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那样陈旧和夯实，太阳升起的时候，不会有公主被吻醒，青蛙也不会变成王子。
　　1
　　沿着滨江路的河岸走，最好穿平底鞋，一路踩着松软的草，脚踝被清晨的露滋润着，清凉从骨头里透进去，是阿早最爱的享受。
　　走过河堤就是一处庞大的楼群，全城最高最豪华的房子都集中在这里，全城最得意的精英也集中在这里。那些从电梯里进进出出的人，男的全都穿西装打领带，女的穿及膝裙和透明丝袜，没人把脸抹得像调色板，看着真是优雅舒服。
　　阿早也穿及膝裙和透明丝袜，尽管老板说穿制服更好些，制服上印着公司的名字，能起到宣传作用。阿早绝不肯穿公司的制服，她不能忍受胸襟上“小小快餐”那几个字。那是一种刺眼的标识，一下就会把她和这楼里的人们区分开来。可说到底，她就是小小快餐的订餐员，每天中午之前必须赶到这里，谦恭地给每家公司的前台小姐递上自己店里的菜单，丰俭由人，送餐上门。
　　阿早的DM菜单都装在一个文件夹里，远远一看，穿着及膝裙和透明丝袜的阿早，也像一个白领，和这楼里的女人一样。所以罗南也以为她就是这楼里的人，和阿早擦肩而过时，居然递了一张传单给她，讨好地说：“姐，中发白快餐，多多捧场哟！”
　　罗南是个纤瘦白皙的男孩，穿了一件白T恤，上面印着“中发白快餐”几个字。原来是同行，都来这楼里抢生意。阿早心里就笑了，却一本正经地接过单子，饶有兴趣地看起来。然后她说：“菜品不错啊，这样吧，你兜里有多少单子，都给我好了，我没事帮你发发。省得你被保安赶来赶去。”
　　罗南惊奇地张大了嘴，大概想不到天上居然掉下来一个圣母玛丽亚。然后他很快掏出所有的DM单，感激涕零地递到阿早手里。他一定想不到，两分钟后，他的DM宣传单便被阿早扔进了垃圾筒。
　　可不知为什么，打发掉一个竞争对手，阿早心里居然没有太得意。离开大楼时，她忍不住从电梯通透的镜面里打量自己，那是个看上去很清秀体面的姑娘，其实没有上过什么学，17岁就出来讨生活了。
　　眼睛有点酸，阿早只好把目光移开，电梯门开，外面阳光灿烂。
　　2
　　罗南居然并不是像阿早一样的打工青年，他是中发白快餐店的老板。虽然是很小的快餐店，连同厨师和伙计，一共只有3个人。
　　阿早是偶然经过他的店。她有一件毛呢大衣被虫蛀了，寻遍全城的精工织补，不是要价太高，就是手艺不行，阿早提着装大衣的口袋，在中发白门口被罗南叫住，罗南说：“姐，进来吃饭吧，我请你！”罗南应该比阿早略大，却一声声叫“姐”，毫不害臊。阿早真没脸被请这顿饭，所以只是躲，拉扯中，大衣从袋子中滑出来，罗南说：“我会织补，保证给你织得像新的一样。”
　　第三天，阿早去中发白取衣服，罗南拿出来的衣服，却不是原来那一件。那是一件新大衣，今年最流行的驼色，剪裁一看就不是便宜货。阿早被吓住，罗南好像也很心虚，他说：“原来那件，我不小心给弄丢了，只好赔你一件。”好拙劣的谎话，罗南自己说着脸都红了。
　　这天阿早在卫生间反复试穿那件新大衣。怎么穿都觉得不好看，也许，是镜子里那个女人太丑陋。手边是从罗南那里拿来的一大叠DM单，她主动拿的时候，罗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我敢打赌你没有和快餐店小老板交过朋友。”
　　这些话他一定演练过许多遍，说完一句，喉结就上下滚动一下，特别像童话里那个期待被公主吻一下的青蛙王子。阿早当然不是公主，她冷漠而世故，可是此刻，她真想冲回那幢大楼，把所有中发白的DM单全部发出去。
　　其实今天是阿早22岁的生日，本来她毫无期待。生活不是童话，童话里大家都很高贵，不是公主就是王子，而生活却那样陈旧和夯实，太阳升起的时候，不会有公主被吻醒，青蛙也不会变成王子。22岁第一天和21岁最后一天有区别吗？也许，会有一点点区别，从此刻开始。
　　罗南是阿早见过最会说笑话的人，他说他都是从网上看来的，自己也没想到这些陈旧的网络笑话会获得阿早的欣赏。他说：“你们白领不都没事就泡在网上吗？”阿早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僵，幸好罗南马上转移话题，他说：“别看我这店小，将来是要开连锁的。我长得像国际连锁企业的大老板吗？”阿早摇头。罗南便佯装恼怒来呵她的痒，阿早怕痒，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有点不矜持了，没有白领的范儿，阿早刚想纠正，罗南忽然在她耳边说：“将来我做大老板，你做大老板娘。”阿早一呆，瞪着罗南，罗南窘得马上想逃的样子，却没有逃，与她面面相觑。然后罗南就忽然扑过来，像狗一样，一口啃在阿早的脸上。这一天是阿早22岁零10天。
　　3
　　阿早被老板狠狠骂了一通，因为她负责的那几幢办公楼，订餐量连以往的1/10都不到。老板想不通做得好好的业绩，怎么说掉就掉了。其实不过是因为阿早每天把自己的DM单揣起来，发出去的单子都是罗南的。阿早知道自己这么做，迟早会被小小快餐炒掉，可是好像没关系，因为罗南说过，他是老板，她就是老板娘。
　　其实阿早的理想，从来就不包括当老板娘。她多想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白领，哪怕薪水不高，哪怕在办公室扫地倒茶打印文件，油墨弄得一手黑。在大楼里进进出出的男女，阿早羡慕他们每一个人。从前羡慕他们有体面的职业，而现在，她只羡慕他们没有对一个叫罗南的人撒过谎。
　　罗南持续做着他连锁企业大老板的梦，说兴奋了，会对阿早大讲快餐店的生存现状，说同行竞争怎么残酷，某些黑心店用的食材多么质劣价低。他说要做有良心的餐饮店，在这个变态的竞争环境中，有多不容易。阿早真不愿听他说这些，因为这些事她比他更清楚，小小快餐的食用油，永远只敢在半夜三更从后门偷偷输送，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阿早的老板从来不吃自己店里的饭菜，见阿早得力，也告诫她不要吃。现在听着罗南的话，阿早觉得，倒像是对她的指控一样，令她耳朵发烧。比起来，她更愿意罗南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废话，比如：“看，太阳落山了。”“看，太阳又升起了。”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由废话组成的，废话是幸福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废话，人们只好竖起耳朵，纠结起神经，永远不得安宁。
　　4
　　直到那次宣传日。
　　阿早的老板很有一套营销理念，每月必用一天在店门外搭个台子，向路人散发传单和小礼品，让人加深对小小快餐的印象。这个宣传日，阿早知道她的劫数来了。因为老板一改往日习惯，把宣传台移了地方，说是增加流动人气，好死不死，移到了中发白快餐店的对面。
　　老板对阿早说：“你负责喊大喇叭，越大声越好。”阿早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那条印着小小快餐的花围裙递到她手里时，她几乎没有力气把它系在身上。老板不是傻瓜，养了家贼的愤怒，令他如此迂回地发力，已经给够了阿早面子。
　　当第一句口号从阿早嘴里，通过大喇叭延伸到这条街的每个角落时，阿早准确地捕捉到了罗南惊惧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然后老板从大嗓门里滚出极端粗俗的怒骂，像炮弹一样，轰得她睁不开眼睛。好吧，这才是她真实的人生，没有冷气和咖啡，不必穿及膝裙和透明丝袜，更没有条件整天关注网络笑话。她是阿早，像草一样凄凉的阿早，没有童话的阿早。
　　阿早再也没有去过中发白快餐店，连从那条街经过都不肯。她换了工作，这次帮一个服装摊看店，还是那样灵活，会察颜观色，会见风使舵，深得老板喜欢。只是她再也不穿及膝裙和透明丝袜，并学会了把脸化得五颜六色，像个调色板。
　　她见过罗南一次，不小心在超市碰见，面对面撞得直直的，所以不得不停下来，互相尴尬地对视。罗南不是一个人，他陪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正好蹲在货架前选牛奶，仔细比对生产日期，然后果断选择在有效期内打折最多的一个牌子。
　　阿早是认得那女孩的，她是那幢办公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一员，扫地倒茶打印什么都做，真的是一手油墨。不过中午订哪家餐馆的饭，一般都是她说了算。
　　碰见罗南那天，阿早24岁零10天，已经有了个自己的服装店，小小的，生意却不赖，在生日那天，甚至送给自己一个LV小钱包。其实曾经想给罗南打电话，在小小快餐店被工商局查封的那一天。阿早想告诉他，举报电话是她打的。想了想又算了，怕罗南嘴不严，说出去，她会被老板整死。
　　原来阿早还是那个世故的阿早，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即使他曾经被她爱过。爱过吗？阿早自己也不确定了。爱情都住在童话里，可是阿早的童话已经丢失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