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相思寻尽，以梦为枕。那是一个不能单纯地用好或坏来形容的人，一世筹谋，为的不过是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偏偏命运这东西变故太多，一步步地推着故事里的人走向身不由己。
楔子
十里白梅斑斓如雪，宋锦歌穿着金线堆刺的嫁衣，站在极暖的阳光里顽皮地笑。她说：“你若是做了我师父，师者为长，弟子为幼，长幼有序，我就不能嫁给你给你当媳妇了！我叫你梦枕，你唤我阿锦，等我再长大一些，再漂亮一些，你就娶我好不好？”
荀梦枕在虚幻的梦境之中红了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她的脸颊，眼前的画面却在那一瞬间变了模样。白梅零落，悲歌响彻，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无光。
一日为师，终身相付
宋锦歌作为宣靖王唯一的女儿，是个极具传奇性的女子。三岁上房，五岁揭瓦，七岁时被她老爹满院子追着揍，十岁的时候学了些拳脚功夫，成了魏国王城里人见人躲的混世魔王。老王爷活生生为她愁白了头发——如此不着调的一位小郡主，如何嫁得出去。
老王爷正对着自己闺女闯出来的祸事闹头疼，府里的谋士适时凑过去进言道，新晋的文状元乃圣上钦点，姓荀名珂字梦枕，官封翰林院侍郎，为人极冷，才名极盛，将小郡主送过去做个关门弟子，大概能收敛些心性。
老王爷病急乱投医，转天就把宋锦歌送到了荀梦枕的书案前拜师。书房里的窗子洞开着，阳光金灿灿地铺洒进来，名满天下的当世才子手执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周身弥漫着笔墨书不尽的俊美倜傥。
宋小郡主盯着这位白捡的便宜师父看了半晌，突然眼睛一弯，笑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唤作师父未免太过老气，我叫你梦枕，你叫我阿锦；你教我读书写字，我给你揉肩捏腿，好不好？”
荀梦枕眸色冰冷，他用折扇托起宋锦歌的右手看了一眼，慢悠悠地道：“掌中无茧印，指腹无墨痕，郡主平日里一定甚少练字，不如就先写上十篇来松松筋骨吧。”
宣靖王这一次是真的下了狠心，敲着宋锦歌的脑门同她定好了规矩——荀侍郎每日巳时来王府教她读书习字两个时辰，期间不准瞌睡不准偷跑，更加不准对师父拳脚相加。
宋锦歌当着王爷老爹的面乖乖应下，转过身就爬上王府的后院墙，准备溜出去逍遥快活。可惜时运不济，宋小郡主刚一落地，一顶官轿便挡在了她面前，轿帘挑起，荀梦枕俯身而出，一身素衣，唇边噙着一抹冰花似的笑。
人赃俱获，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宋小郡主正捉摸着该如何收场，余光一瞟，刚好看见白羽箭借着风势，笔直地朝荀梦枕的后心处射来，箭镞幽中泛蓝，淬着雪亮的光。
心思还来不及转弯，人已扑了过去。宋锦歌仗着自己练过几年拳脚功夫，紧握荀梦枕的手臂猛地旋身，羽箭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鲜血沁出，顷刻间便染红了外袍。
荀梦枕顺势将锦歌抱进怀里，飞薄的唇贴在她耳边，极轻地道：“明明不喜欢我，为何要救我？”
荀梦枕身上冰雪般的气息仿佛漫进了锦歌的眼睛里，眼前渐渐浮起一层夜雾似的白，失去意识前，锦歌喃喃地道：“我见过你，在你金榜题名的那天……”
宋锦歌第一次见到荀梦枕时，她换了男装和一众纨绔子弟躲在烟柳之地喝茶听曲，站在数仗高的绣楼上遥遥望去，刚好看见新科状元打马而过。寻常的状元都穿着喜服似的红，唯他一身冰雪般的素衣，手中一柄白玉作骨的折扇，俊美如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神明。万千民众伏在他脚边，近乎景仰地唤着他的名讳——姓荀名珂字梦枕，御笔亲封，名满天下。
看一眼马背上的那人，再看一眼身后的纨绔，仿佛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冰雪之姿、傲不可攀，先前在书本上看到的句子一股脑地翻涌上来，用在那人身上再贴切不过。只是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老王爷说给她请了位状元做师父，她嘴上抱怨，心下却在暗暗期待。直到那一天，他站在书案之后，隔着金灿灿的阳光向她看来，口中吐出的句子虽然冰冷，却让宋小郡主开心不已。
真好，真的是你。
我非归人，只是过客
宋小郡主的伤还没痊愈，宣靖王的寿辰便到了。偌大的王府灯火通明，锦歌路过抄手游廊时，刚好听见几个女眷躲在廊柱后咬耳朵：“据说那位才名顶顶的状元郎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个青衣花旦抚养长大。老王爷竟然让小郡主认他做师父，也不怕脏了宣靖王府的招牌！”
宋锦歌抓起一把小石子，雨点般朝女眷砸了过去，怒道：“我宣靖王府的牌子有没有被弄脏，是我宣靖王府的事，轮不到外人来多嘴！荀侍郎虽出身微寒年幼失怙，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们瞧不起荀侍郎，却不知荀侍郎更加瞧不起你们这些只会在背后乱嚼舌头的小人！”
咬舌头的女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宋锦歌恨恨地拍干净掌心里的灰尘，转过身就看见荀梦枕站在那里，墨发素衣，清丽如雪。
宋小郡主猛地红了脸颊，荀梦枕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道：“外面太吵了，我带你去书房练字。”
那夜月华斑斓，烛光映出花影重重，喧哗与吵闹都被关在了门扉之外，门内只余一室静谧和映在墙壁上的两道墨色人影。
荀梦枕挑亮烛心，将宋锦歌半揽在怀中，握着她执笔的手，在宣纸上书下一行又一行走势流动的字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有风略过，空气里浮动着芙蕖花的香气，荀梦枕冰雪雕砌似的侧脸就停在宋锦歌的唇边，微微偏过头，两个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起。宋小郡主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在寂寂深夜里悄然回响。
寿宴过后不到一月，楚国重兵犯境的消息传到了王城，戎马一生的宣靖王自请带兵亲征，同宣靖王一起向皇上请命的还有翰林侍郎荀梦枕。
临行前的那夜，锦歌带着未愈合的伤口溜进了荀梦枕的府邸。水阁之上，莲叶田田，荀梦枕的纤长十指搭在银亮的琴弦之上，好看得近乎虚幻，铮铮琴声倾泻而出，连月色都深重了几分。
锦歌踏着琴音走到他面前，自怀中取出一套蚕丝软甲，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让它替我保护你。” 琴声戛然而止，荀梦枕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深处闪过数道暗色流光。
锦歌贴着琴案坐下来，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一直平平安安……”
月色逐渐荒寒，落在素衣黑发的荀梦枕身上，越发显得单薄凉白。他突然握着她的手放在凤尾琴如玉的弦上，道：“之前一直教你习字，从未教你抚琴，今夜我便教你一曲，待我凯旋时记得弹给我听，弹不好，要挨罚的！”
宣靖王再披战袍率兵出征的那天，魏王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亲自为迎敌的将士斟满一杯践行的酒。战旗烈烈，西风萧瑟，锦歌裹在送行的人群里，遥遥地看向重甲银枪的荀梦枕。
七千铁骑依序而过，留下响彻王城内外的铿锵之音。宋锦歌将双手拢在唇边，遥遥地对他道了一声“保重”。
天启九年，五月，楚军犯境，宣靖王领兵迎战。同年六月，战事尚未告捷，一纸密奏先递到了魏王的案上，控诉宣靖王七宗重罪，头一条便是与敌私通预谋造反。
魏王震怒，命荀梦枕代行主帅之职，将逆臣宣靖王宋景林斩杀于帐前，以血祭旗。
父亲的死讯传来时，锦歌指下一滑，冰玉似的琴弦应声断裂，指尖沁出鲜红的血珠，侍女仆从跪了一地，却只敢小声呜咽。
因为是罪臣，所以不立碑祭拜；因为是罪臣，所以不能返京安葬；因为是罪臣，连哭都不能哭。
锦歌眼中浮起冰冷的泪光，她踢翻横在面前的琴案，跳上马背便冲了出去。荀梦枕代行主帅之职，率兵驻扎雁门关，她一定要找到他，她一定要问个明白，她的父亲，一心保家卫国的一代战将，怎么就变成了罪臣……
雁门关外烽火凌乱，魏、楚两军遥遥相制，宋锦歌一骑绝尘，直接纵马闯进主帅的营帐外。荀梦枕一身月白的战甲，比金榜题名时更加冷峻。他像是早就料到锦歌会来，纯黑的眼睛里不带半点惊讶，冷静地指挥着近卫将锦歌从马背上挑下，冷冷地道：“此人乃逆臣宋景林之后，压入军牢听候发落！”
锦歌很想对他说些什么，张开嘴巴却只有破碎的哽咽。她眼看着荀梦枕转身走进营帐，月白的披风自身后烈烈翻飞。
所谓的军牢不过是一顶简陋的营帐，锦歌被反剪着双手绑在账中的柱子上。荀梦枕俯身走进时，带来些许边关的沙尘，锦歌眯了眯眼睛，朦胧中那人的身影显得越发薄凉。
荀梦枕抽出匕首割开锦歌身上的绳索，道：“宋氏一族荣华已散，王城于你已成死地，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自去逃命吧。他日若有缘再见，你若还愿唤我一声师父，我再教你习字抚琴。”
锦歌仰起头看着荀梦枕，轻轻地道：“是你将密报递到皇上手中，是你斩杀了父亲，所谓的自请亲征，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巨大的局！”
荀梦枕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表情，退开一步躲开她的视线，道：“宣靖王手握重兵七万，王城戍卫均由他选拔任命，这样的人，既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亦有震主之嫌，他多活一天，继位不足三年的皇上便一天睡不安稳。所谓借刀杀人，我不过是柄杀人的刀。”
锦歌怔怔地看着他，口中喃喃着：“我将蚕丝软甲送给你，希望它能保护你，希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你却与皇上合谋杀了我的父亲。欠我这样多，你要拿什么来还？”
最后一句诘问，凄厉透骨，锦歌夺过荀梦枕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上月白的战甲。荀梦枕表情未变，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却压得很柔：“现在，我欠你的都还清了！”
锦歌永远都忘不掉，在天启九年的雁门关，她一刀刺进荀梦枕的胸口。
狼烟缭乱，烽火不休，嫣红的血与月白的战甲融在一起，那人凑在她耳边极轻地道：“从今以后，我再不欠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宣靖王死后宋氏一族迅速败落，曾经门庭若市的宣靖王府成了一座濒死的空宅，破旧的宫灯随风摇曳，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荀梦枕大败楚军得胜凯旋，九五之尊亲自出城迎接，官加三品晋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
锦歌一身布衣裹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他骄傲地去又骄傲地回，月白的战甲一如往昔，只是众军之前没有了戎马一生的宣靖王。
心中翻涌着刻骨的恨，偏偏恨得那般无力。
天启十年，魏王寿辰，百官共饮于琼林殿。番邦进献的舞姬身姿妖娆，遮面的流苏落下，露出一张格外熟悉的脸，清冷似冰雪的年轻丞相自座位上豁然立起。歌舞骤停，魏王推开内官的搀扶走到舞姬面前，冰凉的指托起她的下巴，英俊的眉眼轻轻弯起：“原来是你。”
锦歌的眉心处绘着一抹梅花烙，唇边现出堪称绝色的笑：“皇上曾许给锦歌一个诺言，若有一日锦歌出言相求，您一定竭力做到，不知诺言如今还算不算数？”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小皇子，因背不出书来在佛堂罚跪，随父亲一同入宫的锦歌悄悄溜过去，递给他一块香软的桂花糕，嗓音也是软糯糯的：“吃吧，吃饱了膝盖就不疼了。”
深宫寂寂，她像是一抹亮眼的阳光照进他的生命。
魏王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柔软，他看着锦歌的眼睛，道：“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眼前的光晕同记忆中的画面撞在一起，很久以前，有人压低声音覆在她耳边问过同样的问题；很久以前，她不眠不休地彻夜抚琴，就是为了凯旋之时送给那人一曲倾城之叹……
锦歌眼中骤然涌起泪光，她看向魏王身后某个虚无的角落，轻声道：“我要你娶我！”
荀梦枕手中的杯盏跌落下来，醇香的酒液溅湿了衣角。
锦歌出嫁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灿金的合欢花瓣飞落如雪，锦歌踏着长长的红毯一步步走进掖庭深巷，走进她再不能预料的寂寂余生。
魏王端坐在极高的地方，十二毓的帝冕遮住了面容，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想来也应是满脸的高深莫测。
锦歌再一次见到荀梦枕，是在皇后亲手操办的百花宴上，文武百官携适龄女眷赴宴，意图昭然。
避开层层耳目，荀梦枕一身玄色莽服暗得能融进夜色里。他握住锦歌的腕，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杀魏王？” 浅白的月光下，锦歌唇边浮起极淡的笑，她甩开覆在腕上的手，轻声道：“我不能再爱你，却也舍不得恨你，除了再不相见我想不出别的法子。锦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师父，从今以后，你我师徒不复相见，我要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荀梦枕恍若没有听懂她的诀别，拉过她的手拂开十指，将那柄白玉作骨的折扇放进她的掌心：“刺杀魏王的事由我来做，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够了。”
那夜星光璀璨，他玄色的蟒袍间有极淡的芙蕖花香，白玉折扇触感冰冷。她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心境荒凉得像是在刹那间老去。
百花宴上，皇后玉手钦点，将云阳王府的浅瑶郡主许给丞相荀梦枕为妻。俯身谢恩时，浅瑶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欣喜，锦歌隔着桌案和无数盏宫灯烛火，遥遥地望向那个身着玄色莽服的人。
无数往事横亘在两人之间，如同隔绝着千山万水。正应了那句诗里的意境——相见怎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相思成赋，往事作古
天启十年，九月，丞相荀梦枕迎娶浅瑶郡主。长长的红锦沿街铺展，吉祥的喜乐鸣唱不休，百姓争相涌上街头，目睹这轰动王城的盛事。
帝后亲临荀梦枕的府邸，为永结秦晋的新人斟上一杯祝福的酒，宾客团团围在荀梦枕身边，不住地道着恭喜。锦歌立在昏暗的角落里，将淬毒的羽箭贴上银亮的共线，眼中露出孤注一掷的神色。
喜宴上守卫薄弱，是最好的行刺时机，她并不是故意要破坏他的幸福，只是做不到同别人一样，笑着说一句百年好合。然而锦歌没有想到的是，淬毒的羽箭尚未射出，银甲重枪的御林军便将她围在了中央。
她看见身着喜服的荀梦枕径自走来跪倒在魏王脚边，她看见魏王抬手抚上荀梦枕的肩膀，叹道：“荀卿不愧是朕的心腹之臣，若不是你事先通报，朕怕是就要死在这喜宴上了。”
风过耳，掠起刺骨的凉，某种被视为信仰的感情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哀鸿遍野。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落在殷红的锦缎上，锦歌听见自己的哭声是从未有过的凄厉，近乎崩溃：“你怎能这样对我？”
锦歌以密谋行刺的罪名被压入死牢，择日处斩。出嫁时飞扬的合欢花瓣还没有干枯，她已经改了身份身陷囹圄，命运这东西，有的时候真是神奇得厉害。
死牢里阴冷潮湿，荏苒的烛火将身影拖得老长。荀梦枕一身素衣缓步走来，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翰林侍郎，是让宋小郡主一见倾心的金榜才子。
夜色空茫，隐约传来秋雨淅沥的声音，芙蕖花的味道弥散在鼻尖，像是一味致命的毒。荀梦枕拂开贴在锦歌脸颊上的长发，飞薄的唇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知，我本姓楚，姓楚名荀字梦珂。”
楚是楚国的国姓，非王族不得冠之。锦歌像是明白了什么，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他亲口说出一个答案。
雨声渐浓，荀梦枕的声音飘飘缈缈，他道：“十二年前，楚、魏两国交战于凤阳坡，楚王御驾亲征却战死于宣靖王之手。楚王战死的消息传来，王后悬起三尺白绫，自缢于寝宫。楚王的亲弟于宫中发动政变，将当时不满七岁的小太子千里流放，夺位称王，那个被流放的人便是我。”
那个浸着血色的夜晚仿佛又在眼前徐徐展开，他先是没了父王，接着又失去了母后。叔父将他从王座上狠狠推下，从此国不再是国，家也不再是家，留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挣扎起伏。
荀梦枕眼中隐隐浮起泪水的痕迹，他咬牙将它们统统逼回，再看向锦歌时又恢复了以往冰雪般清冷的样子，他道：“我虽位列百官之首，终究是一介文臣，无兵无卒，就算魏王暴毙，王座也轮不到我来继承。我只能一点点取得魏王的信任，一点点架空他的权利蚕食他的江山，终有一天，楚国也好魏国也罢，都将成为我脚下的疆土！”
锦歌突然抬起手，抚上他泛红的眼角，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鼻息相闻，偏偏心却渐行渐远。锦歌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浅色的瞳仁中，仿佛有花瓣落下来，将她层层埋葬，她喃喃着：“你心里满满的都是仇恨，可有一点儿位置留给我？”
她的声音那样轻，问出的问题却是那样的透骨直白。荀梦枕像是被触疼了伤口的小兽，自她怀中骤然立起，拂袖走远。
荀梦枕一直没有勇气告诉锦歌，出征前，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弹奏的那首琴曲，名叫相思赋，是父王在世时母妃经常弹给他听的曲子，是倾国的女子为心爱的情郎而谱，代表着两情相悦的生死契阔。
他一直没有勇气告诉她，你从未在我的计划之内，你是我的意外之喜。
只可惜，他是弄丢了王座的小皇子，国仇家恨都压在他一人肩膀，有些秘密只能自己知晓，永远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人散曲终，花落多少
新婚之夜，荀梦枕独自一人在莲花池上的水阁里酩酊大醉。微风送来极淡的芙蕖花香，仿佛有蝶翼似的双睫在他眼前栖落，容貌绝色的小女孩覆在他耳边呢喃。
相思曲散，素衣蒙尘，谁的眼角沁出冰凉的泪，那是对往事最后的缅怀。
浅瑶脱下喜服，在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绡帐里和衣而卧，眼睁睁地看着喜烛一点一点燃尽，直到天光大亮。
关进死牢的第三天，锦歌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探访者。
浅瑶长发挽起，脸上妆容素雅，她支开随行的婢女，将一杯清酒递到锦歌面前，清冽的酒水在墙壁上映出些许波光，衬得浅瑶眉眼似画。她道：“你活在这世上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嫁得安心，不如让我送你早些上路！”
锦歌劈手打翻递到她面前的杯盏，摘下浅瑶配在头上的发簪，尖锐的一面抵上她的喉咙。锦歌反剪着浅瑶的双手，挟持着她一步步向死牢外走去。
浅瑶精致的妆容乱成一团，她带着恨意道：“他不会救你的，就算你逃出死牢，他也不会救你！”
锦歌纯黑的眼中一片空茫，无泪无恨。她握紧手中的发簪，道：“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有一个问题，他还没有给出答案。
已是九月了，秋色浓郁地铺展开来，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锦歌挟持着浅瑶一步步走出死牢，走到阳光极盛的地方，背倚着厚重的城墙，对围在她面前的死牢侍卫道：“我要见荀大人，见到他我便放人。” 极淡的芙蕖花香幽幽弥散，一双云燕展翅飞过，锦歌长发曳地，面对峥嵘的兵刃丝毫不见慌乱，安静地等待着她要等的人。
浅瑶按捺不住低声啜泣，忽然耳边一暖，锦歌低声对她说：“他爱穿素衣，最喜欢白玉作骨的折扇和七弦凤尾琴，爱饮茶不爱饮酒……他一生孤苦，你是他的妻，要一直陪着他……”
话音尚未落下，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荀梦枕驾驭着白色的骏马来势匆匆。不待马蹄站稳，便从马背上跳下，与此同时魏王的銮驾雍容而来，层层明黄色的宝番在眼前铺展，带着天子独有的威仪。
荀梦枕僵着嗓音跪拜叩首，魏王像娶亲那日一样抬手抚上他的肩膀，道：“荀卿，她挟持了你的妻，你不想杀了她吗？”
荀梦枕脸上的面具终于破裂，魏王将一柄长弓和一枚羽箭递到他面前，唇边的笑容幽冷深邃：“杀了她，我便晋你为藩王，赐兵符一道，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刺疼了人的眼睛。荀梦枕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魏王，琥珀色的瞳仁里是濒死般的寂灭，他用无比肯定的语气，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了。”
魏王的笑容深不可测，他用长弓轻点着脚下的尘土，道：“早在你金榜题名之时，朕便派人查过你的身世，姓楚名荀字梦珂，是十二年前被千里流放的楚国太子。楚荀，朕虽继位不足三年，你的故事却听过很多遍。”
像是被锐利的武器击中胸口，荀梦枕在那一瞬间失掉了所有力气。他跪在魏王脚边，恭恭敬敬地施下一个大礼：“楚荀甘愿受死，求皇上饶锦歌一命！”
有风吹来，花瓣缤纷而落，魏王的目光看向极远的地方，像是想透过层层兵甲的围绕，看清此刻锦歌脸上的表情。雾霭沉沉地坠下来，天地之间空寂无声，魏王下定决心一般叹息道：“太迟了。”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盛世才名的金榜状元被御林军摁倒在地，羽箭飞扬时带起的尘土染脏了他的衣角。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落进尘土里，开出脆弱的花朵。
这一生，他第一次这样狼狈，也是第一次这样后悔。可不可以重新来过，回到莲花池上的水阁中，回到铺满金色阳光的书房里，她睁着明亮的眼睛向他看来，他用白玉作骨的折扇抬起她的手……
魏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荀梦枕，道：“锦歌被打入死牢后，朕曾见过她一次，她说她愿用一死换你一世长安，朕允了。楚荀，你我之间原本只有一人能活，可是这世上偏偏有一个宋锦歌，一个不顾一切想要救你一命的宋锦歌。”
皇帝抬手抚上荀梦枕的肩膀，骨骼应声断裂，那双写诗作画的手就此废掉。桃花勾勒般的唇瓣间浮起丝丝血痕，荀梦枕半跪在地上，喃喃自语。
有泪水落下来，那么冰凉又那么滚烫。
尾声
凤阳坡上荒草皑皑，顺着陡坡一路西行，能看见一方小小的古寺，寺里住着一个异常英俊的年轻和尚。年轻和尚一身素衣似清冷的冰雪，日复一日地吃斋念佛，日复一日地守着芙蕖花丛中无碑的孤坟。
日暮了，夕阳沉沉，苍寂的钟声响彻云霄，古寺门扉半掩，佛香缭绕中，年轻和尚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那句诗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带着曲终人散后哀凉的尾音——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滴泪落下来，在书卷上晕开淡淡的墨痕。
楔子
十里白梅斑斓如雪，宋锦歌穿着金线堆刺的嫁衣，站在极暖的阳光里顽皮地笑。她说：“你若是做了我师父，师者为长，弟子为幼，长幼有序，我就不能嫁给你给你当媳妇了！我叫你梦枕，你唤我阿锦，等我再长大一些，再漂亮一些，你就娶我好不好？”
荀梦枕在虚幻的梦境之中红了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她的脸颊，眼前的画面却在那一瞬间变了模样。白梅零落，悲歌响彻，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无光。
一日为师，终身相付
宋锦歌作为宣靖王唯一的女儿，是个极具传奇性的女子。三岁上房，五岁揭瓦，七岁时被她老爹满院子追着揍，十岁的时候学了些拳脚功夫，成了魏国王城里人见人躲的混世魔王。老王爷活生生为她愁白了头发——如此不着调的一位小郡主，如何嫁得出去。
老王爷正对着自己闺女闯出来的祸事闹头疼，府里的谋士适时凑过去进言道，新晋的文状元乃圣上钦点，姓荀名珂字梦枕，官封翰林院侍郎，为人极冷，才名极盛，将小郡主送过去做个关门弟子，大概能收敛些心性。
老王爷病急乱投医，转天就把宋锦歌送到了荀梦枕的书案前拜师。书房里的窗子洞开着，阳光金灿灿地铺洒进来，名满天下的当世才子手执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周身弥漫着笔墨书不尽的俊美倜傥。
宋小郡主盯着这位白捡的便宜师父看了半晌，突然眼睛一弯，笑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唤作师父未免太过老气，我叫你梦枕，你叫我阿锦；你教我读书写字，我给你揉肩捏腿，好不好？”
荀梦枕眸色冰冷，他用折扇托起宋锦歌的右手看了一眼，慢悠悠地道：“掌中无茧印，指腹无墨痕，郡主平日里一定甚少练字，不如就先写上十篇来松松筋骨吧。”
宣靖王这一次是真的下了狠心，敲着宋锦歌的脑门同她定好了规矩——荀侍郎每日巳时来王府教她读书习字两个时辰，期间不准瞌睡不准偷跑，更加不准对师父拳脚相加。
宋锦歌当着王爷老爹的面乖乖应下，转过身就爬上王府的后院墙，准备溜出去逍遥快活。可惜时运不济，宋小郡主刚一落地，一顶官轿便挡在了她面前，轿帘挑起，荀梦枕俯身而出，一身素衣，唇边噙着一抹冰花似的笑。
人赃俱获，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宋小郡主正捉摸着该如何收场，余光一瞟，刚好看见白羽箭借着风势，笔直地朝荀梦枕的后心处射来，箭镞幽中泛蓝，淬着雪亮的光。
心思还来不及转弯，人已扑了过去。宋锦歌仗着自己练过几年拳脚功夫，紧握荀梦枕的手臂猛地旋身，羽箭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鲜血沁出，顷刻间便染红了外袍。
荀梦枕顺势将锦歌抱进怀里，飞薄的唇贴在她耳边，极轻地道：“明明不喜欢我，为何要救我？”
荀梦枕身上冰雪般的气息仿佛漫进了锦歌的眼睛里，眼前渐渐浮起一层夜雾似的白，失去意识前，锦歌喃喃地道：“我见过你，在你金榜题名的那天……”
宋锦歌第一次见到荀梦枕时，她换了男装和一众纨绔子弟躲在烟柳之地喝茶听曲，站在数仗高的绣楼上遥遥望去，刚好看见新科状元打马而过。寻常的状元都穿着喜服似的红，唯他一身冰雪般的素衣，手中一柄白玉作骨的折扇，俊美如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神明。万千民众伏在他脚边，近乎景仰地唤着他的名讳——姓荀名珂字梦枕，御笔亲封，名满天下。
看一眼马背上的那人，再看一眼身后的纨绔，仿佛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冰雪之姿、傲不可攀，先前在书本上看到的句子一股脑地翻涌上来，用在那人身上再贴切不过。只是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老王爷说给她请了位状元做师父，她嘴上抱怨，心下却在暗暗期待。直到那一天，他站在书案之后，隔着金灿灿的阳光向她看来，口中吐出的句子虽然冰冷，却让宋小郡主开心不已。
真好，真的是你。
我非归人，只是过客
宋小郡主的伤还没痊愈，宣靖王的寿辰便到了。偌大的王府灯火通明，锦歌路过抄手游廊时，刚好听见几个女眷躲在廊柱后咬耳朵：“据说那位才名顶顶的状元郎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个青衣花旦抚养长大。老王爷竟然让小郡主认他做师父，也不怕脏了宣靖王府的招牌！”
宋锦歌抓起一把小石子，雨点般朝女眷砸了过去，怒道：“我宣靖王府的牌子有没有被弄脏，是我宣靖王府的事，轮不到外人来多嘴！荀侍郎虽出身微寒年幼失怙，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们瞧不起荀侍郎，却不知荀侍郎更加瞧不起你们这些只会在背后乱嚼舌头的小人！”
咬舌头的女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宋锦歌恨恨地拍干净掌心里的灰尘，转过身就看见荀梦枕站在那里，墨发素衣，清丽如雪。
宋小郡主猛地红了脸颊，荀梦枕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道：“外面太吵了，我带你去书房练字。”
那夜月华斑斓，烛光映出花影重重，喧哗与吵闹都被关在了门扉之外，门内只余一室静谧和映在墙壁上的两道墨色人影。
荀梦枕挑亮烛心，将宋锦歌半揽在怀中，握着她执笔的手，在宣纸上书下一行又一行走势流动的字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有风略过，空气里浮动着芙蕖花的香气，荀梦枕冰雪雕砌似的侧脸就停在宋锦歌的唇边，微微偏过头，两个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起。宋小郡主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在寂寂深夜里悄然回响。
寿宴过后不到一月，楚国重兵犯境的消息传到了王城，戎马一生的宣靖王自请带兵亲征，同宣靖王一起向皇上请命的还有翰林侍郎荀梦枕。
临行前的那夜，锦歌带着未愈合的伤口溜进了荀梦枕的府邸。水阁之上，莲叶田田，荀梦枕的纤长十指搭在银亮的琴弦之上，好看得近乎虚幻，铮铮琴声倾泻而出，连月色都深重了几分。
锦歌踏着琴音走到他面前，自怀中取出一套蚕丝软甲，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让它替我保护你。” 琴声戛然而止，荀梦枕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深处闪过数道暗色流光。
锦歌贴着琴案坐下来，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一直平平安安……”
月色逐渐荒寒，落在素衣黑发的荀梦枕身上，越发显得单薄凉白。他突然握着她的手放在凤尾琴如玉的弦上，道：“之前一直教你习字，从未教你抚琴，今夜我便教你一曲，待我凯旋时记得弹给我听，弹不好，要挨罚的！”
宣靖王再披战袍率兵出征的那天，魏王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亲自为迎敌的将士斟满一杯践行的酒。战旗烈烈，西风萧瑟，锦歌裹在送行的人群里，遥遥地看向重甲银枪的荀梦枕。
七千铁骑依序而过，留下响彻王城内外的铿锵之音。宋锦歌将双手拢在唇边，遥遥地对他道了一声“保重”。
天启九年，五月，楚军犯境，宣靖王领兵迎战。同年六月，战事尚未告捷，一纸密奏先递到了魏王的案上，控诉宣靖王七宗重罪，头一条便是与敌私通预谋造反。
魏王震怒，命荀梦枕代行主帅之职，将逆臣宣靖王宋景林斩杀于帐前，以血祭旗。
父亲的死讯传来时，锦歌指下一滑，冰玉似的琴弦应声断裂，指尖沁出鲜红的血珠，侍女仆从跪了一地，却只敢小声呜咽。
因为是罪臣，所以不立碑祭拜；因为是罪臣，所以不能返京安葬；因为是罪臣，连哭都不能哭。
锦歌眼中浮起冰冷的泪光，她踢翻横在面前的琴案，跳上马背便冲了出去。荀梦枕代行主帅之职，率兵驻扎雁门关，她一定要找到他，她一定要问个明白，她的父亲，一心保家卫国的一代战将，怎么就变成了罪臣……
雁门关外烽火凌乱，魏、楚两军遥遥相制，宋锦歌一骑绝尘，直接纵马闯进主帅的营帐外。荀梦枕一身月白的战甲，比金榜题名时更加冷峻。他像是早就料到锦歌会来，纯黑的眼睛里不带半点惊讶，冷静地指挥着近卫将锦歌从马背上挑下，冷冷地道：“此人乃逆臣宋景林之后，压入军牢听候发落！”
锦歌很想对他说些什么，张开嘴巴却只有破碎的哽咽。她眼看着荀梦枕转身走进营帐，月白的披风自身后烈烈翻飞。
所谓的军牢不过是一顶简陋的营帐，锦歌被反剪着双手绑在账中的柱子上。荀梦枕俯身走进时，带来些许边关的沙尘，锦歌眯了眯眼睛，朦胧中那人的身影显得越发薄凉。
荀梦枕抽出匕首割开锦歌身上的绳索，道：“宋氏一族荣华已散，王城于你已成死地，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自去逃命吧。他日若有缘再见，你若还愿唤我一声师父，我再教你习字抚琴。”
锦歌仰起头看着荀梦枕，轻轻地道：“是你将密报递到皇上手中，是你斩杀了父亲，所谓的自请亲征，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巨大的局！”
荀梦枕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表情，退开一步躲开她的视线，道：“宣靖王手握重兵七万，王城戍卫均由他选拔任命，这样的人，既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亦有震主之嫌，他多活一天，继位不足三年的皇上便一天睡不安稳。所谓借刀杀人，我不过是柄杀人的刀。”
锦歌怔怔地看着他，口中喃喃着：“我将蚕丝软甲送给你，希望它能保护你，希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你却与皇上合谋杀了我的父亲。欠我这样多，你要拿什么来还？”
最后一句诘问，凄厉透骨，锦歌夺过荀梦枕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上月白的战甲。荀梦枕表情未变，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却压得很柔：“现在，我欠你的都还清了！”
锦歌永远都忘不掉，在天启九年的雁门关，她一刀刺进荀梦枕的胸口。
狼烟缭乱，烽火不休，嫣红的血与月白的战甲融在一起，那人凑在她耳边极轻地道：“从今以后，我再不欠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宣靖王死后宋氏一族迅速败落，曾经门庭若市的宣靖王府成了一座濒死的空宅，破旧的宫灯随风摇曳，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荀梦枕大败楚军得胜凯旋，九五之尊亲自出城迎接，官加三品晋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
锦歌一身布衣裹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他骄傲地去又骄傲地回，月白的战甲一如往昔，只是众军之前没有了戎马一生的宣靖王。
心中翻涌着刻骨的恨，偏偏恨得那般无力。
天启十年，魏王寿辰，百官共饮于琼林殿。番邦进献的舞姬身姿妖娆，遮面的流苏落下，露出一张格外熟悉的脸，清冷似冰雪的年轻丞相自座位上豁然立起。歌舞骤停，魏王推开内官的搀扶走到舞姬面前，冰凉的指托起她的下巴，英俊的眉眼轻轻弯起：“原来是你。”
锦歌的眉心处绘着一抹梅花烙，唇边现出堪称绝色的笑：“皇上曾许给锦歌一个诺言，若有一日锦歌出言相求，您一定竭力做到，不知诺言如今还算不算数？”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小皇子，因背不出书来在佛堂罚跪，随父亲一同入宫的锦歌悄悄溜过去，递给他一块香软的桂花糕，嗓音也是软糯糯的：“吃吧，吃饱了膝盖就不疼了。”
深宫寂寂，她像是一抹亮眼的阳光照进他的生命。
魏王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柔软，他看着锦歌的眼睛，道：“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眼前的光晕同记忆中的画面撞在一起，很久以前，有人压低声音覆在她耳边问过同样的问题；很久以前，她不眠不休地彻夜抚琴，就是为了凯旋之时送给那人一曲倾城之叹……
锦歌眼中骤然涌起泪光，她看向魏王身后某个虚无的角落，轻声道：“我要你娶我！”
荀梦枕手中的杯盏跌落下来，醇香的酒液溅湿了衣角。
锦歌出嫁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灿金的合欢花瓣飞落如雪，锦歌踏着长长的红毯一步步走进掖庭深巷，走进她再不能预料的寂寂余生。
魏王端坐在极高的地方，十二毓的帝冕遮住了面容，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想来也应是满脸的高深莫测。
锦歌再一次见到荀梦枕，是在皇后亲手操办的百花宴上，文武百官携适龄女眷赴宴，意图昭然。
避开层层耳目，荀梦枕一身玄色莽服暗得能融进夜色里。他握住锦歌的腕，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杀魏王？” 浅白的月光下，锦歌唇边浮起极淡的笑，她甩开覆在腕上的手，轻声道：“我不能再爱你，却也舍不得恨你，除了再不相见我想不出别的法子。锦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师父，从今以后，你我师徒不复相见，我要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荀梦枕恍若没有听懂她的诀别，拉过她的手拂开十指，将那柄白玉作骨的折扇放进她的掌心：“刺杀魏王的事由我来做，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够了。”
那夜星光璀璨，他玄色的蟒袍间有极淡的芙蕖花香，白玉折扇触感冰冷。她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心境荒凉得像是在刹那间老去。
百花宴上，皇后玉手钦点，将云阳王府的浅瑶郡主许给丞相荀梦枕为妻。俯身谢恩时，浅瑶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欣喜，锦歌隔着桌案和无数盏宫灯烛火，遥遥地望向那个身着玄色莽服的人。
无数往事横亘在两人之间，如同隔绝着千山万水。正应了那句诗里的意境——相见怎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相思成赋，往事作古
天启十年，九月，丞相荀梦枕迎娶浅瑶郡主。长长的红锦沿街铺展，吉祥的喜乐鸣唱不休，百姓争相涌上街头，目睹这轰动王城的盛事。
帝后亲临荀梦枕的府邸，为永结秦晋的新人斟上一杯祝福的酒，宾客团团围在荀梦枕身边，不住地道着恭喜。锦歌立在昏暗的角落里，将淬毒的羽箭贴上银亮的共线，眼中露出孤注一掷的神色。
喜宴上守卫薄弱，是最好的行刺时机，她并不是故意要破坏他的幸福，只是做不到同别人一样，笑着说一句百年好合。然而锦歌没有想到的是，淬毒的羽箭尚未射出，银甲重枪的御林军便将她围在了中央。
她看见身着喜服的荀梦枕径自走来跪倒在魏王脚边，她看见魏王抬手抚上荀梦枕的肩膀，叹道：“荀卿不愧是朕的心腹之臣，若不是你事先通报，朕怕是就要死在这喜宴上了。”
风过耳，掠起刺骨的凉，某种被视为信仰的感情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哀鸿遍野。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落在殷红的锦缎上，锦歌听见自己的哭声是从未有过的凄厉，近乎崩溃：“你怎能这样对我？”
锦歌以密谋行刺的罪名被压入死牢，择日处斩。出嫁时飞扬的合欢花瓣还没有干枯，她已经改了身份身陷囹圄，命运这东西，有的时候真是神奇得厉害。
死牢里阴冷潮湿，荏苒的烛火将身影拖得老长。荀梦枕一身素衣缓步走来，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翰林侍郎，是让宋小郡主一见倾心的金榜才子。
夜色空茫，隐约传来秋雨淅沥的声音，芙蕖花的味道弥散在鼻尖，像是一味致命的毒。荀梦枕拂开贴在锦歌脸颊上的长发，飞薄的唇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知，我本姓楚，姓楚名荀字梦珂。”
楚是楚国的国姓，非王族不得冠之。锦歌像是明白了什么，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他亲口说出一个答案。
雨声渐浓，荀梦枕的声音飘飘缈缈，他道：“十二年前，楚、魏两国交战于凤阳坡，楚王御驾亲征却战死于宣靖王之手。楚王战死的消息传来，王后悬起三尺白绫，自缢于寝宫。楚王的亲弟于宫中发动政变，将当时不满七岁的小太子千里流放，夺位称王，那个被流放的人便是我。”
那个浸着血色的夜晚仿佛又在眼前徐徐展开，他先是没了父王，接着又失去了母后。叔父将他从王座上狠狠推下，从此国不再是国，家也不再是家，留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挣扎起伏。
荀梦枕眼中隐隐浮起泪水的痕迹，他咬牙将它们统统逼回，再看向锦歌时又恢复了以往冰雪般清冷的样子，他道：“我虽位列百官之首，终究是一介文臣，无兵无卒，就算魏王暴毙，王座也轮不到我来继承。我只能一点点取得魏王的信任，一点点架空他的权利蚕食他的江山，终有一天，楚国也好魏国也罢，都将成为我脚下的疆土！”
锦歌突然抬起手，抚上他泛红的眼角，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鼻息相闻，偏偏心却渐行渐远。锦歌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浅色的瞳仁中，仿佛有花瓣落下来，将她层层埋葬，她喃喃着：“你心里满满的都是仇恨，可有一点儿位置留给我？”
她的声音那样轻，问出的问题却是那样的透骨直白。荀梦枕像是被触疼了伤口的小兽，自她怀中骤然立起，拂袖走远。
荀梦枕一直没有勇气告诉锦歌，出征前，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弹奏的那首琴曲，名叫相思赋，是父王在世时母妃经常弹给他听的曲子，是倾国的女子为心爱的情郎而谱，代表着两情相悦的生死契阔。
他一直没有勇气告诉她，你从未在我的计划之内，你是我的意外之喜。
只可惜，他是弄丢了王座的小皇子，国仇家恨都压在他一人肩膀，有些秘密只能自己知晓，永远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人散曲终，花落多少
新婚之夜，荀梦枕独自一人在莲花池上的水阁里酩酊大醉。微风送来极淡的芙蕖花香，仿佛有蝶翼似的双睫在他眼前栖落，容貌绝色的小女孩覆在他耳边呢喃。
相思曲散，素衣蒙尘，谁的眼角沁出冰凉的泪，那是对往事最后的缅怀。
浅瑶脱下喜服，在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绡帐里和衣而卧，眼睁睁地看着喜烛一点一点燃尽，直到天光大亮。
关进死牢的第三天，锦歌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探访者。
浅瑶长发挽起，脸上妆容素雅，她支开随行的婢女，将一杯清酒递到锦歌面前，清冽的酒水在墙壁上映出些许波光，衬得浅瑶眉眼似画。她道：“你活在这世上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嫁得安心，不如让我送你早些上路！”
锦歌劈手打翻递到她面前的杯盏，摘下浅瑶配在头上的发簪，尖锐的一面抵上她的喉咙。锦歌反剪着浅瑶的双手，挟持着她一步步向死牢外走去。
浅瑶精致的妆容乱成一团，她带着恨意道：“他不会救你的，就算你逃出死牢，他也不会救你！”
锦歌纯黑的眼中一片空茫，无泪无恨。她握紧手中的发簪，道：“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有一个问题，他还没有给出答案。
已是九月了，秋色浓郁地铺展开来，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锦歌挟持着浅瑶一步步走出死牢，走到阳光极盛的地方，背倚着厚重的城墙，对围在她面前的死牢侍卫道：“我要见荀大人，见到他我便放人。” 极淡的芙蕖花香幽幽弥散，一双云燕展翅飞过，锦歌长发曳地，面对峥嵘的兵刃丝毫不见慌乱，安静地等待着她要等的人。
浅瑶按捺不住低声啜泣，忽然耳边一暖，锦歌低声对她说：“他爱穿素衣，最喜欢白玉作骨的折扇和七弦凤尾琴，爱饮茶不爱饮酒……他一生孤苦，你是他的妻，要一直陪着他……”
话音尚未落下，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荀梦枕驾驭着白色的骏马来势匆匆。不待马蹄站稳，便从马背上跳下，与此同时魏王的銮驾雍容而来，层层明黄色的宝番在眼前铺展，带着天子独有的威仪。
荀梦枕僵着嗓音跪拜叩首，魏王像娶亲那日一样抬手抚上他的肩膀，道：“荀卿，她挟持了你的妻，你不想杀了她吗？”
荀梦枕脸上的面具终于破裂，魏王将一柄长弓和一枚羽箭递到他面前，唇边的笑容幽冷深邃：“杀了她，我便晋你为藩王，赐兵符一道，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刺疼了人的眼睛。荀梦枕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魏王，琥珀色的瞳仁里是濒死般的寂灭，他用无比肯定的语气，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了。”
魏王的笑容深不可测，他用长弓轻点着脚下的尘土，道：“早在你金榜题名之时，朕便派人查过你的身世，姓楚名荀字梦珂，是十二年前被千里流放的楚国太子。楚荀，朕虽继位不足三年，你的故事却听过很多遍。”
像是被锐利的武器击中胸口，荀梦枕在那一瞬间失掉了所有力气。他跪在魏王脚边，恭恭敬敬地施下一个大礼：“楚荀甘愿受死，求皇上饶锦歌一命！”
有风吹来，花瓣缤纷而落，魏王的目光看向极远的地方，像是想透过层层兵甲的围绕，看清此刻锦歌脸上的表情。雾霭沉沉地坠下来，天地之间空寂无声，魏王下定决心一般叹息道：“太迟了。”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盛世才名的金榜状元被御林军摁倒在地，羽箭飞扬时带起的尘土染脏了他的衣角。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落进尘土里，开出脆弱的花朵。
这一生，他第一次这样狼狈，也是第一次这样后悔。可不可以重新来过，回到莲花池上的水阁中，回到铺满金色阳光的书房里，她睁着明亮的眼睛向他看来，他用白玉作骨的折扇抬起她的手……
魏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荀梦枕，道：“锦歌被打入死牢后，朕曾见过她一次，她说她愿用一死换你一世长安，朕允了。楚荀，你我之间原本只有一人能活，可是这世上偏偏有一个宋锦歌，一个不顾一切想要救你一命的宋锦歌。”
皇帝抬手抚上荀梦枕的肩膀，骨骼应声断裂，那双写诗作画的手就此废掉。桃花勾勒般的唇瓣间浮起丝丝血痕，荀梦枕半跪在地上，喃喃自语。
有泪水落下来，那么冰凉又那么滚烫。
尾声
凤阳坡上荒草皑皑，顺着陡坡一路西行，能看见一方小小的古寺，寺里住着一个异常英俊的年轻和尚。年轻和尚一身素衣似清冷的冰雪，日复一日地吃斋念佛，日复一日地守着芙蕖花丛中无碑的孤坟。
日暮了，夕阳沉沉，苍寂的钟声响彻云霄，古寺门扉半掩，佛香缭绕中，年轻和尚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那句诗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带着曲终人散后哀凉的尾音——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滴泪落下来，在书卷上晕开淡淡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