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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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徐文多发来一张照片,是他与同伴的合影。在热带阳光的安抚下,他胖了,也更黑了,但与身旁的同伴比起来,依旧显得白里透亮。我把兴趣点集中到同伴身上,问道:“黑人?”徐文多发过几个“No,no,no”,说:“我听不懂他说话,一会儿说孟加拉,一会儿说母加拉,我猜应该是孟加拉。当年学的英语,我现在只记得ABC,还有Yes、No,其他的都还给珍妮妇女了。”珍妮妇女,是我们的初中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我问他在那边怎么样,他发来几行字:“整个工地连个女人的毛都没有,我看到母鸡都忍不住浑身哆嗦。”
  才半个月,徐文多就忍不住了。说到女人,我就想起前女友——徐文多见过的,还说她是平胸,不小心被前女友听见了,对他一直不待见。前女友也去了新加坡,我是半年前才知道的。当然,我早就结婚了,前女友就是去南极也和我没关系。
  我忍不住说:“你还记得邹岚吗?”
  他立即回复:“那个平胸?你不是把她甩了吗?”
  我让他嘴巴放干净点,然后打过去几个字:“她也在新加坡。”
  徐文多好一会儿没回复,后来问我她在那里干什么。我说应该是留学吧,要不就是嫁了老外,移民过去了。谁知道呢,我刻意回避她的任何消息,直到现在,一想起她我的大脑里就出现SM的图影:并不肥大的双乳在我眼前晃动,她手握鞭子,抽打像乳猪一样伏在床上嗷嗷待哺的我。
  ——我用了十多年时间试图远离这个女人,当我真的失去了她,一种旷世孤独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徐文多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说:“我来打工,人家来享受,不是一个阶级。”
  二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敲打文字。窗台上是一盆富贵竹、一盆绿萝,本来以为它们都死了,无意中浇了一次水,双双活过来。作为这篇小说的开头,接下来我将敲出这样一行字:十年了,我把异乡当作了故乡。
  十年前,我跳上一辆大巴车来到这座城市,六年前走出校门,现在我依然在这座城市里。妻子在另一个房间,搂着刚出生的女儿睡着了。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再回到故乡,我已是彻底的外人。
  我成了父母的客人,偶尔回去,他们像待客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我在碗碟里吃出苍蝇,在旱厕里被蛆虫俘虏。没把我当外人的,是三个兄弟。刘哲、徐小新,还有徐文多。我在一个村,他们三个在另一个村,中间隔着一条汶河。我和刘哲考上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他回到县里,考上了一个边远乡镇的公务员;徐小新和徐文多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刨了几年土,跑到外地打工,然后又刨土又打工,中间夹杂着恋爱结婚生孩子。就这么简单,我们有了各自的生活,先前的学生时代仅留在记忆里。
  在这篇小说里,刘哲和徐小新只是道具,并未有任何故事发生。我想了一夜,要不要提他们的名字,因为提和不提对于此文没有任何影响,后来想了想,还是提一下吧,那样才完整。
  以上是简单的述说,那些随时间流逝的往事,我准备烂在肚子里。单说我在这座城市的孤独吧,因为有了徐文多,也还不算孤独。应该是七年前,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冬天,我正躺在宿舍床上呼呼大睡。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具体日期忘了,但有别的事作为记忆的引子——我准备去和邹岚摊牌,恋爱让我心力交瘁。我要和她分手已不是一两年了,可是分手的念头却一次次被她或我自己挫败。
  ——摊牌之前我要好好睡一觉。
  隐约中被一个人的喊声吵醒,起身要找臂力棒。每当打架,臂力棒都是我的武器,我想要敲一敲这个人的脑袋,大中午的,不知道老子在睡觉吗?刚握住臂力棒,定睛看时,发觉床前之人好生面熟。刚睡醒脑子有点儿沉,将近十秒才想起来,是徐文多。
  我惊呼:“你怎么来了?!”
  徐文多依旧是大嗓门,刚说了一个“我”字,臂力棒敲在了他的头上,上铺的兄弟喝道:“再大声喧哗老子直接把你的脑袋敲碎!”徐文多捂着脑袋蹲下,我立即跳起来去调停。好在敲得不严重,上铺兄弟只是提醒他一下,没想要让他脑袋开花。我夹在中间,谁的忙也不帮,要知道,如果我是上铺兄弟,臂力棒早抡过去了。
  就这样,我和徐文多在这座城市的第一次相见,他的脑袋顶了碗大的包。
  我带着骂骂咧咧的徐文多去餐厅吃饭。中午一点多,餐厅几乎没人,我也早吃过了,除了喝酒,菜没吃几口。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你不是在文学院吗,你们学院男生宿舍就那么几个,一打听就找到了。”也是,文学院男少女多,想找个男生还不容易,要是去找女生,恐怕得费些周折。
  徐文多说他这次来的目的是打工,盖房子的钱还差三万。要不要娶媳妇?当然得娶媳妇,二十二啦,再不结婚就老了。徐文多这么说,我就想到自己,再不结婚就老了,我也二十二,还没毕业,结婚距离我十万八千里。
  徐文多在一个装修公司工作,他告诉我,那里的员工几乎都是我们老家的,“面包车围着几个村转了一圈,就拉来十几个人。刚来没事做,和一个工友一起出来逛逛。”我问人呢,他说:“在你们校园里晃悠呢,他又不认识你,专门来看美女。”我让他赶紧打电话,叫来喝酒。
  不一会,走进来一个矬子,和徐文多坐一起,矮了一个头,不过他俩一样结实,胳膊比我两个粗。徐文多嚷着和我比臂力——每次见面的保留节目,握住我的手,把我攥得嗷嗷叫才罢手,然后叹息:“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叫什么来着,手无缚鸡之力。”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问矬子我们学校的女生怎么样。矬子说:“大学生就是好,打扮得鲜艳,那大腿,那屁股。”嗓门奇大,餐厅里零星的男女向我们这边侧目。我赶紧低下头,观察周围形势,要是有人来揍他我好第一时间跑掉。
  矬子和徐文多一样,也来自我的邻村。我们用方言交流,倒也顺畅。酒喝到了下午三点,不至于醉,但也晕乎了。我问他们还有什么事,意思是差不多该走了。徐文多愣愣地道:“没啥事,回去也是睡觉。”
  于是,我就去赴邹岚的约。他们两个跟在我身后,保持十米距离。一高一矮两个保镖不远不近杵着,邹岚有点错愕。刚见面,我就借着酒劲直入主题:“我们分手吧。”邹岚不说话,咬着嘴唇。好像忘记了什么,我把两个人喊到身边,给邹岚介绍,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友,确切说应该是前女友。徐文多嘀咕道:“平胸嘛。”声音小,但邹岚听到了,跳起来骂:“吴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想把我甩掉,没门。”挺起胸脯,其实不小,起码应该是B以上,这一点我最有发言权。她瞪着徐文多,吐出一句“乡巴佬”,扭着屁股走了。   矬子盯着她离去的身影,说:“看那屁股,看那腿,啧啧。”
  徐文多说:“长得还行,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两个人纯粹是来搅局的。
  不管怎么说,我和徐文多算是重启了联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一个读书,一个打工,都来自沂蒙山区,如两根稻草被拧到了一起。第一次见面后,他十天半月会给我打个电话,问我有没有钱,没有的话说一声,好像他是土豪,专门供养我这个穷学生。接着就问我的女友怎么样了。我告诉他,因为他的搅局,邹岚每天缠着我,我快要崩溃了。徐文多说:“说实话,你找到这样的女友也算是可以了,脸一般靠上,身材一流,总体评价算是优秀吧。”顿一顿又说,“当然,我是不会找这样的,在农村,这种女人没法干活,太瘦了,我要找腿粗腰粗屁股大的,来回挑十趟水不带喘息。”
  他说得还算有道理,读书阶段找女友,更多的是看自身条件,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家世、房子、车子,谈恋爱越来越复杂。后来我总结了一下,所有的恋爱对象里面,邹岚确实是最漂亮的一个,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没有后悔药,失去了她我简直痛不欲生,生活全乱了套。
  三
  回到过去,我的人生像一张白纸。除了学校,没有更多精彩的记忆。也有例外,一个女孩曾为我堕过胎,这是前半生唯一的罪孽。
  读完初二,徐文多把学校枪毙了。在珍妮妇女也就是我们班主任的授权下,我骑了自行车去他家进行家访。他家大门紧锁,我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旁边菜园里一串串西红柿闪着太阳的光晕。我摘了几个西红柿,一边吃一边等。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举着棍子出现在我面前,要求我立即把他家的西红柿放下。我摆摆手,示意他滚一边去。他举起棍子,我还没来得及躲闪,棍子就敲在我的胳膊上。
  我愤怒了,起身去夺他的棍子。西面是一爿低缓的山坡,小屁孩撒腿往山上跑,我在后面追得紧,扔出吃了一半的西红柿,不偏不倚打在他头上。他立住,哇哇大哭。恰在此时,山上奔下来一条汉子,身后是一群咩咩叫的山羊。
  汉子惊呼:“放开我弟弟!”
  我抬起头来,与汉子四目相对,是徐文多。
  之后,我坐在他家客厅里,吃着他弟弟亲手摘的西红柿,把珍妮妇女的话复述给他,大意是不读书以后将是死路一条,就等着成为社会渣滓吧。徐文多摆摆手,尖叫道:“Shut up!”这时他还能拽几句英语,不像后来只记得ABC。
  谈话最终以失败告终,我拿着西红柿灰溜溜地走了,他弟弟扛着棍子把我送出家门。14岁,徐文多离开校园。一年后珍妮妇女还没忘记他,托我把县职业中专的录取通知书给他送去。他恼羞成怒,当场撕掉通知书,发誓见珍妮妇女一次打一次。
  县职业中专是渣滓集中营,那里的学生比街上的痞子更无耻,被称为县城第一毒瘤。像徐文多这样的渣滓自然并不认为自己是渣滓,觉得通知书是对他莫大的羞辱。珍妮妇女用心良苦,若能成功把徐文多请进职业中专,也算为社会培养技能人才。当然,她更看重500元的招生回扣,至于徐文多长什么样子,早忘记了。
  放了两年羊,徐文多去了一个汽车修理铺当学徒。那时候父母一月给我一百块生活费,他的工资是八百,算是巨款,经常领着我逡巡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去见世面,无非是迪厅、网吧。徐文多满身油污,混在一群中年妇女中扭动屁股,颇受她们喜爱。我则坐在一边战战兢兢地旁观。
  短暂的县城之旅,后来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天,一个同样观战的女孩走到我身边,邀请我跳舞。这是我此生跳的唯一一次交谊舞,女生浓眉大眼,身材苗条,嘴里呼出的香气和烟味把我俘虏了。我的心狂跳不止,拖着她的手僵硬地扭动。这一次,徐文多抛弃了他的中年妇女,站在不远处对着我们抽烟,他细密的小眼紧盯着女生尖锐陡峭的屁股。
  之后,徐文多开始走进学校,骑着一辆崭新的轻骑摩托闯进校园,站在教学楼前喊我的名字。这时候我已读了高二,每天发奋读书,偶尔手淫,和一个高三的学姐谈恋爱。也不算谈恋爱,每周我会被她胁迫一次,到教学楼阴暗的角落接吻,以缓解她的学习压力。
  学姐,就是迪厅里遭遇的那个女生。
  她把我害得很惨。我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她,下身肿胀得难受,走路都得弯着腰。昨天我刚摸了她的奶子,在教学楼走廊拐角处,一边摸我们一边看灯火辉煌处同学们出出进进。那柔软的肉块的馨香,通过我的手,传递到大脑,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学姐抚平衣服,拍拍我,蹲在地上笑岔了气。
  学姐向我展示了女人的一切,手、嘴巴、舌头、胸脯、大腿,以及那幽暗的神秘三角洲。多么惊心动魄!多年后我读郁达夫的《沉沦》,“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无限的共鸣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忆和学姐最初的灵肉合一。我在她身上完成了性启蒙,甚至思想启蒙。
  徐文多依旧是满身油污,头发黏成一绺一绺,叼着烟荡在摩托车上。那时候,打工青年的第一理想就是拥有自己的摩托车。县城里满布染着红毛绿毛的痞子,无一例外骑着摩托车,轰隆隆的节奏,车上带着他们的小太妹。
  “你把的妹子呢,带出来我看看。”徐文多说。
  我的脸红了,学姐是我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诺诺不言。他便嗤之以鼻:“那种女孩我才不要,瘦了吧唧,我喜欢丰满的,双手握不住啊!”
  “双手握不住”,这句话在我眼前萦绕了很久。下次再见到学姐,我试着握了一下,有点儿失望,不要说双手,一只手就兜满了。虽然小了点儿,我依旧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对她充满了渴望。
  后来徐文多去青岛打工,我的福利终止了,再次降回每月一百块的标准。而此时我却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绝望——学姐怀孕了。
  我六神无主,只得给徐文多打电话,他二话没说汇来八百块巨款。那已是暑假,学姐高考考得一塌糊涂,我带着深受双重打击的她跑到邻县堕胎。学姐第一次呜呜哭泣,痛骂我是畜生。我小心陪护着她,生怕一不小心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儿子或女儿就呱呱坠地。打胎之后的那个晚上,在邻县幽闭的小旅馆里,学姐再次爬上了我的身体,她的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在我的腿上……   我的前半生是一枚玩具,摇晃在学姐的童年里。
  我习惯了被蹂躏的感觉,多少年后想起初恋,又想起自己糟糕的生活,再次陷于绝望:我的一生就是受虐的一生,没有了虐待,我会精神崩溃。
  学姐再次向我施暴,那是一年后。在邻县复读的她,于高考后填报志愿前夕,跑到我面前,命令我和她报同一所大学。那时我正和另一个女孩眉来眼去——一个和我一样的受虐狂,我扮演了施虐者的角色,正享受在呵护和被呵护的游戏里,学姐的出现有如晴天霹雳。
  但我乖乖接受了,从此再也没和那个女生联系。几个月后,学姐押着我出现在省城的一所大学校园。之后的许多年,我快乐而又孤独地延续受虐人生。
  有一天,徐文多终于见到了学姐,醉醺醺地站在我身后,嘀咕道:“平胸嘛。”
  四
  毕业后,我没有回老家县城当语文老师,而是留在这座城市,找了一家报社,从见习记者开始,慢慢往上熬。邹岚留在学校里读研,每个周末到我的出租屋里送温暖。写到这里,我要描述一下躺在我身旁的这具胴体,除了胸小一点,曲线是完美的,尤其是腿,大腿丰腴,小腿纤细,每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我都忍不住把嘴唇和舌头从她身上滑过。我越来越依赖这个风骚的女人,尤其是工作一天累得半死,回到出租屋后还得加班写稿,就特别想她,想念周末。我们约定,周末之外的时间基本不见面,她做学生,我做记者,整天混在一起容易易位。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想她就给她发短信,她偶尔回一次,只是一个图像,巨大而空洞的嘴唇,代表一个干瘪的吻。
  我还算清醒,学姐应该是又有了新的猎物。
  大学四年,邹岚谈过两场恋爱。我们之间的关系微妙,怎么说呢,我只是她从老家县城带来的一个玩具,隔一段时间陪她逛街发呆散步无聊,或者到学校旁边的小旅馆做爱。当她的生活逐渐丰富多彩,我的角色便显得有些无足轻重。大二的时候,她就找了一个体院男生,给我放假半年。不放假也不行,那个男生身高一米九,性能力超强,我和他没法比。这半年里,我寂寞无聊,心在滴血,但也偷偷去谈了一次恋爱,把一个女生放倒在我和邹岚常去的那家小旅馆。
  后来她又找了一个公司老板,奇丑无比但有钱,算是做了小三。我怕她越陷越深,给她发出告诫,但她不听,拿着老板给的钱请我喝酒,给我买最新款的手机。在物质面前,我眉开眼笑,建议她继续和老板交往,最好再给我买一台苹果电脑。
  可是,她的恋爱戛然而止。老板娘跑到学校,差一点扒光了她的衣服,扯着嗓子骂小三该下十八层地狱。邹岚轰动全校,连我都为她羞愧。休整了一个月,她带着满头乱发,一个月没刷的牙、没换洗的衣服出现在图书馆前的小树林。这时我正坐在树林的石凳上,我的小女友坐在我的腿上,努着嘴向我索吻。邹岚站在我们面前冷笑,小女友脸红了,跳到一边发呆。谁也没料到,邹岚给了女友一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说:“滚!”口臭随风飘散,几米外的我都能闻到。女友看看她,又看看呆在一旁的我,哭着跑了。
  我一脚把邹岚踹到草坪上,吼道:“你妈的!”
  她索性躺下,哇哇大哭。
  半小时后,我把她拉起来,她扑到我怀里。当天晚上,我们在小旅馆里折腾了一夜。小女友再也没出现,我继续在牢笼里挣扎。有时我后悔了,试着和她分手,她明确地告诫我:“只许我跟你分手,不许你找别人!”
  五
  毕业两个月,我第一次去找徐文多。穿过整个城区,在终点站下车,跳上另一辆公交车,又走了半小时,出了城,在一个村口停下。天空飘着小雨,我没带伞,在雨中乱走。给徐文多打电话,问他到底在哪里。不一会儿他屁颠屁颠跑出来。
  所谓的车间不过是一个四合院,里面堆满了铝合金、钢板、木板以及我不知道名字的装修材料。这一天下了雨,他们停工,平房前的廊下蹲了一溜人。在众人的注视下,我走进他们中间,和徐文多站在一起。矬子看到我,跑过来送上一个夸张的拥抱,向直勾勾看我的人们介绍:“大记者,茶棚的。”人们喔喔做恍然大悟状,说:“原来是茶棚的啊。”茶棚是我的村庄的名字,他们都是我的老乡,并且大都来自我的村庄附近。一听到“茶棚”两个字,他们便松弛了,好像要努力在我身上挖掘出早年泥土的浊臭味。于是就亲近了,有几个人跟我说起我们村的某某是他的姐夫的妹妹的婆家,或者某某某是他小舅子的老婆的哥哥的老丈人。我掰着手指算,一个也没想起来。
  晚上留下来吃饭,三盆大锅菜,白菜豆腐藕片,零星一点儿肉丝,一筐馒头。徐文多领着我出去买酒,我要买瓶装的,他拒绝了,说:“你还要弄几瓶茅台啊,散酒就行。”然后打了十五斤散酒,才三十块钱,我抢着付了。
  有酒,气氛就活跃了,聊了一晚上,无非是汶河岸边的几个村庄,顶多延伸到县城,关于我们所在的城市,没有任何涉及。老家的那些花花事,大多数我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通过女人,所有的村子连接了起来。这个村的小媳妇和那个村的老流氓通奸,被抓住了吊着打;那个村的老光棍半夜潜入了这个村的小媳妇的房间,小媳妇将计就计,来了个瓮中捉鳖。
  众人哈哈大笑,笑过了又都沉默。“靠,”一个说,“我要是抓住了他们,一刀一个。”有几个人附和着说是,该千刀万剐。看出来了,这都是结了婚的,媳妇在老家,很容易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矬子哈哈笑:“你们的媳妇啊,得看紧喽……”还没说完,说“靠”的那人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两个人扭在外面雨地里,互相撕扯。
  酒席就散了,众人晃着身子站在廊下叫好。最终矬子赢了,做出胜利的姿势,指着雨中趴着的那位喊道:“说不定你媳妇现在正和哪个老光棍在床上滚啊滚啊滚啊……”依旧是没说完,廊下站着的一位冲过去,一脚把他踹到泥水里:“你个矬子,嘴巴喷什么粪。”
  隔壁院子传来叫骂声,是几个女人:“让不让人睡觉了,一群骚爷们,有种的过来啊。”“她们是鸡,”徐文多告诉我,然后扯着嗓子喊,“你们可准备好啊,我们这就过去啦。”鸡们更加兴奋:“快来啊,我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我们来到一个幽暗的小巷子,找到一家理发屋,我恍惚记得这正是十几年前的迪厅。迪厅早没有了,现在这里是鸡窝。一个三十多岁也可能是四十多岁的东北女人接待了我。此处删去一千字吧,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嫖了,简直生不如死。完事后,四个人蹲在汶河边吹风。徐文多问我感觉如何,我叹息道:“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实我想起了邹岚,在我有限的阅历里面,她算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起码应该是最漂亮的鸡,我宁愿把我献给她,而不是一个满嘴韭菜味的老女人。
  那家迪厅,刚才的鸡窝,十几年前的姑娘……作为一个即将进入中年行列的男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难以重逢的姑娘。十几年前我在这里跳舞,今天,我在这里挺着枪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战斗。我感到羞愧。
  按照时间流逝不可阻挡的趋势,我自然也找到了老婆,步入婚姻的牢笼。依旧让徐文多失望,我热爱苗条、纤细,还是找了个瘦子——心胸没有足够开阔,做不了唐明皇。我的老婆,简称小云,徐文多看了照片,说比邹岚差远了,唉唉。其实他早忘了邹岚长什么样子,只是记住了那个风骚的轮廓。我默默叹了口气,邹岚,现在早该毕业了吧,她是去了夜场专做鸡,还是洗心革面考上了公务员?不得而知。
  八
  夜里,我坐在电脑前写稿,烟抽了十支,稿子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深感生存的无助,敲打这些无聊文字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唯一的意义只是糊口。忍不住起身到隔壁房间,盯着熟睡中的女儿发呆,默默告诫她,此生莫要以文字为业,最好傍个大款,起码讹他几套房几辆车。
  电话响了,女儿被惊醒,哇哇直哭。小云也醒了,劈头盖脸骂我:“你看你这德性,哪来的烟味?抽烟了还离孩子这么近,赶紧滚!”于是我便滚,逃到阳台接电话。
  是徐文多。我还没说作为开场白的“喂”,他便嚷道:“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三天后见面,在护城河边的一家手机店。徐文多胡子拉碴满脸疲惫,尤其是脸上,从颧骨到下巴多了一道深色的疤痕,本来就不帅的脸成了草鞋底。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叹息一声,向我讲述了这几年他的故事。
  有了儿子,开销大了,徐文多开始负债。而此时,弟弟也到了结婚年龄,像当年的他一样,无房,很难找到女朋友。弟弟整个一闷葫芦,不像他,无证驾驶,先把姑娘搞大了肚子。按照父子三人事先的约定,他结婚后要为弟弟的终身大事负责,也就是帮忙盖一座房子。
  钱还没凑够,赶上新农村建设,政府不让盖房了,只能买村里盖的楼房。我去看过他们村的楼房,在汶河边一片树林里,一排四层小楼,楼下堆满了柴火。每到饭点,妇女们便到楼下烧火做饭,对于现代化的厨房,她们根本不适应。
  房子不让盖,又不愿意上楼。弟弟说了,要他住楼房,除非打光棍。他们便偷偷找了地方盖房子。地基打好了,晚上加班加点垒墙。垒了一半,挖掘机开过来,大铲子一伸一缩,墙便呼啦啦倒了。过几天再垒,再被推倒。
  父子三人疯了一样去护住墙皮,铲车划过徐文多的脸颊,一丝飞红,结果是缝了几十针。父亲去给村支书送礼,支书掂量着他的几包将军烟,把他轰了出去。父亲磨了一把刀,去支书家准备自杀,被民兵连长拿棍子赶到了汶河里。
  三人开会商量,得出一个结论:都是没钱惹的祸,等他们有了钱,一定把支书阉了。徐文多出院后做出一个决定,不能继续打工了,要干点儿大的。弟弟也同意,干点儿大的。正好出国劳务盛行,他便跑到县城报了名。弟弟也想去,被他劝住了,出国两年,虽然赚钱多,但也把自己耽误了,总不能带个外国妞回来,还不如用这两年时间专门找女友,赚钱的事由哥哥代劳。
  我知道出国劳务,我的一个表姐去日本做了两年研修生,带回来几十万,成了我们那一带的英雄。不过也有人说她去了东莞,至于是日本还是东莞,只要她带回钱来,都是一样的。
  我问徐文多要去哪里,他眼角上翻,吐出三个字:“新加坡。”
  “你知道新加坡在哪吗?”
  “好像靠近泰国,顺便去看看人妖。反正不在中国,走越远越好。”
  他这次来省城,是参加培训,只有培训合格,才能顺利出国。“交了两万块钱啊,要是出不去,就算一年白干了。”
  我陪他挑手机,苹果三星,买不起,国产的小米,也买不起。看了半天,他心满意足地走出手机店。问他怎么不买,他说:“已经看过了,买不买以后再说。”
  接下来我们找地摊喝酒,我喝他不喝,脸上有伤,一喝酒就疼。我把啤酒一杯杯灌进肚子,他瞪着眼睛直冒火。我示意他可以少喝点儿,他摇摇头,不能喝就是不能喝,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昏暗的街灯下,我一边喝酒一边抽烟,徐文多一边抽烟一边吃菜。我们谈到遥远的过去,童年的乡村往事,又谈到各自的现实生活。但主要还是他说他的打工,我无话可说,我的现实他不关心,或者装作不关心。我突然想念和作家诗人在一起喝酒的感觉,可以肆意胡说八道。同一个地摊,上个月我曾和诗人老四喝酒到半夜,六七个小时,每人喝了一箱啤酒,把这个时代的疾病和无聊说尽了。如果录音记录下来,差不多应该有十几万字,够凑成一本书了。
  我们谈到县城,这是唯一共同关心的话题。年轻的岁月正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一个幽闭的山区小县,高楼成为它最新的标签。而我的村庄,正在高楼的威逼下失去贞操。
  我越喝越清醒。徐文多站起来,说要回去了。此时我还不知道他住哪儿,他说章丘。那是东面的一座县城,离主城区七八十里地。不早说,这么远。他摆摆手,有公交车,一会就到了。后来我陪他去坐公交车。那是今晚的末班车,恰好在我的大学旁边,徐文多跳上去,我目送公交车离去,转头望一眼大学,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邹岚的身影。空洞的回忆里,我把这座大学彻底屏蔽掉了。
  从此,我和徐文多再没见过面。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哥们的电话,多年前刚大学毕业时,他在本校读研,我经常往学校跑,去他宿舍里混。他卖关子问我有没有邹岚的消息。我哪儿有她的消息?他说:“她这几年在新加坡留学,你也知道的,她本来就有点儿开放……”又是新加坡!我让他说清楚点儿,开放怎么了?他停顿一会儿,干咳几声,连说还有别的事,寒暄几句,把电话挂了。   九
  打开谷歌地图,找到新加坡,和我的距离是4155公里。
  我设想徐文多的样子,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劳工;设想邹岚的样子,热带雨林里婀娜的城市之花。我问徐文多过年回不回来,他说:“不回去了,要赚钱啊,还要出去玩玩,嘿嘿。”问他玩什么,他说:“随便逛逛吧,我在这里还没逛过街。”
  我知道他要逛什么地方,调侃道:“注意身体吧,身体要是被掏空了,你的胖媳妇可要守寡了。”
  我问他打工的地方还有没有中国人,他发过一张照片,这次不是孟加拉人,而是一张熟悉的脸——矬子。
  徐文多说,他是和矬子一起来省城参加培训的,矬子还没结婚,三十多岁了,再不赚点钱恐怕要打光棍了。那是一个技工学校改造的培训中心,一群乡村青年挤在集体宿舍里,准备接受来自新加坡的老板们的挑选。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钳工、管道工、装修工不一而足。徐文多和矬子是装修工,这个矬子,我从未问起过他的名字,无所谓,只知道他叫矬子就可以了。
  考试那天,徐文多刻意把钳子扳子用水洗了,精心呵护。结果很顺利,考了61分,算是通过。矬子考了59分,没有通过,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跟新加坡人说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个月儿子,不去赚钱整个家就完蛋啦,甚至还给人跪下来,咚咚咚磕头。新加坡人不再按规则办事,而是把他的试卷重新批阅了一遍,不批阅还好,他的分数更低了。幸好还有手工操作,新加坡人看他举着扳子钳子电气焊熟练的样子,就给了合格。
  照片里,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像同性恋一样亲昵。
  一群中国人,混在更大的一群印度人、孟加拉人、马来人、斯里兰卡人中间,就是徐文多的工作环境。
  这次聊天之后,没过多久就过年了。我有点儿为难,要不要带女儿回老家。其实这也不是问题,每年过年都要回去,生了孩子肯定也得回去。问题是老家没暖气,妻子小云本身就对我的母亲有着无穷的怨恨,以孩子小不能着凉为借口,拒绝带孩子回去。
  我把小云的意思跟父亲说了。一个星期后,父亲来电话,说家里特意装上了土暖,虽不比城市暖和,但也不至于冻成冰棍。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一次家庭大战扇了小云一个耳光道了三天歉之后,带着她们娘俩,回到阔别一年的故乡。
  老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县城延伸到了村口,土地被征走了,房子还没有拆,不过也是早晚的事。父亲又盖了一套房子,在厂房和柏油路交错的缝隙里,那座二层的小楼好似一戳就倒。我表达异议:“我买房的时候你不给钱,自己倒偷偷盖房。”父亲说我不懂,这个房子盖起来花十万,倒手一卖就是三十万。给我买房子,又不能升值,那是亏本的买卖。
  在新年的氛围里,我抱着女儿,在曾经的麦田、杨树林、山楂林如今的汽配城、工厂、商场之间穿梭。我的童年消失在眼前的水泥和沥青里面,女儿一出生,就面对一个工业化的故乡。我甚至想,我还不如她,她看到的故乡,和几十年后应该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城市。而我,虽然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被城市包围,但儿时的乡土记忆却根深蒂固,随时跑出来向我诉苦。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生活在对童年的赎罪里面。
  照例,大年初三我约了刘哲和徐小新喝酒。在一个简陋的小饭馆里,我们从中午喝到了天黑。因为少了徐文多,气氛有些不痛不痒。不过还好,几两白酒下肚,每个人就都活泛了,分别述说这一年自己的困顿。具体情节不表,关于刘哲或者徐小新,如果铺开篇幅去写,都应该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差不多醉了,我们也愈发激动,刘哲嚷着去看看徐文多的家人:“大过年的,他又不回来,我们应该去问候一下。”
  他说的对,没有徐文多,我们一样喝酒,但没有了他,他的老婆就会孤独,他的母亲就会伤心,他的儿子就会无聊。于是我们买了一箱酒,一箱饼干,一箱牛奶,三个人分别抱了,打一辆车,朝徐文多的村庄赶去。
  以前我去过他家几次,还记得位置,在村子的最西边,继续往西是一爿低缓的丘陵,一堆堆白色的石灰岩裸露在地表,像是未化尽的残雪。徐文多的父母住在以前我去过的老宅,老宅的东侧,是他的新家。新家大门紧闭,我试图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推门进去,是一个圆形的拱门,然后是天井,天井背后是五间平房。徐小新喊了几声,没人呼应。我们继续往里走,推开屋门,站到了客厅里。
  客厅旁边是卧室,里面发出咕咕的响声。徐小新轻推了一下卧室门。门开了,我们看见一个丰满肥胖的女人衣衫不整,从床沿往下顺,试图将赤裸的双脚套进床下的棉拖。她身旁的被窝里,是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
  我看着这个男人——十几年前的小男孩,曾用棍子敲打我的胳膊。他的胡须在脸上横行,和徐文多有着一样的浓密度。
  胖女人向我挤出一丝微笑:“你是吴越吧,多年不见。”
  十
  也许,你会发现你是不存在的,我也不存在。徐文多的胖老婆成了我暂时的梦魇,我不得不把她的身体从大脑里一次次清除,然后获得片刻宁静。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土暖并不暖和,不得不盖了两层被子。我那温室里养了几个月的女儿,对老家的气候过敏,已经感冒了两次,发烧到四十多度。前天妻子小云终于爆发,抱着孩子回了省城。她说我是个骗子,老家这么冷,还把孩子带回来受冻。
  她同时骂了我的父亲,世故的老骗子,我们一家人都是骗子。我照例在她脸上印了两串手印。小云走了,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我也要走了,明天,我将踏上离乡的长途车。
  打开手机QQ,看到徐文多的留言:“赶紧上线,我有事跟你说。”看看时间,是半小时前。我回复过去,问他在南洋过年,感觉如何。他说:“还好,就是寂寞啊,第一次在热带过年,有点不适应。不过昨天出去爽了一把。”我问他什么是“爽了一把”。他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就是找了个姑娘啊,我和矬子,两男一女,疯狂了一晚上。”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恶心的画面,两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夹在中间,他们的身体之间没有缝隙。
  徐文多说:“你猜神奇不神奇,那个女的竟然是我们老乡。”
  我说:“我理解你在异国的感受,但不要见到中国人就叫老乡。”
  他说:“看着眼熟,一问果然和我们一个县。”
  我说:“嗯?”
  “她也是蒙城的,”徐文多说,“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苗条的女人了,就是胸有点儿小。不过够风骚,从来没这么爽过。这次赚大了。”然后问我要不要看照片。
  我看到了照片。
  三个人光着上身。女人在中间,左边是矬子,右边是徐文多。徐文多的一只手高高举起,应该是在拍照。
  我盯着女人的脸,那苍老的容颜,职业化的笑容,逐渐清晰起来。这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响彻我的前半生的脸,在遥远的异国,在南洋的深处,飘零着,越飘越远,没有根基。我的思绪开始飞扬:当驾驭的游戏化为泡影,我选择了循规蹈矩,告别那个飞舞的时代。
  我再次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县城,迪厅里,一个羞涩的女孩邀请我跳舞。我说我不会跳,她说她也不会,跳舞只是排遣无聊的手段。我攥住了她的手,她把自己埋葬在我的怀里。接下来的十几年,我成了她的玩具,她成了这个世界的俘虏。
  徐文多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他的风流一夜,我已关掉手机,对着窗外浩瀚的南方,点上了一颗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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