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漫长而沉闷，一如顾然的心情。几声闷雷滚过，酝酿了很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顾然的心底隐忍了很久的眼泪也酣畅淋漓地滂沱而出。
　　1.
　　如果不是邻居打来电话，顾然还以为爸爸会像以往，像以前无数个晨曦和黄昏一样，开着自己改装的三轮车，穿梭于这座城市各个居民垃圾点之间，头戴黑旧的破草帽，左手提着几个蛇皮袋子，右手拿着一个棍子，翻翻拣拣，寻找他所需要的宝贝。
　　邻居说，爸爸已经卧床一周了。瞬间，顾然的心像掏空了一般，马不停蹄地赶到火车站，跳上了一列西行的夜车，终于在中午见到了骨瘦如柴的爸爸。
　　2.
　　爸爸浑浊的眼眸里立刻有了光彩，试着挣扎了几下，还是在顾然的帮助下，才勉强坐了起来。看得出，爸爸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好像有个怪兽藏在那里，在不停地拉一个破败的风箱，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毫无节奏感，只是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吐痰，又浓又黄的痰，好像永远也吐不完。顾然知道，正是这些可恶的浓痰，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爸爸的生命之树。
　　顾然不顾爸爸的反对，执意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一切都太晚了，为什么这时候才想起送医院。医生责备的目光扫过来，如一柄利剑，顾然无地自容，心里却是锥心地疼。
　　3.
　　是啊，为什么？记得上次放寒假回来，爸爸就咳嗽得厉害，他劝爸爸去医院看看，可爸爸总是说，不过是受了风寒，发些热，吃些药片就好。他看着爸爸吃了药，给他盖好被子，就出去做工了。可等他回来，爸爸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他的三轮车和几个蛇皮袋子。
　　很久以前，爸爸心中就立下一个伟大的志向，那就是给他在城里买套楼房，让他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有个落脚的窝。而他，同样在很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早点挣钱，给爸爸在小城里买两间平房，不要让他再居住在那个潮湿阴冷的棚户区了。
　　父子俩都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原本就少得可怜，而日复一日的疲惫和忙碌，更使这种交流变得稀少而简短。每次都是他打去电话，：“爸爸，吃饭没有？”
　　“正在吃。”
　　“爸爸，你也不要太辛苦。”
　　“儿啊，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4.
　　顾然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心像冬天的荒漠，看不到一丝绿意。医生已经给他插上了氧气管，把郁结的痰抽出了好多，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平静，安详。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伟岸得像座山，像座塔。从什么时候起，这巍峨的山、这坚固的塔竟然出现了裂缝，开始动摇了呢？
　　顾然的思绪散漫开来。
　　小时候，顾然特别爱吃西瓜子，可他总是嗑不好，上下牙轻轻一咬，不知为什么，舌尖恰好就被刚开缝的西瓜子夹住了，疼得跳将起来，呜呜乱叫，可又无计可施。爸爸急急奔过来，小心翼翼地救下他的舌头。如此反复几次，爸爸再不敢让他自己嗑，而是自己亲自嗑好一小碟，然后端到他面前。他就是每天吃着爸爸给他嗑的西瓜子读完小学、中学，直至到外地上大学。
　　十二岁那年夏天，他病了。医生说不能吹风，不要开窗。可当时正值伏天，酷暑难耐，他辗转难眠。爸爸夜以继日地给他扇扇子，双手轮换，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当时爸爸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两盒烟是极平常的事情。可在那两天两夜里，爸爸怕烟雾熏着他，怕浓烈的劣质烟丝味呛着他，硬是咬牙支撑着。他的病好了，爸爸多年的烟瘾从此戒除。
　　小学三年级时，爸爸第一次参加他的家长会，由于声音嘶哑，第二天他遭到小伙伴们的嘲笑，回到家里，他一个人伤心地偷偷哭泣。邻居发现了，告诉他，当年爸爸声如洪钟，浑厚磁性，非常好听。他三岁的时候，一个人走失，爸爸疯了一般，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当从人来车往的十字街头把他抱回家，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袭击了他，高烧退后，从此爸爸的嗓音嘶哑，声如破锣。
　　一幕幕往事如放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一一闪过，他的眼泪一次次滑落。从他记事起，就一直是父子俩相依为命。他无数次哭闹着要妈妈，可爸爸总是说，不要问啦。她去了远方。然后故意转身，假装忙碌。
　　5.
　　想着，想着，他的喉头发热发紧，禁不住有些哽咽。爸爸的睫毛闪了闪，他赶紧抑制住汹涌而来的热泪。
　　爸爸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转动头。他扑过去，紧紧地握住爸爸的双手。
　　“儿啊，这哪里是咱穷人住的地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爸，您生病了，不在医院治疗怎么行呢？”
　　“我的病我知道。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6.
　　半个月过去了，虽然医生竭尽全力，但爸爸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进食已经困难，整日整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不停地吐痰，身体衰弱得越来越厉害。他须臾也不敢离开，帮爸爸擦汗、翻身、拿痰盂、接大小便、喂饭和水。同病室的人对爸爸说：“老汉，你真是有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儿子。”爸爸喘着气，黯淡的眼睛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像有簇火苗在跳动，脸上是满足而欣慰的笑意。
　　爸爸坚持要出院，任凭他磨破嘴皮地劝说都无济于事。无计可施，他只好求助于医生，医生听他说完，摇了摇头：“小伙子，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事实上，即使住院，对他的病也没有帮助。”
　　他流着泪哀求道：“医生，爸爸这一生不容易，我只希望他走得不要太痛苦，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
　　医生看着他，无奈地叹息。
　　他回到病房，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爸爸，医生说你的病有好转，最好继续住院治疗。”
　　爸爸伸出枯瘦的手，抚摸他的手：“儿啊，你不要瞒我了，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要走了。我要在自己的家里走，这样才心安。”
　　同病室的病友也劝道：“孩子，顺着老人的心意才是孝啊。”
　　7.
　　顾然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蜗居几十年的家。爸爸的心情格外好，病情似乎也好多了。爸爸试图亲自下厨给顾然张罗一顿可口的饭菜，顾然赶紧阻止了他。 　　第二天，爸爸又开始咯血，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每一滴都如火焰，灼伤了他的眼，灼痛了他的心。
　　等呼吸平缓些了，爸爸在枕头底下一阵摸索，摸出一个存折：“儿啊，这是爸爸捡破烂的积蓄。本来准备给你买房子，看你娶妻生子，看来爸爸等不到那一天了。”
　　说完，老泪纵横，顺着脸上的千沟万壑肆意流淌。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如潮水在顾然的心中汹涌，激荡，奔突，他说不出话，哽咽地点头。他俯下身子，凝视着爸爸的手。这双手过去如钳子一样有力，现在呢，青筋裸露，血管突兀，粗糙而无力。与其说岁月如刀，刀刀无情，不如说多年来超负荷地辛苦劳作，摧折了爸爸的生命之树。
　　8.
　　爸爸又苦苦熬了一个星期，情形一天比一天糟糕，瘦得皮包骨头。整天昏沉沉地睡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浓痰卡在喉咙里，又咳不出来，脸色憋得又黑又紫。顾然一会儿拍着爸爸的后背，一会儿又忙着捋爸爸的前胸，以此来减轻爸爸的痛苦。
　　傍晚时分，爸爸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眼神出奇清亮，顾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内心既兴奋又惊惧。“儿啊，对不起，爸爸不能陪你了。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了。”说完，头歪到了另一边。
　　9.
　　料理完爸爸的后事，顾然也准备回学校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顾然想找几件换洗的衣服，突然看到衣柜底部有一只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封书信和一块蓝花布。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为了一个捡来的野孩子，竟然连老婆的话都不听。既然你这样绝情，那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走各的吧。”
　　信没有署名。“野孩子？”顾然的心蓦地缩紧了。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了第二封信。
　　“顾然，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不在人世了。你是爸爸从路边捡来的，包你的布片还在，爸爸一直不敢扔，希望以后你能有机会与亲生父母相认。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你陪伴，爸爸的一生很满足、很快乐。”
　　顾然一下子呆住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在他的胸中呼啸而过，他的心中掀起了万丈狂澜。
　　10.
　　窗外，大雨如注。
　　顾然回味着这些年里的父爱，琐琐碎碎，每一件小事都是那样温柔，直抵心底。“爸爸，谢谢你给我一个家，谢谢你给我的爱，谢谢你陪伴我长大。爸爸，你的爱，我今生今世永远铭记……”
　　顾然凝视着窗外迷蒙的雨雾，眼泪像钱塘江潮，一波一波，冲堤拍岸。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