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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坐着通宵的火车,千里迢迢赶去岚山港,与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见面。那是一个女孩,我们一直用书信交谈,但是从未见过面。天亮的时候,我在一个简陋的海边旅馆住了下来,旅馆的玻璃门朝向大海。
老板娘是一个肥硕的女人,她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长得膘肥体壮,声势骇人。当天傍晚,我趴在旅馆门前的沙滩上整理稿子,老板娘的儿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着问:“你怎么了?”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坐得非常小心,斜斜地,只在沙滩上搁下了半个屁股,显然,他的屁股受伤了。看了看大海,他转过头来,随手拿起我的稿子,瞄了一眼。突然,他小小的眼睛亮了:“你也写日记吗?”
我摇摇头:“我不写日记,我编日记。这些都是小学生的日记稿子,我是编辑。”
他的眼睛更亮了:“真的吗?我也有很多日记,你能给我看看吗?”说着,他突然停住了,自己先摇了摇头,“不行,我的日记不能给外人看。”
“你的日记已经有隐私了吗?”我笑着说。
男孩皱着眉头,小声说:“也不是隐私,只不过……”顿了顿,他忽然问,“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屁股很奇怪?”
“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屁股一定是让你妈揍过了。”
“不是,是我爸。”这个强壮的男孩攥紧了拳头说,“因为,昨天我把我们班的胡庆杰狠狠地揍了一顿,我把他的鼻子都打歪了。”
我欣赏着他的拳头,啧啧赞叹:“瞧不出来,你还是一个狠角色。”
“因为胡庆杰在走廊里骂我是掉进了茅坑里的猪。这个坏家伙嘴里天天臭得跟茅坑一样,我只能用拳头让他闭嘴了。”“胡庆杰就告诉了你的爸爸?”
“没有。我的拳头很厉害的,他挨了我的揍,根本不敢跟别人讲,要不然,他下次挨的揍一定更结实。”
我很纳闷:“那你爸爸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你告诉他的吧?”
男孩撇了撇嘴角:“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尽管我爸爸的拳头还不知我的大,但是他揍人不用拳头,用笤帚。笤帚揍人可比拳头还要结实。”
“那么,这件事是不是还有第三者?”
“没有。不过,日记算不算第三者?嗯,我是说,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但是日记让我爸爸看见了。你知道的,每一个爸爸其实都有一把钥匙,能偷偷打开儿子的每一个抽屉。”
我一拍大腿:“嗨,你把它写进日记里干吗?”
男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接着说:“其实,我揍过很多很多人,做过很多很多坏事,没有人告密,但是我爸爸都通过我的日记知道了。唉,我每隔几天就要挨一顿暴揍。”
我发现原来那个叫胡庆杰的家伙说得不错,这个男孩确实笨得像一头猪。走路掉进了茅坑,脑子也不会拐一个弯。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很笨,你不写不就行了吗?”
男孩一脸的迷惑:“日记……不就是把自己每天的事都记下来吗?我们老师讲的,做过了的就要记下来,不能隐瞒。”
我刚想嘲笑他,却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很柔软的撞击,让我慢慢地怔住了。“我说得不对吗?”男孩迎着我的目光,焦急地问。
我连忙说:“对,对。不过……”我再度陷入了犹豫。我想告诉他,不一定把所有的事都记下来才叫日记,但是我讲不出口。眼前的这个男孩正在忠实地记录他的人生,他是在做一件直面自己心灵的了不起的大事,我怎么能阻止他呢?
犹豫了很久,我终于问:“你为什么要写日记呢?”
男孩说:“我现在12岁,我想把我的日记一直记下去,一直记到我80岁的时候。你别笑,我知道像我这么壮的男人一定能活到80岁。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写了上千本日记,我要用最结实的木头打一个书架,把所有的日记都按照年代摆上去。那时候。我的头发胡子都白了,我就坐在沙发上,把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叫过来,说,孙女,你帮我查一查,68年前的8月9号,我做了什么。小姑娘帮我查了半天,奶声奶气地说,爷爷,那天你把胡庆杰狠狠地揍了一顿!”说着,这个壮男孩扶着自己的腰,把自己的屁股全部摆在沙滩上,“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尽管这个男孩是把这个梦想当笑话来讲的,我还是觉得他给我的心里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如果他真的把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下去,而且从不在日记里撒谎,我想,他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即使他的命运会有“暗淡”,这本真诚的日记也会像一盏灯,照亮他的一生。
男孩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小心地问:“你觉得,我能写一辈子吗?”我郑重地伸过手去,握着他壮实的手掌,结结实实地说:“能。”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胖女人的自行车,朝灯塔去。我和那个熟悉的陌生人约定在灯塔旁边的海滩上见面。三年来,我们一直互通书信,用最真诚的文字安静地交流着。如今终于要见面子,我真希望我们在互相看见的一瞬间,都能在彼此的眼睛里发现,我们没有说谎。
老板娘是一个肥硕的女人,她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长得膘肥体壮,声势骇人。当天傍晚,我趴在旅馆门前的沙滩上整理稿子,老板娘的儿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着问:“你怎么了?”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坐得非常小心,斜斜地,只在沙滩上搁下了半个屁股,显然,他的屁股受伤了。看了看大海,他转过头来,随手拿起我的稿子,瞄了一眼。突然,他小小的眼睛亮了:“你也写日记吗?”
我摇摇头:“我不写日记,我编日记。这些都是小学生的日记稿子,我是编辑。”
他的眼睛更亮了:“真的吗?我也有很多日记,你能给我看看吗?”说着,他突然停住了,自己先摇了摇头,“不行,我的日记不能给外人看。”
“你的日记已经有隐私了吗?”我笑着说。
男孩皱着眉头,小声说:“也不是隐私,只不过……”顿了顿,他忽然问,“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屁股很奇怪?”
“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屁股一定是让你妈揍过了。”
“不是,是我爸。”这个强壮的男孩攥紧了拳头说,“因为,昨天我把我们班的胡庆杰狠狠地揍了一顿,我把他的鼻子都打歪了。”
我欣赏着他的拳头,啧啧赞叹:“瞧不出来,你还是一个狠角色。”
“因为胡庆杰在走廊里骂我是掉进了茅坑里的猪。这个坏家伙嘴里天天臭得跟茅坑一样,我只能用拳头让他闭嘴了。”“胡庆杰就告诉了你的爸爸?”
“没有。我的拳头很厉害的,他挨了我的揍,根本不敢跟别人讲,要不然,他下次挨的揍一定更结实。”
我很纳闷:“那你爸爸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你告诉他的吧?”
男孩撇了撇嘴角:“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尽管我爸爸的拳头还不知我的大,但是他揍人不用拳头,用笤帚。笤帚揍人可比拳头还要结实。”
“那么,这件事是不是还有第三者?”
“没有。不过,日记算不算第三者?嗯,我是说,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但是日记让我爸爸看见了。你知道的,每一个爸爸其实都有一把钥匙,能偷偷打开儿子的每一个抽屉。”
我一拍大腿:“嗨,你把它写进日记里干吗?”
男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接着说:“其实,我揍过很多很多人,做过很多很多坏事,没有人告密,但是我爸爸都通过我的日记知道了。唉,我每隔几天就要挨一顿暴揍。”
我发现原来那个叫胡庆杰的家伙说得不错,这个男孩确实笨得像一头猪。走路掉进了茅坑,脑子也不会拐一个弯。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很笨,你不写不就行了吗?”
男孩一脸的迷惑:“日记……不就是把自己每天的事都记下来吗?我们老师讲的,做过了的就要记下来,不能隐瞒。”
我刚想嘲笑他,却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很柔软的撞击,让我慢慢地怔住了。“我说得不对吗?”男孩迎着我的目光,焦急地问。
我连忙说:“对,对。不过……”我再度陷入了犹豫。我想告诉他,不一定把所有的事都记下来才叫日记,但是我讲不出口。眼前的这个男孩正在忠实地记录他的人生,他是在做一件直面自己心灵的了不起的大事,我怎么能阻止他呢?
犹豫了很久,我终于问:“你为什么要写日记呢?”
男孩说:“我现在12岁,我想把我的日记一直记下去,一直记到我80岁的时候。你别笑,我知道像我这么壮的男人一定能活到80岁。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写了上千本日记,我要用最结实的木头打一个书架,把所有的日记都按照年代摆上去。那时候。我的头发胡子都白了,我就坐在沙发上,把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叫过来,说,孙女,你帮我查一查,68年前的8月9号,我做了什么。小姑娘帮我查了半天,奶声奶气地说,爷爷,那天你把胡庆杰狠狠地揍了一顿!”说着,这个壮男孩扶着自己的腰,把自己的屁股全部摆在沙滩上,“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尽管这个男孩是把这个梦想当笑话来讲的,我还是觉得他给我的心里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如果他真的把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下去,而且从不在日记里撒谎,我想,他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即使他的命运会有“暗淡”,这本真诚的日记也会像一盏灯,照亮他的一生。
男孩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小心地问:“你觉得,我能写一辈子吗?”我郑重地伸过手去,握着他壮实的手掌,结结实实地说:“能。”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胖女人的自行车,朝灯塔去。我和那个熟悉的陌生人约定在灯塔旁边的海滩上见面。三年来,我们一直互通书信,用最真诚的文字安静地交流着。如今终于要见面子,我真希望我们在互相看见的一瞬间,都能在彼此的眼睛里发现,我们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