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时春染三生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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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缙有将谢止琅,战功赫赫,而立之年娶一小妇,育一子。年老将衰,陛下怜其功,赐封地,定国名为赵,后人称其赵侯。
  ——《缙书·卷二·将相》
  一
  定康初年,大缙并不顺遂,陛下匆匆分封了几位诸侯,昭告天下,以安民心。未等大缙安定缓和些,南方的白氏部族便开始兴事。
  可巧那年太尉提拔了位郎中令,有几分能耐,只是骄狂了些,不得圣心,即便在几次征讨中表现不俗,班师回朝了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守着德昌殿。
  可巧那年齐侯送来了一位郡主,来时被齐侯夸得天上地下,才到缙王宫十日便让人觉得不耐烦,整日哭哭啼啼的,全没一点温柔可人样。
  谢止琅今次回宫,不等上殿听赏,便径自去了平日值守的德昌殿。林海劝道:“你此时不去谢恩,圣上必会恼怒。”
  他笑道:“陛下本就烦我,这会儿恐怕也不乐意见我。”
  林海还欲再劝,谢止琅却停下脚步,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太液池。池边蹲着一个女娃娃,哭得正在兴头上。这应是前些日子被齐侯送来的郡主眀姝,的确举止怪异,哭便哭了,还偏爱去水里哭。
  谢止琅伸手捞起小女娃上下打量,这女娃被吓愣了,哭声止住了,只是满脸糊得眼泪鼻涕。谢止琅大笑一声,说:“若要寻死,便往池子中间去些,你这般模样,也不见得有人可怜你。”
  他倒是毫不客气,说完手一松便使女娃娃摔了一跤,十足十的疼。她勃然大怒,冷啐道:“缙国的男子都如你这般粗暴蛮狠吗,你当心我回齐国去,叫爹爹踏平了这缙都!”
  一个五岁的女娃娃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他只觉得好笑,抱胸促狭地望着地上的女娃娃。谁知那女娃娃手脚伶俐,爬树一般手脚灵活地蹿到他的肩膀,又骑坐在他的脖颈上,拼命敲打着他的头,直哼道让他莫要小瞧了齐国的女娃。末了,她抹了把眼泪鼻涕到他衣领子上,溜得倒快。
  他好气又好笑,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便去大殿听赏,何苦在这儿讨一个女娃的嫌。”
  那日大殿封赏,好的总落了一官半职,坏的也有些许金银珠宝,只谢止琅一人,被责令去楚国边境守卫。
  德昌殿本是太子的寝宫,现下天下未定,太子之位空悬,这德昌殿反倒日日清闲,但谢止琅这般闲暇的时光也被陛下夺走了。直至出王宫的那日清晨,太尉大人在宫门处备下马匹候了多时,谢止琅笑得没个正形,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道:“白费太尉的苦心了,谢某不得陛下欢心,此去怕是再难有回来的时候了。”
  太尉微微皱眉,低声训斥:“陛下便是不喜你这没尊卑的性子,去了那儿好好磨磨性子。”
  他恭恭敬敬地朝太尉拱手告别,一扬马鞭,震起细尘扑面,堪堪挺拔的身姿便在清晨薄雾中远去。
  那一年,有个五岁的小女娃想在缙王宫找一个长相粗糙举止粗糙的郎中令,却遍寻不得。
  二
  楚境并非一直安分守己,楚王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诸侯王。直到去楚境的第三个春秋,谢止琅似是大悟,比之从前更加行径恶劣,整日溜进楚都买醉,众人越发嫌恶。
  楚国的水养人,尤其河的尾端常年散发异香,饮之无毒,谢止琅惯常做的事便是在河边喝酒唱小曲儿,喝醉了便晕晕乎乎地躺着,身边酒罐子咕噜咕噜地滚去一边,待他一个翻身,整个人便掉在水里,然后呛着水醒了酒。岸上的人如此又看了三年,半是嘲讽半是感慨:这般掉下去数次,也没淹死,可见他命的确硬。等到第六年春天,谢止琅在尾香河泡了几年,这香气便彻底染在他身上了,洗也洗不掉。正巧陛下忽然发了善心,特召他回缙。
  他还是那般熟悉缙王宫,穿过几处亭阁楼台便是陛下的书阁,可巧了,又是在一个比太液池还小的湖里见到了那郡主。谢止琅经过她时,未料想她一把扯住他的袍子。如今十一岁的小郡主倒是不如五岁那年活泼,他看她的第二眼便想起那一团儿眼泪鼻涕做成的小女娃。
  小郡主眼中显见得几分欣喜,她说:“我找了六年,可算找着大叔了。”
  她目露疑惑,却又忽然一笑:“今日一见虽觉得大叔你老了许多,可其实还是有几分俊俏的。”
  他摸了摸满是胡楂的下巴,笑着叹了口气,人人都道他瞧着显老,其实他今年才二十二,缙王宫这般大的皇子如今也只是享享乐,躲躲懒罢了。
  领路的侍御催促着,他便只能先推辞了小郡主,整理了衣冠,敛下浸泡了六年风霜人世的脸去见陛下。
  陛下正值壮年,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安安分分跪在跟前的谢止琅,才开口道:“你长进不少,寡人问你,在楚境可看到了些什么?”
  这便是陛下的心思,他知謝止琅擅智,且忠心不二。虽说那年发落了谢止琅去楚境,陛下也存了几分疑心,只恐他不懂自己的心。如今看来,谢止琅有颗玲珑剔透心。
  谢止琅恭恭敬敬地道:“楚王异心,供奉太祖成帝,日夜操练兵将,陛下还需早作准备。”
  这大缙江山,定康帝夺得不甚光彩。三十年前大缙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太祖盘踞在此,自封为王,领了一众将领打江山,花了一辈子夺取了如今的越国、楚国、齐国、鲁国等地,楚国的第一任国君便是成帝时期的开国元老,由太祖成帝下旨允世袭罔替。
  定康帝夺取太祖儿子的帝位,为世人诟病,为堵天下众口,这才接纳了楚国。可对一方独大的楚国,他定然不能容忍。从书阁走出的谢止琅被屋子外的阳光一刺,微眯着眼慢慢适应,待看到那水榭里蹲着的小郡主,不禁叹了一口气,实在是个可怜的女孩儿。
  齐国世代侍奉大缙,齐国郡主生来便是要嫁到大缙的。
  小郡主爱往水里跑的毛病这些年也没能改掉,此时也低落地望着水面,手指轻轻触碰水面,使水花一圈圈地漾开,乐此不疲。谢止琅本是要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水榭靠近。小郡主愕然抬头,见是他便立马换作欢喜的脸。
  他想起每次见这女娃娃都离不开水,便问:“为何你老蹲在水边?你可知就算这般耍性子,也不会有人真正在意。”
  “父亲送我来时,我便知道,我这辈子都回不去齐国了……”她声音哽咽,眼泪啪嗒掉落在水面,溅起一个小水花,“齐国的河流来自尾香河,大缙的河水又与尾香河一脉相承,我把眼泪都落到水里,总有一日它会把我的眼泪带到父亲母亲那里去。”   谢止琅笑了笑,才伸出手重重地揉了揉小郡主的脑袋,小郡主忽然便止了眼泪,疑惑地问道:“男人也涂香的吗?我从前并不知晓……”
  谢止琅脸似乎黑了几分。这话倒是戳中了他的心窝子,这是谢止琅的逆鳞。一个大男人身上比女人还香,这等笑话是边境将士闲时无事说得最多的。
  小郡主不明所以地憨笑着,只是觉得脑袋上揉捏的手劲儿似乎变得更重了。
  缙王宫此后皆知,从楚境归来的郎中令尤得陛下钟爱,而十一岁的齐国小郡主又尤得郎中令宠爱。偏这小郡主惯会向郎中令撒娇讨喜,偏这郎中令行事大胆,缙王宫便开始不太安宁。
  这一闹,便是四年。
  三
  谢止琅好容易得了空,躲在树荫下避暑气,路过的侍御见了他匆匆行了一礼,便窃窃私语着走远。他颇为无奈,这满王宫的非议他如何不知,只是他知晓人心素有龌龊的时候,说破了天小郡主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同他闹出什么事。不过是他行事大胆了些,带着小郡主出宫了。
  那回可巧,又与水有关。
  那日他巡过王宫,一时躲懒跑到树上睡觉,方入梦境便被小郡主叫醒。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他,小圆脸像是扑了胭脂般红润,满眼期待的光芒,指着天边渐落的太阳说道:“今早我便听外间伺候的侍御说,晚上的缙都极热闹极好看,大叔你便可怜可怜我这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带我出去玩一回吧!”
  谢止琅瞧了瞧她圆润的脸和圆润的手指,挑眉望她,这般娇贵养着的鸟,这般漂亮狡黠的眼睛,哪里可怜。小郡主霎时撇了撇嘴,委屈又难过地低下头,直让谢止琅受不住答应了才欢喜地抬头,直唤他快些下来。
  傍晚时会有泔水车出王宫,谢止琅想了法子把她藏在泔水车里。待快出宫时,赶着进贡给大缙的良驹的太仆一个踉跄撞翻了泔水车,小郡主便从桶里摔了出来,一车泔水半数洒到了她身上。
  皇后立马拿下两人训诫,谢止琅和小郡主跪在殿内,皇后语气不善,小郡主又难堪又委屈地哭红了鼻子。他平日宠得快无法无天的小郡主,此刻被人训哭,活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
  谢止琅伸了手揉了揉沾了泔水的小郡主的头发,低声哄着:“不哭,大叔在呢。”
  他抬眼回看皇后,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向皇后请罪,皇后气急,定要发落谢止琅。
  小郡主吓得忘了哭,直愣愣地看着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的谢止琅,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然后,她跪爬到皇后跟前,扯着皇后的衣摆,哽咽着声音认错,求皇后不要怪罪大叔。
  这事到底被陛下压下来了,最终谁也没能被惩治。
  只是,皇后认为郡主大了,理该开始读书认字,不日便送了她去尚书阁。正巧陛下又调了他的职,升他去做了中护军。此后他便愈加繁忙,小郡主也就这么离开了他的视线。
  谢止琅也觉得此后两人大抵便不再相干了。
  后来,陛下又把他送去南方同白氏部族交了手,再回来却是三年后。这一年缙王宫的中护军谢氏是炽手可热的新贵,二十有九,早该成家立业了。
  在边塞三年,过得何其漫长,连林海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思。
  在回缙王宫的头一个夜晚,林海同他喝得酩酊大醉,林海叹了一声说他是个憨人,谢止琅还怪道:“我素来胆大,素来机敏,这憨字从何说起?”
  林海只笑着,缓缓吐出一个四个字:“郡主明姝。”
  薄云被风吹散了,月亮的光清冷冷地洒在谢止琅脸上,他的酒意霎时间消散。他愣了一会儿,方道:“我不过是以长辈的身份去宠她。”
  “何须你宠,何须你护,难道一个郡主落魄到只有你愿意关怀的地步?”林海又喝了一口。
  谢止琅低头不语。小郡主对他的欢喜,他比旁人更清楚。小郡主黏他,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他知晓,却又装聋作哑——这女孩儿只要抱着他的手臂,娇憨地抬头对他笑,他便只能投降。
  那天是小郡主十五岁的生辰,热闹了一晚上,好容易消停了,他躺在德昌殿的屋顶上睡觉,小郡主却从寝宫里溜出来,悄悄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侧躺下。她抓住他的大手掌放在脸边蹭了又蹭,小声笑说:“我不喜欢和乳娘一起,我喜欢同大叔一起。”
  谢止琅身体僵直,掌心那温热又微痒的触感也撩拨着他的心,她的鼻息那样清楚,他只觉得每一根毛发都要竖起来了。然后他脑中一片空白,小郡主柔软的唇贴上了他的额头。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画面,都是这一年小郡主同他玩闹的笑脸,所谓日久生情大抵就是这般模樣。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他怎么也跟着糊涂,明知她一点点地欢喜着自己,却依旧放纵她。谢止琅为他龌龊的心思,感到后悔不已。
  林海说:“你说你要做大缙第一将军,可首先得有陛下,才能有将军。”
  谢止琅默然,尊卑礼仪这些东西他从前不懂,所以才走了许多弯路。陛下是主,他是仆,他瞧不上那些封赏公然婉拒,陛下恼怒至极,便把他晾在宫中几年,又把他送去楚境磨平性子;郡主是尊,他是卑,他忘了郡主是要嫁给皇子的人,还带着她胡闹,让皇后既羞且愤,所以小郡主才会被送去尚书阁,他后来听闻她在尚书阁十分不愉快。
  幸而如今他明白了,幸而还不算太晚。
  四
  再后来他又去过德昌殿,也见过小郡主,如今亭亭玉立,脸依旧圆润白嫩,想是皇后把她养得极好。她回首看见他,他一愣,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她满心欢喜的笑容。
  谢止琅已经不是三年前的谢止琅,尊卑上下这些东西,他早就闹腾明白了。
  哪怕她再哭再难过再如何追着谢止琅跑,他也只会微微笑着,目光沉静地听她说完,看她闹罢,然后好生哄一哄,再恭谦有礼地退下。小郡主难过至极,偶尔见了谢止琅也瑟缩着不敢上前,只拿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瞧着他。
  直至楚侯起兵谋反,谢止琅立时便被派去了挂帅,同齐国八万援军一起攻打楚境。三国边境,黄沙飞扬,旌旗飘飞,这仗打得十分艰难。
  千里传来的不是捷报,而是谢止琅身负重伤的消息。大缙王宫一时变得幽静压抑起来,谁也没曾注意,小郡主趁夜躲进了运去境外的粮草车里。   谢止琅才换过一次药,肩胛的伤又大作着疼了一次,才缓和了些,已然疲乏得熟睡了。梦里似乎下了雨,身上总觉得凉凉的,他半睁着眼醒了,怔怔地望着床榻旁掉眼泪的女孩儿,忽然松了口气,闭眼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在梦里呢。
  直到小郡主欢喜地说:“大叔醒了?”他才猛然坐起,仔细端看了她。
  既知不是梦,他一把拽住她的手,有些气恼,问:“谁许你来这里的,回去!”
  她摇头拒绝,语气坚定:“大叔不愿理我,我便来理大叔,总有一日你会像我喜欢你那般喜欢我。”
  他怔然,才忽地一声低笑出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怪道:“这些年不曾好好见你一回,如今才发现你还同幼时般说些瞎话。”
  她几年前天真,问过鱼为何不能去天上游,因为天空比水池更大,说过要教皇后养的狗学猫叫,因为猫儿的声音柔软好听。可她是否好生看过他,他吹着夹了沙的风,喝着沾了血的水,长成如今这般粗糙的男人,她吃着精细的宫膳,喝着冰过的琼浆,长成如今袅袅婷婷的女子。谢止琅和她即便站在一起,也极不般配。
  他低垂了眼,拂去搭在他手臂上的她的手。
  “我想同你说话,想同你玩闹,想你如从前那般宠着我惯着我,我私以为,这便是欢喜你。我都这样厚着脸皮从王宫里跑出来了,你便也应一应我的感情,好不好?”她带着泪,眼圈红红的,眼光里藏着小心翼翼,压低着声音,恳切地求道。
  他前一刻失去了的神志顷刻间回来,他怔然望着她,喉结滚动,一向什么话都敢说的人竟失语了一般。他低垂下头,揉了揉她乌黑的脑袋,仿若平日那般,笑说:“你这孩子,溜出来玩便直说了吧,我替你掩护着,又何须编这等瞎话。”
  她急了,绵软的一拳生硬地砸到他伤口上,耷拉着头道:“你若不欢喜我,我会难过到想哭。”
  他眼中笑意不减,略带吃痛地摸着被她捶打的地方,说:“回去睡上一觉,好吃好喝的都令人端来,再同那些贵女们听听戏曲,和皇子们去马场溜达几圈,到时你只忙着开心,又哪会有难过的时候。”
  小郡主抬头,还欲再说些什么,可谢止琅已经等不来这回答了。前方楚王带兵夜袭,明明灭灭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马声之中,谢止琅只匆匆嘱咐林海护送小郡主回缙,便拔出腰刀一个翻身上马,神情肃冷地奔向沙场。
  小郡主被林海拉扯走,她眼见谢止琅一点点远离自己,忽然愣住——那方是真正的谢止琅,属于大缙的谢止琅,而不是那个哄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大叔。
  楚国一方独霸,几可与大缙比肩,那烧了一个月的战火终于殆尽。齐侯儿孙,半数折于楚境,且连齐侯后人的尸首都找不到。齐侯哀痛于白发送黑发,陛下好生安慰,并决定早日操办小郡主的婚事。
  齐侯女只能为妃,做不得国母,为的便是防止齐国生事。是以整个王宫便只剩下不成才,母妃势力又不大的三皇子可娶小郡主,谢止琅听得此事时,只是淡淡点头。
  他回到王宫后再未去见过她,只是听林海说,小郡主过得快活极了,白日里和王宫里的公主们绣花听戏,午后又和三皇子一起骑马划船,夜里也睡得沉,仿佛她过往的那些年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满足和愉悦。只是,她偶尔也会睡不着,乳娘白日去替她梳洗时,才发现她枯坐了一夜。
  许是她只是孩子心性,如今果真全都忘了。她懵懂无知的感情在伊始便由他亲自斩断,她如此快活,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日陛下亲点了谢止琅做送亲的人,谢止琅低头应了。缙王宫热闹起来,他们的脸上都是欢喜的笑,谢止琅也跟着笑,他一个糙汉子去做那些繁琐的事倒是得心应手,一遍遍的,比自己娶亲还上心。
  林海问:“你如今这年纪还不愿娶妻吗?太尉家的女儿模样并不差呢!”
  他挠了挠头,笑道:“我无牵无挂惯了。”
  三皇子早年间在王宫建了府邸,小郡主又养在皇后身边多年,送亲的仪队便从缙王宫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到皇子府邸。谢止琅坐在马背上,有细小皱纹的眉眼温和地笑着,凝望着花轿里娇小的人儿,一步步将她送至三皇子手里。
  五
  他此后一直谨记着谨小慎微这话,小郡主回缙王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他也躲得远远的;再经过太液池时,他片刻不敢停留,只因小郡主每回到了王宫,一定会经过太液池。
  这样躲藏的日子并没有太久,陛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扩大疆土,那南方的白氏部族便是首当其冲要攻下的地方。
  陛下親自送谢止琅出征,他在高台之上,于万人面前向谢止琅敬了一杯酒,说:“倘若此次胜了,你便是我大缙的第一将军,无人敢小觑。”
  他眉目沉敛,沉声应道:“定不负圣恩。”
  攻下白氏,何其艰难,率领十万大军长途跋涉,即便有富庶的鲁国支援粮草,谢止琅这一战也十分艰辛。
  最艰难的时日,便是那次与白氏的少族长的交锋,持续了整整十日。少族长算准了谢止琅的粮草在第七日便吃完了,却生生地带兵猛攻。
  茹毛饮血,这四字已经不再是书上普通的几个字,林海摸着干瘪的肚子,无力地攀着谢止琅的肩膀,几欲哭出声:“我跟随你这些年,是为一个义,是为你多年的恩情,可今日咱们大抵都会死在这儿,你又为了什么坚持着不肯撤退?”
  谢止琅半眯着眼,勉力抬眼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恍惚了一会儿道:“为了一个忠,为了一个民。陛下或许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皇帝,我们都没有见过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们才是太平盛世的缔造者。”
  这片大陆乱了几百年,流民,灾难,掠夺,他们的祖先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唯有人先走出这一步,唯有人先做那个遭人非议的宵小,太平盛世才会到来。
  雨渐渐变大,疲软的缙军死气沉沉地坐在焦土上。远处似乎有军队行进,他们警觉地起身,只见是鲁国的援军和粮草,缙军忽然欢呼着涌上去。谢止琅支撑起身子,耗尽力气大声吼道:“放粮!”炊烟慢慢飘飞,米饭蒸腾的香味弥漫在天地间。
  白氏负隅顽抗,谁也没想到这一战便四年。   白氏被迫再往南方迁了三十里,那日白氏迁移时,少族长在马背上朝谢止琅喊道:“若无谢止琅,大缙有何可惧!你且等着,我子孙万代,定会夺回领地,咱们就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谢止琅只有一个,白氏子孙无穷矣。
  谢止琅是整三十三岁那年回缙的,抵达缙王宫时又入冬了,漫天大雪,总有些萧索。隆冬快过去的时候,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者谢止琅娶妻,二者郡主休夫。
  太尉家的小女儿从二八芳龄便一直等谢止琅,等到如今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太尉对谢止琅有提拔之恩,如今为了女儿拉下脸面特意去了谢府。谢止琅听罢沉默,直到手里的茶放凉了,也能说出只字片语。太尉见此情形,只得语重心长地再劝:“白氏说谢止琅只有一个,这话却是错了,他有白氏子孙,谢氏难不成就会绝后?”
  谢止琅怔然,终究还是点头应了这亲事。
  这桩婚按礼需向陛下禀明,如今谢止琅是大缙陛下亲封的大将军,百姓人人传唱的第一将侯,身份贵重,他的亲事自当陛下应允。谢止琅入缙王宫觐见陛下的那日,在太液池见到了郡主,他已经不大认得出她了。
  郡主圆润的脸变得瘦瘦尖尖,没有几分血色,身子纤细若蒲柳,她一人蹲在池边,小声地啜泣,哽咽之处总是幽怨的。
  他回缙后便听闻,郡主和三皇子虽不算琴瑟和鸣,总还是相敬如宾的,三皇子不过去青楼的次数多了些,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前些日子三皇子不知从何处听说郡主和谢止琅的逸事,发了好大脾气,待郡主也越发不客气起来。
  风轻轻撩起郡主的衣袖,露出的一节手臂上满是紫红色的鞭伤。他看着她哭,慢慢靠近,想揉揉她脑袋的手停了停,最终还是重重地按住自己腰上悬挂的长剑,默然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小小的一团儿,蹲在地上,在那个雪夜里哭了半宿。
  直到天方大亮,她腿麻得没力了,他才敢上前搀着她。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怔怔地望着他,却是笑着说:“那年在德昌殿的屋顶,你明明许我了一生,是我年幼,不知其中含义,可如今我懂了,才发现很早之前你便出尔反尔了!你哄骗了我这么多年,可知我有多恨你!”
  谢止琅往后倒退一步,终究沉默了。他脑海又浮现了那个虫鸟俱寂的夜晚,那个他不敢轻易回忆的夜晚。
  那年的深夜,他没能忍住,为小郡主那一个吻而魔怔,竟也轻轻抚摸着小郡主的头,叹了一声说:“我现今二十有六,倘使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便还剩下四十四年,如果你愿意,我便把我这四十四年都许给你,宠你,惯你。”
  那时她年幼无知,只是大睁着眼,急切地问:“大叔会比我先死吗?那到时我便再也见不到大叔了吗?”
  他笑了笑,说:“大叔会尽力地活着,活到你也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那一日,不使你孤单一人。”
  六
  郡主安安静静地跪在殿中,低垂着头,面目怔然。时隔多年,谢止琅和郡主再一次相聚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为娶妻,一个为休夫。
  郡主婚姻不睦,陛下皇后也多有耳闻,这桩婚姻是齐国和大缙的联姻,无论如何都需和和睦睦的,哪怕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皇后只是蹙眉,好生安抚了郡主,又施以重压,冷声道:“女子出嫁从夫,倘使你好生侍奉夫君,何以会不和睦?”
  她低垂着头,肩膀处却微微地颤抖,谢止琅仔细听着,似乎是郡主眼泪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不能说话,只能看着面前某一处虚无,然后淡淡地向陛下请奏迎娶太尉女。
  陛下甚是心悦,便应允了。岂知郡主却低低地笑出了声,缓缓站起身,她看着他,笑得满脸都是眼泪,说:“我在此恭贺谢大将军,得上将之位,享一等荣华,娶如此美娇娘。”
  谢止琅默然许久,只是略一抬手,朝郡主拱手谢道:“下臣多谢郡主。”
  郡主已然回身,一步一步地朝殿外走去,她的步履那般虚浮,清清冷冷的哭声敲击在谢止琅心上。他瞧着,只是觉得自己眼前像是被水雾模糊了。
  郡主渐渐远去的背影同那年小小的女娃重叠在一起,那年小郡主哭得那般伤心,扯着皇后的裙摆认错,可那时的小郡主还有大叔护着,如今她便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
  三皇子似乎仰仗有皇后撑腰,举止越发荒唐起来。
  在今年最后一个雪夜,谢府张灯结彩,预备迎娶新娘子,而东头的皇子府却性命攸关。
  三皇子买醉,直至子时才归,抱着一坛酒喝得烂醉如泥,途经府邸水池时一个没站稳便栽进水里。那时正是深夜,府邸的下人都入睡了,过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他才被起夜的下人发觉,救上來时三皇子半条命已经快没了。王宫的太医令是天快大亮时才赶到的,太医令还未喘口气,三皇子本一直发抖的身子却渐渐平息,鼻息也已经没有了。
  那一厢正敲锣打鼓,这一厢却是哭声漫天。皇子府邸沉浸在哭声中,唯独郡主倚在墙头,凝神听了听那锣声,眼里含着泪,怔怔地笑着说:“你所求的,已得;我所弃的,已失。”
  谢止琅和郡主明姝,都圆满了。
  七
  三皇子死后,郡主的处境似乎变得尴尬起来。皇后想了又想,只是说:“你便先住在我宫里吧,日后再做打算。”
  郡主只是笑了笑,便点头应了。她明白,自她五岁那年来大缙的皇宫起,便再也出不去了,死了一个皇子,再嫁另外一个便是了。
  第三年春天,谢夫人诞下一子。满月酒还未摆下,谢止琅便被一道圣旨派去了南方。
  白氏再三挑衅,誓要夺回领地,此次陛下下了死令:“你若不能击溃白氏,便不要再回来了!”
  谢止琅一去又是许多年,久到郡主的婚事再次被人提起时,她已经是两鬓夹杂几根白发的寡妇。陛下大抵是觉得剩下的几个皇子实在不成器,又见那郡主实在可怜,便好心地又发落了她一门亲事。是前年中选的探花郎,是个极好的人,和郡主也甚为般配。
  那场婚宴大摆了三天三夜,在南方的谢止琅听闻,郡主似乎是很高兴,同这位郡马爷相处得也十分和睦。
  年底时谢止琅彻底击败了白氏,将大缙的疆土又扩大了不少,陛下甚喜。瞅见谢止琅两鬓斑白,为大缙付出了他的一生,陛下便把南方那块封地赐给了他,封他做了赵国的外姓侯。   庆功宴的那日,谢止琅在前往大殿的路上碰见了极有风韵的郡主。他愣了愣,方才问道:“一别十三年,不知郡主可好?”
  她亦是怔然,却抬眼笑了笑,道:“我的不好,你不是都瞧见了吗?往后,莫要再来了。”她淡淡地笑着,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叹息,却又实实在在地落在了谢止琅耳中。
  这一幕多像梦境,自那年楚境一别,她的梦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那年他只当她是孩童心性,那般哄着她,岂知她听了他的话,去听戏,去骑马,白日忙累了,夜里歇下,却辗转难眠,即便入梦,也全是他。
  他又岂知,他成婚前的那一个月,每次去皇子府邸,她都是知道的。别人闻不见,她却闻得见,这香味儿是他身上的,她怎么会忘记。深夜惊醒,她起身走到窗前,对着冷月的光辉看清了梳妆台上装满药膏的小瓷瓶,那股淡淡的香味飘到屋子里,她才恍惚察觉他是来过的。
  可后来,他娶了妻,去了南方,这香味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年即便在梦里她都把这香味记得牢牢的,生怕哪一日忘了,她便再也不知他是否来了。
  可如今万事皆休,一切心結都在漫长孤寂的时间里放下。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成全。
  宴上谢止琅对面坐着的便是郡主夫妻,旁的人似乎有心看戏,便出声道:“想当年郡主可是异常欢喜赵侯谢止琅的,小小年纪便说出要同赵侯在一起,一晃多年,不知情谊可仍在?”
  郡马爷怔了怔,抬眼看向谢止琅,一侧的郡主眉目温和,始终不曾再看谢止琅一眼。
  “孩童之语岂可当真,”他笑了,举起一杯酒,遥遥地敬了她夫君一杯,“今天我且先干三杯,向郡马爷告个罪,不愉快的就随这酒水一起下肚,他日也莫再提了。”
  郡马爷的确出众,褐衣黑袖,自有风度,微微颔首,微笑着陪他饮下三杯。酒穿肠肚,他似被火烧,赔着干笑,五脏六腑,无一处不在叫嚣,无一处不在揪痛。
  他面上挂着笑,余光看见郡主眉目温和,时不时笑着瞧她的夫君,他心底只觉得高兴。
  那年林海试探他,问:“你回宫后可还曾去见过郡主?”
  他自然是明白的,郡主已经嫁人,他再也见不得了。他满口胡言,只说不曾,却又在深夜悄然去了皇子府邸。
  郡主神情呆滞地坐在床头,手臂上脖颈上都是刺眼的伤痕,他摸着冰凉的胸口,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悄悄放下药便去到对面的阁楼,在那阁楼的顶上趴了一夜。
  他从前常年在外,郡主便在宫里日复一日地等他盼他,如今他把这些情都还给她。郡主在夜里哭着,他便在顶上陪着她,陪她冷陪她痛。
  那时一连三十日的陪伴,他心底的愿望便不一样了,他守不住她了,他只盼望日后有个良人守着她,一生一世哄着她,惯着她。
  如今,果真实现了。
  真真漫长的三十三载,真真浓厚的佳酿。
  他一个糙汉子,毕生所求的都已经满足,也都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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