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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宋神宗年间,四川成都。
宽阔的江面上驶来一艘大船,船上坐着十几个客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艄公驾着船。
忽然水面上掀起一阵浪花,紧接着船就不动了,老艄公眉头一皱,叫声:“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水底翻上来几个穿着鱼皮衣的汉子,死死把住了船舷。江面上一艘小舟急划而来,上面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和两个提刀的黑衣手下,大船上的本地客人见了,都像见了鬼似的。
一个外地客人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人低声道:“咱们时运不好,撞上翻江蛟啦!”
说话间小舟已靠上了大船,絡腮胡大汉带着两个手下一跃上了船板,大声道:“你们想必是在这江面上常来常往的,规矩应该都懂吧?”
那两个手下把大刀往腰里一别,一人拿出一个大口袋,走到众人面前,大家都很自觉地把财物往口袋里放。
先前问话的外地客人盯着络腮胡大汉道:“你就是翻江蛟?”
络腮胡大汉大骂道:“混蛋,我大哥的名号也是你叫的!这点小生意还用他老人家亲自来?”
一个走到外地客身前的黑衣手下道:“这位是我们二当家。你别废话,赶快交东西。”
好汉不吃眼前亏,外地客把随身的钱袋放进了大口袋中。二当家看到他身旁还放着一个长形包袱,问:“那是啥?”
外地客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张古琴:“要不我为二当家抚奏一曲《高山流水》,咱俩也结个知音。”
二当家一挥手:“去去去,你又不是娘们,老子跟你知音个鬼!”
掠夺完了财物,二当家就带着两名手下撤了,浮在船边的那几个“水鬼”也沉下去潜水走了,外地客暗暗叹了一口气。
大船终于靠岸了,外地客抱着古琴上了岸,直奔成都知府衙门,说自己是朝廷派来的新任知府赵抃。
守门的差役早知道新知府要来,虽见他衣衫普通,但也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的工夫,前任成都知府何其正匆忙走了出来,一见正是在京中有一面之缘的右谏议大夫赵抃,笑道:“哎呀,果真是赵御史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快请进!”
赵抃随何其正来到内堂,说道:“何大人,虽然咱们在朝堂上见过面,但是一切也要依照程序。”说着打开包袱,从古琴夹层中取出一封文件,“这就是圣上任命我为新任成都府安抚使兼知府的告身。”
何其正接过告身验明无误,献上知府官印,与赵抃办好了继任交接。
赵抃道:“何大人,虽然您现在已经卸任,但是‘戍边士卒骚乱’一案挺复杂,您前期的处理措施我也不了解,还要请您暂留几日协助我平复此乱,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何其正叹了一口气:“当初这些退役的戍边士卒回到家,上面拨下来的安置费也到了,我曾派人问过他们是要现银还是米粮,那时他们看到庄稼收成差,粮食价格高还不好买,就都说要米粮。待到我把安置费购买了粮食发下去了,他们又来管我要钱了,这不是明摆着的讹诈吗?”
赵抃心想要这么说这场骚乱完全是那些戍边士卒的错,不过也不能只听何其正的一面之词,就问道:“现在这些人的头领是谁?我要找他问话!”
何其正道:“叫彭玉白,我这就派人去传他。”
待到彭玉白来到府衙内堂,赵抃一见之下很是意外,退役的士卒应该都是些老弱病残之人,但这彭玉白却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而且长得高大英武。
彭玉白看出了赵抃的疑惑:“本来我还在戍边期内,但听说这些昔日同袍回乡后不但被官府侵吞了安置费生活无着,还被污蔑聚众骚乱,就干脆跑回来替他们讨回公道!”
赵抃道:“你倒是有情有义,不过私逃兵役可是大罪!”
彭玉白道:“我的兄弟们身强力壮时为国家守疆护土,现在老了、弱了,退役回家,也没啥要求,只想能有饱饭吃,和家人安安乐乐过日子。可是他们领到的都是陈年旧米,不但细碎发霉,还掺了不少沙子和米糠麦麸,就这种成色的米粮,过秤时还被动了手脚,每一斗米实际还不到八升。两个月不到粮食就吃光了,他们再来领,官府说当初的米粮都是高价购买的,安置费已经用完了。这不是被贪污侵吞了是什么?”
赵抃道:“贪污侵吞这个罪名不小,你没有证据不可乱说。不过我会查清安置费的使用账目,给你们一个交代。只希望你和那些退役的士卒在此期间不要再闹事!”
彭玉白道:“赵大人,我知道您素有清廉之名,我等您查清,不过希望您能廉也要能辨是非,别被人蒙蔽坑骗了!”说罢瞪了一眼旁边的何其正,大步离去。
夜深了,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闪进了何其正的卧室,此人乃是成都府同知韦光。韦光对何其正笑道:“大人,您找我?”
何其正冷冷道:“听说今天下午赵抃把你找去了,让你协同查账?”
韦光道:“是啊,我当时一听,汗都下来了,借口肚子疼溜了,可我不能老肚子疼啊。而且听说赵抃号称铁面御史,他连宰相陈执中都敢弹劾,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咱们就算想意思意思都没希望。”
何其正冷笑道:“没有送不出的礼,只有送不对礼的人,你肚子再疼两天,等我来想办法!”
二
第二天一入夜,何其正就拿着个锦盒来敲赵抃卧室的门,赵抃开门看到何其正手里的东西,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何其正打开盒子:“赵大人二次入蜀,任职时仅一琴一鹤随行,给世间留下佳话,如今四次入蜀仍是一琴随身,想必对琴音很有研究。我这里有一本琴谱,想请大人帮忙鉴赏一下。”
赵抃细看琴谱,一面心想:这个何其正是怎么知道我正在找这本琴谱的呢?还正好让他弄到了,此人不可小觑啊!一面却惊道:“这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孤本啊,失传已久,想不到何大人你连这个都能找到,太厉害了!” 何其正一竖大拇指:“大人真是慧眼啊!我不懂琴音之雅,此琴谱放在我这里白白埋没了,不如给您……”
赵抃一摆手:“本府抚琴只为求心静宁和,琴音乃是由心而发。若收了何大人这本琴谱,心恐难宁,还是请收回吧!”
何其正只得抱着琴盒告辞了。他走到院中,回望赵抃屋中的灯光,冷笑道:“赵抃,你自命清高不受贿,可我偏要你受一回!”
过了两天,韦光来到府衙账房,赵抃早已在此等候,一见面就问:“韦大人,你的肚子好些了吧?”
韦光赔笑道:“好多了,好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误公事了,还让大人您惦念……”
赵抃打断了韦光:“好在你还记得公事,那咱们就开始吧。”说着翻开了堆在书案上的一沓账本。
韦光额头上冒出细小汗珠,磨磨蹭蹭地走到书案前,正在这时,一個差役跑了进来:“大人,百姓们敲锣打鼓给您送匾来了,还请了舞狮队,衙门口很是热闹呢!”
赵抃一愣:“本府刚刚到任,还未来得及施政安民,百姓怎会来送匾?”
差役道:“就是在江边讨生活的那些渔民啊,他们长期被江匪欺凌祸害,日子苦得都快过不下去了。这两天您自掏腰包帮他们修理渔船、修葺危房,还给他们买米买面,渔民们高兴坏了,特地做了一块‘造福一方’的大匾送给您。”
赵抃心想这事儿不是我干的啊。正在纳闷,又一个差役跑进来:“大人,侧门来了一些人求见,有米铺的伙计,也有修理工,说想请大人把给渔民买的米面钱和修理渔船房子的工钱结一下。”
赵抃心说这里面果然有猫腻。他正要去侧门询问究竟,何其正走了进来:“那些人竟然堵在衙门侧门要账,真是有碍观瞻!赵大人,我已经帮你把钱款结清了,这是收据,一共三千两!”说着抖了抖手中的一沓子纸条,却不递给赵抃。
赵抃一下子就明白了,心想:“何大人你这招高啊,这笔钱我不还给你就算我受贿,还给你我也没这么多钱,出去跟老百姓说这些善事儿不是我所为,就会失掉民心,横竖都是要我入你圈套,如你所愿啊!”
赵抃对一差役道:“你去把城中第一大当铺的朝奉请来,让他带着三千两银票。”
待到朝奉赶到,赵抃把自己随身的那张琴捧出,说要将这张祖传的琴当三千两银子。朝奉将琴看了又看,两眼放光,立刻写下当票,交付了银票,抱琴告辞了。
赵抃把三千两银票往何其正手中一塞,何其正只得把那沓子收据给了赵抃。
何其正追上当铺朝奉:“一张破琴你就给当了三千两银子,是不是看赵大人是新任知府,你迫于他的官威不敢得罪?”
朝奉一撇嘴:“何大人,您刚才没瞧见那琴?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磨平处现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
何其正惊道:“难道这竟是蜀中雷家所制的传世名琴‘九霄环佩’?”
朝奉道:“‘九霄环佩’是稀世之宝,正藏于深宫,但这琴亦是雷家所制,与‘九霄环佩’同出一门,也是价格不菲啊!”
朝奉抱着琴喜滋滋地走了,何其正看了看衙门口正在接受渔民们感谢的赵抃,叹了一口气:“又白忙一场!”
又过了一天,赵抃把彭玉白和何其正、韦光都叫到书房,说要进行“光明查账”。
何其正道:“大人,我说实话,安置款的发放我确实做了假,因为那笔钱在押运途中已经被翻江蛟劫走了!我不敢上报,怕上司怪罪我任由江匪横行,只好用自己的积蓄发给士卒们。但我的俸禄有限积蓄不多,只好耍了手段。”
赵抃与彭玉白正将信将疑之际,一个差役慌慌张张跑来:“大人,不好了,江匪翻江蛟的手下跑到岸上抢劫,正好遇到那些退役的士卒,双方打了起来,有几个被抓去了江心岛,江匪说是要交赎金才肯放人!”
赵抃一惊:“江匪一向只在江面上做买卖,如今怎么破规上岸了?这可是犯了大忌,捞过界了啊!”
“那些亡命之徒为了钱财哪会真守什么规矩!”彭玉白急道,“还请大人立刻出兵救人!”
赵抃道:“发兵剿匪是大事,且容本府……”
话还没说完,彭玉白丢下一句“我自己去救人”就跑了。赵抃眉头紧皱:“何大人对此事有什么高见?”
何其正道:“彭玉白上了江心岛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被江匪们乱刀砍了,二是被大当家翻江蛟看中拉拢。彭玉白对官府心怀怨恨,如果带着那帮子同袍兄弟一起入伙就糟了。说是退役的士卒,其实真正残弱的没几个,大多数只是上了年纪而已,他们戍边多年,都练得一身武艺又有防守和退敌经验,如果真和江匪成了一伙,以后要剿匪平乱就更难了,将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啊!”
这时有两名差役扭着一个人进来了:“大人,这就是上岸抢劫的江匪中的一个,跑得慢被我们抓来了!”
赵抃想起何其正方才的话,问那江匪:“你们是否抢劫过官府押运的戍边士卒安置款?”
那江匪哆哆嗦嗦道:“我们仨月前是抢过一笔官银,至于是啥款就不知道了!”
赵抃冷然道:“时间正对得上,果然是你们惹来的大祸!”转头对何其正道,“如今剿灭翻江蛟是头等大事,两天后发兵江心岛!”
江心岛聚义厅,翻江蛟坐在大交椅上,盯着毫无惧色的彭玉白:“你小子好大胆,竟敢独闯老子这龙潭虎穴!”
彭玉白朗声道:“我不是独自一人,”他一指旁边被绑架来的几个退役士卒,“我的兄弟也在这里!”
翻江蛟哈哈大笑:“老子听说过,你在边营也算个小官儿,为了给这帮子已经退役了的兄弟撑腰,竟然私跑回来了,前程没了不说还犯了军法,真不知你是重义气还是傻!”
彭玉白道:“不是撑腰,是为了讨回公道!朝廷已经派铁面御史赵抃来彻查此事了,一定会追回我们的安置费的。”
翻江蛟大笑起来:“既然你对那个赵抃这么有信心,为啥不去求他发兵来救你的兄弟,而要自己冒险前来?老子看你是个人才,你还不如带着你的兄弟们来我江心岛,大家喝酒吃肉有福同享,岂不快哉!” 彭玉白看了看被绑着的那几个兄弟,竟没一个露出反对的神情,看来是被贪污腐败的官府伤透心了。
翻江蛟正要再劝,忽然一个小喽啰跑进聚义厅,单膝跪地:“报——大当家,官军的战船开到岛外了!”
彭玉白惊呆了:“赵大人竟然真会为了救我们发兵攻岛!”
翻江蛟怒喝一声:“把这几个人先关起来,这个彭玉白单独关押!速找二当家来,商议退敌之计!”
彭玉白被关入一间房中,有人端上酒菜,彭玉白不予理睬。
“你为什么不吃不喝,怕我们给你下毒?”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少女走进了房中。
彭玉白见了少女一惊:“水清姑娘,你也被抓到岛上了?”
少女笑吟吟道:“彭大哥,其实我姓江,叫江水清。翻江蛟是我爹!”
彭玉白一怔:“你是翻江蛟的女儿?”心中回想起了一幕幕往事:
成都小巷,他打跑了调戏水清的流氓,两人初相识。
贫困士卒家中,彭玉白抱着半袋子小米进门,却看见水清正在给同袍兄弟的瞎眼老娘喂药。
彭玉白很失落:“想不到你也是江匪。”
江水清道:“不错,我当了好些年‘匪属’了,但我不想一辈子都是江匪!彭大哥,我心里早有你了,你要是也对我有意,就去向我爹提亲,带我走吧!”
彭玉白还没答话,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房子一震,于是惊道:“是霹雳炮的声音!”
江水清皱眉道:“官军这么快就开始攻岛了?我去看看!”
说罢跑了出去,彭玉白喊了一声:“小心!”
三
江面上,赵抃站在主战船船头,身上的披风被猎猎江风吹得随风飞扬。他望着不远处的江心岛,刚才命令火器营的士兵用霹雳炮发了一弹示威,想不到竟被岛上的江匪回敬了两颗“震天雷”,反将己方一艘战船的桅杆炸断了。
赵抃对站在身旁的韦光道:“如今圣上设置了军器监,统管全国的军器制造,方才那两枚震天雷绝非民间土法所制,一定是军器监有人受贿流出来的。这还只是到了盗匪手中,如若我大宋的军械火器流入敌国,那必将是滔天大患!待我回京后,一定要向圣上参劾军器监,彻查此事!”
韦光感到一阵无奈:“这铁面御史爱参劾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望着邻船被炸断的桅杆,心有余悸道:“方才幸亏没炸到咱们这艘船……上的大人您。咱们都是文官,又不会打仗,何必亲自上战船呢,在岸上设个行营督战不就得了吗!”
赵抃沉声道:“让前方将士身处险境,你我躲在后边保全自己?亏你还是朝廷命官!赵某虽然不是武将,却是成都一地最高长官,我亲自上前线更能鼓舞士气!”
韦光嘀咕:“你是最高长官我又不是,干嘛非拉着我来啊!”
这时前方江面上驶来一艘小船,近了一看只一人撑船,那人停下小船喊道:“莫要放箭,我是传话的,我们大当家想请赵抃赵大人去岛上议和!”
主战船上一名武将骂道:“混账,你们是匪,我們是官,我们是来剿灭你们的,又不是两国交战,议的哪门子和!还妄想请赵大人去你们的匪巢,翻江蛟脑子进水了吧!”
赵抃摆摆手道:“将军,我看这江心岛虽小却是固若金汤,否则翻江蛟也不会无数次击退官军,屹立多年不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他既然请我上岛,那我就去会会他!”
那武将无奈道:“既然大人心意已决,那我派兵护送……”
赵抃摇摇头:“不用,我只带韦大人一人上岛即可。”
韦光听了双膝一软差点没瘫倒,幸好扶住旁边的桅杆,心中叫苦道:“赵抃啊赵抃,你不怕死要杀身成仁是你的事,干啥子非要拉着我垫背啊!”
韦光没有办法,只得跟着赵抃下到了小船上,小船划向江心岛,那个武将不放心,派了一些士兵乘着皮筏子跟在后面护送。
小船一靠上岛,赵抃就带着韦光下了船,然后对皮筏子上的士兵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原地待命。
赵抃和韦光来到了聚义厅,望着凶神恶煞般的匪徒们,韦光额头直冒冷汗。翻江蛟对着坦然无惧的赵抃一竖大拇指:“赵大人只是一介文人,居然入了我这龙潭虎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佩服佩服!”
“不过,”翻江蛟话头一转,“我听说赵大人此次被任命为成都知府是特地为平息戍边士卒骚乱一事而来,那我抓了士卒首领,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就会一哄而散,你岂不是毫不费力就完成了任务?何必还发兵来救他们?”
赵抃冷然道:“翻江蛟,你还敢提士卒一事?要不是你们劫了安置款,哪会引发这一场骚乱?你们盘踞江面多年,打劫过往客商,早就犯案累累,成都的老百姓对你们已经忍无可忍。赵某作为新任知府,自当护土保民,这才发兵而来的。”
翻江蛟怒道:“这是哪个龟孙王八蛋栽赃陷害?你们官银一向走陆路,老子咋个劫?”
赵抃冷笑道:“你们前天不就上岸抢劫了吗?不劫陆路的规矩怕是早就破了吧!”
听赵抃提到“上岸抢劫”,翻江蛟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二当家,勉强道:“一句话,我要是放了彭玉白和那几个士卒,你会不会退兵?”
赵抃道:“光放人不行,还要你缴械接受朝廷收编!”
翻江蛟一愣:“你要招安我们?”
二当家在一旁急了:“狗屁招安!大哥,咱们只要一放下兵器,连命都保不住!”
赵抃严肃道:“不可能,自古‘杀降不祥’,我赵抃也绝不会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二当家冷笑道:“你不就是当初在船上要弹《高山流水》那个外地客?早知道你是赵抃,老子就该一刀把你砍下船,省得你在这里哄骗人!”
“我相信赵大人!”这时从堂后走来两人,正是彭玉白和江水清。翻江蛟对彭玉白道:“你怎么出来的?”
江水清道:“爹,是我带他过来的,他说要向爹提亲!”
翻江蛟一愣:“提谁?你?”
江水清笑道:“当然是我,爹您不就我一个女儿?” 翻江蛟说:“别胡闹,没看见我在跟朝廷当官的谈正事吗?”
江水清道:“我可没胡闹,我知道这位是成都新任知府赵大人,是个好官。刚才他的意思我在堂后都听明白了,不如咱们就接受招安。这样我们以后也不用做匪了,彭玉白他们士卒的事情也有望解决,最后再办喜事……”
“停停停,好几档子事儿你别掺和在一块儿说!”翻江蛟觉得脑子有点乱。
二当家连忙道:“大侄女,当官的哪有好人,他们说的话能信吗?还有这个彭玉白,他答应娶你也只是想利用你,一来脱离险境,二来借此讨好赵抃好要回安置费。你可不能犯糊涂拿着你爹和全岛兄弟们的性命当嫁妆啊!”
江水清被最后一句话激怒了:“亏我平日里喊你一声‘二叔’,你竟这么含血喷人!当我不知道,兄弟们越界上岸抢劫就是你带着干的,这才引来官军攻岛,罪魁祸首就是你!”
四
聚义厅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抃一看场面僵住了,忙对彭玉白道:“前天你说要孤身上岛救人,你从府衙走了以后,我就自己一个人利用一整晚时间把安置费的账目都查完了!”
韦光脱口道:“大人,您查完账了?唉,我肚子白疼了!”
赵抃瞟了他一眼:“你肚子疼的事儿回头再说。现在我已确定那些都是假账,虽然账面做得比镜子还平!昨天我着了便装亲自去粮商处暗访,一切都弄明白了,确实是何其正和粮商勾结侵吞了安置款。这事你作为成都府同知不可能不知情吧?”
韦光擦了一把汗,又擦了一把,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抃道:“翻江蛟,我发兵之前就查清你是被栽赃的了。只要你接受招安,本府回去就向朝廷参劾何其正,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彭玉白对翻江蛟道:“岳父大人,我知道您当年也是被何其正逼迫才落草江心岛的!如今赵大人为官清廉又能干,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了,您难道不想弃暗投明过踏实日子吗?”
这话说到翻江蛟心坎里了,最重要的是彭玉白的那声“岳父大人”叫得他很是受用,于是他哈哈大笑道:“既然女儿女婿都是这个意思,那我就‘从善如流’哈!赵大人,我翻江蛟以后就听从你这个父母官的安排调遣了!”
赵抃一直沉稳,听翻江蛟这么一说也不禁喜形于色。
聚义厅里一时笑语晏晏,二当家忽然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厅中侍立的十几个喽啰,一下子围上来把赵抃、韦光和江水清抓了起来。
翻江蛟大惊,怒道:“你们要造反?”仔细一看,那十几个喽啰都是二当家的心腹,守在厅口的也是他们的人,他立刻明白了这都是二当家早就安排好的。
虽然翻江蛟和彭玉白武功高强,但是眼见赵抃、韦光和江水清已经在对方手中,他俩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抃,你一到成都就对我咄咄相逼,想不到也有今天吧?”说话的人从堂后走了出来,竟是何其正!
赵抃惊道:“何其正,没想到你不但贪污、侵吞公款,还勾结江匪!枉你食君之禄……”
何其正冷笑道:“食君之禄?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够干什么?夠我建大宅子吗?够我买宝马香车吗?够我致仕后颐养天年吗?不贪不占,我就一辈子白干!”
二当家皱眉道:“你跟他啰嗦啥,让我一刀砍了完事!”
何其正连忙拦住:“你真是有勇无谋,江上还停有架着霹雳炮的战船呢!把赵抃杀了,拿啥当人质让官军退兵?”
二当家挠挠头:“是啊,我这脑子真不行,以后这江心岛还真不能少了你这个军师!”
翻江蛟实在忍不住笑了:“想不到这江心岛未来的军师,竟会是前任知府、朝廷命官,老二,还是你有本事,能招揽到……人才!”
“你现在还有闲心挖苦我?赵抃不能杀,你的命却不值钱,老子早受够你了,整天讲什么‘盗亦有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能的,否则老子早发了大财!”
二当家说着挥刀就要砍向翻江蛟,大家一阵惊呼,何其正又赶紧拦住:“算了,现在杀了他,岛上的兄弟们会不服,别横生枝节,咱们先搞定官兵!”
二当家只得叫来几个心腹,把赵抃、韦光、彭玉白、翻江蛟、江水清几人押下去关了起来。何其正再让二当家去跟岛上兄弟们宣称翻江蛟受了赵抃蒙骗,一意孤行要接受招安,他不得已才暂时控制住了这些人,想劝大当家不要上当。
江水清被关押到了自己的闺房中,她对看守她的两个喽啰说:“我是江心岛的大小姐,平时对你们也不错,就不用捆绑了吧?”
两个小喽啰互看一眼:“这……”
江水清又道:“你们知道我不会武功的,窗子刚才也被钉死了,你俩待会在门外一站,我咋个能跑得了?”
两个小喽啰点点头:“好吧,不过大小姐你也不要耍啥花样,别害我们!”
到了半夜,江水清吹灭了火烛假装睡觉。过了半晌,她悄悄起身钻到床下,挪开两块地砖,露出一个洞口。她钻入地洞,下了几级台阶后,来到一处密室。她打开密室的一扇小门,一股江水涌了过来,这里竟然通着江底水道!
江水清忙过了小门,反手把门关上,然后顺着水流向岛外游去!
夜色中,主战船上灯火通明,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士兵对武将道:“将军,你命我们乘皮筏子跟着赵大人和韦大人,我们靠岸后就在皮筏子上待命。方才岛上几个江匪拿来酒坛子,说赵大人已经跟他们大当家谈妥了,正在商讨招安的细节,让我们喝点酒御寒。兄弟几个都喝了,我这人一喝酒就晕又不想扫兴,就偷偷把酒倒掉了。没想到他们喝了酒身子都软了下去,那几个江匪拿出了绳索,我一看苗头不对,一下子跳入江中游回来了!”
武将惊道:“糟了,看来赵大人和韦大人有危险!”这时又听船下传来水浪翻腾声,武将立刻喝道:“什么人?”
船舷边一个女子的上半身露出水面,高声道:“我是翻江蛟的女儿,是来带你们去救赵大人的!”
尾 声
江心岛聚义厅中灯火通明,何其正和二当家正在谋划下一步的行动,忽然外面杀声震天,二当家的一个心腹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喊:“战船靠岸,官军杀上岛来了!” 二当家大惊,喊道:“来人,快去把赵抃押上来!”
“不用押,本府自己来了!”堂后传来赵抃冷峻的声音,接着他和韦光、彭玉白、翻江蛟都走了过来。
二当家怒道:“哪个混蛋如此大胆,竟把他们放了?”
这时堂后又涌进来十几个士兵,江水清全身湿漉漉地走在最后,冷笑道:“是我从房中地道潜入江底游到了战船边报信的,那个将军相信了我,派了这些水性好的士兵跟我原路游回,通过地道上了岛,打晕了你们的心腹守卫,救出了我爹、玉白和两位大人。”
“岛上竟然有密道?这么多年我竟然都不知!”二当家忽然抽刀砍向翻江蛟,“原来你一直防着我。咱们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彭玉白一抬手,一支袖箭飞出,正中二当家咽喉,二当家瞪着眼睛,慢慢倒了下去,翻江蛟叹道:“你是我的兄弟却要害我杀我,彭玉白为了他的兄弟们却能赴汤蹈火,枉我翻江蛟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大,真是失败啊!”
这时武将带领着官军冲进了聚义厅,向赵抃禀报说已将岛上匪徒制服了。何其正眼见大势已去,叹道:“天意,天意啊!我选错了队友!”于是乖乖束手就擒。
这一日,阳光明媚,江心岛上喜气洋洋,翻江蛟带领江匪们接受官府收编后,就要和彭玉白回边关了。不过临走前他要完成自己最大的心愿:让江水清和彭玉白成婚,并请赵抃来当主婚人,没想到赵知府这个本地最高长官竟答应了,让他觉得这辈子也算真正扬眉吐气了一回。
拜堂完毕,喜宴摆开,酒菜上桌,大家边吃边喝。赵抃在主家席上对吃喝得不亦乐乎的韦光说了句“悠着点,小心肚子疼”就起身走开了,翻江蛟连忙追了上去。
其实赵抃早看出了韦光是装病,欲拖延查账时间给何其正,没想到何其正连施两计不成居然让二当家上岸抢劫、绑架戍边士卒,并故意遗下一个江匪栽赃翻江蛟。
后来何其正偷偷上了岛,想联合二当家伺机杀死翻江蛟再嫁祸给赵抃,本欲一箭双雕除掉两个眼中钉后雄踞江心岛做一方霸主,没想到却功亏一篑。
韦光当初也是被何其正胁迫才帮忙贪污的,最后也指证了何其正的种种罪行,协助找到被侵吞的安置款,退还给了退役戍边士卒,这才被赵抃网开一面,不过已经从同知降为了师爷。
此时韦光撇了撇嘴:“我都成师爷了,还怕什么?不吃白不吃!”继续吃喝起来。
赵抃来到了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好一条大江啊!这条江可养育了成都的百姓们啊!”
跟来的翻江蛟道:“我在这条江上讨生活这么多年,现在才发现这江这么壮阔这么美!”
赵抃道:“这是因为你现在胸怀正气走正途了,心底无私天地宽!”
翻江蛟感慨道:“大人说的不错,以前的我打家劫舍,现在即将赴边关保家卫国,真是人生两重天啊!”
这时彭玉白和江水清也来到了江边:“老远就听你们在大发感慨,不过每次说起这条大江,也不知它叫啥名字!”
翻江蛟笑道:“大江本来就没有名字,不过倒被你们提醒了,赵大人学问高,就给这条江起個名字吧!”
赵抃看了看滚滚江流,又看了看彭玉白和江水清,说:“今天你俩大婚,本府也没送啥贺礼,不如就把这条大江送给你们吧!取你二人名字中各一个字,就叫‘清白江’!”
翻江蛟和彭玉白、江水清仨人连连称赞这名字好,响亮大气又有意义。
赵抃望着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心中自誓: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