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在文学深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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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玉明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很多相熟的朋友却打趣他是“魏晋人”。他在复旦大学长年讲授《世说新语精读》,也许是因为由衷热爱,被那些魏晋士人的风度气质深深影响,人言骆玉明本人也颇有名士之风,行为洒脱、谈吐脱俗。
骆玉明解注的《诗经》。

  他喜欢茶酒和围棋,曾为自己的古代文学史课选课代表,要求:男生,最好会下围棋,课余以解棋瘾。至于要男生的理由,他如此说道:“我总不能半夜两点钟打电话给一个女同学说,喂?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
  《环球人物》记者前去采访,落座后,他特意问道:“要喝哪种茶?”煮水、烫杯……普普通通的一个杯子,也泡得十分讲究。茶香清谧,与骆老师漫谈古代文学,仿佛历史上的那些吟咏、啸声,就在眼前。

《诗经》离现代人不远


  骆玉明最近一部与读者见面的作品,是解注《诗经》。这部距离现代人数千年的著作,被配上精美插图,随文注音,悉心注解,以一副轻松、美好的样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创下首印1.2万套在24小时内售罄的纪录。
  即便如此受歡迎,骆玉明却很自谦,直言这版《诗经》“不以学术创见见长”,编撰的宗旨就在于文学阅读的享受性,想让阅读本身“变得容易”。
  很多年前,骆玉明便与《诗经》结缘。上世纪80年代初,他在复旦中文系当助教,曾跟随朱东润先生读书。这位民国初年留英的学者,早在1933年就连续发表了4篇关于《诗经》的论文,后来集成一本书——《读诗四论》(再版时改称《诗三百篇探故》)。
  骆玉明跟随朱东润先生读书时,先生指定了3本必读的本子:陈奂的《诗毛氏传疏》、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朱熹《诗集传》,此外还要兼顾其他。每次骆玉明去图书馆看书,场面都很壮观——他得将数种书在桌上摊开,铺满一桌,彼此对照着看。别人看书都坐着,他看书不但要站着,还得来回走动。
  每周例行要用一个半天,去先生家谈读书心得,提出疑惑。“老先生比我年长近60岁,看我就像是个孩子。要是书读得好,会直接拿个橘子奖励我。”

野有死麕

一场野外邂逅的恋情


  野有死麕 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 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 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骆玉明为《野有死麕》所写的解题是:一场野外邂逅的恋情。书中还专门配上了关于麕的插图。

  有当年的基础,骆玉明在解注《诗经》时对已有各家学说可谓了然于胸,“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准确,然后做判断才能更有把握”。每首诗前面都有一句很简短的解题,骆玉明写得非常用心。“现在写这个,肯定是现在的立场,不同于古代儒家的教化立场,也不同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过于政治化的解释方法。就是说,尽可能地以一种比较实在的观点回归语言本身。”
  比如《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骆玉明的题解是:描述了戍边军士服役思归,既忠于国亦恋其家的复杂心情。“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最好的生活是一种平静的、安详的生活。”
  很多人觉得,《诗经》晦涩难懂,仿佛离当代人很远。骆玉明却认为:“《诗经》是中国人的一部元典。生活在变化,但人类根本性的关怀始终如一。”《诗经》中最美好的篇章都是关于爱情的。《关雎》为什么重要?它跟一般恋爱诗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的爱情是跟婚姻联系在一起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国的主流文化赞赏的正是这种“温雅”的生活态度。
  3000年前的年轻人,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只要有欲望,就会有爱情”。骆玉明说,比如《召南·野有死麕》(音同君),去见一个女孩,你空手去见是不行的,带一头鹿是必要的。连鹿都没有,你怎么去“诱”女孩?《诗经》里说这些的时候都很坦然、很自然。“有的人读《诗经》感觉古人好像没事干才去谈恋爱,我的感觉是,你做了很多事情以后,会觉得最后一生只干了一件事:你谈过一次恋爱。”

在魏晋,人的内在智慧和人格的完美要重要得多


  在复旦乃至整个学界,骆玉明都算是“怪胎”型学者,“我跟很多大学里的老师不同,他们通常把学术研究放在前面,我则只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读书人。学术是要在一个领域不断深挖的,像挖一口井一样,我则觉得长期在一个专门领域内搞研究会破坏我读书的乐趣”。
  他像一个散漫、随兴的旅人,闲庭信步,悠然游荡于文学深处。笔下的作品,彼此间往往跳脱得很远。
  骆玉明写的第一部著作是明代文学家徐渭的评传,后来还专门研究过明中叶的江南才士诗;他又写过《老庄哲学随谈》,也用古诗文来谈过禅;他和老师章培恒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由于突破了长期流行的文学史模式,写得活泼、有趣,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他还解读过《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合起来著成《游金梦——骆玉明读古典小说》,读得或欢乐,或老辣,总能品出不同的东西。
曹操接见匈奴使者,自觉长相不够威武,就找了个身形高大的人代替自己,他本人则拿着刀站在边上。

  文学百家中,对魏晋士人的研究解读也许算是骆玉明最为世人所称道的。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就给本科生开了两门课程,一个是古代文学史,一个是《世说新语精读》。骆老师的课,教室里总是满满当当,地上都坐满了人。王安忆在复旦教书时,每周都会来听骆玉明的课。作家闫红曾写道:“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骆玉明先生。他讲课时,有一种魏晋士人的不羁与锐感,常常在不那么正经的谈吐中点中本质。这种点评方式帮我甩脱了资深文学青年自建的窠臼,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太正式的论述,着迷于小李飞刀式的见血封喉。”
  在学生们的记忆中,骆玉明总是匆匆忙忙地奔来上课,讲课时风采毕现。“把切己的生命体验融入丰富的知识学问之中,使得已经死去了的历史、人物复活过来,歌哭谈笑,淋漓尽致,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我们中间。”学者张新颖现在和骆玉明是复旦中文系的同事,但他至今仍记得,当年做学生听骆老师讲课时的那种酣畅淋漓。
  在骆玉明的解读中,魏晋是旧的政治解体、门阀制度形成的时代,“是思想自由、富于创造性的时代,同时也是对生命的痛楚特别敏感的时代”。这样的转型时期,人们发现历史上曾建立的道德、规则,很多是可疑的和不真实的。于是,“在魏晋人的哲学中,他们感到在世俗的成败中挣扎,往往会背离人更高的精神追求,世俗的成功不是人的最高价值的表现。相比之下,人的内在智慧和人格的完美要重要得多。”
  他细细品究当时的文学、文人。比如,在《世说新语》的《识鉴》《容止》《豪爽》等篇目中,他看出了英雄与圣贤的区别,汉魏之际“从崇敬圣贤到崇尚英雄”,圣贤是儒家的完美人格,英雄则是着眼于人。
  当时有个故事:曹操接见匈奴使者,自觉长相不够威武,就找了个身形高大的人代替自己,他本人则拿着刀站在边上,结果使者在会面后说:曹丞相不怎么样,倒是边上拿刀的那个家伙厉害!“可见当时对于人的精神气质的重视。那时的主流思想是对个体的重视,认为世界上最可贵的是人,而在人中间最可爱的就是自我。”

“我不是一个与社会很有冲突的人”


  年轻时,魏晋气质曾深深影响骆玉明。他去火车站买票,等排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队伍排错了,于是就跟售票员说,“请随意给我一张这个窗口卖的车票”,就这样,放弃原本的目的地,去了铜陵。
  但他对魏晋气质的喜好很快跳过了放荡不羁、悲苦无端的阶段,进入到追求精神的明澈与通透。
  上世纪90年代,他已经不再愤世嫉俗,而是一副对整个世界都和蔼可亲的样子,惹得学生当面吐槽:“要是您10年前就这个样子,谁还会把您当才子?”
  骆玉明对自己之前那些行为,都评价为“矫情”。他曾说自己只是个俗人,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俗人”。采访当日,提及早年写过的一部现实感很强的著作,他还对《环球人物》记者强调:“我其实并不是一个与社会很有冲突的人。”他说,对于中国,需要深刻地理解历史和她的长期变化。
  在骆玉明看来,他们这代学者只是桥梁。“文化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破坏,重新恢复,我们都还处在这个过程中,这代人可能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吧,但坚持着,只要能传下去,也许未来就会有人在历史中留下些什么。”
  他的整个求学、教学生涯也的确是经历特殊。“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除了看小说,我就其他任何事都不做了,不管语文课、数学课,还是别的什么课,只在课堂上悄悄看书。”中学去崇明岛插队,在农场种地,种得很努力,“个子很小,但是挑很重的担子”。
  那时推荐上大学,领导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能吃苦,所以就推荐了他。第一次因为体检不合格被刷下来,第二次,骆玉明考上了复旦招收的工农兵研究生。入学是1975年,毕业是1977年。念完研究生,原本有工作的人回原单位,没有单位的就留在复旦。“初中没毕业,读了研究生,留校任教,就是这么奇特的年代和经历。”
  刚进复旦,骆玉明觉得自己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很担心。后来发现还好,因为读过的小说比其他同学都多。他从小就痴迷读书,曾为了不被母亲叫去干活,躲在墙的夹缝里读,谁也找不到他。当年插队时,知青们体力劳动之余都很无聊,骆玉明同样被一种空虚所压迫着。但如果能找到书读,能够从书里想一些事情,不管能不能想明白,生活就不至于那么乏味。
  在当年的复旦校园,老一辈学者还是很多的,朱东润、郭绍虞、陈子展、蒋天枢、赵景深……老先生们各有个性。骆玉明的导师是王运熙先生。毕业留校后,又作为青年教师派去跟朱东润先生读书,还跟过章培恒先生。三位老师,朱先生威严而亲切,章先生思想锐利而明快,王先生最温和。但骆玉明也最怕见王先生,“他特别细腻,每个问题都问得很仔细。”
  “我对我的那一辈老师们非常有感情。我知道他们总是守着什么,他们总是在想能为国家做什么。我们这些人也是有这样的念头,做一个读书人就要为国家守住一些东西,使她有更好的发展机会,这是我从我的老师们身上得到的最大的启示。”
  教书多年,常有学生请他题字留念,骆玉明写得最多的是“人情开涤,日月清朗”,这8个字出自《世说新语》,东晋王胡之到吴兴郡的印渚去,看了那里的风景,禁不住如此赞叹。“人变得开朗后,就会看到世界的美好;人如果是闭塞的,看到的世界也是晦暗的。特别跟学生在一起时,我希望他们做开心的人,思想通达,能够包容,有爱别人的能力,能看到别人的好、这个世界的好。”
  在中国文学的长河里,骆玉明最喜欢的是司马迁和鲁迅。前者叩问生死大义,生命空间无比开阔。后者则带给他很多共鸣与感动。比如鲁迅也非常爱好魏晋。刘半农曾赠鲁迅一副对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说他爱好托尔斯泰、尼采的学说,而文章颇得魏晋风神熏染。鲁迅的文学非常闳阔,又多有深情。“你读《孔乙己》 《故乡》……我最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闰土让人那么感动,后来忽然之间领会到那是两个场景的对照,一个是少年活泼的美,黄澄澄的月亮下,带着银闪闪的项圈的少年,拿着一柄叉在刺猹;后来再见,却是那样一副景象。生命还没有展开,就萎缩了。”
  骆玉明曾说:“现代科技驱散了人们心中的幻梦,而商业文明则培养了精明实在的计较。古典的飘逸散淡作为生活态度大概是再也不可能了。我无意夸张文学在现實生活中的价值,也素不以守卫传统文化为己任,只是从个人经验说,觉得在焦虑烦躁的时分,偶尔能回到文学、回到诗意的心情,还是好的。”
  这也是骆玉明讲读文学时能打动那么多人的原因,无关什么要义,就是简简单单,回归到人本身。
  骆玉明
  生于1951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有《简明中国文学史》《近三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世说新语精读》《美丽古典》《诗里特别有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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