我们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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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山是当地最大的山,其余的小山包多的是,但跟巫山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夹子住在离巫山不远的郭咀村。晴朗的日子太阳就从巫山满怀希望地爬上来,也将希望慷慨地挥洒在天地间。夹子对巫山别有一番情愫,以至他有一天去寻死也就一头扎进巫山。
  五个儿女长大之后,各自有了归宿,夹子就开始深切地感觉自己被榨干了,怎么就被榨干了?他说不出,凭直觉,觉得自己被岁月掏空了,变成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多余的人。被人冷落的感觉令他沮丧,悲观,绝望,像灰蒙蒙的阴霾笼罩在身上,太浊重,简直令他窒息。他的思维跟许多庄稼汉不同,一直以来都不同。比如买码,他看好老鼠,赌咒说,不是老鼠他就去死。别人送给他一个多少有些贬义的绰号“夹子”,这个绰号令他很不开心,那时他只有二十多岁,连长者都喊他“夹子”,他晓得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只得默认,久而久之就认领了“夹子”这个绰号。其实他有一个寓意极喜庆的外号“兴旺”,但是名号太正式了,人们反而更喜欢“夹子”这带着戏谑意味的绰号。夹子好起来的时候蛮好,他希望别人知道他蛮好。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的漠视,所到之处形同空气一般遭人无视。
  胃病是夹子年轻时拜饥荒所赐患上的,饥饿对弱势和强势的人一视同仁,在缺衣少食的年头,忍饥挨饿和不良的饮食习惯让村里许多人都患上了胃病,可以开出一长串病友名单。夹子年轻时,世上的千难万险在他看来都不可怕,饿一餐饱一顿的,日子过得挺窘迫,好在还有想头。等到胃病赖着不肯走已经迟了,胃病没有人性,发作的时候总是突如其来。夹子正在地头干活,胃病来了,痛得他连锄头都握不紧,站也站不稳。他用手按着胃,一只手不够得用双手,好像胃所在的部位刚刚被人捅了一刀,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窄小的额头上沁出了绿豆大小的汗珠,脸色难看得很,先是憋得黑里透红,慢慢变得煞白。没法子,小满搀扶着他回到屋里,让他躺到老眠床上。夹子依然很难受,他蜷曲着身子,姿势像煎锅里的龙虾。他不时努着嘴,发出“哎哟嗬嗬”的呻吟,然后倒吸一口冷气。胃病难挨得很,但又不是立马要死的病。最初,别人都同情他的不幸,同情他身体的痛苦,一片怜悯的目光让他能感觉得到,慢慢地,痛苦成了一个孤岛,而他就是孤岛上痛不欲生的放逐者。幸好,他确切地知道还有别的孤岛的存在。他跟村里的胃病患者是相通的,承受着即便不是完全相同的,也是近似的折磨。他们拉嗑时就难免会交流对付胃病的心得。比如什么止痛片不管用,什么止痛片真有效。三爷,下回你帮我带五盒速效胃痛灵,回头我给你钱。
  夹子年近六十,胃病亦步亦趋地折磨了他三十年。如今,胃病跟他对人生的绝望是有关系的,像一池浑水,只要搅的动作在持续,池水也总沉淀不下来。胃病依然不定期地来访,每次发作依然让他痛得生不如死。三亲六眷就算想关心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胃病依然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于是,每当胃病发作时,痛就彻底成了他一个人的事情。连他的屋里小满也是这个态度。他对胃病彻底失望了,对周围人也感到失望,归根到底他对黄土埋到脖颈上的残生感到绝望。
  三年前儿媳把强宝带到人间,小满的心就彻底不在自己身上了,这是夹子切身的体会。应该说不只是奶奶溺爱孙子,他这个做爷爷的,同样视之为宝贝疙瘩。强宝还不到一岁,儿媳就跟着儿子去建筑工地打工,小满和夹子就一起照看孙儿。强宝吵嚷着要萤火虫,他真的左闪右扑到晒台上捉了十几只,装进一个罐头瓶里。坐在晒台上纳凉的孙家嫂说,强宝,天上的月亮亮闪闪的,多好玩,比萤火虫好玩一百倍,叫爷爷去把月亮摘下来。强宝一双小手朝月亮挥来挥去,夹子作势跳起来,好像真的把月亮摘下来递到孙儿手里,“强宝,接着。”祖孙隔代亲,小满的心思贯注到强宝身上,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夹子还是一个成天在屋里屋外晃来晃去的,继续在田间地头忙活的大活人,小满对待他的态度超然得让他剐心般难受。现在他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夹子的胃痛又发作了,蜷缩在床上的姿势,就不是热锅上小龙虾的姿势,而是裹过面粉的油炸过的小龙虾,夹子痛得直想呕吐,差不多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了,但是又到底吐不出来,除了难受之外实在无计可施。他用头撞着床架,发出砰砰的响声,指望隔壁的小满能听到,再走过来说几句关切的话。小满对男人胃痛发作的场面见得多了,见怪不惊,早就麻木了迟钝了,只是云淡风清地待他。夹子想要的不过是卧床时,小满能来到身边。然而他微不足道的期待一次也没有实现。小满总是视而不见,好像随着时光的流逝,爱意早就凋谢了,而亲情又总是表现得十分淡薄。夹子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能牵动小满的目光。
  夹子为自己准备了很久,既然自己在世间已经是多余的,还不如一死了之。他一直在寻思一个死法,想来想去就想到喝农药。搁杂物的老屋的墙角有一瓶半甲胺磷,半瓶就足以致命,但是為了死个彻底,还是拿一瓶去。接下来,他要穷尽毕生知识,毕生的情感经验,像老僧的偈诗一样,为自己的一生做个总结,同时也是遗言。这封遗言首先要有对象,写给小满?让她用余生好好忏悔,让她为多年来对他的冷漠而内疚去吧。但是,夹子不想给她机会,即便忏悔与内疚的机会也不想给她。他的临终遗言要留给“仔种”劲松。夹子来到里屋,拉开抽屉,托下来放在地面,手伸进抽屉底层,好不容易才摸出一个练习簿。拍去上面的灰尘,那是一本颇有年头的簿子,算起来他家小女儿离开学校都有十几年了,想找一张空白纸也非易事。想不到这么隆重的事情最后只能在练习簿的封皮上进行了,这一生真让他够沮丧的了。他从桌面的罐头瓶里抽出一支圆珠笔,八月天,燠热未消,他用圆珠笔在废纸上试写了一下,圆珠笔也不想让他轻易地如愿以偿,笔尖除了在纸上划出一条划痕之外,并没有写出油色,这个过程加深了他的忧郁。他将圆珠笔握在手里,笔尖朝下,用力甩了几下。也许正因为他太用力甩过,当他在黄色的练习簿封皮上写下“劲松”两个字时,第一笔下去是一个蓝色的墨团,加了一个小尾巴就像一只小蝌蚪,它将向劲松游去。夹子的精神大为紧张,想到自己这一生最后能留下的就是这么些字,他不知写什么好,还没开始写,老泪就像决堤的水不可阻遏地涌出来。   “我对不住你了”夹子写完这几个字,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劲松是家中老大,小满头胎就生了一个宝贝疙瘩,那是个好兆头啊。谁知仅仅是开个好头而已,后面四个全部是弄瓦。夹子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劲松身上,如何教育好儿子,夫妻俩的观点不尽相同。夹子施行的是棍棒教育,玉不琢不成器。他以前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创新体罚式样的天才怪才,是劲松给他带来了这个机会。一旦劲松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考试不及格,放牛时三心二意让牛糟蹋了别人的庄稼,在外面惹事生非,夹子像驴一样的长脸上,眼睛瞪得像斗牛,喷出来的怒火就足以将人烧死。在暴躁的父亲面前,劲松承受了别家伢崽没有承受过的新奇体罚。跪是最常见的,跪搓衣板、跪板凳、跪门槛、跪筑屋基用的有棱有角的青石块,冬天跪冰天雪地;打也是常见的,拳打脚踢、竹鞭抽、枝条抽、擰耳朵;饿肚子也是家常便饭,要饿到他幡然醒悟。劲松身为长子,要给妹妹们做好榜样,又是家中独子,将来这个家全靠他撑门面光宗耀祖了,所以他注定要领受常人难以承受的体罚。夹子说,这伢崽天性就很顽劣,要不然怎么屡教不改。然而,就算夹子临时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体罚,结果还是没让劲松从村里的伢崽堆里脱颖而出,反倒让儿子学会了如何跟性格倔犟固执的父亲作斗争。
  田地分到户的最初几年,夹子和村里几户人家合养一头黑水牛,体形健硕,毛色发亮。由于是共用的牲口,大家背地里就处处留意彼此的喂养和使用情况,善待牲口既是良心自觉,也是一种责任。这半个月,水牛恰好轮到夹子家喂养。夹子是个勤勉的庄稼人,天刚刚亮他就下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大棉袄,拨动门栓,门吱嘎一声被他拉开,又虚掩着,免得清晨的冷风往堂屋里灌。夹子瞥见门口水塘里闪烁着幽冷的光,他一连打了三个哈欠,眼前腾起三团白雾。他去牛栏里牵牛到水塘饮水,黑水牛十分配合地站起身来,后腿张开,撒了一大泡牛尿,又屙了一大堆牛粪。夹子早就谙熟了牛早晨的活动规律,他把牛绳就近系在窗格子上,胳膊肘挽来箢篼,弯下腰将牛粪铲进箢篼,倒进自家粪池里。
  一群伢崽在正堂屋里“斗飞机”,正堂屋虽然在产权上有归属,但是它还有着沿习成俗的潜在功能,也是全村召开村委会和议事的地方。眼下,伢崽们左小腿折起,双手紧紧抓住左脚踝,抬高到右大腿上,折得像飞机头,伢崽们吵吵嚷嚷的,右脚蹦来蹦去,“飞机头”横冲直撞,谁站立不稳放下左腿谁就输了。劲松刚才听了老子的吩咐,要去自家牛栏牵牛到塘角喝水。然而,当他经过正堂屋,热闹的场面和欢声笑语像猫爪,挠得他心里发痒,发起痒来就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只管兴高采烈地玩,牵牛喝水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净。冬腊月的牛一般极少被人牵到野外吃草走动,如果主人不牵它出去饮水,连水的边也沾不到。这样的日子,耕牛只能吃干草,不饮水连反刍也困难。水牛的发声功能极简单,惬意的时候就哞哞地叫几声。发情的时候为了驱赶情敌,它的鼻子里哼哼地喷着粗气,是一触即发的前兆。而它一旦饥了饿了,就会变得十分不安,欲望在它的身体里作祟,它用角刨地,顶墙壁,只是默不作声。那天晚上,夹子终于发觉了牛栏里水牛有异常的端倪,心里猜到了个八九分,火气已经燎原一般烧起来。劲松已经脱衣上床,还没睡着,夹子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小耳朵,话也没法好好说,叫你牵牛喝水,你当耳边风,我看你还敢不敢当耳边风。劲松的耳朵被拧得生痛,扑通一声从床上跌到地上。
  夹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小满,她心里可向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夹子每次对伢崽下手,都不知轻重。夹子“子不教,父之过”的理由总是咄咄逼人,她除了惊叫,跟他吵,跟他抬杠子,实在拿他没辙。劲松目光闪避,既尴尬又惊恐。夹子盛怒之下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像一条疯狗,朝劲松狂吠,你给我到外面跪着去,跪两个小时,我不叫你,你要是敢回,看我不揍死你。小满被夹子逼得像发疯的母狗,冲着夹子吼叫,你打死他,打死他就好了,一了百了,你也绝后了。
  劲松自小长大没少挨夹子的打。但是夹子的棍棒教育似乎没见成效,眼看着劲松离他那个光宗耀祖的梦愈来愈遥远,劲松注定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农人,抑或靠强健筋骨闯荡社会的人,他一度对庄稼充满浓郁的兴趣,对课本却感到索然无趣。在春光明媚的下午,当别的同学正在专注地听讲,一阵浓浓的睡意却向劲松袭来,于是,他用双手支起脑袋,上眼皮和下眼皮却在打架。到了期末考试,成绩单上数学刚刚及格,语文只得四十几分。气得夹子直瞪眼,心里不由得在哀鸣。劲松的身高显然呈现超过夹子之势,他的体型随小满,往横里发展,长得越来越彪悍。夹子清醒意识到,形势正在朝着儿子有利的方向逆转,自己的棍棒教育很快就会失去用武之地。当他再次举起枝条,劲松就用左胳膊肘儿挡住,右手一把夺过枝条,扔得远远的。两个人势均力敌,拳打脚踢变成了丢人现眼的闹剧。有一天,劲松说,想跟他小舅去学建筑。小舅是个包工头,这几年挣了不少“大团结”。夹子打不过儿子,看儿子的凶神恶煞也在想改弦更张。他手里夹着一支云中湖,吐出一口不成团的烟,不绝如缕地消失在眼前,他眯缝着眼睛,在听,在想,应不应该让他去闯?小满抹着眼角,说,学建筑太辛苦。她心里好大有些不忍,但是在看不到出路的境况里,她将有本事的三亲六眷数了个遍,实在想不出谁能带上她的仔种,领着他走一条更好的路。夹子弹了一下烟灰,提纲挈领,试试也行,捱不过就随时回来。小满不满地乜斜了男人一眼,知道别看他的脾气躁得要命,紧要关头就是个草包,指望不上,孬。夹子想不出辙来,嗓音里也就少了些底气,说,去学建筑,我们也不拦你,别怪我们大人没本事。
  他嘴里说着,心里还真有些内疚。既因为自己从前遭人诟病的棍棒教育,让儿子饱受肌肤之苦,到头来还是只能证明自己无能,没能让儿子鹤立鸡群。其次就是越到老来,他的田野狂想曲充满激情的部分已经回落下去,儿子就是自己的全部,他想眼看着劲松过得丰衣足食,过得幸福,这才是人生极具抒情感的心愿。难道不是自己的夙愿?然而,他有何德何能,为儿子的幸福做过什么铺垫,作了什么贡献?现在,夹子站在儿子面前,俨然对换了姿态,以前儿子在他面前如履薄冰,现在他在儿子面前处处讨好。   夹子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在遗书上写道:“跟你妈说,我们拜拜了!”他顿了一下,在“跟你妈说”这四个字上面拦腰画了三下,接着又画四下,想把它涂掉,但是,那几个字很顽劣,一旦写上,想涂抹掉还相当费力。“拜拜”是洋话,夹子看过一些港台肥皂剧,居然记住了是再见的意思,但是他用得不恰当。既然是永别,理所当然也包括那个命中注定跟自己厮缠一生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妈……”
  他曾经出神地想,带着心猿意马的迷乱的色彩,此生如果娶了别的女人,会怎么样?当他骑在小满身上,他的精神不止一次出轨。
  年轻那会儿,他差点娶了别的女人。差点成了他媳妇的女人叫银子。要说一个萝卜一个坑,银子嫁到什么村庄不好,偏偏嫁到郭咀村。银子要是那种让男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整個模样都很闪亮,像一锭闪亮的银子呢。她身材高挑,所谓的窈窕多姿应该是用来形容这种女人的。银子单单身材高挑也就罢了,偏偏她的皮肤白里透红不掺一点假,狠心去掐一准能掐出一汪水来,就怕见了银子,心还没狠起来就已经泛起无限的涟漪。在周边村子里要想找出一两个在容貌上能跟银子相媲美的女人决非易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可夹子不是,他知道没成熟的葡萄是酸的,快成熟的葡萄又酸又甜,成熟的葡萄甜得醉人,银子要么是快成熟的葡萄,要么只能是成熟的葡萄。他知道银子好着呢,要怎么好就有怎么好,当初自己的运气怎么那么背呢,八竿子打不着也就罢了,是只差一点点,差一点每天晚上搂着银子睡觉的男人就是自己。这样就够惹夹子眼馋的了,眼馋之余就是几分失落。
  银子十七岁,出落得像一朵出水芙蓉,美貌很重要,但重要要看搁在什么地方,放在贫瘠的土地上毕竟不能当饭吃,到了该出阁的妙龄,她的父母就张罗着让她出嫁。银子一个葭莩之亲——银子妈的堂妹嫁在夹子村里。姨为银子物色了一门亲,对象就是夹子。夹子年轻的时候,虽然瘦高个儿,但是看上去十分精神,精神与青春活力勾兑在一起就叫帅气。如果不出意外,银子完全有可能一眼看上夹子。银子找对象有个小小要求,在确定关系前得让她亲眼见过,姨充分尊重银子的个人意见。于是,银子以走亲戚的名义,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姨的村子,因为他们这样的瓜蔓亲戚以前并无往来。银子在姨的引领下穿过田塍,在逼仄的小径碰见去井里挑水的鸿兴,银子瞟了他一眼,让他过,她的面色已经绯红;鸿兴止步,让她过,脸上也泛起羞色。别看鸿兴冤枉生得膀大腰圆,见了陌生的漂亮姑娘脸刷地一下就红起来,红得有些可爱,羞出了水平,羞出了礼貌。银子对他的第一印象分数蛮高,像炎炎烈日下的温度计,水银柱蹭蹭往上蹿。她以为他就是姨说的夹子,即便不是夹子,把他当成真正的意中人也不错。其实,银子来的当天,夹子不在村里,他一早就去十里外的一个地方修水渠了,翌日才能回来。这是姨安排银子与夹子初次见面的一个明显失误,姨事先并没有知会夹子,她怕万一银子没看上,就当风没有遇上雨。就那样,夹子跟银子的姻缘失之交臂。姨没有留住银子在村里住上一宿,她看上了水牯一样的鸿兴。
  后来,小满到水田之间的水沟槌衣时不知怎么就听说了那点破事,她将槌衣棒举得高高的,使劲捶打一条棉裤,水花迸溅,她的心像杨梅一样酸溜溜的。尤其是在她嫁为人妇五年后,一想到那点陈芝麻烂豆子的事还郁闷不已。夫妻之间的新鲜感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但是并没有十分有效地抑制小满心里丛生的疑虑,她怀疑夹子对银子还念念不忘,甚至暗渡陈仓有过私情。
  鸿兴农忙之余,就去跟邻村阮老五学“打牛作”,就是专门在乡间做买卖耕牛生意。打牛作是一门心口相传的学问,打牛作的师傅能一眼看出一头耕牛的优劣,因此十里八村的人一旦要买卖耕牛,总得去请打牛作的做中介。一年半载之后,鸿兴就掌握了打牛作的诀窍,不管黄牛水牛,经他的法眼一瞧,就能说出这牛行不行,问题在什么部位,总是说得八九不离十。从此,他经常行走乡间,一连数日都不打自家门槛进出。鸿兴家对门住着鳏夫六指,两家只隔个天井。六指一双手有十二根指头,是个矬子,务农不是一把好手,自小被爹妈送去学裁缝,居然学出一门好手艺,一段布到了他手里,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摁住木尺纵横画线,裁剪,缝纫,“大桥”牌缝纫机被他踏得飞转,他手下的布料被他侍弄得服服帖帖。他常年在乡下为人裁新衣做嫁衣,雇主好不容易扯回几尺棉布、的确良,生怕糟蹋,总要好酒、好肉、好烟待他。六指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六指有了一点积蓄,有一天从外面带回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少说怀胎五月。六指毫不忌讳,他既然看对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不妨爱物及乌接受她肚里的孩子。谁知,女人踏进他家的门,并没有存心跟他一起过日子。没过半个月,村口的枫树下来了两个陌生男子,不进村,也不像过路的,鬼鬼祟祟十分可疑。可疑归可疑,谁也没有提高警惕。半夜三更,六指的女人不知所终,乘势还卷走了他家的细软布匹。
  六指眼下除了缺个同床共枕的女人,什么也不缺。他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跟银子是近在咫尺的邻居。鸿兴总往外跑,让他有了可乘之机。那些总是巷子里走动的好事的女人,很快就窥伺了银子的身影,半夜居然钻进六指屋里。
  小满早就看不惯银子,看不惯她一切的一切,现在,又坐实了自己对银子是个狐狸精的判断。小满很快又疑窦重重,为什么银子去乡里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像闻到骚味一样恰好也去乡里买化肥,她怀疑夹子跟银子到乡里像特务接头,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夹子对银子的好感的确没有发生质变,但是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如小满所想那样龌龊,就是生活在一个村里的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小满沉湎在自己的臆测里一直苦于没有抓住把柄。小满在这种猜忌的蛊惑下,对夹子的态度总是不太好。
  鸿兴几盅酒下肚就爱对银子施暴,他们婚后的生活并不和谐。银子和鸿兴都以自己的方式给对方实施家庭暴力,男人的长项是拳脚,女人则拒绝同房。鸿兴大字不识几个,他只知道可以让拳脚帮助银子认识自己。当银子扑上来跟他厮打的时候,他一把捏住她左手的食指,伴随咔嚓一声,银子惨叫起来。   夹子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一层新楼是小满趁着夹子不在家的时候建起来的,为什么要趁着男主人缺位的时候抢建,表面上看,合情合理,建新房是他们家早就筹备的大事,原本定在冬腊月开建。那时,庄稼颗粒归仓,远亲近邻也都有了闲暇,是个腾出手来互相帮衬的日子。作为庄稼人,不但种庄稼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营建新房也免不了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烧砖的时候,一窑砖在晒场边已经码好,外形像圆形的碉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点火后,砖窑兀自烧得痛快,然而要是老天爷不乐意,迎头浇下一场大雨,一窑砖也就废了,起码要废去几成。夹子正被派到二十多里外的地方修水库去了,真是一连串晴好的日子,早晨起来地上有霜冻,等到中午则阳光和煦,站在太阳底下,可以脱下笨拙的棉袄。小满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她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新家。只要把宅基夯实,劲松将来还可以在上面加盖一层、两层,小满想着想着,心里就变得十分温暖,脸色也很舒畅。那么,就算夹子不在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两个人待在一起,动不动就抬杠子,现在他走了,自己的主见反倒更加坚定。“我倒是要让你看看,缺了你,行不行?”
  等夹子从水库回来,眼前的新房震撼了他,红色的砖墙,砖与砖之间的纹路错落有致,通往楼顶的楼梯有着恰如其分的递进关系,水泥铺就的露台是那么平整,晒谷子小麦芝麻花生再也犯不着去跟人抢占晒台了。在他离开之前,他曾经想象过,但是,成果的闪现突如其来,在他那儿省略了亲身参与的过程,他的心情有些复杂。黑里透红的脸上盛开了笑容,心里却被一丛茅草扎着,不大舒服。为什么不舒服呢,说不上来,说得上来也不能说。全村人都羡慕他摊上了一个好婆娘,你总不至于在全村人面前大唱反调,在鸡蛋里挑骨头。不过,他还真的想从鸡蛋里挑骨头——他想找出自家新房潜在的毛病,最好是小毛病,大毛病大家都难以承受。
  最初,夹子和小满抬杠子败阵的往往是小满,她让着夹子,怎么说夹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即便只在形式上顶着,也要把他放在关键位置上。但是后来小满又意识到不能一味让着他,仅仅靠让着没意思,不能在家里是硬蛋在外面还是软蛋,在床上是笨蛋在床下是混蛋。再说抬杠子有抬杠子的乐趣,抬到最后,总有输家赢家,就算两个人成心继续抬下去,互不相让,说明还在意对方,怕的是对方干脆懒得答理你,就进入了冷暴力。
  不幸的是,夹子在六十花甲之年的时候,渐渐领受到什么是家庭冷暴力了。他的心里的确冷得厉害。冷得无处倾诉。只有跑到田里跟摇曳的水稻诉说,放牛时跟摇头晃脑的水牛诉说。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境遇连牛都不如。就说是一头牛嘛,小满有时还要牵出来喝水。可他是夹子啊,她一天都懒得瞧他第二眼,第一眼还是不得已,躲不过去了。他胃病很厉害,她知道吗?百分百知道,但是她现在装不知道,不怜惜他的死活了。连称呼也改了,什么老东西,老不死的。不是咒他早点死?
  遗书只写那么三行,夹子想拖泥带水地多写一点,毕竟在世间待了六十个春秋。然而,他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写什么才好。几十年都没写几句话,握起笔,文字像溃散的蚂蚁怎么也排不成行。夹子感到阎王爷已经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开始肯定难受,但只要想一想,前辈们一个个都走得干净利索,也就可怕不到哪里去。夹子还想抽一支烟,不行,得带两包烟上路。以前当他胃痛得不是特别厉害的时候,他就抽上一支烟,让烟劲将疼痛稀释,尽管痛还在自己的身体里络绎不绝地穿行,像一队入侵的敌人,鬼头鬼脑的,然而,当他咬着牙吸一口烟,感觉竟然轻松了些许。小满对他吸烟的态度是一半放任一半反对,模棱两可的态度才可怕,她的裁决权是随机的,什么时候不高兴了都可以当成一个发作的由头。夹子将遗书对折起来,折成长条子。思忖着遗书托付给谁去送,他的脑海里闪现隔壁的小武,那伢崽十岁,正由稚气向开悟过渡,比较乖巧伶俐,贪玩而不粗枝大叶。夹子经常早上叫他到自家吊锅里拣焖熟的小红苕吃。小武见了别人就生分,见了夹子倒就像对待亲爷爷一般的亲热,亲热杂糅了适度的礼貌。让他将遗书送到小满手里,他是放心的。如果将遗书搁在桌上,家人也许谁都不会留意,直至掉在地上,扫进角落都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我一个人静静地睡在山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夹子连想都不敢想,尽管自己死了,但死的境况还不至于那么悲惨吧。
  小满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她心甘情愿,乐在其中,从忙忙碌碌中找到了晚年的价值。她由衷感到欣慰的是,她一手营建的一层小楼早就脱胎换骨,劲松让它变成两层,三层,外面抹上水泥墙面,里面也重新装修过,看上去焕然一新。劲松从事建筑行业,见过大世面,增盖自家的楼层时,里面的户型不再沿袭一楼,而是做成自个儿喜欢的样式,装修不输城里住商品房的人家。小满做农活,喂猪,带孙子,要是忙里偷闲她还会去儿女家串门,帮忙照看一下几个外孙,她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分身有术。她的双鬓染上了白霜,平时也懒管自己的形象。到了春节,大女儿说,你用“一洗黑”试试,小满抱着试试的态度,果然看到自己的外在形象还有改善的空间,小圆镜里面的老女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小满从菜园回来,提篮里装着茄子、辣椒,一小把葱,最上面还有几棵小白菜。走到水井边,小武冲着自己小跑过来,脸上红扑扑的,这伢崽,瞎兴奋什么,跑得脸上汗都出来了。小武跑到跟前才放慢脚步,递上一张小纸条,说:“三爹叫我一定要交到你手里。”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老家伙居然给自己写信,有事直说不行?还写信。然而,当小满摊开纸条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周围空气中的氧气刹那间都被抽离了,她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不行,提篮掉到地上,茄子和辣椒骨碌碌翻滚着,落进沟渠里,小武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捞上来。缓了片刻,小满什么也顾不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夹杂着喊声:“狗日的,夹子,不好好活着……要去死……安的什么心?”小满边哭边朝自己家奔去。楼上楼下,屋里屋外都找了个遍,她吓坏了,她想立马找到夹子,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吓唬自己。然而这个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夹子自寻短见的新闻没一会儿工夫就在村里炸开了,大家都不知道夹子此刻身在何方,是死是活。有人摇头,不敢相信昨天看起来还一切照常的夹子叔,竟然想不开想死;有人说,夹子寻死也不择日子,再怎么也不能在大热天去死。大家都疑窦丛生,夹子为什么要去死?怎么死的?是喝农药还是上吊,或者溺亡?小满突然往闲置的老屋跑去,黑沉沉的门上挂着残破的蛛网,门吱嘎一声开了。不出所料,屋角的甲胺磷果然少了一瓶,于是她的眼前閃过可怕的一幕:夹子仰头将一瓶农药往嘴里灌,有一个骷髅头朝她露出狰狞的笑。   小满家门口人头攒动,弥漫着焦急不安的情绪,大家都想帮助这个不幸的家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瓶剧毒农药和一封遗书告诉小满:夹子死了,一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她就锥心般地痛,肺部也痛得厉害。这两年,她经常喘不过气来。她怀疑自己患了什么病,但是又不相信是致命绝症。自己是一个乡下妇女,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可不愿有一天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弄,身上还插满管子。她宁愿将来的一天,她走在夹子前面。谁知,她和夹子抬了一辈子杠子,在生死的问题上依然抬杠子。
  天色已近黄昏,事不宜迟,有人从楼上扛下来一张竹床,竖插两根竹篙,横绑两根木头,扎成担架,以备找到夹子就把他的遗体抬回来。最好夹子还活着,趁药性还没发作,就马上把他送到卫生院。小满泪眼婆娑,强忍着抹干眼泪,但很快又淌下来。要赶紧通知三亲六眷。她本来想再过一个月,就给夹子做六十大寿,想不到这个促狭鬼已经迫不及待,现在就要劳师动众地招回儿女招来亲戚。也怪她平日跟他搭腔太少,但是在一起过了四十年,好话坏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不说是以为他都懂,哪知他不但不懂,心还被浆糊蒙住了不开窍了。
  夹子有三个兄弟,姊妹一样一个,闻讯都大吃一惊,惊得悲从心来,眼泪夺眶而出。大哥退休了,正跟人下象棋,当即撂下棋子就往老家赶,他年轻的时候当兵走了,转业后留在几十里外的城里,按说,他跟这个弟弟的确来往不多,但是只要一想起夹子,心里就暖暖的,感到踏实。以前家里两老多亏这个小弟在跟前服侍。老三老四也先后离开了农村,但是他们对夹子还是蛮有感情的,这种感情虽然再不是小时候吃一口锅,抵足而眠般的亲热,而是大家见面时一个会心的眼神一句简短的问候。还有两个姊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夹子离开了人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们都怀着悲痛罩着疑团,心急如焚地往久违的老家赶。没过几个时辰,大哥一家子就径直将车开到弟弟家门前,三哥四哥也拖家带口赶回奔丧,大姐与小妹也从十几里外几十里外赶回娘家,自从爹娘过世之后,她们就很少回娘家。大家都神情悲戚,有的还在抹眼泪。
  夹子在家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写完遗书,塑料袋里装了一瓶甲胺磷、两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出了家门一路往东走,大黄狗忽左忽右地跟在他身后,他回过头去“狗狗”地喝住狗,撵它回去,黄狗原地踏步摇头摆尾,主人的喝止让它不再自讨没趣。一路上他神情落寞见了熟人也不搭讪,要是换了平时,他会插科打诨说上几句。中稻正在灌浆,再过大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微风吹来,隐约可以嗅到稻香。夹子恍惚觉得胃又痛得厉害,真是生不如死。曾经令他心醉神迷的田园风光在他眼里也变得毫无生趣。脚下有一团云在托着他往巫山飘去,想停都停不下。
  夹子灵魂出壳了,时间已经不再是构成他生命的一个维度。不知道走了多久,神思恍惚之间就到了巫山。成年以后,他很少走进到处都是泉石沟壑的巫山。小时候,他曾经跟在哥哥们屁股后不止一次到这座神奇的山里探险,有一次就被老子拧住耳朵,还罚他饿肚子,后来他对自己的儿子施行体罚的手段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年后,他跟着生产队的男人一起到巫山开山炸石,用手扶拖拉机、神牛二五拖拉机运回村去修塘塍建屋基。田地分到户之后,十里八村的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到了农闲,许多村民公然聚众赌博,派出所闻讯下来抓赌,赌徒们就仓皇逃窜,但是他们赌红了眼都不甘心就此收手。有一伙赌徒仗着此地山高皇帝远,就躲进巫山,找个隐蔽的地方聚众再赌。巫山位于两县的交界,历史上也是个两不管的地带。等公安匆匆赶来,赌徒们早就溜之大吉,毛都没抓到一根,气得公安只得朝望不到山巅也看不到尽头的石疙瘩鸣枪示警。
  夹子坐在一块盘石上连抽了两支烟,脑海里闪现着自己一生的许多片段,末了,他长叹一声,叹自己怎么就落得这步田地。天色暗下来,风吹草动,一只花褐色的鹞鹰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扑楞翅,不知是什么飞禽走兽在十几米外发出“呼哦呼哦”的叫声。要是换了以往,胆量原本不大的夹子会吓出一身冷汗,但是眼下,他出奇的冷静,身体融入暮色之中,自己也变成无边黑夜的一个微渺部分。他来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岩洞入口,人叫它“观音洞”。入口处还有一个稍微突起的石块,让洞口显得十分狭小。夹子记得多年前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钻到里面去,那时,洞口比现在显敞得多,据说里面还有瑰奇的景致,只是他们并没有下到岩洞深处,因此印象里的观音洞深不见底。夹子不是来看风景的,他的思想混乱得很,既不想死后藏尸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又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悄然死去;他的心里既充斥着不满,又充满了愧疚;他想自行了断从而不惊动任何人,那些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而让自己像辘轳一样不停转动的亲人们,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自己的死必然是一枚炸弹,会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夹子脚朝下仰着身子,沿着洞口一点点往下探,他想自己死后,就静静地躺在静谧而幽深的岩洞里,从此,他与山同在。这也是他会赶到观音洞的一个原因。下了不到两米,洞壁变得如此之小,他被卡住动弹不得,小时候被卡在窗格子里的碎片般的记忆蓦然回来了。实在进不去,那就算了,反正他能接触到的每一寸土地和岩石都不会拒绝让他在此长眠。他继续吃力地往洞里触探,搞不清身体的哪个部位被擦出血来,隐约能嗅到一点血腥味,还有洞穴里的说不清的幽冥的腐土的气味。接下来身体又能活动了,岩洞显敞起来。心里虽然还充满挥之不去的凄伤,却没有了恐惧,都已经一脚踏在鬼门关了,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怕的?突然,他的手摸到一个滑溜溜的物体,在娴雅地游着,夹子的呼吸有些紧张,喘着气说,你来咬我啊,你送我上西天再好不过了。然而那东西并没有和他纠缠下去的意思,友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夹子的双脚继续往岩洞下面踩着探着,他想下到岩洞深处,找一个平整的地方,等他抽完两包烟,再把甲胺磷喝下去。
  当他下到洞里十几米的时候,他听到脚下有嗡嗡的响声,不对,是潺潺的水声才对。里面似乎有小溪在流淌。他站起身来,朝洞里走去。他对死的渴望和决绝在一点点地消退,仿佛这不是死亡之旅,而是探险之旅。他从小就对众说纷纭的观音洞充满好奇心,这好奇已经被按捺了几十年,否则他怎么会死到临头还鬼使神差地钻到岩洞里?难道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童騃的孩子?这时他好像进入了观音洞的瓶颈,等待他的是一个豁然开阔的空间,他手里始终紧紧攥着塑料袋。他摸起脚下的一个石块,朝岩洞深处扔去,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咚咚”的回声,他估计里面足足有一百个平方的空间。划亮了一根火柴,只见头顶挂满乳白色的石钟乳,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有一个大自然鬼斧神工一般造就的人像,呈乳白色,色泽莹润,那就是传说中的观音,五观正从雏形中脱颖而出,变得十分具象。从石像的岩顶上倒挂着的石钟乳上不断滴下富含碳酸钙的溶液,有些不正经的人就说,观音洞的观音像还流淌着乳汁呢。夹子坐在观音像旁边,点燃一支烟,抱起双臂,打了一个寒颤。当他划亮火柴时,头顶上飞起两只蝙蝠,亮光熄灭了,岩洞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翼膜扑闪的响声。他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思想竟然转换了一个频道。这时候,那个家肯定忙乱得像一锅粥,小满也许正哭得很伤心,那女人,就让她伤心透顶才好,谁让她平时在自己面前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劲松,我的儿,你一定急得跳脚,现在这个家是你挑大梁的时候了。还有那些亲戚们,是不是也都惊动了,出人命的大事,能不惊扰大家吗?夹子摇着脑袋。这黑灯瞎火的,他们到哪去寻找自己啊?他思前想后,又赶紧往洞口摸索,总之,就算死了,也不能折腾活人。
  洞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野草湿漉漉的。七月流火,山区的晚间已经让人不胜凉意。夹子站在一块岩石上,看见山脚下晃动着手电的光束,为了自己不知要惊动多少人。“我投降吧,再这么下去,真害人。”
  当夹子施施然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院子里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好像夹子真的死了。白发苍苍的大哥上前一把抓住夹子的手,另一只手在抹眼泪。
  小满病了,呼吸困难,肚子胀得厉害。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对诊治她的病感到无能为力,建议家属送她到武汉大医院做彻底检查。到了大医院,医生只对患者家属透露病情:肺癌晚期,已经来日无多。抽出两小袋肺积水,连继续治疗也没有必要,回去好好休养,或许还能再活两三个月。小满还蒙在鼓里,躺在病床上心疼花钱,又惦记着家里做不完的农活和成群的家禽,两头嗷嗷待哺的猪崽。自从夹子闹出自杀风波,小满像吓破了胆,在夹子面前重话不敢说,有好吃的也尽量让他吃。
  小满继续被家人蒙在鼓里。夹子牵着她的手回家去。当他们走过田野,夜幕已经低垂,鸟儿纷纷归巢。折腾了大半辈子的夹子,此刻牵着小滿那双粗糙的手,他多么想就这样一直手牵手走下去。然而,他不由得要充满愤恨地想:老天爷啊,你明明知道我最害怕孤独,害怕被人冷落,但我不怕死,你怎么不让我替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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