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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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蟒蛇与吃蟒蛇的开篇
  谈起吃蛇,必然想到粤人,粤人吃蛇,以蟒蛇开篇,最早记载吃蟒蛇的是西汉的《淮南子·精神训》:“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个中捕蟒吃蟒,充满传奇。
  先说捕蟒蛇的传奇。最早记载捕蟒故事的是西汉杨孚的《异物志》:“蚺(即蟒蛇)惟大蛇,既洪且长。彩色驳荦,其文锦章。食灰吞鹿,服成养创。宾享嘉宴,是豆是觞。”这是什么意思呢?清人钱以垲的《岭海异闻》作了生动解说:“蚺蛇,长十丈,围七八尺。常在树上,伺鹿过便低头绕之,有顷鹿死,先濡令湿讫,便吞,头角骨皆钻皮出。土人始見蛇不动时,便以大竹签签蛇头至尾,杀而食之,以为珍异。”原来杨孚讲了一个蟒蛇吞鹿,土人得利的故事:又长又大的蟒蛇吞下一头鹿,却消化不了鹿角,以至鹿角撑破蛇皮,难以动弹,遂为咱们岭南先民所获,美食饱餐不置。不过钱氏据此又演绎出一段蟒蛇与美女的故事:蟒蛇被鹿角撑破了皮肉,虽然伤重,但鹿肉的营养还是在起作用,以至“养创之时,肪腴甚肥”。此时,若“搏之以妇人衣,投之则蟠而不去,便可得也。”为什么“搏以妇人之衣”蟒蛇便束身就擒了呢?钱氏没有申说,大约这位曾经的东莞、茂名知县,在岭南待久了,以为人人皆知其故,不必加以详说。笔者只好再引其他文献佐证之。据清人吴震方《岭南杂记》载:“蚺蛇……性极淫,人卒遇之,取妇女裙裤投掷,蛇以首戴之,俯仰顿挫甚乐,俟其倦闷,即毙之。或投以妇人衣,则亦盘绕不去。”原来蟒蛇是见色忘危,真是活该。对蟒蛇之淫,吴氏在同书他处还补充说道:“蚺蛇性最淫,山中见妇女即追逐之,蟠绕其身,欲与之交媾,以舌入妇女口中。人众逐之,其去甚疾。”真有意思。
  虽然蟒蛇见色忘危,但它毕竟是大家伙,捕起来不似钱氏说的那么容易,还是吴震方说的形象生动又可信:“捕之之法,先钉罗椿数行,狭仅容其身,壮士持橄榄棍伏其中,出一人于外飏妇人裙裤以招之,蛇望见即昂首高五六尺来逐。人退入罗椿内,蛇身既巨,到狭处曲折则转身不便,蜿蜒屈伸间,人持棍击之,且退且击,数人迭出,视其首俯地,则无惧矣。”看到了吧,捕蟒不容易吧,捕蟒富于传奇吧。
  说完捕蟒的传奇,该说吃蟒的传奇了。承上,吴震方说捕到蟒蛇以后,“以葛藤系其颈而牵之,每击一下,则皮肉缩有一沱,死而血凝,(人)即(误以为)护身胆也,其力大减,多以乱真。真者乃在腹内,价过兼金。其肉可食”。原来,蟒蛇不仅美在可以食其肉,尤美在可以饮其胆汁。但吴氏只说了其胆“价过兼金”,并没有明言何以“价过兼金”,笔者又只好另引文献,以副读者之望。明朝邝露的《赤雅》说:“蚺无弃物。蚺蛇三胆,一附于肝者,止痛;一水胆,白浆,止泻;一胆随肉,击其处则随至,名护身,最佳,传辟邪杀鬼,佩之吉祥。肉辟风寒。皮过三十丈者曰龙皮,一端千金;波斯市之为皷,声震百里。”这一段,不仅说清了蟒蛇胆的妙用(比吃豹子胆还有用,呵呵),还说清了蟒蛇肉与皮的妙用,真是妙哉。而唐人段公路的《北户录》认为蟒蛇牙更有用:“蚺蛇牙长六七寸,土人尤重之,云辟不祥,利远行,卖一枚直牛数头。”
  蟒蛇浑身是宝,却碍于有动物保护法,如何是好呢?教你一招:学学古人!——养来吃!且看唐段公路《北户录》所载:“普安州有养蛇户,每年五月五日即担蚺蛇入府,只候取胆。余曾亲见,皆于大笼中藉以软草,盘屈其上,两人舁一条在地上,即以十数拐子从头翻其身,旋以拐子按之不得转侧,即于腹上约其尺寸,用利刃决之,肝胆突出,即割下其胆,皆如鸭子大,曝干以备上贡,却合内肝以线合其疮口,即收入笼舁,归放川泽。”稍晚的北宋人钱易《南部新书》也有类似的记载:“蚺蛇胆,雷、罗州有养蛇户,每年五月五日,即檐(担)舁蚺蛇入府,只应取胆。”就像现今提取熊胆一样!
  大约后来蟒蛇被吃得日渐稀少,或者捕得特别巨大的,野人便以为龙。如明代蔡汝贤在其《岭海异闻》中记载:明弘治间,有一内地商船前往越南,泊舟北部湾,派人伐山取柴,发现一条七尺蜈蚣,与巨蛇斗于山下深潭。蜈蚣是蛇的天敌,结局当然是蚣蛇相斗,商人得利。众人将蛇费劲拖出深潭,“剥其皮,厚如黄牛之革”,“辍薪载蛇以回舶”,连柴火都不要了,所谓得蛇忘柴也。当地的岭南土人看见蛇皮,问从哪里捕得,愿卖否。舶主斗胆说了个数:“五十锭黄金吧。”土人当即付款。又问蛇肉多少钱。船主见对方如此大方,便顺势加价:“一百锭黄金吧。”没想到土人也不讨价还价。交易完毕,船主自以为大赚,没想到临行反被土人得了便宜还调侃了一番:“汉儿不识宝耳,是乃龙也。”用这龙皮制鼓,声闻二十里,一张皮蒙七只,一鼓值百金,这交易难道不划算?龙肉干还更可大赚一笔!
  说完这段故事,蔡氏煞有介事地说,这龙皮啊,可以制扇。并引经据典地说,《开元天宝遗事》有记载:“元宝家有一皮扇子,制作甚质。每暑月宴客,即以此扇子置于坐前,使新水洒之,则飒然风生。巡酒之间,客有寒色,遂命彻去。明皇亦尝差中使去取看,爱而不受。帝曰:‘此龙皮扇子也。’”
  粤西一带,特别是荒僻的土司之地,确实有称大蟒蛇为龙的:“西粤土司,凡蚺蛇过三十丈者皆称龙!其过三十丈者曰龙皮,一端千金,波斯市之为鼓,声振百里。”
  唐宋大开吃境
  唐以前,关于粤人吃蛇,主要记载吃蟒蛇的事,大约蟒蛇目标大,相对易捉,肉多皮厚胆好,且无毒,不比小小的毒蛇,捉既不易,吃起来也麻烦——后来蛇羹的大风行,那是靠了钟鸣鼎食的江孔殷太史下了大本钱的(后叙)。唐人吃蛇,我们可能会想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其实那不过“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是药用非食用。真正谈到食用的,是韩愈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说“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但“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不祈灵珠报,幸无嫌怨并。聊歌以记之,又以告同行”,还是不吃为妙。而房千里的《投荒录·岭南女工》显示,蛇已成粤人的家常便菜,而且由妇女操刀斩烹:“岭南无问贫富之家,教女不以针缕绩纺为功,但躬庖厨、勤刀机而已。善醯醢葅鲊者,得为大好女矣。斯岂遐裔之天性欤?故偶民争婚聘者,相与语曰:‘我女裁袍补袄,即灼然不会,若修治水蛇、黄鳝,即一条必胜一条矣。’”   唐代不仅有岭南人吃蛇的记载,更有岭南人吃蛇羹的记载,那与早年捕蟒蛇大块吃肉是不同的了。如释贯休《送人之岭外》说:“见说还南去,迢迢有侣无。时危须早转,亲老莫他图。小店蛇羮黑,空山象粪枯。三闾遗庙在,为我一呜呼。”大约羹食法,在岭南比较流行,比如不乃羹与抱芋羹,就常为后人引述。不乃羹见载于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作者不先说羹如何做与如何好吃,而是先定性:“交趾之人重‘不乃羮’。”看来此羹不简单。其次才说做法:“羮以羊鹿鸡猪肉和骨同一釡煮之,令极肥浓,漉去肉,进之葱姜,调以五味,贮以盆器,置之盘中。”这种滤去肉汁的羹,約略似于我们今天的高汤,不过高汤一般不用羊、鹿,也没有这么肥浓而已。而更奇的不在怎么做,而在怎么饮:“羮中有觜银杓,可受一升。即揖让,多自主人先举,即满斟一杓,纳觜入鼻,仰首徐倾之,饮尽传杓,如酒巡行之。”原来咱们部分岭南先民,是像劝酒一般,传饮羹汤。注意,是用鼻饮,不是用口喝!而且饮这种不乃羹,就像请客喝酒,饮羹与喝酒都是手段,目的是通过请客——“不乃会”——达到办事的目的:“吃羮了,然后续以诸馔,谓之‘不乃会’。交趾人或经营事务,弥缝权要,但备此会,无不谐者。”
  当然,最有故事的,还是蛇羹,特别是到了宋代,发生了一单致命的蛇羹。这是南宋人朱彧在其《萍洲可谈》中记载的,而他的记载,又是基本可信的,四库全书的编撰者就评价说:“所记土俗民风、朝章国典,皆颇足以资考证”。他写道:“广南食蛇,市中鬻蛇羮,东坡妾朝云随谪惠州,尝遣老兵买食之,意谓海鲜,问其名,乃蛇也,哇之,病数月,竟死。”这么娇弱的女子,怎么受得了如此的惊吓呢?话又说回来,朝云也太娇气了一点。这种蛇羹,应该就是今天市面上的水蛇粥。水蛇粥滋阴清热,是很受人欢迎的。不过这“蛇羹”虽然“致命”,但从另一角度讲,以朝云的魅力与号召力,倒是足以为岭南食单增艳了。
  如此大开吃境,使偶尔一来的外国人都得以留意到。意大利人鄂多立克前往东方游览,约1322年左右到达广州,在谈到广州吃蛇的见闻时说:“这些蛇‘很有香味并且’作为如此时髦的盘肴,以至如请人赴宴而桌上无蛇,那客人会认为一无所得。”这应当是外国人对广州人食蛇的最早记录。差不多同一时期,即14世纪20年代在中国生活过三年的方济会修士弗雷尔·奥德里克,也见过中国人吃蛇,也有类似的记述:“蛇肉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是一道非常时兴的菜肴,如果宴客的酒席上少了蛇这道菜,就说明主人缺乏诚意。”而中国人的记录则早得多了。
  抵明代,蛇羹更成官家的席上之珍。如明谪官徐闻典史的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在《邯郸记》第二十五曲《召还》一开场就唱了一曲《赵皮鞋》:“出身原在国儿监,趁食求官口带馋。蛇羹蚌酱饱腌臜,海外的官箴过得咸。”清代著名文学家沈德符也有一首《本尔律先生之官粤西奉送三律》诗写到蛇羹:“廿载清曹剖郡符,传闻粤峤太崎岖。已知毒雾终朝有,较似浮云蔽日无。蛋户马人谣宦迹,蛇羮鹬酱饷官厨。漓江定有追锋召,不拟浮湘忆左徒。”
  豪气纵横食蛇客
  真正开辟吃蛇羹的新时代新境界,在某种意义上表征了“食在广州”的,是晚清民初的南海籍进士、入了翰林的江孔殷太史。诗人胡子晋有一首《广州竹枝词》:“烹蛇宴客客如云,豪气纵横自不群。游侠好投江太史,河南今有孟尝君。”自注曰:“南海江霞公太史孔殷家河南,甲辰通籍数月后回里,以庖人善烹蛇,约谢侣南、学博、彤熙及余为蛇宴。尔时食蛇风气未大开也,今二十年矣。太史性喜客,客多投之,一时有孟尝之称。”
  江太史的蛇羹宴有多豪呢?他的十三公子著名的南海十三郎江誉镠有最权威的描述,并具道其原委:
  编者又曾询余先父蛇宴友人,始于何时,余以蛇宴之始,自余生。余诞于1910年3月3日,即庚戌年元月20日,生于巳时。巳时属蛇,故以蛇宴客,均邀侍侧。制法之法,虽未失传,而关于制蛇之李才,今在恒生银行为厨师。然制蛇一席,非七八百金,不得佳味。盖制蛇需云南火腿、北菇、冬笋等材料,龙凤会又需用鸡约十头,但鸡汤不可过浓,浓则夺蛇味,且纯用猪膏,不用生油,方始芬郁。今市上售蛇者,多用味粉及猪骨汤,殊不矜贵。食蛇更需菊花、柠叶、元西、薄脆作配品,菊花以风前牡丹为最美,蟹爪次之。风前牡丹,港中世好原有花种,如利铭泽世兄、杨萼辉世兄,战前利园山及荫庐有此菊种,尚有蓝卷带、九月红菊种,红白蓝三色,恰为英美法中国旗;白菊蓝菊均可食,惟红菊则味苦。然闻好友经战后,已无心栽菊,且港地觅塘泥不易,种菊之难可知,至花种尚存否,则不得而知矣。至蛇羹需边炉窝煮食,始觉解寒。蛇胆酒又需以热双蒸先开,混入冻酒,始有真味。蛇皮亦可食,且美滑可口。餐蛇而谈社稷,可见用意不只视为补品,喝蛇酒,又有逐鹿山河意,借酒消烦恼。先父晚年信佛,已戒杀生,故不啖蛇羹廿年有多,而近年市上,纷纷以太史蛇羹号召招徕,实则不及昔年所食者远甚,更惜材料,舍北菇而用云耳,弃冬笋而用花胶,汤味又不够浓,只以价廉博多客而已。
  此文原载1964年2月19日香港《工商晚报》,今收入香港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小兰斋杂记·小兰斋主随笔》,所引文字见于书第87—88页。
  月旦的《念萱室谈荟:粤人食蛇》,也以其身历闻见,说明太史蛇羹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厚殖于岭南深厚的食蛇文化土壤:
  余幼居粤时,初不闻粤人食蛇,至清光绪中叶,乃始闻之,然亦未敢尝也。盖粤之食蛇,亦不过近来廿余年中事耳。迨入民国,余见食者甚多,且恒称其有祛风除湿之功,故遂试食之。既食之而美,则每至食蛇之时,辄思一染指焉。食蛇者例于冬至后立春前,盖一交春则无人食之矣。烹蛇者另有专门厨司,去其骨务尽,盖其毒在骨,误食之辄毙,故烹调不能苟且从事也。其初系三蛇,后复增一条为四蛇。三蛇者,一名金脚带,其皮纹黄黑相间,如角带然;一名过树溶,言其经过之树则溶化了;一名灰里,其色黑如灰色然。此三蛇系管人身上中下三焦。嗣又增一蛇,兼理上中下三焦而贯之。食蛇者最重其胆,价亦最昂。其胆按月增减,如一月即重一钱,至十月胆重一两,为最满足之时。   博学多识,且曾三履粤地的徐珂,不仅对新时期粤人食蛇之兴,给出了具体时间,还对国人食蛇之渊源,大加推溯:
  癸卯季秋,遇王雪澄丈于汪鸥客席次,年七十九矣,犹健步,神明不衰。纵论肴核,及于蛇,为言在广州时尝食蛇。光绪二十九年(1903)以还,食蛇之风始大盛。食者必以正三蛇同食,不得缺一,谓可以养生。正三蛇者:一、过树云,益上焦;二、番头薯,益中焦;三、金脚带,益下焦。食之法,切蛇肉为片,不使微有血,烹熟,投之沸水之锅,锅有他食品,与菊花锅之他食品同。凡设宴于家者,食蛇一次,辄费银币三四十圆。盖治蛇有专庖,需厚酬。正三蛇悉具,曰一副,值三四圆。欲得最不易致之曰三棕线者,且须五六圆。南海有一乡曰大荔墟,为蛇市,鬻蛇之值,岁可十余万金。其三君叔儛时亦在座,继尝曰,正三蛇及三棕线外,可食者犹十余蛇。凡蛇之胆且皆可浸酒。《左传》:“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晋书》:“蛇豕放命,皇斯平之。”喻蛇为害人之物也,乃亦有为人所食之时耶。
  风气所开,食蛇羹遂成高雅风尚之事,咨嗟俯仰,屡形篇章,胡子晋而外,又有梁观海《蛇羹》诗曰:“繁霜点点下东篱,驿客心情被菊知。漫说烧鹅(自注:古井烧鹅,颇可口)风味好,蛇羹不敌五羊思。”——蛇羹之于粤人,犹如莼鲈之于江南人。我们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卢叔度先生一次游完肇庆鼎湖山后,回到广州,到著名的南园酒家吃蛇羹,心情一爽,即寄情于诗:“韬我斩蛇剑,袖我屠龙手。原作向平五岳游,长醉中山千日泪。沽酒南园家,膳人善治蛇。夏后食龙醢,况尔么么耶。利刃如霜刺蛇腹,摘取蛇胆浇蚁绿。龙肝凤臆羞寒菊,呜呼!方今蛇虺尚满山,宰天下当如此肉。” 附带说一下,敝系当年的教授们,除卢叔度先生外,好蛇羹者多有。特别是解放初期,生活安定,教授待遇高,每月发了工资,“董每戡、詹安泰、叶启芳等老师,往往呼朋引类,到桨栏路‘蛇王满’酒家,共进蛇羹。那美味的蛇肉,自然成了他们增进友谊的催化剂”。但在后来的反右运动中,也成了董每戡催命剂:“有人指出他以‘蛇王满’为基地,有组织有预谋反党反社会主义。参加过蛇宴者要背靠背互相揭发,没参与者则捕风捉影。”董先生从此告别教坛,虽然“文革”后被学校接回,但不久即溘然去世。
  最为诗兴大发,歌以长篇的,当属黎泽闿的《食蛇羹行》:
  百虫为蛇为最毒,今夸珍味烹果腹。不知染指先何人,直以身殉朵颐欲。岭南九月秋风高,蛇蛰不动蛇易捉。知毒在牙去其牙,甘乃在胆美在肉。翻新食谱羹三蛇,道是屠龙炫市鬻。一蛇灰质头如匙,一蛇金章黑带束。一蛇巢树横空行,不翼而飞过鸟速。三蛇于病通三焦,云治风痹愈麻木。蛇胆怀宝蛇丧身,人飨宁畏毒牙触。蛇人捉蛇等捉蝉,蛇亦蝉善帖然服。蛇不噬人人食蛇,剥皮剔骨杀何酷。鸾刀飞缕丝抽银,龙髓截肪馔莹玉。煮共鸟鸡与斑狸,味绝清腴带浓郁。细纹贝柱鲜斫瑶,异品窝麻碎噉腹(腹鱼俗称鲍鱼以窝麻产最美)。薄添菌笋尤脆甜,黄韭青葱杂白菊。肉食敢忘膽尝苦,众苦独甘可酒漉(凡胆皆苦独蛇胆甘)。珠囊剖破琼浆寒,杯沥玻璃照人绿。酒气还仗胆气豪,一杯饮罢一杯续。菊花秋艳蛇羹香,此味珍奇岭南独。呜呼!触蛇之牙能杀人,蛇之肉能健身,蛇胆疗疾功尤神。粤厨烹蛇具手法,不数熊掌猩猩唇。鸩酒止渴古所诮,蛇羹入馔今所闻。龙虎会合有时遇,今我蛰太思风云。
  岭南蛇羹及其烹饪之美,于斯一篇尽矣!正是在这种诗意的境界引领之下,广州的吃蛇,在二十年代末陈济棠主粤之后迎来了第一个高潮,款式由蛇羹而蛇丝、蛇片、蛇衣、蛇脯、蛇肝、蛇丸(球)、蛇丁,技法烩、炆、炒、酿、扣、炖、红烧、拼伴、扒、焗、炸众彩纷呈。至抗战胜利后,则蛇餐与蛇宴并举,酒家与专门店共荣,到处呈现出一派豪吃海吃的架势,渐渐达至广州吃蛇的最高潮。在此期间,《粤风》1936年第2卷第2期有一篇记者采写的《食蛇乐志》,对粤人吃蛇,作了一个总结性的交代:
  粤人食蛇,注重配材料,断无白煮熟即食。普通制法,先将蛇用瓷或瓦片开肚取出生胆,弃去肠脏;次用水将蛇肉略煮熟,退骨(据云最毒系骨,不可不拣净)拆为丝。又将嫩鸡亦略煮熟退骨拆丝,加入冬菇、金腿、白花胶等,亦切成丝,与蛇肉丝、鸡丝同烹调,烩至火候适宜,食时再加柠檬叶。寻常食者多取此法。至于蛇皮切丝加入同烩,在食者之好恶,无关于味。好之者则谓蛇皮爽脆,恶之者则谓金脚带蛇皮其形可怕,既无关于味,不如弃之,无非心理作用焉。
  惟粤人于养身滋补,谓蛇胆能祛除风邪等病症,又加以肉味佳美嫩滑,焉得不视为宝贵之食品,尽人皆然。有人云将蛇腥略剖开取出胆,能数日不死,故售蛇人往往以此欺人,先取胆别售,而以鱼胆填补,则购蛇而食者,虽当面视售蛇人剖胆,而不知不觉已受其骗矣。
  至于是否将蛇剖腹先取胆另售,记者尚未得有确据,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惟破蛇胆取汁冲以半热酒和匀饮之,确能祛除风邪,见效者众,非记者个人之阿好。然而食蛇者,尚有煮熟退骨后不拆丝,而切成块件,与花猫(又有呼之为豹猫)或果子狸切块同烩,味亦可口。但食者心理作用,如加蛇皮同烩一般,似未得大众化也。更有以先出水喂透上汤鱼翅,用蛇肉拆丝同烩,若烂鸡鱼翅无异,食之更觉甘饴。总之蛇肉本身既有佳味,非他种海产物靠他物之味相助可比。各种配制烹调无不咸宜,故嗜食者日见其众矣。
  据老于食蛇者,谓蛇于夏秋令,每夕由蛇穴出向吸露水,此系居最毒时间,万不宜食。但交冬令,蛇畏寒,深藏穴内,毒气已消,故食蛇者均在冬季。至食蛇者必须三种,名为一盒,可祛人上中下三部身体之风邪。一种身带青色,倘持其尾,该蛇伸直能作一字形,且由此树伸直可缠至他树,俗呼过树庸,系祛人身上部风邪。一种身带黑色,其头能扁若汤匙,俗呼乌肉,或饭匙头,祛中部。一种身带黄黑精间线,俗呼为金脚带,能祛下部。三种有否正式名目,记者懒于检书考证,只有随俗呼之,大雅之讥在所不免也。
  食蛇者于三种之外,又有用水蛇,或一种金钱豹蛇,(以其形象呼之)煮熟拆丝加入同烩。大约供敷老饕而已,无所取义也。计两粤食蛇者日见其众,故捉蛇与贩蛇者亦日增加,所谓救济农村,不无稍有裨益,更可借此以铲除毒物,一举而两善备焉。虽每年所值金钱无多,加以价值既昂,且配制材料均属奢侈品,非寻常人可能嗜食。然其所配之奢侈品,尚系国货土产居多数,胜于鱼翅燕窝。鱼翅除琼州尚得少数外,但价值亦昂。寻常所用以舶来品居最,若燕窝则直属舶来品无可讳矣。   粤人食蛇风盛,也引起了外人的关注;日人安藤盛的《华南杂景》也谈到粤人的吃蛇:“说起蛇肴,我们惟有哑然。在中国有毒无毒的蛇有一百余种之多,而不论哪一种都可以巧妙地加以烹饪而登诸筵席。” “雪庐杂谈”《广州的饮茶与吃蛇》则说:“据说全广东省的蛇已经吃完了,现在吃的是从广西云南来的。” 梁岵庐《粤西风土人物散记》则具体描绘了这种场景:“利之所在,乡人每轻性命,搜捕山谷中,市诸商贾,名曰山货。当抗战前,水道大通,往来邕梧,辄见汽船之上,蜿蜒蛇笼者,皆是物也。” 其次,这还只是战前的情形,抗战胜利后那种畸形繁荣情景之下,野生蛇即使外求也不够,得食用水蛇,食用养殖蛇,甚至以蟾蜍肉替代搀杂使假等,那才是粤人食蛇的真正狂热时期。
  风气之下,蛇羹的身价也日益看涨,涨到令人心惊。如《申报》的特别报道《南国初寒》说:
  高贵的酒楼,更早就为高贵的人士准备好了什么“菊花会五蛇”“御寒生”“龙虎凤大集会”之类的名贵菜色,这正好围炉煮酒,借以消寒。所以严冬到来,各大酒家无不利市百倍,虽然“蛇羹”每席动辄百数十万元,但在大人先生们的眼里,亦算得什么?根据市税捐处的调查,每月各大酒家消费的数量,总额在一亿三千万元以上,这庞大的数字,也不可谓不惊人吧!
  此外,上海的《群言》杂志还报道了其他媒体罕及的汕头食蛇的新兴景象,值得附记于此:
  汕市最近出现了一种新行业,每日街上经常发现许多卖蛇人,手提蛇笼,沿街叫卖。而许多三月不知肉味的市民,因蛇价远比猪牛肉价为低,所以纷纷向他们购买;通常每条二三斤的蛇,售价只十五万元至二十万元,但猪肉一斤便要二十七八万元。由于蛇的销路好,捕蛇的人便慢慢多起来,有远从饶平、丰顺等山搜捕来汕应市的。现在汕市吃蛇人,已民不只是从前的富商巨贾,一班贫民们也吃得起了,许多人用以煎稀饭,或则以之煮汤,炒生果,不像过去富户们那般讲究。
  上海故事
  粤菜在上海大放异彩,是在国民革命军北伐进入上海,食蛇羹的形成风尚,也在此时。刚开始报章是以志异的形式宣扬着:
  此次革命军来沪,其中有不少广东人士,记者与彼等交接时,辄乘间叩以粤土之风俗人情,据其所言有足异者。
  粤省食蛇之风迄今未衰,惟此品不登于正式筵席,而可于普通菜馆求之。所用以同煮之蛇,非一而三,谓能互相克制,使成无毒。蛇汁肥美,加入香菌、簟笋、火腿等,愈觉甘香可口,尝之别无腥味,只能辨其绝鲜而已。既饮蛇汁之后,体内温度每感增高,睡后出汗醒,时取内衣验之,即可见其上隐隐着有红色之痕迹,越日始无。殆蛇汁输入体中排泄所致。据粤人云,蛇汁足以愈疾,有益而无害,惟外省人每戒不敢尝也。
  其实,早在1926年冬天,以粤南酒楼为代表的粤菜馆,已经在《申报》上大做“竹絲鸡鲍鱼会三蛇”的广告:
  竹丝鸡鲍鱼会三蛇:有意想不到之效力!每碗售洋一元。竹丝鸡鲍鱼会三蛇,为粤菜中之珍品,非仅供口腹之欲而已,实可袪除一切宿疾。如风湿酸痛肾亏体弱,食之均有奇效,且能滋阴补阳,为冬令适宜之食品。本楼运到多种,新鲜味美,足快朵颐。兹定阴历十月十六日起售。特先露布。
  而且粤南酒楼把三蛇羹当作其招牌,连续数年在《申报》投放广告。如1927年11月13日在推介了其“星期美点”之后说:“鲍鱼竹丝鸡烩三蛇,每碗一元二角。”1928年11月25的广告说:“菊花盛放,三蛇肥壮,本楼运到,补品大王!”由此可见三蛇羹的食界地位,是臻至极致了;1928年12月2日广告更说:“君欲健康吗?我有五蛇羹!冬令之食品,为补身顶瓜瓜!”到1929年,其11月3日的广告,则又添加一味更难得的金钱豹蛇,堪称补品王上之王:“星期日三蛇龙虎会宰大金钱豹蛇,补品大王!”
  其他酒家也纷纷跟进,不遑多让,纷纷在《申报》打三蛇羹广告。如1929年12月4日、11日四马路望平街南园酒家的秋冬滋补广告说:“秋将去时冬将至,诸君补身须及时。小园炖品非众比,恳请驾临一试之:肥大金钱豹、三蛇龙凤会、虫草炖水鸭、花胶炖乳鸽、淮杞炖乌鸡、原汁牛精、凤足小瑞、炖海狗鱼。”同处四马路平望街的梅园酒家1929年12月3、4、11日也连续刊登其“应时新馔”广告力推蛇羹:“三蛇龙凤会,三蛇会果子狸,会肥金钱豹。上列三种应时新馔均系用北洋唇胶、岩城鲍鱼、竹丝鸡、水鸭、竹荪、蛤蚧等配合,其味鲜美绝伦,且有补身增血、强筋舒络、追风袪湿等特殊功效。”真是越做越精贵。又有四马路丹桂第一台对门的燕华楼1929年12月11日的广告也说:“原盅滋补炖品:杏元炖山瑞、三蛇龙凤会、肥大果子狸、冬虫草炖鸡、淮杞炖白鸽……”
  民国食品大王冼冠生的冠生园的广告,开始还算低调:
  冠生园饮食部之三蛇:南京路画锦里西首、冠生园食品公司二楼饮食部,最近新从广东运来大批黑肉蛇、过树榕、金脚带等三种名蛇,连日前往饮蛇胆酒、食蛇肉者颇多,据一般食客,均赞美该酒功效之大,有袪湿、益中补体之力量,而蛇肉与竹丝鸡会制之龙凤会,尤属鲜醇无匹,洵为冬合之唯一补品。闻该龙凤会,每客起码一元,每日极为畅销云。
  到后来则摆谱说:“闲情逸致,其乐融融。仲冬天气,晚菊花绽,三蛇酒香。欲遣逸兴,惟有到南京路冠生园总店二楼饮食部。饮蛇胆之酒,赏小观园所陈列之名种晚菊,食著名竹丝鸡会三蛇之龙凤会……虽南面王不如也!”大有食蛇羹舍我其谁的气概。
  以上只是略举数例。广告轰炸之下,社会反响也见了出来,其表现之一,是能文的消费者在替你打广告了。如焉之的《山瑞:冬令大补名肴》:“粤人冬令嘉肴,大都非常名贵,而且滋补,像那果子狸、三蛇龙凤会、龙虎会、山瑞……在上海的广东菜馆门前,这些应时名肴,这时候都用大字标出在大广告牌上或玻璃橱窗上了。” 春申君的《上海讲座:广东菜在上海》更是大讲特讲:“龙虎斗、龙凤斗、三蛇会、果子狸、鸡鲍大翅等几种,是为补阴的名菜,相传龙济光督粤时,日啖此菜,以为亲近女色之助;其他如干烧鱼翅、红排网鲍、共和大燕、凤爪水鱼、蟹钳广肚、炒广鱿、清炖冬菇、蚝油太牢、炒响螺、炸子鸡等等,也特有风味。”   出于对这一新兴饮食时尚的追逐,报道便越来越详尽:
  我国广东省,是以蛇为美肴的地方。近年以来,渐渐通行到了上海,上海的广东馆内,一到冬令,都以吃蛇为号召,去吃的人,除了两广人外,喜欢的人已是不少,所以吃蛇的风气,已渐渐地普遍了。据善于吃蛇的广东人表示,蛇肉非但鲜美,又有去风,去寒,活血,强身,治皮肤病的功效,因此每到冬令,非吃不可,每年被吃掉的蛇,其数便可观了。
  而且说得津津有味:
  广东人的吃蛇,很是考究。他们所吃的蛇,共有两种,一种是大蛇,因蛇身上有金钱一般的花斑,称为金钱豹,大的有七八十斤,我们常在广东馆的门口,见到“今天准宰金钱豹”的字牌,便是吃蛇。一种是小蛇,必须三种蛇合煮,称为三蛇会,功效却不如金钱豹的巨大。
  蛇肉有三种名称,同鸡合煮的叫“龙凤会”,同果子狸合煮的叫“龙虎会”,再有一种,便是净蛇肉的“三蛇会”。
  八年抗战期间,交通阻隔,食蛇不易,报道自然见少。胜利之后,无论广东还是上海,均掀起新一轮吃蛇高潮。如徐公的《广东人的吃蛇》说:
  广东人的吃蛇,认为是一种豪华的宴食。这种风气,上海的粤菜馆亦很流行着,每年到了秋天,我们从粤帮菜馆门前经过,总看见在橱窗上或者在广告牌上,用大字写着,有所谓“龙虎会”乃是用猫来和蛇相配着烹煮。所谓“三蛇会”乃是用三种蛇来相配烹煮。三种蛇是“金脚带”“过树榕”“饭铲头”,皆是名贵的菜蛇。
  由于消费量太大,传统的越毒越贵的毒蛇,似乎不敷食用,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无毒的水生“菜蛇”,疑即今日食用最广的“水律蛇”;而且还多是人工养殖的:
  “菜蛇”,乃是专供食用的蛇,与普通的蛇并不相同,它的特点是身段粗壮而不十分长,产生在淡水的河泊中,受人饲养,自成一种集团。在广东有人以饲蛇为业,正如飼蛙业一样。食用蛙经人工饲养后,肥大味美,故食用蛇的肥大味美,完全是人功造成的。蛇味之鲜,超过于鸡,粤人之所以嗜食,据云可以治疗皮肤病,功效颇灵验。
  在报道广州吃蛇的盛况时,也不再是餐馆风景,而“大街小巷上都有卖的,卖的情形,是以一副两副论价的,一副就是三条。”《申报》更出现了《三蛇龙虎凤》这样最直接最醒目的标题报道:
  桂子飘香以后,菊有黄华的季节,在江南正是阳澄湖上市,而在华南的穗港澳等地,却是三蛇龙虎会开始应客了。所谓三蛇者,是指金脚带·饭匙头·过树龙三种毒蛇而说。据说金脚带补脚部,饭匙头补中部,过树龙补头部。蛇的毒,是从牙床分泌,捕蛇的先把蛇牙除去,蛇便无从放毒了。
  烹蛇是先取胆剥皮,去骨拆丝,配着冬菇、石耳、冬笋、火腿、陈皮等切丝拌入清炖。吃时加些鲜柠檬叶丝做香料,每人分小盌而吃,味极鲜美。请客的如果不事先说明,初吃的绝不知道是蛇羹,只赞味道鲜美而已。
  蛇胆和酒饮,性甘凉,没有苦味,功能祛风去湿。把它配制陈皮、胡椒、姜等或浸酒,功用相同。
  烹蛇如用果子狸(野猫)、黑肉鸡等同调制,叫做三蛇龙虎凤大会;亦有单独清炖果子狸出售,也属冬令补品。
  文章也同样说到蛇,特别是毒蛇不够吃的情况,足见食风之盛:
  广东因为吃蛇的每年增加,省内的蛇产量减少,近来的蛇多从广西捕贩。有些狡狯的酒家,用水蛇或蟾蜍肉来冒充,味道同样清美,功能却不同了。
  有些卖蛇肉的,恐怕顾客说他冒充假货,就从铅线篮里提活蛇当面来宰,或是宰蛇后留着一些皮未脱尽,证明真实。这是指实全副生三蛇的而说。
  吃蛇以后两三天,身上的皮肤毛管似有很薄的液体泌出,在换内衣或沐浴时便感觉到,这就是蛇的祛风去湿的功效。蛇肉饱含磷质,人体虚弱的吃了很受补益。
  当然,关于上海吃蛇最经典的记述,或莫过于唐鲁孙的《中国吃·吃在上海》
  上海广东馆一到立冬就拿冬令进补龙虎斗、三蛇来号召,先母舅因为在广东住了几十年,对于广东菜特别有研究。据他老人家品尝结果,在上海吃蛇肉,要算虹口的陶陶酒家最为货真价实,不耍头。三蛇大会是三条不同的毒蛇,一条叫过树榕,一条叫金甲带,一条叫饭匙头,专门治理三焦湿热恶毒。如果再加一条贯中蛇,就叫全蛇大会。这条贯中蛇,能把上中下三焦豁然贯通,虽然贯中蛇只有拇指粗细,二尺多长,可是全蛇大会的酒席,比三蛇大会要贵上一倍。据说这几种毒蛇,都是广西十万大山特产。广东有所谓蛇行,跟鸡鸭行一样,一到立秋,蛇行的捕蛇专家,就结伙进山捕蛇了。贯中蛇最少,可是治病方面,必须有贯中蛇效果才能特别显著,所以不论哪家捉捕到贯中蛇,都要归公分配。请客吃全蛇大会,在主人来说,算是大手笔的光彩盛典。
  笔者在上海曾经参加过一次全蛇大会,首先是吃蛇胆酒,堂倌把四只蛇胆扎在一只银叉上,一个小银盘子放着一枚带把银针,一只小银夹子。每人面前一杯烈性酒,大半是白兰地,由堂倌用针把四粒蛇胆扎破,每粒胆在客人酒杯各滴一滴,最后轮到主人。每粒胆要不多不少各刺两滴到主人酒杯里,于是大家鼓掌来致谢主人,主要此时要对这个堂倌放赏。全桌酒席,不论煎炒烹炸,每个菜里都少不了蛇肉,蛇肉煮熟很像鸡丝。鳝鱼横切面还看得出有纹理,蛇肉反而一点看不出来。鼎里是各味俱全,鲜则鲜矣,但是过分驳杂,说不出有什么独特风味来。蛇会终席,主人宣布,请大家到先施公司浴德池洗澡。人家吃蛇老举,每人都携带换洗内衣裤而来,只有笔者是个大外行没带,于是让家里把内衣裤送到澡堂子去。等到解衣下池,腋下腿弯,都有黄色汗渍,据说这就是吃全蛇的功效,把风湿都从污水里蒸发出来了。 所以请吃全蛇,主人一定附带请洗澡。笔者因吃全蛇而露怯,虽然事隔四十多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附带说一下,因国民政府北伐掀起的海上食蛇时尚,在最富南方革命基因的首都南京,也不遑多让。《星华》杂志有一篇小天的《广东人的嗜好:吃蛇肉》,就是从南京的大同粤餐馆说起,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南京的食蛇风尚:
  踏进杨公井的大同粤菜馆,首先现于你眼前的,就是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铅丝笼子。里面尽是黄黑青各色相间有斑纹的蛇,巨细长短不一,仰着头,细长的红舌,乍伸乍缩,一颗颗细小的眼球,亮晶晶对着你,看了委实有点害怕。尤其是置在大笼里的一条粗若碗口大的所谓广西金钱豹,要不是紧闭在这笼里,谁都不敢正眼相视的。   这些活蛇,并非如在动物园里供人阅览,它在粤菜馆里,犹如阳澄湖大蟹一样,任凭顾主的选择,作下酒的佳肴。我们在粤菜馆菜谱上,看到“龙凤会”“龙虎会”等名词,就是以蛇肉为主的广东特有的名菜。
  蛇王昌就是大同粤菜馆里的蛇主人,他本来的姓名是叫李苏,因为他专以售蛇为业,所以别署为蛇王昌。他并不是一个捕蛇的专家,他是专门贩卖粤蛇的。他对于蛇的情形很内行,据他说,能食的蛇都可作菜,大概普通煮食的,有乌肉蛇、过树榕(龙)、金脚带、金钱豹、三索线、百步金钱等一类的蛇。粤人嗜蛇,从唐代始,迄今未减,且以蛇为菜肴中的佳品。近来外省人食者亦有,不过尚不多见。蛇虽有毒,是人所共知的,但其毒不在身上,而在齿孔间分泌的毒液。如被蛇咬伤,毒液侵入人体的血液内,因而中毒,若是拔去它的牙齿,就不能咬,那可无危险了。蛇肉无毒,不单是味鲜,且可以治风湿的疾病。蛇的本身愈毒,它的功效愈显著。凡是吃过蛇肉的,身上必得觉发痒,所排泄出来的汗渍为黄色,沾在衣上,不易濯去。这就是吃蛇后的特征。食蛇后,会肾力充足,精神健旺,并可医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中麻痒等症,对疗治风湿尤有特效。
  他一边说,一边从笼子里捉出各种的蛇来,一一说明:
  “乌肉蛇”,皮色乌黑,而肉亦黑,又名“饭铲头”。他发威时,头扁如铲形,性极毒。胃量很大,常吞食同类。他平时直立着前行的。这种蛇多在山腰草丛间,很不易捕捉。
  “过树龙”,产于深山树林中,肚黄背青,耳细而长。他专依林木间生活的,身体永不着地,跃跳的能力很强,虽然相距一二十尺的树林,亦能一跃而过。它专以雀鸟为食料。他有一种特性,身体一着地,全身顿时变为黄色,还是很稀奇的。
  “金脚带”,身体一节黄一节白,和绑脚带一样,又称“女人蛇”。他遇到了人,頭就伏地不动,如畏羞似的。常居在深山的水草中,以蛙为食料,性驯,不轻易噬人;若是给他咬了,即无药救。
  以上所述的三种蛇,食的人最多,因而销路很广。每年是冬,在南京可销五百副(每副三条)。所谓“三蛇会”。就是用这三种蛇在一起烹调的。“四蛇会”或“五蛇会”,再加入别种的蛇就成。和鸡调制在一起的称“龙凤会”,和猫制在一起的称“龙虎会”。
  南京而外,另一个粤人聚集的重要口岸天津,也可谓念兹在兹;《现世报》的报道说:
  到曾满记小吃,问起他们有没有蛇肉,说是最近向广州去采办了。我想起在香港,这时候,许多酒楼的广告,都以“蛇羹”为号召了。酒家悬着一张一张蛇皮,吓煞人的样子。现在且谈三蛇羹。
  什么唤作三蛇,原来三蛇是三种蛇的统称,一种是“饭匙头”,一种是“金脚带”,一种是“过树榕”,将上述的三种蛇,每种捉一尾,合成一副,那便统称三蛇。
  怎么食蛇羹一定要三条蛇才行呢?也是要食蛇的人们不可不知的,据说,食蛇的意愿,全是在乎那一颗蛇胆上头,而蛇胆医学上来说,是驱风的。上述的三种蛇,每一种的胆有一种的作用,“饭匙头”的胆可驱人身上骨节的风,“金脚带”的胆可驱人身中部的风,“过树榕”不用说当然是驱下半节的风,所以,不食蛇羹则已,要食则非三蛇不可,为的是这样才可以整个人体的风,完全驱散。
  两年前在广东酒家卖过这一味,平常每盅不过四五元,次一点的,八毫一盅也有,足够三四个人食,这是轻而易举的,而酒楼的蛇羹所以能够有人光顾,也正为着这个,倘是自己来弄呢,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平常每弄一次蛇羹,要是有八个人食的话,最少,非三四十元莫办。弄一窝好的蛇羹,非有十副八副蛇不可!以三蛇为一副,每副约售三元,则单单蛇的本身,便需要三十元,而蛇羹所用的配菜,全是鸡肉,和其他名贵的植物食品,故此每次非三四十元不可,而稍为阔绰一点的,则每次蛇宴,花上七八十元,也很平常。
  沪上诸家关于粤人食蛇的报道文章,多有谈及著名粤籍外交家朱兆莘因食蛇为蛇骨所伤而毙命的轶事,颇值一记。《现世报》梁伯英《社会谈·谈三蛇羹》说:“食蛇最忌拆骨不清,留有小小蛇骨在羹里,等闲可以鲠坏人,前两广外交特派员朱兆莘氏,便是食着蛇骨鲠死的,这是食蛇羹的人应注意的一点。”《申报》南宫生《广东的蛇》也说:“蛇的骨头杀毒,所以杀蛇之后,出骨务尽,不然,便贻毒于吃蛇的人。以前两广交涉员朱兆莘君之死,据说便是吃到了蛇骨。”《星光》1946年第6期有一篇大言的《食蛇秘诀》则说为毒蛇骨所毙的是另一个更著名的粤籍伍朝枢:“伍朝枢是吃蛇吃死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吃了毒蛇,中了蛇毒,所以才出这个毛病,其实不然。我们假使不明医药,不识烹调,那么就是吃鳝(曲鳝,有黄白之分)也可以吃得死的。食蛇之所以致死,吃了毒蛇致命,当然含有许多的可能性,然而还有其他的原因也可以致死的,烹调不慎,弄了点不洁之物沾染上,自然也是不妥,至于最大的原因,还是在拆骨。吃鳝我们知拆骨不净,那么就是食了一眼眼到肚皮里,无论鳝骨蛇骨都是不容易消化的,它们在肚皮里作怪,穿肠入脏,不消多了时候,只须将脏腑刺破出血,便立即致死。”
  连在上海从事饮食业的广东大佬接受采访时也这么说:
  “蛇肉没有毒,蛇骨是有毒的,并且,越毒的蛇越好,可是拿蛇来做菜,是需要好的技术,因为在菜里,有一块蛇骨,吃到肚里去,如果挂在肠子上,便会发炎至死,记者从前,在香港有一位外交家,他叫……”他寻思了半天,这位外交家的名字,然而,终未想得出,于是他便又继续地讲下去了。
  “这位外交家,是很喜欢吃蛇的,不过后来他突然死掉了,许多人都未能诊断出他的死因,后来方才在他的肠子上面发现了一块附后着的蛇骨。”
  其实,这经典的案例,大抵属于讹传——粤人今日吃蛇,基本上是带骨的,无论椒盐蛇碌,还是煲蛇块,而鲜少吃蛇羹,如果蛇骨有毒,那真是防不胜防。从科学的立场来讲,蛇头斩掉了,蛇骨是不会带毒的。
  越洋新传
  抗战胜利后,广州饮食出现畸形繁荣,蛇羹更是备受欢迎,以至盟军美国大兵都比内地的中国人还勇敢,争先抢尝;《申报》1945年12月18日的头版郑郁琅《报道我从广州来:谈食衣住行人口学校报纸》说:   “食在广州”,现在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食的不特好,还且多,“多”中有两多;一是馆子多,夸张一点,平均每五家店户中,有一家是卖食的。第二是花样多,单是点心一项,已经包罗古今,贯通中西,调和南北。“秋风起矣,三蛇肥矣”,蛇羹目前是最当时令的珍品,不少盟军远道来要一尝。
  可是,早几年,《三六九画报》1940年第11期古先生的《食蛇与食老鼠——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的文章,说起来吃蛇仿佛舶来品一般。他认为中国人喜欢吃老鼠,外国人喜欢吃蛇,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还煞有介事地作了一番比较,然后说吃鼠总比吃蛇好:“老鼠是可‘憎’的,而蛇是可‘怕’的……‘憎’总比‘怕’容易使人忍受”,并认为“老鼠的智慧比蛇还要高”,并调侃道:“也许蛇这种东西,在文明之邦里,渐渐受了同化,地位一天天的增高,智慧和头脑一天天发达起来,将来会代替牛羊类肉成为饭菜中的美品,甚至圣品。”到了那时,就会西蛇东渐,“吃蛇肉的风气,就会远渡重洋,不辞万里而来到中国,……排挤了它的老友老鼠,而成为风行一时的馔品。”这种论调,在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广东人看来,仿佛是痴人梦呓,而在当时能堂而皇之地刊布,说明吃蛇的传统与风俗并不广泛地为人了解与接受。因为这也实在不是个案,早一年即1939年第143期的《良友》杂志,就刊载过一组《毒蛇成佳肴》的图片文字,大谈特谈外国人捕蛇吃蛇的种种情状,而《良友》可是广东人执掌着的呢!
  更可恶的是,大名鼎鼎且在西方颇有影响的林语堂先生,竟然以其自身的经历在其名著《中国人》中以偏概全地说:“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年,一条蛇也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我的任何亲友吃过……吃蛇肉对中国人和西方人同样是一件稀罕事儿。”亏他出生福州还近着广州呢!
  这且按下不表,倒是古先生调侃的吃蛇是一种文明与进步,歪打正着,可备一说。当时就有广东人加以附和,说咱们广东,地热卑湿,蛇虫泛滥,人不吃蛇,必反被蛇治,怎生得了!虽不免强词夺理,然也算是“以人为本”。这道理说得最明白的当属广东的名作家秦牧。他写了一篇《吃蛇》的文章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东人吃蛇,就像北方人喝驼奶,北欧人喝鲸乳一样,自然之事。他还说,在南洋,人们在米仓里养蛇捕鼠,蛇长得异常肥大,每隔一个时期清仓,就可以捉出一批蛇来宰卖,在新加坡,就常见这种蛇肉摊子。这当然是人类的一种文明与进步。并进一步举了《格林童话》里的一则故事,说一个国王因为吃了白蛇肉,变得异常智慧,说“吃蛇应该说是一种智慧”,实在“应该受到赞许”。
  再者,“蛇尤贵胆,入药,治小儿风痰,良效,值倍于蛇”。而晚清民初广州食蛇风尚的兴起,正缘于诸多为中药厂商提供制药用的三蛇胆的蛇市、蛇庄的发达——供胆之后,蛇皮、蛇肉不吃又待如何?而现今,以蛇胆为主方的中成药,应用广泛得很,因此,吃蛇岂能不堪称一种文明?
  或许是调侃吧,1937年,著名史学家大华烈士简又文主持的《逸经》第31期刊登了一篇凤仪撰写的逸闻——《美国人吃蛇记》:
  数年前在美国佛罗理达省地方有一个下午,一位农民叫晏佐治好奇心盛,突然想到享食响尾毒蛇的雪白而闪光的肉。他尝到这异味,觉得很惊奇,因为其肉不独可食,还觉得鲜甜甘美,非常可口!
  为要证实蛇肉确是甘美适口,这位吃蛇的首倡者于是把他所偶尔发明的新奇食物,送给附近的美国退伍军人大集会中。那些老总们也非常爱吃这蛇肉羹,由是报纸纷纷详细披露这吃蛇的事。
  自此之后,便有一个佛省食品公司在亚加狄亚地方组织起来。此地便成为一个唯一盛名的捕蛇杀蛇烹蛇的地方了。经过了四年的经营,居然成为一个获利很厚的新企业了。
  晏先生常与人争论,主张蛇肉应该人人得以享受,他最喜欢引用瑞士人鲁滨孙的家庭一段故事中所说的话:“就算是毒蛇,吃了也不会发生危险的,即如响尾蛇,既能作滋补汤羹,而其味又鲜美可口,有如雏鸡肉汤。”
  响尾蛇有毒腺,位置乃在头部,与蛇身并无连带关系。所以宰蛇的时候,先去其头,而食其身,这样便可以保管安全,别无害处了。
  根据晏先生的解说,响尾蛇是自然界中最清洁的一种动物。他说:“响尾蛇除了吃活的热血食物如兔子之外,什么都不進口的;他不吃水上动物,连蛙都不肯尝食。我们试把蛇和猪鸡的食物比较一下,则后二者所食的东西脏得多了。响尾蛇不独不用口去吃,连身体也不肯挨近那些脏东西哩!”
  佛省食品公司的养蛇场在牧场边界附近,据说那儿产蛇比美国任何地方多。富有经验的捕蛇者便开始在草原上铺置深密的树叶来捉捕它。他们捕蛇的方法,是用一个小钢叉插在六尺长的竹竿之端,当中紧紧绳索。有时一天之内可以捕得二十条蛇,便算很好的收获了。
  那些捕得的蛇,放在自动货车所特造的槛内,然后驶回养蛇场去,先行把它的毒除去然后屠杀。杀蛇的程序是先去其首,将蛇身倒挂起来,使它的血完全流出,经过四五个钟头后,剥去蛇皮,蛇身的肉便准备装罐,或是用其他的科学方法以保存,卒之运上市上发售了。
  一般人读来,似乎觉得足以耸动听闻了,可大华烈士加按语说:
  美国人吃蛇的历史,只有四年,便如此大惊小怪,视为新发明,真是幼稚得可笑,若到中国尝尝广东佬的“三蛇龙虎会”,——吃了几十年——不知说些什么话了。他们只吃一种蛇,又不会喝“蛇胆酒”,而且宰蛇方法更笨拙得很,远不如广东“蛇王×”“蛇王×”之巧妙,足见文化落后,应派学生来留学啊!一笑!
  后来,又有粤人孙祖烈在《国药新声》1941年第31期刊登《刀圭闲话——三蛇羹》,引林语堂的同姓前辈乡贤大家林纾之说,以更翔实的材料表达不屑之情,并详述了粤人食蛇情形:
  余阅西洋某杂志,载美国佛罗里达省人士,近年喜食蛇肉,且争事豢养,制为罐头食物出售,惊为新奇食物者。不知吾华两粤诸省啖蛇已有悠久历史,脍炙人口。林琴南《畏庐琐记》云:“广东香山一带,多畜蛇为羹,其最毒者,首巨而扁,能挺立而逐人;次则黑白之纹间杂,又次则纯黑。凡为羹,必合此三蛇,去其皮而取其肉,和以五味,每宴客必得三十蛇。每一蛇值二圆,三十蛇则六十圆耳。蛇交冬始可食,经春毒发伤人。畜蛇者,买山凿空豢养之,取蛇时,口嚼蛇药,探手穴中,蛇吃其指,蛇人则力拉其腕,药力和血入诸蛇口,蛇毒解而蛇如醉,引而藏之。闻每年鬻蛇得洋镃二十万。岭南盛席无不用蛇羹者。其胆和陈皮能治风疾。所谓蛇胆酒也。”   按粤人嗜蛇,由来已久。沪上广东著名菜馆均具此餐。有龍虎会与龙凤会两种。龙虎会者,即蛇与猫同煮,此猫非家猫,乃粤人所称为果子狸者也。龙凤会者,即蛇与鸭同煮,其法先要置一清汤于桌之中央,下煨以火酒炉,汤为鸡汤,其味极鲜。已而又置四小碟,则似香划之类,云可以祛毒。于是庖人之治蛇者,乃以蛇肉之丝与猫肉鸭肉之丝,共切成细条,入桌上安置之清汤中。群客食之,一时亦莫辨何者为蛇与猫鸭也。凡啖蛇者,必啖三蛇,一为水中之蛇,一为草间之蛇,一为树上之蛇,凡三蛇称为一副,在粤市价约十五元。若一桌之管,在十人左右,则非四副不可。盖蛇之所贵在于胆,尝胆之法,则每客前置一小杯,杯中约酌高粱酒半杯,透明无色者也。庖人以蛇胆进,主人直立,是蛇胆代客沥杯中,胆汁滴入酒,其色碧绿,如今欧酒中之薄荷酒然,而酒味亦绝甜,粤人视为珍味焉。
  如此一反将,外国之食蛇,较之粤人,那真是弱爆了!
  广东人嗜好吃蛇,虽在海外,亦设法获取。江苏南通的保君健留学哥伦比亚大学时,同系同室有位同学汤家煌,因家族世代在广州开蛇行,从小就练成了一把捉蛇高手。“留学生天天吃热狗三明治,胃口简直倒尽,汤君偶或逢周末,有时约了保君健郊游野餐,总带一两条活蛇,到野外现宰现炖,两人大啖一番。起初保君健心理对吃蛇还有点虾丝丝的,后来渐渐也习惯了蛇肉煨汤滑香鲜嫩,比起美国餐馆的清汤浓汤,自然要高明多多。从此两人不时借口外出度周末,就到郊外换换口味解解馋。”令著名的广东高要才子梁寒操都羡慕嫉妒恨的是,有一天时任财政部税务署署长同乡谢祺跟他说:“谈吃蛇,我们谁也比不了保君健,他曾经吃过子母蛇的七蛇大会呢。”因为他们校园里散步时,曾无意中发现一处蛇穴,照蛇游行过草上残留的蛇迹,直跃而行,猜想是蛇中珍品子母蛇,同时蛇已怀孕,就要生产,可是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蛇类都是卵生,只有子母蛇是胎生,子母蛇除了一般毒蛇治病的长处外,疗治五痨七伤特具神效。尤其是刀伤枪伤,凡是吃过子母蛇的人,就是遭受武器伤火药伤,伤口愈合,要比普通人快出一倍,所以军中朋友特别视若瑰宝。这种子母蛇,在两广一带已经稀见,居然在加州碰巧遇上,居然公蛇母蛇幼蛇窝里堵一举成擒。于是大家兴高采烈一同到了旧金山一家专门供应蛇宴的酒家,用全蛇加上子母蛇来了一次百年难遇的七蛇大会。他们同时约酒家老板入座大嚼,这种盛馔千金难求,饮啜之余,老板一高兴,连酒菜都由老板侍候啦。
  大名鼎鼎的蒋梦麟也说,早年间,广东人在美,无蛇可蛇,也还越洋运来蛇干解馋:“华侨还有许多杂货店,出售咸鱼、鳗鲞、蛇肉、酱油、鱼翅、燕窝、干鲍以及其他从广州或香港运到美国的货色。”这些杂货店,当然是广东人所开。因为蒋梦麟又说了一个逛杂货店的故事:“有一次,我到一家杂货铺想买一些东西。但是我的广东话太蹩脚,没法使店员明白我要买的东西。只好拿一张纸把它写下来,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婆只晓得中国有许多不同的方言,却不晓得中国只有一种共同的文字,看了我写的文字大为惊奇,她问店里的人:这位唐人既然不能讲唐话(她指广东话),为什么他能写唐字呢?许多好奇的人围着我看。”
  或许是因为野生蛇源供应的不足(许多品种已经纳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以及所谓饮食文化的进步,与当年相比,今天的吃法,相对就简单多了。蛇羹一般不大做。龙虎凤虽然也还有,蛇往往只有一种。最流行的做法就是椒盐蛇碌,做法上说有点像椒排骨,大家可能容易想象。再加个西芹炒蛇皮,也就这个景观。即便如此,外省人来到广东,仍对吃蛇充满着好奇和兴趣。如果我们真的爱上吃蛇,再遥想当年,岂不是要唾液直流!外国人来到广东吃蛇,那也是一吃上瘾的,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朱光任广州市长时,常领着外宾去蛇王满吃蛇,佳话至今流传;他五十首《广州好》中咏广州饮食的“广州好,佳馔世传闻。宰割烹调夸好手,飞潜动植味奇芬,龙虎会风云”,也是以食蛇殿军,更为人乐道。
  责任编辑 刘 妍
  周松芳:文史学者,文学博士,中山大学古文献所兼职研究员。出版学术专著《自负一代文宗:刘基研究》;发表学术论文及评论文章近百篇。先后在《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等多家报刊开设文化随笔、法律史谭及影视时尚等专栏,结集出版《岭南饕餮:广东饮膳九章》《民国味道:岭南饮食的黄金时代》《民国衣裳:旧制度与新时尚》及《广东味道》《岭南饮食随谈》等。以学术品格参与地域文化建设,主编出版《珠水维新:中华文明的珠江时代》,参与编撰《广东九章》《广西九章》《上海九章》《东莞九章》等(均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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