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侣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airboy20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人的爱情纯洁,还是动物的爱情更纯洁?老诗人董本祺的小说《雁侣》把人和雁的爱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世界上最忠贞的爱情的同时,也使我们羞愧。生而为人,我们为什么在雁面前羞愧?
  新人自白
  早年,为了反映改革初期新貌,按照毛主席“生活是创造的源泉”的教导,我曾和几位业余作者一起徒步走遍南昌市郊周边区域,收集素材,其中就包括新建的南矶公社。
  从日出走到日斜,上了岛,到公社交了介绍信,在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应我们的要求,公社安排我住进了小说主人公陈凡经的穷家破屋,并开始采访岛上的农民、渔民、石工、医务所工作人员等。
  我一边采访一边记笔记,心里只觉得新鲜、充实、具体、生动,几天之内记了整整一本子。但那时还根本想不到写什么,觉得有趣的材料就用就捡,还到过打雁现场去参观过。文字都不是成品,而是素材。
  时间一晃就过了30年,我1995年退了休,才有时间考虑写作的问题。5年间共写了19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就有《雁侣》在列。
  那時,翻开笔记本,所记之事,无论人物、地点、场景、家居情形,犹如昨日,均历历在目。真是人熟岛熟,我跟陈凡经一起生活了一个礼拜,以后还有来往,所以他那破家,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见。
  雁不改配的故事,是采访中听当地人讲的,心中着实感动了一番,只是把守节的封建伦理道德改成了真爱无价的新价值观念而已。
  打雁的具体方法,就是一段当时的现场笔记,原汁原味。
  小说的另一个手法特色就是通俗化、口语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突出地方风味、岛民风味的生活气息和改革开放早期的真实状态。现在看起来,未着重点破打雁会破坏生态环境问题,是本篇小说存在的一个不小的缺点,只是侧重从人性出发写了丧偶后,雁不改婚、成了孤雁的轶闻趣事。
  从写作这篇小说中,我个人有以下四点体会:
  一、向生活学习,向工农兵学习。认定生活是不竭的源泉,人民大众是文学的主体主角,这是我终生不变的方向。显然,不去南矶,不去接近岛民,我写不了这个作品。
  二、深入生活,深入实际,躬身践行是我明确的创作态度。我农、工、兵、学、商都干过,写一行、干一行、学一行,行行都是先做学生,后当作家。我的大学是社会,我的老师是人民大众。在每一个职业者面前我都是学生,只给学习写作者当先生。
  三、笔记不停,手勤脚勤,勤访、勤问、勤记,积累资料素材是我基本的创作方法。
  四、有了素材,怎样变成作品,要提炼、提纯、提高。
  本来雁的故事,与陈凡经的爱情是不搭界的,与改革开放也不搭界。但是我把三者结合起来,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完整的时代故事。
  这四者,在我59年的写作生涯中,一个都没有少,也一个都不能少。《雁侣》这一篇,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南矶山是鄱阳湖西南区的一个小岛,岛形似凤凰,宽五里,长十多里。历史上,它为元末明初朱元璋和陈友谅交战之地,是有名的古战场。朱在余干康山,陈驻南矶。岛上现还有陈头嘴、马子山、穿盔甲几个村名沿袭着。
  1980年,它的行政区域名叫新建县南矶镇,下辖三个大队——红卫、向阳、朝阳。岛上住户约4000余人,人均不到4分地。所以多数居民亦农亦渔。上半年种棉花,下半年种油菜,仍不足衣食之需,生活很贫困,只好靠捕鱼来帮衬缴用。农闲时,还要开凿矶石卖钱补贴生活。就这样,一年忙到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为吃穿二字发愁。岛上住户还有三怕——一怕染上血吸虫病,没钱治(在历史上,此岛因血吸虫病泛滥,而被称作“瘟神岛”);二怕结婚,付不出彩礼、礼金,老婆娶不进门;三怕修缮破旧老屋,买不起青砖灰瓦。
  南矶岛虽然荒芜,也有自己得天独厚的地方。每年春夏二季,鄱阳湖水上涨,岛上四周成为一片汪洋。秋季开始至来年春初,湖水下降,河渠纵横交错,湖洼星罗棋布,水草碧绿如茵,大量鱼虾、螺蚌滞留浅滩湿地,为白鹤、天鹅、鸿雁、野鸭等候鸟提供了丰富的饵料。加之这儿适宜的气候,纯净的湖水和僻静的环境,共同造就了北来的各种候鸟越冬栖息的天居场所。直到次年三月至四月天气回暖花开满枝时,才又结队迁徙北上,重返故土,按此规律周而复始。年年如此,从不耽误、改变。
  南矶岛上住着一个我每每回忆起就久久无法平静的人,就是现在我写着的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他叫陈凡经,住在南矶山顶西端一幢破旧老屋里,是全岛最穷的一家。
  陈凡经是条光棍,快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娶上老婆。不是人丑,论身材长相,他在全岛是数一数二的帅哥俊崽,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凭长相找老婆,他可以连脚踢;也不是人懒,他是全岛数得上的一位勤快能人,种地捕鱼、炸石驾船,无一样不行。
  那为什么打光棍呢?不为别的,就为穷,就为倔。陈凡经住的屋子,天晴漏太阳,夜晚漏月光,落雨挂水帘,下雪飘满床。他睡的床,就是晒鱼虾的篾摺子两头架在条凳上,家就是一锅一灶而已,被子破烂得就像一张渔网,又腥又脏。你看,这样子,哪个女崽子肯嫁这样的人呢,那不是吃苦要吃到死吗?
  好在他脾气倔,就靠这每天7个工分8角钱活命,再苦再累,不借不贷不求人,不为非作歹犯法,自己一个人撑着,干最苦的活,挣最干净的钱。
  硬是苍天有眼,想不到就这样一条硬汉子,让新建县城一位来岛上做客走亲戚的女崽子看上了。怎看上的呢?说来真是天缘,天作之合呀!
  县里来的这位女学生姓杜,芳名叫彩霞。一听名字,就准知道她人长得有多标致。她那年19岁,在县里上高中,成绩靠前,不数一就数二,绝数不上第三。她有个姑姑,是位护士,嫁给了公社卫生所何所长,夫妻二人就在岛上唯一的卫生所操办看病和拿药这一档子事宜。
  1981年8月彩霞听她姑姑说,南矶岛上风光如何如何美,便特意走来观赏一番。她在昌邑码头公共汽车站下了车,顺着湿地上人们用脚走出来的唯一小道,泥一脚、水一脚地往南矶岛上走,边走边在水洼圹泥中捡些螺丝、蚌壳玩。走了大约一小时,抬头看,炊烟袅袅,岛已在望了,忙加快步伐前进。正走着,忽然看见路边一个草窝小洼里有一条鱼,在干不干湿不湿的污泥中挣扎,大约有一斤多重的样子,仔细观察了一下,还是条乌鱼哩!她兴致来了,便伸手去捉,手够不着,再朝前跨一步想踩在草棵上,脚刚落下,“扑通”一声,糟了,掉进一个水潭里了。水深至脖,泥淖齐腰,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叫喊“救命!”   傍晚时分,这儿哪有什么人来呢?眼看凶多吉少,危险万分,也是无巧不成书,草窝中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是位青年后生,衣衫未脱,纵身跳入水潭,先把她托了起来,放在岸上,算是救了她一命,然后自己再跳出了水潭。
  杜彩霞一看这小伙子,虎背熊腰,眉阔眼大,筋强骨健,忙连声道谢。两个人来到溪边洗净了污泥脏水,因为无衣服可换,就这么水淋淋地穿着。洗涤中,小伙子问清了杜彩霞的来意,便说:“正好,我就是南矶山的,跟我走吧!”此刻,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两个人一忽儿男前女后,一忽儿男左女右,边走边聊,衣服都由湿到半干了,话还没说够。青年健壮朴素热情真诚,姑娘美丽聪明温柔浪漫。两个人虽然自始至终手都没有碰一下,然而心有灵犀、心心相印。那叫什么?叫一见钟情,还叫相见恨晚,更叫一救定终身,所谓自古英雄救美女,向来美女配英雄。上岛了,小伙子把杜彩霞送到公社卫生所,因身上邋遢不好意思进去,才回家去洗澡换衣服了。
  这个小伙子,就是光棍陈凡经。
  當夜,县城姑娘杜彩霞经历了平生第一次失眠之夜。她的眼前脑海和心头翻来覆去总是出现陈凡经的身影。一会儿是他的眼睛,那眼睛透彻善良;一会儿是他的脸,那脸上荡漾着笑容;一会儿是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托举过自己,是否他在无意中摸到了自己,他究竟摸到了自己哪里?虽然她说不出他摸了她身体的具体部位,但是似乎一瞬间她的身体,每个部位都沸腾着他的体温。她感受到了旷世刻骨的人间气息。那时,在黑暗中,她还不知道救她的人叫陈凡经。不知道归不知道,不知道也抵挡不住爱。她清楚自己这是爱上他了。这爱来得太突然,令她睡不着。
  第二天,光棍湖洼救女子的事,口耳相传,顿时传遍了全岛,弄得家喻户晓。人人都说他俩是天缘,苍天撮合成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夫妻。
  人是般配,可钱却不般配。
  杜彩霞是新建县长堎街上一家做建材生意老板的独闺女,家里要啥有啥,电视、电话、冰箱、洗衣机,还有空调,一样不缺。朋友们,要知道那时可是1981年啊,电视冰箱空调还远远没有普及呢。她家资金有多少那是保密的,别人无从知道,随意估量一下,四位数嫌少,五位数正好吧!而陈凡经家要啥没啥,爱是爱了,可婚姻二字怎么搭得上来呢?
  那年头,农村人娶个老婆,光彩礼一项至少上千元。天上不会掉钞票呀,强劳动力做一天7个工分,才8毛钱。上千元,哪儿捡去,哪儿偷去?
  所以当陈凡经有心送杜彩霞回县城的时候,也只能是把家里独有的正在下蛋的母鸡绑了,作给杜彩霞父母唯一的见面礼。
  杜彩霞的父母听女儿一讲洼地被救的经过,那是一脸的欢喜,嘴里千恩万谢。
  可一听女儿情意绵绵以身相许的表示后,杜彩霞父亲却大为不满,只说一句话:“要娶我女儿,拿彩礼来,3000块,一文也不能少。”
  陈凡经一听这话,扭头就走,却被杜彩霞拦住,叫他坐下,让她进房里慢慢和父母商量。
  母亲说:“3000块不多,把你养到快20岁,不说辛苦,就一天吃一个鸡蛋,算算也得花上千元吧?”
  父亲说:“不送彩礼,左邻右舍会笑话,被人看不起,面子上难做人!”
  母亲说:“现在一斤肉都七八角,大姑娘一百多斤,3000块卖了还多呀!”
  父亲说:“光给你陪嫁妆,至少就得1500到2000块哩!”
  母亲说:“是嘛,纯一桩亏本买卖。”
  父亲说:“前些年,我娶你娘,花的还不止这个数呢!”
  说来倒去,反正就是一句话:“没钱,不成!干指头蘸芝麻吃,休想!”
  鼓捣来,鼓捣去,足足扯了两个多小时,还是不欢而散。
  临别时,杜彩霞父亲给陈凡经撂了一句话:“赶紧找钱去!你们那南矶岛上人,靠水吃水嘛!可以捉鱼捞虾卖呀,可以打雁网雀卖呀,挣钱不难啵。现在城里人都爱吃野味,一只雁可以卖到五六块钱,还买不到,赶紧去打呀!”
  真是一句话点醒了懵懂人。陈凡经回来考虑了一夜,心里就只剩下一句话:有理,做得!再说了,不做也不行。他的眼前时刻浮现出杜彩霞送别他时的情景。他无法忘记,他怎能忘记?他虽然没文化,形容不出杜彩霞对他的依依不舍之情,但是他从杜彩霞的眼晴、脸颊,以及身体各个部位的姿态,都看出杜彩霞是爱他的。他是一个被爱干旱了许久的人,一个渴盼爱的人,更是一个懂爱的人。他明白,他遇到了那个他生命中一生一世生生死死都再也不能分开的人。他只是一半,她只是另一半,他们两个必须加在一起才完整,才是生活,才是生命,才是人。
  1981年那时候,人们还不晓得天地人和谐、要保护生态环境的大道理,又刚进入市场经济阶段,反正一句话:什么事,只要人们需要,就可以做。
  陈凡经下了决心,要打几十只大雁,捞回几百块钱,先把订婚彩礼钱交掉。红绳子打了个结,要解就难解开了。
  陈凡经把想法和杜彩霞一商量,杜彩霞也同意他的做法,并表示要帮他办成这事。两个人在这栋破房旧屋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找到了父母留下的一管破铳,经过清洗、修复,掂在手里觉得可用了。
  但陈凡经从来没有打过雁,为此,他买了一包烟专程向岛上一位姓樊的老师傅请教。樊师傅那年58岁,蒋巷三屋大队人,自家无土地,从13岁打雁起,就靠这管铳吃饭。老樊打雁出了名,外地学打雁的年年都来拜师学艺,或是请他领头,给他多分东西,一般是分一半给他作报酬。
  老樊见陈凡经是自己岛上人,条件优惠,不收礼,不分成,前前后后给他讲了以下一番话:原来这鄱阳湖里禽鸟资源十分丰富,向有七鸡、九雁、十八鸭之称。
  七鸡是青鸡、林鸡、飞鸡、草鸡、沙鸡、野鸡、冠鸡(红肉如鸡冠长的头发)。
  九雁是金圈子(小雁)、末尾子、短颈大雁、长颈大雁、黄头脑、大花嘴、鹅雁、斑雁、草雁。
  十八鸭是对鸭、青头对鸭、四鸭、黄头冬、乌头冬、琵琶、花秋、花鸭、草鸭、绿鸭、八鸭、鱼鸭、鱼排子、泳鸭、草鸭(黄毛)、冬鸭、长颈子鸭、山鸭。   此外雀禽还有白鹤、天鹅、驼鹅、白老鹳、乌头鹳、青障大白鹭、小鹭、野鹭鸶、勾鹰、红蹄子、青蹄子、蓑衣锦(花雀)、鹞鹰、猫头鹰、鱼鹰、鱼雕、鹅尾雕、乌风雕(大的能长17至18斤)、迷水鬼子等几百种。
  捉这些水鸟,一般有三种办法——一是挂网绊,如用虾子网捉活鸭,头、翅、爪碰到丝网插网,挣不掉,一网能装七八十只。二是用“三步倒”毒。三是用铳打。
  铳打也有三种——一是船打,二是车打,三是排打。车打、船打都是单打,排打是排铳埋打。子雁在岸上打,用推车靠近,人用膝盖推,带一只狗,要黄的或黑的,狗在前面走,起掩护作用,还要估计距离。人穿乌衣,戴乌帽。
  船打,船头要挂草排子,防止船形暴露,或用一块白布蒙住船。船头上有洞,水都分开,或小舱要漏,有洞,水响,形似天鹅吃水状,否则,离一二里雁就会飞掉。
  排打,要看天气,听收音机的天气预报。一次可装20多管铳,打到雁50至60只,装十次铳,有把握的达八成。管铳长一丈二尺,底二尺四。无缝钢管的铳能打150步,土铳只能打60步。
  打雁还是单铳打的人多。湖南土铳要腐铁卷,卷成一丈二尺筒,再斗拢,成本要360元一支。中间装铁子八两到两斤,尾部装混合的碳、磺、硝,有点火孔。打雁时,点火、燃硝、发热、起冲力,把铁子从铳口推射出去,击中目标。铳重的有50至80斤,轻的20来斤。雁厚(多的意思)距离近,用小铳打。大铳打得远,但子硝数量大、成本高。
  单铳打雁,有技术,要高推前低拉后。平打,铳能打六尺高,打高了,子会飘掉;打低了,会栽掉。后面火一点,雁惊飞,起到个把人高,子到了,雁伤了,扑下来。铳打的距离,大的打120步,中的打30步,小的打20步。
  铳打三至四年要修整一次。
  打雁的人要懂雁,晓得雁的习性。
  俗话说:“八月初,雁门开”。每年阴历八月,雁从北方飞到鄱阳湖安身过冬。转年三月清明边子离湖飞回北方,在青海湖下蛋,雁一年下两次蛋,叫早窝、晚窝。
  荡里打大雁要选夜晚,白天雁到湖里游水去了,夜里才进来睡觉。先是有孤雁来,绕两圈,见没什么动静,便飞回去,再带雁群来。孤雁带头落,群雁“呷呷”叫,孤雁应声“各落、各落”,雁群再慢慢落下。雁不到水中睡觉,睡在泥滩上。雁有巡逻的,整夜不睡。
  雁头向风(起东风就向东,起南风就向南)。打雁人行二三里,从雁背后绕到雁前头来,否则雁闻出硝味就飞掉了,逆风闻不到,顺风就不行。打,先把雁的岗哨打掉,铳一响,雁先不晓得,摸不清头脑。一只洲,雁靠草边落,看向那头吃,看雁屎。雁不吃原食,都争头食。雁喜欢吃沙子、苇草。太阳一落山,打雁的人逆光爬近,月头打,点铳要估路,听雁吃的声音。草雁吃食,不管雁多雁少,吃了两三天就变地方,今天来这儿吃了,明天它还来,三天后食吃残了准不行。中午等它吃饱了,赶紧布铳,装铳要装在雁屎厚的所在,人多了,雁就要变场。老樊讲,有一回,用排铳,七天打了三次,打了上百只雁,打到小雁、老雁“咿咿咿”就飞。
  刚解放时,湖口出水岭,老打雁的走水里进,草长。进去19个排子,一人一管铳,統一用火打,前面的打,后排的捡雁,是人都有份。不从水里进,会打误会,打死人。有一个撑船的,误点火,伤了两个人,把大家教乖了,做事要按规矩办……
  陈凡经听了老樊师傅以上的一番传授,便按照规矩一一操作起来。但不晓得是经验不足,还是时运不济,头天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第二夜,风转运转,果然打到了一只活的。陈凡经对这一次初战获胜非常得意,迎着曙光笑容满面,提着两只雁脚边走边唱“采茶戏”调,走回家来。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提雁在前头走,却有一只雁跟着他后边飞,或是在头上旋圈。他走多久,雁跟多久,一路上还“嘎嘎”叫着,耳朵听得像一个人的哭声。他讨厌这声音,回头赶了几次,也赶不走,你赶,它飞开一阵子,等你回身走了,它又“嘎嘎”跟了上来。下半夜背铳挎包走了五六里湿地,终于到家了。
  陈凡经前脚刚进门,在姑姑家学护理的杜彩霞早已闻讯赶来,后脚跟进门连声贺喜称赞。他指给她看,是只老雁,公的,白头白肚,嘴口全是斑,铁子伤到翅膀,站起光扑腾,飞不了。杜彩霞连忙解开雁爪上的绳子,准备用鸡罩罩住。陈凡经立马进房去收拾身上的湿衣服,准备天亮时带上街卖去。
  杜彩霞刚把老公雁放进罩里,那另一只雁就飞来了,落在住屋上“嘎嘎”直叫,还上下绕圈,一步也不离开了。
  雁叫声吵醒了睡觉的人,惹得左邻右舍出门来观望。有人说:“雁讲义气,只配一次,关住的是只公的,那飞来相伴的肯定是只母的。”
  也有人说:“杀了卖去,省得吵!”
  陈凡经说:“那不行,活的一只要卖10块钱,死的只能卖5块,耽搁了一天一夜的工,划不来!”便用鸡罩改罩在大门外,催杜彩霞回去休息,自己也关门睡了。岛上都是熟人或亲戚,放心,不会有人偷的。
  母雁见公雁被罩在外边,这下不叫了,便冒险飞下来,隔罩伸头与公雁交语、接吻,就好像一个女人探坐监的男人一般。
  陈凡经半夜开门看了一下,自言自语说:“唉,造孽呀,看都看不下去,不是我等钱娶老婆,我都会把你放了。今夜等你两个亲热亲热吧,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卖掉!”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急促的拍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杜彩霞,便说:“天还没亮,时间还早哩,急成这样子干什么?”
  杜彩霞指着门外说:“急什么?你去看看!”
  陈凡经赶紧出门一看,鸡罩被两只雁头钻出了一个窟窿,外边的母雁把头伸进去,里边的公雁把头伸了出来,头靠头,颈交颈,两只雁都断气了,缠得紧紧的,用手剥都剥不开。
  陈凡经说:“也好,一只活的变两只死的,还能卖10块钱。”
  话刚说完,谁知杜彩霞竟用手掩住脸,哇哇地哭了起来。
  陈凡经忙问:“你哭什么呀?”
  杜彩霞也不回声,光哭。   等杜彩霞哭了一会儿,陈凡经才扒开她的手说:“雁死了就死了吧,又不是你家什么人,你哭什么呀?”
  杜彩霞一听,用手指头戳住陈凡经的胸口说:“你就不会用这颗心想一想呀!”
  陈凡经莫名其妙,说:“想什么呀?”
  杜彩霞说:“你看,雁是禽鸟,畜牲,都有这样的义气,同生共死。何况我们还是人,万物之灵的人,不能做得连禽兽都不如吧?凡经,我告诉你,不管你有钱没钱,我都要嫁给你,我说话算话。下年过年边子我嫁过来做你老婆,不要你一分钱彩礼,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就像这对雁一样。顾好这个家,你放心,我今天说了这话,是当夫妻雁的面讲的,决不会自己吐痰自己舔吃掉!”
  杜彩霞和陈凡经商量,这两只雁也不卖了,就在门口三十步外,挖了个坑,埋了,还堆了一堆土,插了一块木牌,取名叫“雁冢”。
  隔年春节,陈凡经和杜彩霞两个人就在雁冢前拜了天地,结了婚成了家。這中间,没有人知道杜彩霞是如何做通了她父亲母亲的思想工作,同意把她嫁给身无分文的陈凡经的。也许,杜彩霞给她的父亲母亲讲了两只雁侣的故事。两个老人被雁侣的故事感动了。无论何时何地,钱的力量大,真情的力量更大。通过雁侣的故事,不仅杜彩霞的父母变了,整个岛上的居民全都变了。岛上的居民再也不打雁以及所有其他鸟儿了。
  从此,岛上再有外边的人来打雁,都被居民阻止了。
  1985年,陈凡经杜彩霞二人搬进了新建县城,开了一家小铺子,取名叫“雁侣轩”,专替岛上的乡亲门卖售鱼虾,代买日常用品。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孩子,三口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其乐融融。他们的故事和雁侣的故事传遍县城里大街小巷,渐渐传到市里甚至省里。
  当年,我听见后,去他们家访谈,并记录下上面部分文字。今夜难眠,再次整理成为这篇小说。
  现在我80岁了,一生坎坷,虽然结过两次婚,都离掉了,孤独寂寞。加上多病,不得不住进养老院。而陈凡经和杜彩霞两口子还在鄱阳湖街上过着神仙一样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人生像童话,我的人生像悲剧。
  我的人生真的只能以悲剧收场吗?然而我曾经听谁说过,任何事的结局都是好的,如果不是好的,说明还不到最后。我要等着我的最后,看看我的最后是否真是好的。
  作者简介
  董本祺,男,1935年生于江西省南昌市郊区一菜农家,当过兵,被打成过反社会主义分子。一生热爱写作,曾发表过少量诗歌散文和楹联。200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他写作的研究古代官场的《官经》,用的是笔名干戈。这是本人首次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小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其他文献
为了满足西南区域气象中心数值模式对高性能计算资源的需求,四川省气象局建设了IBM Flex P460高性能计算机系统,该系统为西南区域气象中心数值预报系统的业务运行和研发提供
《呼啸山庄》2011年最新改编电影赞誉很高,在情节、主题、人物的刻画等上的改编都很成功,唯独在叙述结构上有较大差异.本文就这点展开论述,进一步探究原著中套层叙述结构,揭
一位英俊的男人  一把忧郁的小提琴  一首如泣如诉的叙事曲  那是久远的故事  奇普里安·波伦贝斯库  一代人心中久违的记忆……  那颤动的旋律  今又忽地飘扬耳际  猝不及防  心脏突似针扎般狂跳  一串串音符  犹如一束束激光  在心头上来回烙印  风吹拂你的长发  俊朗白皙的面庞  一双海水般深邃的眼睛  飘逸的弓弦  把你的心与琴魂连系  海边的花朵也为之动情  那时  你的世界  除了青
期刊
卖淫嫖娼活动污染社会环境,败坏社会风气,已经成为严重危及社会的一大公害.近年来,党和国家对卖淫漂娟这一丑恶现象一再取缔和打击,却不能根除.目前,卖淫嫖娼主要体现为多样
沿着时间隧道追溯,你的目光抵达的一定是繁茂的原始森林。森林里有野枣、李、栗、杏、桃,那是早期人类生存依赖的重要食物。沧海桑田,人类对果树的记忆早己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从原古源源流淌至今,化作一棵棵开花的树,纷纷扬扬的花瓣摇曳着一种原始的渴望,那是人类对食物根深蒂固的崇拜。  杏树作为《黄帝内经》“五果为助”中的五果之一,与人类相随相伴了几千年。杏树在中国的广大地区普通而普遍,田野地陇,路边小院,河岸
期刊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Diagnostic studies have been done of the seasonal and interdecadal variations of the coupling patterns for the air-sea interactions in the northern Pacific regi
接待下午,主任火急火燎地召集所有人在礼堂开了一个碰头会,传达了上面的会议精神。周三上午,要有一批由上级领导、专家和科研人员组成的考察组来乡里作考察。具体考察什么,上
融资租赁合同是融资租赁交易的产物,现如今,融资租赁业已发展成为我国吸收和引进外资的一条重要渠道.但是,伴随其发展,融资租赁领域中蕴含的许多问题也日益凸显出来,尤其是融
非法证据排除一贯是我国的一个热点问题,但凡发现重大冤假错案无不与审判机关认定的证据与事实真相不相符有关.为什么我国的非法证据难以有效排除?辩护人作为维护刑事诉讼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