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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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夏天,记忆中两件事都与电影有关。一是我母亲单位的年轻女演员李芳芳要去拍电影,一是父亲和王文斌一起写电影剧本《江上明灯》。李芳芳人长得漂亮,导演到剧团来挑女演员,一眼就看上了,立刻选中。
  王文斌家离我家不远,也可以算邻居。比我大5岁,小时候5岁差距很大,感觉比我要大得多。他的弟弟妹妹是一对双胞胎,与我是同学,姐姐王武斌与我同班,弟弟朱武斌在隔壁班。因为异性双胞,两人一点都不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们只是奇怪为什么都叫“武斌”,后来才明白一个跟母亲姓,一个跟父亲姓。他家成分不太好,父亲当过国民党反动军官,因此很穷,我们学校下乡劳动,朱武斌不肯去,理由是他哥王文斌回来探亲了,如果要去农村,带走被子铺盖,他哥没办法睡觉。
  王文斌与父亲一起写电影剧本的缘由很简单,他在安徽农村插队,写了一个故事,被某电影导演看中,鼓励他写电影。那时候,除了八个样板戏,能看到的电影非常少,新拍摄的国产片更少。看来看去几部外国电影,都是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颠颠倒倒。很多老干部已复出,邓小平进了政治局,四届人大正准备召开,形势一片大好。王文斌基本上不明白电影剧本怎么写,无知便胆大,粗粗写了一稿,导演看了,说,这不行,我帮你找几个人改改。于是找到了父亲。
  除了父亲,还有个京剧团编剧老赵,有一段时间,经常在我家讨论电影剧本,剧本名字叫《江上明灯》,我曾经看过油印的征求意见稿,封面上几个美术字很醒目。俗套的英雄人物故事,情节很简单。有一天刮大风下暴雨,江面上的航标被吹走了,年迈的老支书为了过往航船安全,将小船划到江中间,手举航标灯为船只导航。
  这样的故事要拍成电影,显然是个技术活。父亲很得意自己的编故事能力,觉得经过他加工和改造,故事变得越来越好看。首先老支书改了,改成年轻的美女书记,为什么李芳芳一下子被选中拍电影呢?还不是因为生得漂亮。其次,增加了阶级斗争元素,有好人,还必须有坏人,有了坏人才有戏剧冲突,才会好看。父亲的扬扬得意被母亲打断,她警告他不要忘乎所以,要提高警惕,1957年就是太自以为是,所以犯了错误,所以成了右派。母亲这么一说,父亲顿时不吭声。
  母亲从内心深处讨厌老赵,趾高气昂地过来讨论剧本,总是在快吃中饭的时候。他倒一点不见外,该抽烟抽烟,该喝茶喝茶,饮酒吃饭,好像都是天经地义,都是应该的,不吃白不吃,不享受白不享受。谁让你们工资高,谁让你们高级知识分子,活该你们有钱,有钱就得共产主义。很快,王文斌也像老赵一样,烟酒茶样样都学会。习惯成为自然,只要是在我家讨论剧本,父亲就得乖乖地提供后勤保障。母亲背后跟父亲抱怨,说,难怪人家看不起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一天到晚正经事干不了,就知道蹭吃蹭喝,这叫什么知识分子?有句形容词一点都不错,这叫臭知识分子,够不要脸的!
  我家保姆也在背后抱怨,要临时加菜,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烟头,浓痰吐在了痰盂边上。结论是父亲做人太窝囊,太好说话,人家明摆着拿他当冤大头,就算是57年犯过错误,就算文革又被打倒,也不应该这么被人欺负。然而父亲觉得根本不算事儿,能工作就是最美好的,一个人只要能工作,能干与写作沾边的活,就证明人生还有那么点意义。说着说着,他又有些按捺不住得意:
  “小王这个剧本,很单薄,非得是我给他出出主意才行。”
  父亲最得意之处,原来故事中的阶级敌人乘小船去破坏航标,改成悄悄将拴木筏的铁链解开,让木筏顺流而下,把航标灯给撞走了。这样一改,坏人的故意破坏,也有个故意破坏的样子,感觉上要真实和自然。没想到恰恰是这改动,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江上明灯》一度接近拍摄,剧本一层层送审,有位领导无意中看出问题,说航标灯不是普通玩意儿,它象征着伟大光荣正确的党,象征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航标没了,江上明灯没有了,说明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潜台词藏在里面?航标作为指路明灯被木筏带走了,木筏是木头捆在一起,很容易引起联想,双木成林,这木筏会不会与林彪有关?眼下正在批林批孔,这电影很可能会是一株为林彪翻案的大毒草。
  一时间,大家变得有些恐慌,老赵赶紧撇清这情节与自己毫无关系,当初他就觉得不妥,隐隐地觉得不太好,曾提出过疑义,是父亲坚持认为这细节巧妙,认为这细节更真实。母亲又紧张又生气,他这一撇清,等于把父亲推到了风口浪尖。王文斌很委屈,说,这不是明摆着不讲道理吗?母亲说,你小伙子年轻,不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不知道写东西有多危险,很多事都是不讲道理的,只要一上纲上线,问题就不得了,就会很严重,就犯错误。
  父亲无话可说,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一开口便结巴:
  “我们还、还可以再改。”
  “改什么呀?”母亲不耐烦地说,“算了,别改了。”
  父亲不甘心,说:“蛮好的一个电影剧本,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
  这事说过去也就过去,毕竟不是文革刚开始,四人帮还在台上,邓小平是主持工作的副总理,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搞整顿。某种意义上来说,文革中的整顿,就是后来改革开放的先声。反正电影是不拍了,王文斌又开始写小说,仍然还叫《江上明灯》,将原来的剧本改成长篇小说。
  王文斌有个女朋友叫阿玉,第一次见到阿玉,是他将她带来我们家。说起来很荒唐,这位女朋友,其实是别人的未婚妻。阿玉与王文斌在同一个生产队插队,早已是名花有主,已经和当地大队书记的儿子订婚。因为都是南京知青,她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看外国小说,听说我们家有很多藏书,一定要让王文斌带她过来。
  阿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真的很漂亮,个子不高,人很白,小巧玲珑,头发有点棕黄,长得像外国人,大家给她起的一个绰号叫小洋人。我母亲对王文斌说,你这位女朋友很漂亮。王文斌乐呵呵不说话,阿玉十分大方地纠正,说,我不是他的那种女朋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这么一说,王文斌立刻很尴尬,想笑,笑不出来,最后还是笑了。   阿玉说:“你笑什么,我本来就是有男朋友嘛。”
  王文斌说:“我又没说你没有。”
  父亲让王文斌抽烟,他连连摇手,说不抽烟不抽烟。父亲十分奇怪,说,怎么戒烟了?王文斌说他原来就不抽烟,过去要抽,也是学着玩玩。然后就瞎聊天,一起吃饭,打开书橱借书。父亲不在乎别人来吃饭,就怕别人跟他借书。很长一段时间,文革轰轰烈烈,他的书概不外借,理由很简单,借口很充分,这些书都是大毒草,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到了文革后期,大家悄悄地开始读书了,有点上进心的年轻人到处找书看,父亲虽然心痛,找不到好的理由拒绝。
  母亲便说我们家这位最怕别人借书,这是用刀子在割他的肉,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来帮他说。你小王今天带了女朋友过来,我们要给你这个面子,但不能多借,借两本,顶多三本,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王文斌看了看阿玉,阿玉说,好吧,我们只借三本,看完了再过来换。
  这以后,过几天阿玉就会来换书看,刚开始与王文斌一起来,再后来,常常独自一个人就来了,来了也简单,只是认认真真找书看。渐渐熟悉了,会跟母亲聊天,跟父亲谈谈看过的小说,跟我却没什么话说,大约觉得一个毛孩子,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那年头,很多知青回家探亲,都会赖在家里不回去,阿玉家经济条件好,有哥哥有弟弟,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能在家里多住一天是一天。
  我们开始知道阿玉的未婚夫在部队里当兵,是工程兵,已经入党了,很快要复员,一复员就准备结婚。知道王文斌曾经追过她,事实上直到现在,仍然还没死心,还在死皮赖脸地追求。知道阿玉对王文斌也动过心,她其实挺喜欢他的。知道阿玉母亲嫌王文斌家成分不好,嫌他家太穷。还知道王文斌第一次是怎么去阿玉家的,这可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有一年他们相约一起回南京过春节,在途中,王文斌嬉皮笑脸,说,新年里我能不能去你们家拜个年,见见你父母?阿玉很大方,说,你要来只管来,我们欢迎。不过我们家人不好客,很夹生的,他们要是对你不客气,我也没办法。当时是在长江的轮船上,从安徽回南京,都是坐船。图便宜,睡大统舱,人很多,船舱角落里有个痰盂,是有机玻璃的,看上去很脏,不过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很新的款式。王文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痰盂,说,我去你们家,总不能空着手吧。阿玉笑了,当然是空着手,我跟你就是普通朋友关系,你去我们家玩,干吗还要带东西呢?
  两人聊着天,说东说西,王文斌突然起身,当着阿玉的面,径直走过去,将那痰盂端起来,看了看,拿到盥洗室,很认真地将上面痰渍洗掉。恰好水池边上有一小块用剩下的肥皂,反反复复一遍遍洗干净,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又将痰盂拿回船舱,放回原处。阿玉很吃惊,说,怎么成了做好人好事的雷锋?王文斌笑而不语,若无其事,不光阿玉吃惊,一船舱的人都觉得奇怪,都看着他。中国人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在公共场所,谁也不会认认真真地往痰盂里吐痰。现在洗干净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使用过的新痰盂,更没人往里吐。快下船,王文斌从旅行包里拿出几张旧报纸,很细心地将痰盂一层层包上,包裹严实了,又腾出一个网线袋,将包装好的痰盂放进去,然后像拎着一个篮球那样,大大方方大模大样地下船了。
  更为精彩的部分还在后面,正月初二那天,王文斌到阿玉家做客,所带的见面礼物,竟然就是这个痰盂。我们听了目瞪口呆,不敢想象,阿玉说她也觉得难以想象,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就这么肆无忌惮将公家财物据为己有?
  “这玩意儿我们家现在还用着呢,我妈挺喜欢这个痰盂,”阿玉重提此事,仍然哭笑不得,“其实他完全可以空着手来,我妈又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不能把实话说出来。”
  母亲觉得很好笑:“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小王,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阿玉说:“我也批评过他,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人穷志短,没钱又要想讨好你们家人,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
  父亲说:“这话不对,人可以穷,不应该志短。”
  母亲倒是愿意理解,说:“也不容易,这说明小王为了你,什么事都敢去做。”
  “其实我不愿意跟他,不是为了他穷,也不在乎他家庭成分不好,说老实话,我们家人也不是真在乎,主要是不赞成他写东西。”阿玉突然脸蛋通红,叹起气来,十分无奈地说,“我爸我妈都觉得写东西太危险,都觉得这行当不好,不安全,而且他写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阿玉这番话,母亲深表赞同,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信心全无,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简直就是冲着他去的。
  阿玉的未婚夫李福全是回乡知青,在县城读中学,毕业回家,户口本来就在农村。与李福全不一样,阿玉这个回乡知青从小生长在南京,是城市户口,她父亲从这儿出去,所以她又回老家插队。
  王文斌跟他们都不一样,与此地毫无牵连,他家世世代代城里人,地地道道老南京,来这儿安家落户,完全是被学校分配来的,所在中学安排的知青点就在这儿。刚开始,外来知青总被当地人欺负,很快颠倒过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年轻人学好不容易,学坏不用教,偷吃扒拿打架斗殴,样样都干,什么都敢。两年以后,其他人都转走了,知青点只剩下王文斌一个人。
  王文斌与阿玉和李福全一直挺要好,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都是因为参加宣传队才熟悉的。有一段时间,王文斌与李福全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很谈得来,有共同理想,都想靠自己努力,把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好,想过要建水库,想过要修山路,不久就明白这些根本行不通。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起来冠冕堂皇,用知识改变农村的贫穷落后,效果适得其反,本来就穷,结果是越来越穷。
  穷不可怕,关键是没希望。王文斌自小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为养活几个小孩,母亲不止一次偷偷去卖血。都说卖血伤身,他母亲身体一直不错,父亲身体也没多大问题,戴着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逆来能够顺受,活得也还算乐观。受家庭成分影响,上大学,当兵,招工,这些好事王文斌想都不敢想。当知青最大的好处,反正落到了最底层,不可能再糟糕。破罐子破摔,王文斌发现自己想干啥,就可以干啥,轮船上顺手牵羊偷个公家痰盂又算什么事?   王文斌和李福全不知不觉中成为情敌,突然发现对方与自己一样,都在暗暗地喜欢阿玉,而阿玉呢,也很喜欢他们。耐人寻味的是,在一开始,王文斌和李福全羞答答地都不愿意承认喜欢,那年头,恋爱是见不得人的小资情调,要在心里酝酿很久才敢说出来。阿玉也不确定她究竟喜欢谁,与王文斌在一起,更在乎李福全;真跟李订了婚,又好像有点喜欢王文斌。
  大队里轮到一个大学名额,李福全那时候还没与阿玉订婚,开诚布公地跟王文斌谈话,打算把名额让给阿玉。这么说自然有理由,李福全父亲是大队书记,想让谁去就是谁去。最后阿玉也没上成大学,推荐是推荐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取消,好端端一个名额浪费了。有一种传闻,大队书记知道儿子已看中阿玉,因此不想放她走。这以后不久,李福全和阿玉订婚,又过不久,部队来招兵,李福全便入伍了。
  王文斌与李福全从没红过脸,过去是好哥们儿,李福全和阿玉订了婚,他们仍然还是好朋友。李福全到了部队,给王文斌写信,希望他能帮自己照顾好阿玉,王文斌不知道如何回答,心里免不了有些怨恨,好事都被李福全一个人占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不高兴,越想越窝囊。本来只是暗暗喜欢阿玉,现在除了仍然喜欢,又多了一层惹是生非之心。那年头还不流行第三者这个词,王文斌突然下决心要豁出去,要在李福全和阿玉之间插上一脚。
  于是一方面,若无其事跟李福全通信;另一方面,干脆直截了当地追求阿玉。在农村,男女之间的公开调情十分常见,找不着老婆的光棍,嫁了人的泼辣小媳妇,说起那方面话都十分露骨。王文斌说不了下流话,他很大胆地对阿玉表白,说自己喜欢她。
  阿玉说:“我没和李福全订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吭声?”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阿玉笑了:“现在难道就能配上了?”
  阿玉是句玩笑话,王文斌自尊心很受伤,准备好的台词也说不出口,他原来想说我们更般配,我们更志同道合。阿玉说,你不是李福全的好朋友吗?既然是好朋友,怎么可以挖他的墙脚?王文斌最不愿意听这句话,冷笑说,要挖墙脚,也是他李福全先挖我的墙脚。阿玉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凭什么说是人家先挖你墙脚呢?
  王文斌说:“不管是不是,反正我觉得是这样。”
  《江上明灯》的故事完全胡编乱造,躺床上睡不着,透过纸糊窗户的破洞,王文斌仰望天上的星星。天上星星很多,不知怎么的,他想到茫茫黑夜的江面,想到刚下乡第一次坐船。那时候,他们生机勃勃,看什么都新鲜。坐在甲板上看风景,四处一片漆黑,除了远远的航标灯,隐隐约约一个小红点,渐渐近了,渐渐又远了。王文斌寂寞时,觉得人生就像江面上那些漂浮的航标,阿玉是个航标,他王文斌也是个航标。为什么要写《江上明灯》这么个故事呢,说出来理由很不充分,阿玉说起她的童年理想,长大想写文章当作家,或许就因为这个,王文斌也决定写点什么,仿佛中学生写作文那样。他曾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报道,介绍守岛战士如何护卫航标灯,尽管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王文斌很巧妙地把守岛卫兵事迹,移植到自己的故事中。事实上,最初发表在报纸上那篇稿子,也是编辑帮他加工过的。
  没想到能在报纸上发表,更没想到还会有导演看中。要拍电影这事,改变了王文斌的生活轨迹。大家开始刮目相看,去大队部开证明,李福全的爹亲自加盖图章,说,我儿子觉得你是个人才,看来没说错,你还真是个人才,要拍电影,这真他妈的是了不得。
  印象中的王文斌,始终停留在1974年的夏秋之际。那一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岁月。很多细节其实我从来没搞清楚,只知道他一直处在借调状态。这一年,王文斌22岁,作为一名知青,人生最大目标,是赖在南京不回去,是想尽快离开自己插队的地方。
  《江上明灯》的电影肯定是不拍了,好在又被出版社看中。一个人运气好,拦都拦不住,出版社开始重建,迫切需要合适的选题。有一段日子,王文斌殚心竭虑,努力要让自己手头这部小说,贴近火热的现实生活,要和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结合起来,小说中反面人物也改成了姓孔,成为孔子后裔。一度还顺应形势,与邓小平主持的“整顿”有所联系。再后来形势突变,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小平同志再次被打倒,在编辑授意下,他赶紧在小说中增添反邓内容。
  为了能让这本书顺利出版,王文斌觉得怎么修改都行。他知道只要能出版,就可以如愿以偿地调回南京。直到粉碎“四人帮”前夕,小说才最后定稿,一校出了,二校也出了,三校过后,终于付印出版。拿到样书第二天,他火急火燎地赶往阿玉家,想让她先睹为快,没想到阿玉已在前一天返乡,结果最先看到样书的,反倒是不赞成他写东西的阿玉父母。
  王文斌马不停蹄,赶往自己插队的乡村。阿玉看到这本书,也是心生无限羡慕,比他还要激动。毕竟是一本活生生的书,在那个荒漠年代,能出版这样一本充满了墨香的小说,真的很了不起,让人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世上的事情都是相对的,文化大革命让文化跌落到最底层,可是人们内心深处对文化的热爱,对文化的敬重,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去。
  “阿玉,你要知道,”王文斌很认真地看着她,脉脉含情地说,“我是为了你,才会写这样一本书,你不知道,写这样一本书多不容易。”
  阿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着王文斌,有些感动,有些激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告诉他,李福全已经转业,再过两天,他就要回来了。
  王文斌说:“真希望能像那些外国人一样,在书的扉页印上一行字,写上‘献给某某’字样,这本书就应该献给你。”
  两人一起到小镇上去下馆子,喝了点小酒,王文斌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近乎挑逗的话。阿玉让他别说了,老说这些没意思。王文斌红着脸,说,许多事情我不能做,我没胆子做,你让人说说还不行,我就这么说了,就让我嘴上过过瘾,又能怎么样?酒越喝越多,阿玉的脸越来越红,王文斌反倒越喝越冷静,好像借着喝酒,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从镇上回去,又到了阿玉住处,王文斌说,今天能不能就住在这儿?怎么样,我不走了。阿玉想了想,说,好吧,你就住这儿。   天说黑就黑,点上了油灯,两人继续说话。远远传来一阵阵狗吠,渐渐地,灯盏里已经没油,阿玉起身加油,一不小心,灯就灭了。王文斌赶紧去摸索火柴,就在这时候,阿玉跌倒在了他身上。王文斌趁黑搂住她,真搂住她了,阿玉又作势挣扎,说,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事已如此,王文斌不打算再放弃,既然已经这样,就干脆豁出去,一不做二不休。阿玉挣扎了一会儿,说,再过两天,李福全就回来了。阿玉又说,我可以跟你走,你真想要我,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王文斌被她的话一怔,惊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本是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真正听到以后,又有些犹豫了。阿玉感觉到他的犹豫,说,你怕了,我知道你会害怕。
  王文斌说:“我怕什么?”
  阿玉说:“你当然是害怕。”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黑暗中搂抱在一起。这么过了一段时间,阿玉突然非常主动地亲了他一下,他也赶紧回应。一来一去,有些手忙脚乱,有些不可收拾。王文斌开始在阿玉身上胡乱摸索,她不停地打他的手,将他的手一次次拿开。有些事可以无师自通,王文斌不再犹豫,一时间,他又想到黑暗江面上的航标灯,那红红的一点,隐隐的,远远的,近了,又远了。王文斌必须抓住这次机会,阿玉已失去了抵抗力,他已经完全控制局面。终于到最后关口,王文斌跃马扬鞭,眼看着就要得逞,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阿玉很坚定地阻止了,用毫无商量的口吻说:
  “不、不行,王文斌,不能这么做!”
  热血沸腾的王文斌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阿玉说:“我们不能这样。”
  两天以后,李福全回来了。王文斌与阿玉一起去县城迎接,接到他以后,三个人一起有说有笑地去李家。李家早已备好了酒菜,大家高高兴兴喝酒,说话聊天,说李福全部队上的事,谈王文斌的那本新书。李福全父亲说,今天这顿酒喝得好,又为我儿子接了风,又正好给你小王送行,真是一举两得。我琢磨着,你这一走,鳌鱼脱却金钩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福全说:“人都往高处走,人家当然不会再回来,文斌干吗还要回来呢?”
  王文斌许诺,李福全与阿玉结婚那天,会赶回去喝他们的喜酒。真到了日子,却找个借口逃避了。大家都说这本书可以改变命运,事实也是,不久王文斌就接到回城的调令。对于无数知青来说,这是件很大的事,但是很快又证明没什么大不了。接下来,所有知青都回城,只要你想回去,都可以回。文革结束了,历史开始进入新时期,王文斌的好运说到头就到头,那本《江上明灯》因为大段大段文字批判邓小平,成为清算文革的反面典型。
  有一段日子,王文斌成了臭名昭著的“三种人”,办学习班隔离审查。关押的日子里,百无聊赖,他一遍遍地回想往事,想到那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为阿玉感到庆幸。幸好没弄假成真,当年阿玉母亲不愿意女儿嫁给他,不愿意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写东西的人,这样的看法显然是有道理的。
  王文斌没像文革中许多写作者那样,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拨成名作家。虽然后来他也写过,根据创作《江上明灯》的这段经历,写了一部中篇,发表在文学刊物上,产生过一点影响,然后和写作就再也没有瓜葛。
  大约是1985年,我正在读研究生,一个偶然机会,读到了王文斌的那部自传体小说。一开始,还不敢确定,是不是当年与父亲一起写电影剧本的那个王文斌,翻翻小说内容,立刻可以断定,他就是那个家伙。老实说,这小说仍然不怎么样,然而读上去很真实,起码是让你觉得真实,一点不比当时流行的名家作品差。
  因为这篇小说,我了解到许多不知道的细节。譬如他被隔离审查,李福全夫妇曾到南京看望,安慰他鼓励他,他们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又譬如,在与阿玉单独相对的那个漆黑夜晚,双方内心深处,都情不自禁,都犹豫不决,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或者说差一点要发生。王文斌不得不承认,他对阿玉的投怀送抱产生过怀疑,吃不准她是爱他,还是爱那本新出版的小说。很显然,阿玉从冲动到冷静,最后一刻悬崖勒马,也是因为心存疑虑。她一定会想到王文斌这样的男人靠不住,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一辈子托付给他。
  这以后,又过了二十多年,我一直在想,王文斌会不会又写了什么。由于自己成了作家,总觉得会在文学圈子里相遇。有一次参加苏南某城市的市民讲座,讲座结束,在过道上,一个看上去完全陌生的男人将我拦住,用地道的南京话问我,还能不能记得当年有个人与他父亲一起写过电影剧本?他的话刚说完,我立刻明白他就是王文斌。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王文斌。
  王文斌说:“当年我经常去你家,那时候,你好像中学还没毕业。”
  王文斌又说:“没想到最后你成了作家,没想到你比你父亲还强。不过说老实话,你的演讲很一般,刚开始太紧张了,后来马马虎虎。”
  在过道上,我们抓紧时间聊了一会儿。我提到他写的那部中篇,王文斌告诉我,除了这篇小说,再也没和文学发生过任何关系。这些年来,日子过得非常一般,现如今最倒霉的一茬人,就是知青一代,年轻时上山下乡,好不容易回城,进工厂当工人,结婚生子,离职下岗。最糟糕的那些事,都轮到了。他告诉我,因为一个熟人介绍,眼下正在这儿打工,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已订好回程票,不可能聊很长时间,说了一会儿,匆匆告辞。很多话刚开头,就结束了。我很想知道他当年的朋友李福全的情况,王文斌说已很久不联系,说这家伙早就是富翁,说他是一家私营企业老板,据说规模很大,儿子大学毕业,正准备回去接班。王文斌当年插队的地方,依然很穷,先富起来的还是那些手上有权的干部。有些人富了,能富起来的还是少数。打听阿玉的消息,虽然已过了很多年,我仍然能记得她的模样,当年的阿玉可真是漂亮。王文斌迟疑了一下,很尴尬地笑了,笑了一会儿,说,李福全现在这么有钱,她肯定差不了。这年头只要有钱,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都成了大款,是大老板,还有什么好说的。
  作者简介
  叶兆言,男,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500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散文集《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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