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的80年代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_TR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后来班上来了个插班生张玫珊,是台湾出生的阿根廷华侨,英文西班牙文中文都很好。她总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简直太有异国情调了!),对一些很新潮的观点都见惯不怪,当时还在给香港一个杂志写专栏。封闭年代外边来的人很稀罕,这善解人意、通体阳光的张玫珊照亮了查建英,也征服了黄子平,后来成了黄夫人。
  大二时,班上几个北京同学被分到留学生楼跟外国学生同住。查建英的同屋是个爱尔兰女孩,有个高大帅气的苏丹男友。同屋因为迷上他就把在英国银行工作的前男友给甩了,这简直太浪漫了!查建英嗅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气息。
  有了感性对照,查建英隐隐觉得自己的这份生活是压抑的,是有问题的,这压抑到了大三大四愈发明显。忽然间,少年时代的种种乌托邦、质疑和矛盾摧枯拉朽、统统幻灭,就像西单那堵墙的倒掉。差不多这时候,她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飞》,朦胧表达了要飞,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寻找一些此处没有的“他者”的心思。至于飞到哪里去,寻找什么,都无从说起,因为没有信息,不知道。
  81年初,同班同学吴北玲和男友孙立哲正在申请自费留学,建议她也试试。查建英就去北京图书馆,挑了十几所美国学校,知名学校挑了哈佛耶鲁,不知名的也选了些,拟了一封申请信:“我是谁谁谁,想到你们学校读书,你们有没有兴趣给我奖学金?”一式十几份,群发。但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些学校在哪儿。
  没想到名牌学校都回信了,说时间不对,申请已过,欢迎明年再来。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从来没有中国大陆的学生申请过,查建英申请的是英文系,系主任拍来一封电报,三句话:“我们很感兴趣。可以给你奖学金。速寄成绩单来。”成绩单寄过去,就OK了。
  大使馆签证官发现这姑娘英文比较差,居然还报英文系,闻所未闻,但还是签了,也是三句话:“首先我认为他们犯了一个很荒谬的错误。但是你去吧。祝你好运!”1981年9月,父母倾其所有,花3000元买了张单程机票送她上了飞机。果然“飞”了,像梦一样。
  几个月后,就有了托福考试。查建英说,等于侥幸漏网。再一两年后,才有了出国热。在1981年之前,中文系的人清高到公共外语都是对付的。出国?没兴趣。那时的天之骄子毕业都会有很好的工作,心理上也有挑起重担、成为栋梁的使命感。同学们大多认为查建英纯属胡闹。
  落定之后,黄子平的信也到了:“你到的可是美国的贵州啊。”南卡罗莱纳是个充满美国式热情的南方小城,留给查建英的满是温暖记忆。初到几个月,系主任最乐意的事之一就是带着她在校园里走动,介绍给其他人。遥远东方,而且是中国大陆第一次有个大活人空降校园,大家恨不得掐她几下,看是不是真的。
  有段时间,查建英跟一个台湾女孩同住,一对历史知识,发现对同一段历史的描述两岸相隔千万里,相互打架,都觉得不可思议。查建英吃起冰淇淋的胃口也让台湾同胞觉得不可思议。
  讲起初到美国对垃圾食品的深情,查建英连描述带比划,音调升了级,还找不着词语。“只要是油多的东西,吃起来真是……”“狼吞虎咽!”一直说英文的女儿帮妈妈补齐。麦当劳必胜客肯德基,外加墨西哥快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东西简直就是享受!后来想想,80年代初迈出国门,书看得特别少,肚子里油水也特别少,文化上饥渴,胃里也饥渴啊。
  
  八十年代的品格
  
  短短一个多月,《八十年代访谈录》第一次印刷的1.5万册已经零库存,正加印;7月港版面世;6月27日,查建英在上海与王安忆、陈村等会面,续谈“八十年代”。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80年代可能是一个非正常状态,是文化极度贫乏下骤然的爆发。一个多元和相对正常的社会形态下,不应该有那么多人一个猛子扎进文化,头都不抬。
  查建英:我同意。在一个大背景下,我们可以说现在是更多元和正常了,但是很多东西也很不正常。《八十年代访谈录》是全面再现那段历史的真实吗?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是,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一些明显的残缺。因为禁忌,才有盲点。我更觉得现在物质生活是丰沛多了,但精神生活还有很多令人遗憾的缺失。
  人物周刊:我想问问你对90年代的看法。
  查建英:90年代还是可以看到许多有理想、有个性的年轻人在追求独立之思想,努力做他们喜欢的事情,譬如现在好多年轻人去做志愿者,没有报酬的。我说过不喜欢90年代的一点,就是它太物质,太技术了。物质和技术有它好的一面,但卷入太深会带来这样的症状:过度沉迷于信息量、追逐速度和消费时尚,懒于独立思考和发展健全平衡的品性,集体躲避那些需要花时间耐心培育的、需要付出勇气和代价的东西,如果你没躲,那就是不识时务。嘲笑深刻、挖苦崇高,好像用一块抹布就把这些东西全都抹过去了。社会看起来是多元了,但带有明显的反智倾向,肤浅、狂躁、普遍焦虑。而且,这真是人们在多元中自己的选择吗?很令人怀疑。我是研究文化潮流的,这种情况在这个领域比较突出,在商业或其他领域我不太清楚,但感觉有一股相通的风气。
  人物周刊:苏珊·桑塔格有过一个论断,她说如果从文化的角度考察,资本主义的商业文化、消费文化比专制主义更具毁灭性,人们会自觉地把原先的生活和价值体系彻底摧毁。你同意她的这个结论吗?
  查建英:不大同意这样的比较。桑塔格是典型西方左派,她没有经历过专制集权的统治,不懂它的毁灭性,她只是从自己那一代欧美知识分子的经验和理想主义出发,推导出这么一个结论。消费主义和专制主义哪个更可怕?我觉得都挺可怕,两个结合起来更可怕。区别可能在于:一个是软性地诱惑你,让你似乎是自觉地选择了它,另一个则是用暴力强制你屈从,不仅要摧毁你的精神,还要摧毁你的肉体。桑塔格要是经历过咱们的“文革”,让她根本别想有任何独立思考的权利,相信她会明白有选择还是比没选择要好些。当然,消费主义的生命力恐怕比专制主义更长久,与它较量是未来更长久的战役。
  人物周刊:1984年你去哥大是不是跟它在纽约有关系?
  查建英:对,1984年觉得英文没问题了,就想到美国的大城市生活,特别想去纽约住一段,还有就是当时夏志清开始谈论小说史,张爱玲钱钟书啊,提出了大陆没有的观念,特别想了解,就跟了他。我申请的是比较文学系,当时系主任是萨义德,写《东方主义》的那个。夏志清当时在东亚系教课,我这个学位是跨系的,所以两边听。
  人物周刊:问一个你问过他们的问题,为什么选择回来?
  查建英:我先生——他抽象思维特别好,理论很通——说我的脑袋是waterproof watch,理论像水,到你那都进不去。在哥大,除了上必修的理论课,我整天都在看小说。也有老师警告过我,现在是理论热,如果毕业后想找到比较好的教职,你应该多选点理论课。我听了之后特别不舒服,我没有特别明确的计划想当教授,我也不会是一个好教授,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我只把读书当作一个吸收过程,我还是想写东西。哥大后来给了我博士论文奖学金,我就回国了,没有做论文,写了《China Pop》,等于把博士学位放弃了。
  我对理论一直有种拒斥和警惕,我觉得生活永远大于理论,理论再高深再深奥都苍白。当然有人在里面乐而忘返,这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我不喜欢进那条轨道。
  人物周刊:1987年回国,直到1989年夏天回美国,基本上整个80年代的头和尾你都在中国。回来以后是不是迎面碰上当年的激情,感觉修成正果?
  查建英:是的,很熟悉。80年代初是思想解放潮流的初期,鱼群刚刚浮上水面,跃跃欲试,朦朦胧胧,水温也是乍暖还寒。87年我回来的时候整个社会,尤其是北京上海南京这种城市,大家心态都比我走的时候要舒展得多,信息也多,很多东西都进来了。当年的同学们过了最初的学习期,都开始出东西了。大家有同道的感觉,有不言自明的基本共识,就是推动文学、艺术和思想的自由度。大家很严肃地对待很多事情,不像后来很多人调侃一切,认为那么认真多土啊。 真诚、热烈、满怀希望,这是80年代的品格。
  人物周刊:但陈丹青那句“以为蹦迪啊”都快成警句了。
  查建英:丹青那句话说得是准确的,但我不会用这种比喻去说,因为回来以后我感受到那种特别难得的珍贵的热情,这种热情和创作的水平是应该分开来谈的。我那么早去美国,完全是一个个人身份,在外面也找到了想要的生活,但我后来对那种个人主义有一定程度的反省和检讨,因为回来之后发现生活还很清贫的一批人,这么热情地去追求自由思想和精神生活的品质,这种态度和氛围令我感动。也许幼稚,也许脆弱,但的确很真诚很浪漫,大家一边争论探讨一边相互扶持,一起去推动社会进步,我有一段身在其中。我觉得回来参与这样的事情太好了,因为争取来的东西特别有价值。
  人物周刊:80年代大家那么一致,但后来经商的,回到书斋的,忙着出名得利的,各归其位,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回过头来检视,当初的激情是否可疑?
  查建英:90年代以后,知识分子普遍调整分流、重新定位,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生态,你可以看到不同的面相,很多80年代看不到的东西。有的人坚持理想,知识分子的个性就出来了;有的明显是投机,80年代理想主义、社会良心是时髦话语,他就操练那套话语,到了90年代,权力、金钱、地位成了关键词,他就改用这套话语。识时务者为俊杰,总有一批人“与时俱进”,什么时代说什么话,什么时代做什么人,永远牢牢抓住最有利的资源。他有没有自我呢?
  人物周刊:你还会用中文写小说吗?
  查建英:有段时间我对非虚构小说非常着迷,也一直很喜欢《纽约客》上那种文学性极强的长文,到后来我自己也在上面发文章。《China Pop》就是那段时间写出来的,我现在正在完成续集。我想还会写小说的,英语毕竟是第二语言。回到中国,我又有了新的创作冲动。
其他文献
1936年12月,杨成武从红军大学第一期毕业,准备奔赴前线。这时,他听说中央军委要他担任红一师师长,由于杨成武长期担任政委,他托人向军委表示,希望继续担任政委。中央领导坚持让杨成武改任师长,林彪向杨成武传达了这一命令。传达完后,林彪对杨成武说:“毛主席要我和你谈一次话,让我讲一下怎样当好师长的问题。”  一要勤快。不勤快的人办不好事情,不能当好军事指挥员。应该自己干的事情一定要亲自过问,亲自动手。
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回老家”特别感人。  公元前196年10月,刘邦回到沛县。那时,他已经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占据了天下的市场份额,大汉成为唯一的独角兽集团。  刘邦原本只是一介布衣,那时的他每天上上班、喝喝酒、打打牌,早被生活磨灭了所有棱角,唯有少年时的梦想还在蠢蠢欲动。一腔热血,一生未凉。幸运的是,命运的大门向他打开了一条缝隙,让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带着一帮泥腿子,居然打败了血统高
我是医院走廊上的一张长椅。  今天是除夕,这个女孩还没回家。  门开了,涌进来一群人。他们沉默地散开,谁都没有多说话。女孩从人群中走出来,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抿着,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走得很快,好像要赶向什么地方,几乎是不露痕迹地逃跑。  她今年18岁,正在度过大学的第一个寒假。这时候的上海疫情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武汉已经封城了。  这个女孩的父亲,刚刚登上飞往武汉的飞机。她是来送别的。  
《走向火焰:帝国、战争与沙皇俄国的终结》  [英]多米尼克·利芬 著 苏 然 王 橙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7月出版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共同在更深远的意义上塑造了20世纪。在本书中,利芬教授将这两大事件联系起来,提供了一种俄国视角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以及国际史视野的俄国革命发生的原因。同很多相关著作相反,作者将这场战争的首要性质归结为东欧的冲突,直接导火索是奥地利王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二战后由美国主导建立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因特朗普政府的单边主义而面临瓦解的危险,西方世界对全球化、全球治理、国际机制的质疑前所未有地涌现出来。作为现有国际秩序的主导者,美国竭力挣扎,试图继续维持其在亚太及世界其他地区的霸权地位。尤其是正当中国及世界各国忙于抗疫之时,美国即使深陷“疫情泥潭”,美军因疫情而行动力大减,但其仍执意向南海及中国周边地区集结重兵,把加强在南海地区的兵力部
悠悠高原,茫茫雪域。  仅仅在20多年前,西藏还被视为神秘之地,因其交通不便,阻止了绝大多数人圣地神游的梦想。  还在1年前,便捷的航空旅行同样让进出西藏的人们望而却步,北京至拉萨来回机票价格高达5080元,而这相当于东南亚一些旅游线路的价码。“进藏比出国还难”,这也使西藏得以一直维持神秘,让好奇者愈加好奇,让向往者更加向往,西藏的神秘感被夸张,被放大。  某机构去年评选的中国最美丽的100个地方
许多地方和企业都在为人才流失而头痛,现在连西部地区也总在感叹“孔雀东南飞”。那么留住人才的秘诀是什么?我想起了13世纪波斯的一个“青年和羊”的寓言。  有一个年轻人用绳子牵着一只羊走。路人说,这只羊之所以跟你,是你用绳子拴着,并不是喜欢你,也不是真心跟你。年轻人放开绳子,自己随意走,羊仍然寸步不离。路人好奇,年轻人说,我供给它饲料和水草,还精心照料它。年轻人的结论是:拴住羊的不是那根细绳,而是对羊
傅立民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年1月出版  傅立民对中国崛起给美国和世界带来的所谓挑战以及美国应该如何应对做出了非常有见地的深刻分析,作者提出了很多颇值得中美有关方面认知思考的新思路、新见解,语言也很生动有趣。该书脱不开历史大背景,但是更重在现实和未来。在分析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本书作者提出了一个现在和将来几十年内都非常重要的戰略性问题:在财富、权势、声望都在向中国转移的时代,中美两
培养信任关系并不像解方程那样简单,即“设置了x、y、z以后,就会拥有良好的关系”。如同所有人类关系一样,老板与直接下属的关系无法预测,而且没有绝对的规则。  当你将个体关怀与直接挑战相结合时,绝对坦率就会出现。做到绝对坦率,就可以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并为良好的沟通创造机会。这种沟通会帮你实现目标,消除人们在面临管理困境时所展现的恐惧。为什么我选择“绝对”这个词呢?因为大多数人习惯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
国家博物馆中川流不息的参观人群,常常驻足在一个编号为GB54563的陈列物前。它就是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位常年累月在土里刨食却不得温饱的庄稼汉,甘冒坐牢杀头的危险,于1978年11月24日所立下的惊天动地的保证书。这份已成为历史文物的保证书,承载着新时期农村改革的风云变幻。  邓小平说,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这个发明权是农民。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几乎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