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被淹死在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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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讣告是我第一个发现的,被一堆包裹和全国各地寄来的学术期刊压在了最下面,我的导师翘着二郎腿在抽烟,那是我从台湾回来的第二个月。
  上面是几张红头文件,最下面才是它,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手在半空中震颤,讣告抖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钱知寒?”
  我说不出话来,导师在等着我递过去最后一张纸。
  “小邓你还不知道他的事是吧。”
  我关于《耻》的毕业论文拖到了交稿前的最后一周,这一周我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怎么会这样?”
  导师熄灭了烟,站起来从我手里接过讣告,告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唯一一个既保全他的名声又保全学校名声的办法。学校失去一个年轻老师固然值得扼腕,但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一时间没办法控制自己。
  导师叹了口气,踱步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桌上的中华递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而后又把伸出的手攥紧了拳头锤在大腿上。导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放到我面前,告诉我关起门来难得一次,无碍。然后给自己点上。
  “我知道你和钱知寒有私交,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知道杨柳的父母闹到学校里好几次了吗?”
  我有点无望,干脆也把烟点上了,小心地吸了一口。
  “杨柳的父母半个月前找到系里,说女儿被学校老师糟蹋了,不给个答复决不罢休。而且上周还闹到校长室了,动静挺大。”
  “可是他们俩不是谈恋爱吗,怎么话到他们嘴里就是糟蹋了?”
  “师生恋可是双双开除。而且小邓,经过半年前的折腾,学校的声誉再受不起打击了。”
  半年前系主任因为男女之事被抓判刑,要是钱知寒的事再作为火上的油被引燃,那学校的名声怕是万劫不复。杨柳父母敢这么闹估计也就是摸透了校方心理。
  “杨柳呢,她没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事出来后她就没来学校。她爸妈说她身体不适。”
  “可是,学校做不了什么吗,一定要钱知寒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学校的声誉吗?”
  “小邓你错了。不是维护学校的声誉,是维护他自己的声誉。其实我一直很喜歡钱知寒,他是近来一批年轻老师中最优秀的一个,但是有的雷区是探不得的。”
  “可是,钱知寒人品没有问题啊。”
  “人品是由别人说的。而且不是学校不保护他,我们尽力了,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全部。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们从没有给过钱知寒压力,不是我们要他自杀的。只不过他的做法挽回了学校的名声。你知道学校几个层面的评审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教育部的调查组下个月就要驻校了,很快就要招生了。”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但又不知道我拥有了力量能去做什么。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导师面向窗外顺势打开了窗户,清明之后柳絮就起来了,在学校里到处飞扬。开窗之后拉上纱窗,深吸一口空气,看得出来他顺畅多了,“小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年轻人听到这种消息总要缓一缓。今天这儿的事不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有事再叫你。”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告诉我钱知寒老家那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治丧委员会是学校组织的,丧礼在下周一上午,我如果想去可以去见最后一面。
  认识钱知寒是在学校健身房的浴室里。
  那是大三的九月,暑假在家疯狂吃了两个月,吃出了个D罩杯的肚子。夕莉开学来第一面就勒令我减肥,夕莉是我那个时候的女朋友。她说她不要求我有多少块腹肌,起码我的腰围不能比她的胸围还大。
  她的胸部不大,所以在我看来她的要求是合理的,从那之后下午没事我就会泡在健身房里。至于钱知寒,我只知道系里新来了个比较文学的老师,博士刚毕业,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在学生工作办公室做助理,他入职的时候我帮忙办过手续,仅此而已。
  我选择的健身房在校内,好处是方便,坏处是建在地下室,通风不好在其次,主要是地下没修厕所。健身房不修厕所是很可怕的事,所有人喝的大量的水除了出汗就只能留在体内。厕所一楼有,但是没人会穿着背心短裤到一楼教学区上厕所。
  那天我健完身准备洗澡,听见浴室有人在争吵。我跑过去,看见一个瘦子在和一个壮汉争论。但是雾气缭绕加上水声潺潺,也没办法听清或看清什么。接下来的景象是,壮汉将瘦子一把推倒在地,瘦子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壮汉冲上去就是一脚。瘦子急了,爬起来去掐壮汉。浴室里滑,双方都使不上劲,很快就扭打在一起。说实话,活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两个男人赤身裸体扭打的景象,旁人也是一样,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拉一把。很快他们滚到了我脚边,瘦子似乎有些眼熟。“钱老师。”我试着叫了一声,瘦子回头来看我,没注意又挨了一拳。壮汉我也认识,是外院足球队的一个中锋。我上去用身体把他们俩架开,钱知寒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壮汉看我的面子或者说看对方是个老师才没更怎么样。
  出来之后我告诉他我认识他,我是系里的学生,叫邓小邓。他提议去后门酒吧街喝两杯。本来我健身有一套严格的膳食体系,而且晚上已经约了夕莉。我把难处告诉了他,他倒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叫她一起来好了。”这样我似乎没什么可说了,并且和老师搞好关系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把食物和两瓶百威装进肚子之后,我问他怎么就打起来了。
  钱知寒把薯条塞进嘴里,回问我,“小邓你觉得浴室里可以尿尿吗?”
  这个问题把我一下子问住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好比人应该杀害猪去吃它吗,本来不是什么事,但是严肃地问出来总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浴室里清清楚楚挂着“严禁在浴室里尿尿,违者停卡两个月”。
  “不可以啊。”我告诉他。
  “对啊,”听完我说的钱知寒狠狠拍了下桌子, “我也觉得不行。”
  “然后呢?”我开了第三瓶,跟钱知寒碰了杯,让他喝杯酒压压惊。   他说他还没想好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点点不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很快就被酒精压下去了。哼哼哈哈地附和了他一会儿,他问了我第二个问题,他说小邓啊,因为什么你会选择自杀啊?
  “因为什么我都不会选择自杀,现在多美好啊。”我下意识地蹦出来这句,我是真的这么想的,眼神飘过去看见他神色有点凝重,我再给他解释。
  “我好好说。你刚刚不是说了,一个人想死了自然就会自杀了。自杀这个事我还研究过,自杀更多的是一种冲动,一刹那没想开就选择死了。真正想明白的人八成不会选择自杀。我现在看得挺通透的,所以我说什么情况下都不会选择死。”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钱知寒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一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权衡了方方面面的因素觉得死是最好的选择呢,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
  我消化了会儿他的话。
  “小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如果你在超市里看到一只大象你会怎么办?装作没看见然后跟周围的人继续谈论股市?在看到不理解的东西时人们只会惊慌和装作它不存在。安全区可能不是所有人都接纳你,只是他们装作没看见你。”
  他停顿了一下,等了等我的思维。
  “我就像那只在超市的大象,原始人把我从森林赶进了超市,超市的人以为我是来侵犯他们的,只有我知道我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我的思維慢慢提了上来,什么狗屁比喻,我在心里暗自骂道,喝到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我怕是要躺着出去,但我们都没有停止,直到打烊。
  我记得那天夕莉没有来帮我们买单,我们已经有两个月不联系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分手,连我回去找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她也不会生气。怎么回去的我也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关于自杀的问题还有第三个,钱知寒问我如果明天死去,最遗憾的是什么。
  “毕业论文没有写完。”话不经过脑子又冒了出来,说完我哈哈大笑。然后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告诉他,我的遗憾应该是没有对世界做太多有益的事或者说我还有力量奉献这个世界的时候就离去了,“你呢?”我象征性地问他。
  “没能跟我认为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好好地告别。”
  在葬礼上不出意外地遇见了夕莉,在听导师念完冗长的哀悼词之后我在殡仪馆外拦住了她。
  “拉我干嘛?你是想问钱老师的事?”
  我认真朝她点了点头。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了一家最近的肯德基,我把点的餐放到了她的面前,她开了口:
  “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话,但是多一个人知道总好一些,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那天杨柳进钱老师宿舍被我知道以后,他们明显低调了很多,在外人面前就是老师和助教的关系,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他们有时候也挺亲密的,但一般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后来谣言起来还是女孩自己说的,我们之前还以为那个女生挺老实。三个月前她们那届开始保研申报了,杨柳本来学习不错,但大二有一学期体育挂科,绩点最后没够。她想让钱老师帮忙,钱老师没肯。
  有人说是钱老师不想杨柳读研,或者说起码不想让杨柳在本校读研,这样他们的地下情就还得持续三年。他现在很想结婚,但是师生恋的高压线又没法触碰。还有种说法说钱老师是想帮,可一个刚来两三年连教授都不是的年轻讲师又有多大的能耐!
  没能保研本校之后,他俩大吵了一架。但是钱老师好像真的挺喜欢杨柳的,最后答应帮她弄上海大学的研究生名额,但不知道怎么的,这件事也黄了。杨柳心里笃定钱老师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她念研究生,想让她赶紧毕业俩人好结婚。
  事终究是大事,杨柳回去跟父母说了,父母都是小市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杨柳,说是被父母关在了家里。钱老师专门上门去找过,也没能见到。还有传闻说杨柳怀孕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父母散布出来的。
  之后的事你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杨柳她妈来系里,要求赔偿金和保研名额,说她女儿被老师糟蹋这么久理应给个说法。系里和学校都没当真,含糊着过去了,但她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连好几天在学校大门对面拉了横幅,还招来了电视台和新闻记者。
  学校层面找了钱老师,他交代了情况也做了检讨,但检讨并不能解决问题。领导急了,让钱老师自己处理这件事,三天内把杨柳她妈这群人请走,不然自己看着办。
  钱老师当然没办法,也不知道那三天是怎么度过的。
  气话归气话,巡视组就要来了,该谈还得谈,校方与杨柳她妈谈了两次,保研不成问题。但杨柳她妈吃准了校方怕事,咬死了200万的赔偿金不肯松口,这200万谁出?校方如何也答应不下来。双方在这一点上僵持了下来。
  钱老师那边你知道了,三天之后的结果就是这样。讲完故事夕莉指了指殡仪馆的方向,算了算时间我们喝酒那天正好是三天的第一天。
  “我们准备在豆瓣上发帖,微博、公众号都要同步,不然外人会以为钱老师是那样的人。我们也不想干嘛,只想为死者讨一个公道,把真相告诉大众。”
  “可是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对吧?”
  夕莉没想到我听完之后的第一句会问这个,有点生气,问我到底算不算钱知寒的朋友。
  我说我算。我问她杨柳现在在哪里?
  “谁管她,就是她害死了钱老师!你想干嘛?安慰她?”
  我喝了一口可乐,告诉她,“夕莉,你冷静一点,我是在跟你讨论问题。所以你不知道杨柳怎么样对吗?”
  “不知道,她应该过得很好吧,起码她是活下来的一个。”夕莉说完盯着我。“你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啊,可是你把这些发了公众号难道就不生气了吗?”
  “我并不是为了消气才说出真相的,我只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真相,这也是我现在为什么和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这也未必是真相啊,你也只是道听途说。”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所有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你眼睛里看见的也可能是虚假的,这样可以了吗?”她拿起了包,起身要离开,“邓小邓,我真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我伸手拉住了她。“不是的,你听我说。钱知寒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用说你也知道,可是惨剧已经发生了,追究责任没有意义。”
  “那你说什么有意义?”夕莉甩开了我的手,站在那里。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义,追究什么造成钱知寒的死是有意义的,但是追究杨柳的责任没有意义。就像讨论厕所里能不能够尿尿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看我们如何面对错误的事。钱知寒是因为杨柳死的,没有杨柳他不会自杀,但是他不仅仅是因为杨柳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能否好好活着反而变成了最受关注的事,仿佛活下去的人天生就应该承担罪责,他们就像硬币的两面,一面死了,另一面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权利,这样不对。”
  “所以你现在还没忘记对我说教吗?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邓小邓,你知道吗?”
  她并没有听我的答案,就转身离开了。
  我面对一整面墙的书坐在椅子上。
  钱知寒最后一次喝酒好像也没忘记提及他的安全区理论。
  ……
  他还是从楼上跳下去了。
  (钱墨痕,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就读于北大中文系。有小说、散文50万字见于《儿童文学》《四川文学》《雨花》《西湖》《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等。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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