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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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
  
  “江”在马桥人的生活里,是一个很重要的字。因为几乎每个马桥人的家,都住在江边。这是个依水而建的村庄,村民们早上开门,就看见了江;白天种田,脚踩到田里的水,来自于江;晚上关门睡觉,梦中仍然可以听到“江”的流动。所以,马桥人所说的江,实际上是特指家门口的汨江。
  仁初说,1996年韩少功出的那本书,《马桥词典》里,有一个地方写得不准确。他说,书里说,马桥的水流入罗江,但其实汨江和罗江没有谁大谁小,两条江流到汨罗市区合而为一,就是汨罗江。韩少功写完书后,在马桥北面的八景乡盖了一栋房子叫“梓园”,仁初前年曾经跟人去拜访过他,但当时只顾聊天,忘了说这件事。
  马桥人大多姓胡。仁初也姓胡,1994年起就是这里的村支书,一直当到现在。他坚定地说,他从前看过这本书。他还说,当年韩少功在附近的天井乡插队,跟村里的音乐教师胡学第玩得好,关于马桥的情况,大部分是从胡老师那里听去的。当年《马桥词典》刚出版时,村里来过一些记者,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典故,也没人采访过胡老师。
  仁初指给我看胡老师家的房子,说,现在记者们已经很多年不来了,胡老师前两年也过世了。他若有所思地解开裤子,在夕阳中冲着江水撒了一泡尿,然后严肃地说,从前村民可以在水里洗衣,洗被子,现在江水被采金和采砂的污染了,家家都要装净水器。
  这里的水下还有金沙,自古至今都有人在河上淘金。71岁的薛松林住在距马桥不远的长乐镇,他说,这里清代就有严禁淘金的石碑,现在石碑倒了,淘金的人又回来了。就这一点而言,现在对河道的管理,还不如几百年前。
  我去看了河中间的采金船。它黑乎乎地蹲在那里,上面没有一个人。只有机器往复运作,每隔几秒,就发出一声巨大的哐啷声,在云雾缭绕的青山间回荡许久。白天还不觉得怎样,晚上听到,仿佛身在炼狱,又好像《魔戒》里魔都半兽人趁夜打造兵器的声音,哐啷,哐啷,一直响到天明。
  
  书(以及“那本书”)
  
  和想象中的不同,在马桥,很多人并没有看过《马桥词典》。每次说起,他们会愣一下,然后说,哦,你说那本书啊!我知道,但没看过。
  《马桥词典》里描绘的生活,早已远去。书里写的老房子不见了,铁锅也不见了,大院也不见了。一条水泥修筑的村村通公路横贯东西,一到晚上,就亮了起来。现在的马桥人,家家住的都是两层的小楼,屋里有电视,还有洗衣机。仁初家甚至还有组合音响。但他家里没有这本书。说实话,他家里一本书也没有。
  薛松林的父亲当年在镇上做布铺的掌柜。他说,他年轻的时候,镇上和村子里,很多人都看书,甚至在1950年代,镇上的铺子家家还都订着报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年轻人每年过完年就出去打工,年底回家带回钱,就打麻将,买马,买六合彩。
  薛松林说,他们早就没空看书了,甚至连电视也不看了。即便是马桥人,看过甚至听过《马桥词典》那本书的人,恐怕连一半都没有。
  
  宪章
  
  和马桥村的其他人一样,宪章也没读过那本书。尽管他也在马桥做了一辈子农民,但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家里有很多书。宪章平时都戴着近视眼镜,其中一只眼睛的度数,是1800度。他喜欢看古书,尤其是《论语》,但不喜欢看现代书。
  宪章是仁初前一任的村支书。他有3个兄弟,分别叫平章、早章和文章,他的名字,宪章,出自《论语》的《宪问篇》。但凑巧的是,他出生的1946年后不久,当时的国民政府修订了宪法,也称宪章。类似的巧合也发生在仁初的婆姨,四清身上。四清的姐姐分别叫二清、三清,她就顺理成章叫了四清,但没想到出生没多久,就赶上了“四清”。
  在马桥,人们的名字经常与当时的重大事件挂钩,有些是特地起的,比如《马桥词典》里的复查,再比如村里的建国、跃进、建设、改革、开放、港归、澳归、世博等,有些完全是巧合,比如宪章,比如四清。
  这有时会带来无妄之灾,比如邻村有一家人,生的孩子分别叫加成、入成、共成、产成和党成,结果“文革”时说是反党,被拉去批斗。宪章倒一直很平安,他叫这个名字一直叫了60多年,一直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前几年办身份证,“宪”字不知道为什么被改成了“献”,变成了胡献章。宪章查了很多书,很不满意这个新名字,所以私下里签名时,还是用原来的。
  
  芙蓉王
  
  宪章因为生病,口齿不太好了,所以讲话喜欢用写的方式来表达。他拿过一张纸,拿过来递给你,看着你读完,就把纸揉成一团放进口袋里。
  他写字很漂亮,用词古朴,偶尔还夹杂着繁体字,比如这段:“汨江原来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帆船往来,络绎不绝。但19 93年平江淘金热,导致江水变浊。”
  再比如这段:“马桥人爱讲排场。当年困难时期,过年就要招待来客红薯片和炒蚕豆,如今则是开心果、美国核桃、芙蓉王香烟。”他说,但这仅限于春节,新年伊始,一过元宵节,一切就要回到原状,抽普通的白沙烟。
  他说的确乎是真的,我在镇上的网吧,看到玩射击游戏的小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一边为上网的几块钱争吵,嘴巴上叼的却是20多元一包的芙蓉王,想来这一定不是常态。
  
  发歌
  
  群华戴着一顶前进帽,抽起芙蓉王来很凶,一支接一支。仁初介绍说,在马桥,群华发歌算是最有名气的一个。
  发歌就是唱山歌,《马桥词典》里提到过一个很会发歌的万玉,很受姑娘媳妇欢迎,还会唱荤段子。前年镇上要搞长乐镇建镇千年庆典,还事先和群华打招呼,要他到时去发几首歌。但后来庆典没有拉到赞助,发歌的事情也就作罢了。
  群华今年67岁了,会发几十首歌,年轻时也很受欢迎过。他也会发荤段子。我请他发一个来听听,他很不好意思,说有规矩,山歌不进屋,不能在有屋顶的地方唱,只好作罢。
  群华年纪大了,也很发愁发歌传承的事。他只有一个孙女,但是他不肯教她,因为传统发歌不能传女子,再说,山歌里的荤段子也不好教给她。群华说,如果有男人上门来学,就传授给他,算是徒弟。
  
  打包
  
  在马桥玩了几天,我听到消息,跑去几里外平江县的青林村蹭吃喜酒。
  确切地说,是出嫁女儿过年回娘家的“于归酒”。我到的时候,红帐篷已经扎了起来,上百人坐在里面,等着开饭。主人似乎并不介意陌生人的到来,有人跑来握手,又有人把我安排在一桌坐下,端上擂茶,里面漂着香喷喷的芝麻和豆子。
  每个人面前都有个饭碗,碗底写了个“孝”字,我觉得奇怪,问旁边的大嫂,说是这里请客都讲究外包,那个“孝”字是出租碗筷的人的名字,以便还碗时方便辨认。
  菜还没有上,主人那边就有一个女孩,按人头给每个人发塑料袋。连抱在怀里的孩子,也有一个。旁边的大嫂开始张罗,把桌上碟子里的红包分给每个人,把瓜子香烟也拆开,每人一把丢在塑料袋里。另外,每个凳子脚下放着一包“芙蓉王”和一袋糖果,也是用来打包的。接下来,每上一个菜,待到人人吃过以后,都要分开打包,装进塑料袋,等到吃完,桌上已经什么都没有。
  我看了看红包里面,装的是10块钱。因为来之前查过打包的习俗,所以假装并不如何惊讶。实际上,这里千年前就有打包的习俗,从前是每道菜上来夹到桌角上,现在改成了塑料袋。我只是没有想到打得如此干净。
  我看看表,一顿有八道大菜的丰盛筵席,只用了10来分钟就吃完了。来自三乡四里的亲朋们抹一抹嘴,把塑料袋放在摩托车的置物盒里,也不和主人招呼,就突突突地呼啸而去。邻座的大嫂告诉我,在这里,请客对主人来说是一件不小的负担,即便算上礼金,这顿酒办下来,也要赔上几千块钱。
  
  采砂(以及采金)
  
  住在河边,最大的资源就是河里的砂。马桥从前有200多条采砂船,后来退沙还林,现在只剩下4个砂厂,20多条船。
  对面属于平江县的普平村,当初整顿,也合并了很多砂厂,但剩下的还很多,有30多个厂。几年挖下来,加上涨水,河道都被挖得偏向了马桥一边。从前马桥人洗衣服的码头被淹没了,河堤上一家人的房子,因为地基被水淹,前些日子也垮掉了。
  一边人多砂少,一边人少砂多,所以河两边的砂厂,经常冲突。去年11月双方冲突过一次,对方拿了钢管,马桥这边没带武器,被推了几个人下水,后来岳阳市水利局领导来现场办公,裁定了一下,对方再到河上的沙洲采砂时,汨罗警方出手,行政拘留了对面两个人。
  今年正月初九,双方又冲突了一次,马桥这次带了钢管,没想到对方使用了旱雷和砍刀,被伤了几个人。两边的警方都出了警,但事情还没有处理结果。
  仁初这两天很忙,受伤的村民要送医院,家属要安抚,村民要劝阻。他作为村干部,不可能鼓励械斗。但彻底解决这件事,又远超他的能力范围。
  双方械斗的时候,远远在河上游那条采金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是仁初更头疼的事。采金船把整个河道都围起来了,污水就直接排进河里。仁初认为那条船绝对是非法的。理由是上次领导检查时,对方把船炸沉了,领导一走,又把船吊出来焊好接着用。
  晚上吃饭时,仁初高兴地说,你听,警察来了,采金船现在晚上不作业了。他兴冲冲地端着饭碗跑出去听,垂头丧气地回来。晚上哐啷、哐啷的声音,仍然像往常一样,响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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