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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北疆雪冷,京城天寒,我怕去时数重山,你又忘了,回家的路。
楔子
我听见脚踝上挂着的碧水铃叮铃作响,从城楼上看去,牛羊成群,连成缀缀白云。
我摇晃着腿,埋头去读手里成堆的聘书。
阿爹是族人的副首领,打我能走路起,便有许许多多的叔伯向阿爹求亲,一张张熟悉的脸层层翻过,一张打眼的小画夹在其中。那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手执银枪,衣袂飘飘。
我拿着画去找阿爹,说要嫁给这少年将军。那时我满心欢喜,阿爹却铁青了脸色,狠狠地将那小画揉成一团。
“那是探子画来的敌军将领,怎得混进你那名册里头了?胡闹!”
阿爹说那是敌国的恶人,为万世所不齿。我却不懂那战事险恶,只梗着脖子同他叫板,说我要嫁给这世上最骁勇的男儿。那些油头粉面的贵族公子,谁有这般的气概?
我夺了纸团,扭头就走。回了房,我小心翼翼地将它铺平在桌上,笨拙地将那画上花了的墨迹补好。
撑着下巴,我把那少年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想,阿爹是副首领,人人都想娶我,若我说要嫁给他,他一定会答应吧?
夜色沉沉,画中的少年唇角紧抿,不露声笑,可我已梦见阿爹的牛羊驮起布匹白糖,梦见自己坐在丘包上,远处打马而来的少年将军,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儿郎。
一
天启十六年,熹真大军攻下北疆月赤都城,战火蔓延四野,饿殍遍地,哀嚎连天。
阿爹帶着尚存生气的一脉族人连夜赶起牛羊,带着仅剩的干粮逃出城去,敌军追赶,我们被迫一路向西,寻觅新的水源。途经大漠,风沙漫天,人群四散,我与阿爹失了联系。
乍然间,我听得耳后驼铃阵阵,人声渐近。我听不大懂他们口中念叨的陌生言语,只得慌乱地躲在乱石丛后,蜷缩成一团。有重物落地的声响接二连三地传来,我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却与血淋淋的头颅四目相对,登时发出一声惊叫。
行刑者拎着犹在滴血的刀刃向我步步逼近,我瑟缩着连连后退,用阿爹教我的那两句笨拙的官话喊着:“不要、不要……”
在晃过我眼前的刀影落下之前,一块石子闪过,击中男人手肘,他眉心一蹙,手臂立时一歪,血刀滚落在地。
我抬眼看去,在他身后,一顶四面帷幔的肩舆被严实地围拢,里头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遥遥撩起半面纱帘。我看不清切里头人的神色,只听得他声音低沉,用月赤语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伏在地上,怯生生地答:“赫黎……我叫月赤赫黎。”
那是我见名震天下的谢家儿郎谢成壁的第一面,隔着重重帷幔,史称“鬼将”的谢小将军沉默良久之后问我,可有归处。我摇头,止不住哭音,向这名负千古的月赤恶人哭诉都城已毁,家破人亡。
四周一片寂然,捡起刀刃的刽子手亦面容惨淡地看向我,而我清楚地听见急促的几声咳嗽从肩舆中传来。他平复许久,方才寂然道:“我叫谢成壁,你可愿意同我走?”
我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忽而在那肩舆前跪下,拱手劝解着什么,却很快便面如土色地被拖到一旁。那素未谋面的将军忽然又叫了我的名字,我被人推搡着赶到他面前,帷幔之下,他伸出手,在我不明所以的惊慌中,做了一个“拉勾”的动作。
“走吧,”他说,“你是我能保全的最后一人,我尽力了。”
他说的是月赤语,周围的人皆是满面疑惑,我那时亦没明了他话中之意。
可手指相触,我却没来由地,忽而嚎啕大哭,眼泪簌簌。
二
鬼将谢成壁,铁骑踏江山——那是我许多年后才能听懂的顺口溜。
跟他回京时,我尚懵懂不知,掀起轿帘,听得闹市之中人声鼎沸,满面欣然的百姓夹道相迎,令我耳边鼓噪生疼,
彼时我不过十二岁,很快被街边惟妙惟肖的面人和千奇百怪的面具吸引了目光。正当失落轿子掠过,再不见闹市踪迹时,前头的将领却打马掉头而来,手里拎着一串红彤彤的物什,递到我眼前:“将军给的,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就爱贪嘴!”
我听不明白,磕磕碰碰地问了一句:“什、么,什么东?西?”
男人不答,只蹙眉将那东西扔到我怀里,我吓得一僵。待到男人走后,我方才壮着胆子低头啃起那红彤彤的糖球来。酸酸甜甜,味道有些怪,却好吃极了。
后来,谢成壁告诉我,那叫“冰糖葫芦”。
轿子很快入了府邸,叫人眼花缭乱的人流跟着涌入,门庭若市,喧哗不休。领我进了后院的老管事慈眉善目,低头问我的名字。
“姑娘入了谢府,便要冠谢姓,谢赫黎听来怪异,不若取个谐字,叫谢璃可好?”
我听不明白,只傻乎乎地跟着点头,任由摆布地布置了房间,埋头认了教习师傅。
次日,谢成壁召我入见,房内依然挂着密不透风的纱帘,四周窗口封死,只余下门前一隙,屋内多半黑漆漆,只亮着一盏薄灯。
依然还是一口熟稔的月赤语,他低声问我:“住得还习惯吗?”
于颠沛中有去处,我已甚觉感激,可我不大会汉人礼法,不知现今如何称呼、行礼,只得呆傻傻地站着,局促不安地弄着手指,连连点头,答了一句:“很、很好、很好玩。”
谢成壁又咳嗽了数声,帷幔之中他形销骨立,虚弱得仿佛缝隙间窜进的风都能将他吹翻在地,可他却笑了。我听见他的笑声,微微一愣,脸莫名地窜红,不知是什么缘故使他开怀。
他说:“赫黎,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将府这样大,你可以玩上许多、许多年。”
三
后来我才知道,将才如他,却在十六岁那年在随军首次征战月赤的过程中身中毒箭,留下重疾,从此惧光畏风,月月呕血。四年后,他据铁骑踏破边关,直指月赤,围攻都城三日,擒月赤首领,大胜而归,风光无二。 那时我方通汉语,读书读得磕绊,谢成壁就在帘幔之后,而我守着一豆灯火,被特许在他房中侍读。偶有不懂,我会挠着头问一句:“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他便撩开半寸纱帘,向我将书册索来,一手小楷在旁侧圈画注释。
我将那册歌颂他丰功伟绩的小册翻来覆去地读了数遍,脑海中忽而翻来覆去地回忆起似已遥远的故乡。那里碧草如茵,赶着牛羊的阿爹朗然的歌声能传遍月赤内外,我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大牛背上,不成调子地跟着哼着曲子。一觉睡醒,日落西沉,我踏着晚霞回到城中,街边的羊汤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那是一年前生辰时谢成壁送我的贺礼,刀柄上刻着行云流水的一个“谢”字,他曾称赞它削铁如泥,我接到手中,亦爱不释手。大总管几次警示我不要在将府中把玩刀刃,谢成壁却准许我自如地佩刀入室。
那日,我回到房中,望着那匕首呆呆地发了愣。我想,我是月赤族的女儿,不能如此从容地认贼为友,可他救了我一命,我亦不能恩将仇报。
末了,我将匕首横在颈子上,心里念叨着不怕不怕,终于狠心将那匕首向下一压——
刀刃逼出血丝,我却眼前一花,双眼倏尔被人蒙住,一时乱了方向。正是这时,天旋地转,我立时被来人压在身下。
他扼住我的喉口,手指微微用力,我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指,却有一颗一颗的血,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愕然抬眼,迎面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刀凿斧削,眉飞入鬓,全然败给他毫无生色的颓败,嘴角却是潋滟的朱色。然而,令我呆愣的,却是他那双如故乡天空般湛蓝色的眼眸。
以及那张,和我少年时盼嫁的郎君一模一样的眼眉。我拍打着他的手臂,他这才回过神来,扼住我的力气渐渐松了。我侧身喘出一口气,他跌坐一旁,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抬头,对上他满眼血丝,张了张嘴,末了到底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音。
他平复许久,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我想伸手去扶他,他却将我拂开:“你不必死,我养着你,是想养自己一息生气,你若要走,我许你白银千两,你往西去吧。”
四
我是后知后觉间才体悟到谢成壁的悲哀的。
那事情过了十余日,老管家忽而找到我,放下沉甸甸的银两后,若有所指地喃喃了一句:“姑娘不是个明白人啊……”我一愣,垂下眼眸,伸手将那银两包好,和早已整理好的包袱一起背在身上,推开房门便要离开。
老管家却叫住我。他拽住我的衣袖,说:“阿璃,此行路远,何不听老朽一段奇闻轶事解乏?”
故事里的女人叫月赤琪格,是月赤族上一辈嫡系的公主。危难之际,她身负和亲重任,嫁与了谢老将军。然而战事正酣,一连二十年你来我往,她在将军府中生下谢成壁后,便再无恩宠,在他十五岁那年郁郁而亡。谢成壁自幼多受人脸色,在谢老将军门外跪了一日一夜,方才求到恩典,让陪嫁的奴婢带着母亲的骨灰重归故里。他也因此害下旧疾,出征时更是病上加病,自此成了声名诡谲之流。
老管家满眼悲怆,“我是看着将军长大的,他敬重主母,怎会不怜族人?可老将军死后,谢家式微,此次出征,陛下以谢氏一族一百五十六口为要挟……那日大雨,将军的堂伯兄弟乌泱泱地一跪,将军强撑病体,一个个将他们扶起,将军对得起陛下,对得起谢家,阿璃,你为何不想想,陛下下令铲除月赤,你们怎么还能有族人在重兵之下逃脱?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
门外忽而一阵喧哗。我听见一声钝响,饭香忽而溢开,我推门而出,地上是一片委顿的精致菜肴,梅汁洒在地上,殷红一片,恍如呕血。
那肩舆慢腾腾地远去,我心下慌张,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声:“谢成壁——!”
抬着肩舆的几人脚步停了停,讶然地回头看我,我寻得时机,拦在他们身前,“我有要事要同、同将军说。”帘幔之中传来一声幽然的叹息,謝成壁伸手要了一把纸伞,从肩舆上缓缓下来,几个轿夫都不约而同地避开目光,背过身去。他的步子有些趔趄,我伸手扶他,却被他巧巧避开。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在阳光下站着的谢成壁,他一袭白衣,发带上纹着金丝游龙——那是世间独属于谢小将军的尊荣。他握拳掩在嘴边,咳了数下,眼下是可见的一圈乌黑。他问我:“赫黎,你要说些什么?”他似乎想要看透我的表情,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我。
我一时间无从说起,只能像往日一般埋下头。
许久的沉默之后,我轻声道:“我不死了。或许,或许……也不急着走。”
他将纸伞向我头上挪了寸许,轻声道:“明日若还想看书,无妨再来。”
五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被老管家的话触动,又或者帷幔之下那张与我少年时的意中人如出一辙的脸,让我忆及旧梦,再难与谢成壁一笑别过。
我从未想到,那英姿飒爽的将军,原来是鬼魅一般的谢成壁。可我心中竟有可憎的欢喜一寸一寸地生长出来,在我每一次向他递出书册、在每一次他叫我的名字时,都可悲地恣意生长,盘根错节地赖在我心中生了枝蔓。
寒来暑往,我十六岁那年,先皇驾崩。
三年后,谢成壁再次奉命出征。而在出征一个月前,一道圣旨命下,要将最受宠爱的皇妹宁阳公主苏承烟嫁与他。
接到圣旨那日,我看到帘幔后他许久地翻来覆去摩挲着圣旨。午后炉中的熏香燃过几轮,他也迟迟不能入眠。直至金乌落山,我收拾了书本迈出房门,他也未曾一语。
五日后,宁阳公主下榻将军府,盛大的仪仗让我想起初入京城那一日鼓噪的锣鼓喧天,不可一世的少女一路挑三拣四,一脚将书房的门踹开。
我茫然地望了她一眼,许久才反应过来,双膝一弯,向她见礼。她昂着下巴扫了一眼我惯常缩着的软榻,倏尔柳眉倒竖,冷哼了一句:“我听说谢将军身子骨弱,不近女色,没承想还金屋藏娇,躲了这么个胡姬?将军好雅兴!”
谢成壁绕开她的刁难,不卑不亢地说:“此处是成壁书房,不是会见公主之地,公主请回。” 宁阳近乎咬碎一口贝齿,她上前数步,伸手拽住帘幔,作出要拽下的架势,质问道:“怎么,你的小胡姬能来,本公主就不能来?”
里头沉默许久,忽而一声叹息:“阿昭,别闹了。”
他话语间的亲昵叫我一愣,宁阳却霎时熄了怒火,她的眉眼弯起,笑容潋滟,隔着纱帘笑道:“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成壁哥哥。我是来做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我是来嫁给你的。”
谢成壁斥了一声“胡闹”,她却笑得愈发开怀,扭头离了书房。
我跪了许久,直至谢成壁从帘后出来,伸手扶了我一把。我不敢用力,因着他那一手便可圈拢的腕子看起来着实不堪一握。不知为何,我忽然着慌地随手翻了一本书,胡乱指了一处递到他面前:“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可他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却只将它推回了我的眼前:“赫黎,你放在这儿,我来日再批注,现在……怕是不得闲了。”
我点头称是,他已出了房门。
我低下眼,那书页上端然写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途经外厅,我听见宁阳朗然的笑声,她叫他成壁哥哥,语调上扬,说:“我就要做你的妻子了,你开不开心?”
手里薄薄的书册沁满汗意,我藏在树荫下,看见宁阳攀着他的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和爱恋。谢成壁愣了愣,伸手抚了她的长发,眼睛终于松懈般低垂下来,有了些许笑颜。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见宁阳脸上骤冷,向后退了数步,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我心下说不分明是欣喜还是疑惑,只扭头离开。
当夜,我向谢成壁请求随军而行,我告诉他,我想回家。
同日,谢成壁回绝许婚,上书:“待为熹真平定四海,方敢言臣一小家。”
六
行军苦旅,我熬得住,谢成壁却病了。
他的病来得急,就在出京城那一日,身子便病来如山倒,轰然坍塌。他夜夜呕血,说起胡话,我只得日日照顾,衣不解带。可他的脸色依然一日比一日苍白下去,每日清晨,我都只能鼓起万般勇气掀开他的帘幔——我深恐他就这样撒手而去,走得无声无息。
那一夜,他病得极重,我环抱着双膝,坐在他的床榻边。马车一路走得平稳,我的心却如擂鼓,眼泪忽而不受控制地簌簌而落。
谢成壁问我:“你哭什么?我死了——你不开心吗?”
我本该开心的。谢成壁是月赤的死敌,他一身将才,率领铁骑夺我河山,我狠不下心杀他,老天爷为我族人报了仇,我本该开心的。
可谢成壁,那个写得一手漂亮小楷,寒来暑往都记得我爱喝梅汁的谢成壁;那个帘幔之后,畏风惧雨、长困于黑暗之中的谢成壁,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是他呢?熹真那样多的将门虎子,为什么是他与我为仇?为什么是他……有这样的厄运。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仿佛星辰灼灼,可命运无情,他永远只亮在暗夜里。
我的话里带了哭音:“将军,你不会死在这里……我们马上就要到北疆了,北疆的巫医有本领,我会求她治好你,我一定会求她……”
谢成壁却笑了,他说:“赫黎,你坐到这儿来。”
我起身落座,他便倚在我身侧,侧过头来看我,同我说起从未言谈的往事。
“我十六岁那年,射向我的那支箭,不是从面前来的,而是从身后。是我的亲父将那支毒箭射进我的右肺,他恨我,恨不能将我杀死,因为我是他的耻辱。”
“我的母亲月赤琪格,是怀着身孕进的将军府,那个孩子杀不得,却也容不下。赫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寂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声音微弱:“因为我本该冠以国姓,苏成壁。”
月赤一族祖上有命,生不嫁皇室,死不葬皇陵,我曾有所耳闻。可登时我两耳发聩,一时回不过神来。
“新帝继位,这份丑事不能再留,他将阿昭许配给我,不过是要提醒我——生而無后,死而无宁,我是不能入皇陵的遗子,这次出征,我回不去了。”
他的目光幽然,竟似有了笑意,“我的养父恨我,让我生如鬼魄;我的生父放心不下我,要我屠戮母族以表忠心;我的兄长视我为耻辱,要我殉葬先帝……赫黎,我不是一个好人,无须向你解释那场灾祸……我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但你的族人被赶着一路向西,那里有早已探明的水源,我这么做,对得起我的母亲。”
他的话那样从容,仿佛排演了千遍万遍,我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是少年时的小画、沙漠里的“拉勾”,还有那串漂亮晶莹的冰糖葫芦。许许多多的微末故事这时一齐涌进我心肺,我不由得有些窒息般地咳出声来。
我同他道:“你好好活着,回家的时候,再给我买一包蜜饯吃好不好?”
夜已深了,他有些茫然地望向我,竟似稚子的天真。我不自在地扭过头,伸手拽下帷幔,低头攥紧了他的手。
七
到达北疆那日,已是一月之后,谢成壁的精神气稍好了些。当日他虽高挂免战牌,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巡视城楼一周,城下山呼他的名号,百姓见他如见救星。
我不知为何极为倦怠,几次倚在他临时的书房边睡着。谢成壁担忧我着凉,送我去了最近的旅舍好生休息。临别前,我在床边收拾包袱,谢成壁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有些好笑,眼前被他遮住,不知他在鼓捣些什么,问:“怎么忽然有这些玩心了?喝药了没有?”
谢成壁跟着笑了笑,伸手帮我将包袱系好,他的手指葱白纤长,眼神认真。拍了拍包袱,他同我道:“一路注意安全,不要着凉。”
当夜,有人敲响我的房门,蒙着黑巾的男儿捂住我的口鼻将我放倒。再醒来时,阿爹满面泪水地将我拥在怀里。九年未见,我呆了片刻,终于鼻尖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我同阿爹说起这九年的经历,说起京城的见闻,阿爹的脸却一寸一寸地冰寒,厉声质问我:“你还不与那狗贼谢成壁断了干系?”
我心下一惊,还未回答,阿爹却冷笑起来:“月赤赫黎!你可当得起自己的名字?!我们一族横遭屠戮,你却与那狗贼为伍!阿爹现在也是一族的副首领,你若不认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这话音冷厉,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当下阿爹正要发作,却有人匆忙进来,在阿爹面前摊开一张追捕令。我看着阿爹的脸色由阴转晴,他大笑一声,上前搂住我的肩膀,他说我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知道我所有的苦衷。
我愣愣地看向他手中的追捕令,上头写着:将军府逆贼月赤赫黎,毒害王将,其心可诛,悬赏黄金百两,取其人头。
阿爹的怀抱分明是暖的,我却仿佛心神俱碎,眼前混沌一片,终于栽倒在他惊愕的眼神中。
八
半月之后,月赤突袭敌城,谢成壁率军突围,以三千兵士抵抗月赤五万大军,竟硬生生地扛下两个月。城破之日,我穿上厚厚的衣裳登上城楼,不远处火光冲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成壁身着盔甲,虽面白若纸,但银枪铮铮,竟也有英豪之气。
仿佛是多年前的少年将军入梦而来,那是我曾在这座城楼上数着年岁要等的儿郎。
我看到手举熹真大旗的兵士一排排倒下,尚存一息的前仆后继,那大旗摇晃着刚立住阵脚,又被火光侵袭。战至最后,人海之中,我只能遥遥看见谢成壁的银甲。
那是晦暗之中唯一的一线。
阿爹在我耳边擂起战鼓,他们口中狂吼着“杀!”近乎要将我的双耳喊裂。
有报信者几上城楼,最后一次,他拱手半跪,请示阿爹:“敌军大势已去,城内百姓皆已撤到百里之外的西城,谢成壁孤军奋战,副首领,生擒……”
“自然是生擒!”阿爹冷哼一声,“他之罪孽,须凌迟处死、曝尸荒野!我要将这狗贼的头颅悬在城墙上,以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那话语响在我耳边,如雷声阵阵。
——我明白谢成壁撑不住了。
我甚至看见他嘴角涌出的鲜血,那面大旗孤零零地矗立着,他近乎只能倚着它站直身体,可他的银枪依然带出烈风,数米之内,竟有人惊骇地不敢上前,空出大片。
身旁的将士手中执弩,那是月赤族每一个孩子都喜欢的武器,我们从小就用弩箭练习打猎。我曾在阿爹的指导下,亲手猎杀一只头狼,但那恍惚都是十年前的事情。
我忽而转身,劈手夺过士兵手中的弩箭,手中发力,指向大旗之下的人影。
我已观察了太久,故而即使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依然能勉强辨出方位,不偏不倚地射出那一箭,一箭三发,正中他身前——
“我十六岁那年,射向我的那支箭,不是从面前来的,而是从身后。是我的亲父将那支毒箭射进我的右肺,他恨我,恨不能将我杀死,因为我是他的耻辱。”
弩箭轰然坠地,我在阿爹的不解中失声痛哭。他以为我是受了委屈以泄心中之恨,便小声地安慰起我,我却一语不发,只是嚎啕。
将军,你是体面地来的。你是名震天下的谢小将军,此生征战,未尝败绩。
身为月赤族人,我不能憎恨父亲的刚烈,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体面地走。
九
謝成壁被曝尸荒野,在首领沉默的准予下,他的头颅终于还是得以保全。默然如石的首领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只道:“那位谢小将军,算个英雄。我们不为他收殓,实为祭奠族人在天之灵。他……还是为他留个全尸吧。”
我躲过阿爹,护着小腹绕行去了乱葬岗。在漫野的恶臭中,我几度作呕,才终于在一片沙地中找到了他残缺一只手臂的尸身——那只啃咬他手臂的孤狼被我用弩箭射死,踹到一旁。
我连拖带拽地架起他,行至半路,老管事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拦在我面前。
“阿璃,我受将军之托,等候多时了。”
他怜惜地摸了摸我的长发,低声道:“让我们把将军带回家吧——!他是谢小将军,以身殉国,身后必享尊荣。……而且,将军他,也不愿让你为难。”
我哽咽,喉口漫出腥味,几次想要出声,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残碎话音。
许久后,我掏出袖中的帕子,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他脏污的脸颊。
他的模样还是那样惨无人色,额角却生出难看的斑斑点点,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管事跟我一起蹲下身,他帮谢成壁整理好衣襟,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花白,喃喃道:“我送走了他的母亲,而今终于也、终于送走了孩子……”
我不敢抬头,心口的酸涩令我几乎想要干呕,要将心肺一应吐个干净。
原来,就连谢成壁的辞世,我都这样后知后觉。
“将军吩咐,让老朽告诉阿璃,你的包袱里藏着暗袋,若能逃过一劫,一定要好生看一看……还有,”老管家的声音顿了顿,“将军让我代他问您一声,月赤赫黎这个名字,足以伴你保全于月赤。谢璃这个名字,可否在墓碑上陪着他……?”
闻言,我的手一停,悉悉索索的眼泪,像怎么也止不住的雨。
我背着阿爹变卖了所有的首饰,令匠人为我做一副最牢固的棺材,我告诉他,要百年不为外人所侵,无光,无寒,无风,无雨。
把谢成壁放进棺中时,我把伴我多年的碧水铃放在他怀中。那细碎的铃声中,我仿佛还能听见少年时的风声,还有某夜梦中,那远方归人打马而来的急切。
我伏在棺盖上,不发一语,亦许久不肯挪开。
我只是在心中同谢成壁耳语:“成壁,你不用害怕,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扰你。你不用再隔着长长的帷帐见我,百年之后,我们总会无损地再见。”
十
我站在东篱山上——那是月赤难得的一座小山,从山口,可以望见熙熙攘攘的商队和来往关内的人群。
我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了老管家的身影,他佝偻着背,雇了一小队人出城,用我偷来的令牌,大抵不会被人刁难。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步又一步。
我想起那年红彤彤一串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是并不显山露水的怜惜;盛夏的梅汁旁,放着甜滋滋的蜜饯,他是不是怕我被酸倒了牙?还有、还有那圈圈画画的小楷,偶尔犯错时他无奈的一声叹息,马车上他侧过身子时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说:“赫黎,那时见着你,我才恍惚想起,我是一个人,不是战场上的鬼。” 我快要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他们化成模糊的几个黑点,蹒跚着远去。
——可是将军,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我跌了一跤,下意识地先护住肚子,所幸山坡低缓,我尚能堪堪止住脚步。
风沙扬起,我的双眼被沙尘所迷,唯恐再摔倒,只得停步不前。
可是谢成壁……你一定要看清我,一定要回头看清我。
此去路远,北疆雪冷,京城天寒,我怕去时数重山,你又忘了,回家的路。
十一
许多年后,我听说谢家三子谢麟谋朝篡位,江山易主,谢成壁由此倍享尊荣。
我从探子的信中听闻,前朝末主明恭实贬,将他的墓陵远迁旧都,以致北陵被窃。幸得那匠人并未欺瞒我,棺木严整,并无损坏,只是墓碑被拦腰截断,再不能修补。
立碑的“妻”,是陌生的名字,新帝不解其味,令史官翻遍史书,亦未找到出处。
“其身似鬼,其心如圣,以身殉国,万世同哭!”
“征北大将军谢氏成壁墓,妻谢璃立。”
谢怀瑾那小子不懂他娘亲的眼泪,十五六岁还在我身边活蹦乱跳地逗我笑。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那脸蛋实在生得俊秀,我下不了狠手,只笑了一句:“傻孩子!去找丽娅他们玩去!”他应了一声,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出了门。
我隨之起身,扭头进了房间,合上房门。迟钝的脚步有些不受控制,我勉强躬身够到了床下的暗格。在那里,放着一格棉布,其间有一层夹厚,是为暗袋。
一封泛黄的婚书被我笨手笨脚地捧出来。
这婚书下得实在草率,想来是病中一笔而就,一手小楷倒尚还端正,一字一句:红契鸳谱,良缘永结,同心同德,谨订此约。谢成壁。
我磨了墨,笨拙地蘸了蘸,将那婚书摊平,一如曾修补他画像时的细致,庄而重之地签上我的名姓。
虽迟了许多年,可我到底没有毁约。
十二
恍惚间,我穿起邻家阿姐织就的嫁衣,袍袖尾金线翩跹,是龙飞凤舞的“谢”字。
我坐在丘包上,残灯明灭,映出旧时眼眉。
我在等一个人。
多年又多年过去,急促的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地停在我面前,我不敢抬头,却有人翻身而下,带起尘土。他递过来一个纸包,逗人般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看到糖渍漫过,闻到我垂涎多年的香甜。我问他:“将军,京城的蜜饯还是这么甜吗?”
他笑:“这是梦,你觉得甜,便是甜的。”
我又问:“回家的路这样长,一去十六年,日夜兼程,将军不累吗?”
谢成壁坐在我身边,并不回答。
我们并肩看长夜漫漫,直至寸缕霞光洒在他脸上,寒风拂过他的额发。没有帷幔,没有窗纱,他仿佛就这样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