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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儿子毛小丛
毛小丛是在爸爸的身后看到那张照片的。当时,他正想去厕所,走到爸爸的身后,随意瞟了一眼,就在爸爸开着的电脑上看到了一张图片。那是一只熊,趴在一棵树上,憨态可掬。只一眼,那只熊就住进了他的心里。
爸,我看看。
看什么,快去学习。
爸,就一眼,我看看这熊。你看多可爱啊。
不好好学习,就爱瞎琢磨。
怎么是瞎琢磨了,我这不是正好看到了吗?快,翻翻我看看。看完我就去学习。
于是,爸爸翻看了一下,一组图片就在毛小丛的视线中出现了。这是一组题为“远眺的棕熊”的图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据《每日邮报》10日报道,挪威有一头棕熊,喜欢爬到树顶端,远眺风景,静静地思考,它不止一次被拍到,爬了好几个小时爬到树顶,然后静静地挂在那儿。
毛小丛仔细地看了这几张照片,觉得这只熊可爱极了,于是,他就把这组照片重新照下来,然后给他的几个好朋友发了过去。
行了,赶紧做作业去。爸爸下了逐客令。
我还要去厕所呢。毛小丛冲进厕所,依然不想把那组照片给关上。这只远眺的棕熊,此时,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哼,我还不如一只熊自由呢。毛小丛闷闷不乐了。一只熊还有自由爬树的时间,还有自由活动的空间,那片偌大的山林里,树木郁郁葱葱,它爱爬哪棵就哪棵,爱睡觉就睡一觉,爱眯起眼就眯一会,爱打个盹就睡一次,多么自由自在啊。
二 爸爸毛大林
毛小丛这小子,就知道玩。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上网。他只一眼,就能扫描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那眼神,直勾勾的,扫描沉船都可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知道玩。如果考不上高中,那麻烦就大了。听说统招生名额很有限,如果走不了统招,要上高中就得交费。听说差一分就是一千块钱。表哥的儿子赵鑫宁差了十分,交了一万。当然,交钱也是有限定的,如果差的多了,想交钱人家也不要。只是现在这小子,一点都不懂,就知道吃和玩。唉,机会可是不等人啊。所以,我说什么也要督促他,让他好好学习。想到这些,毛大林的心里沉甸甸的。 毛大林本来是在网上看新闻的。可是自从看到毛小丛眼神里的馋虫子,他的心就乱了。他关了新闻,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教育孩子的知识。有的说和孩子做朋友,有的说站在孩子的立场想问题,有的说要做孩子的榜样,但哪种观点,自己似乎都学不来。做朋友?当毛小丛来看熊的时候,难道自己也说:哎,这熊真是可爱,我们也学熊的样子,找棵树去爬一下?肉麻死啦。站在他的立场?更是不可能。他想玩就让他玩?说得轻巧,如果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也像自己这样去开出租车?至于第三种观点,就免谈吧。榜样?开出租车的榜样?想到这些,毛大林觉得问题很严重。他关掉电脑,在卧室里磨蹭,直到毛小丛的房间里传来细微的鼾声,才对毛小丛的妈妈说:你发现了没有,现在毛小丛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
还用你说?
问题严重了。
咋严重了?
考不上高中怎么办?
怎么办?你把出租车给他开不就完了?
哼,亏你还是孩子的妈,这么不负责任。
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又没有文化,孩子的学习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做饭,洗衣服。我急死还能怎么着?现在我不急了,我想开了。猫生猫,狗生狗,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呗。说完,毛小丛的妈妈竟然在嘴角绽放出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像初春的雪花,让人觉得冷。
哼,说到底,你还是对我不满。毛大林有些生气了。
我没有。我这是实话实说。既然我们改变不了孩子的想法,也帮不了他,就安心让他长吧,长什么样就什么样。
毛大林没有再说什么。没说什么不等于他的脑子不再转悠。他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的童年。像毛小丛这么大的时候,他迷恋上了武打片,特别是霍元甲和陈真,他看得如痴如醉。放下书包,拿起藏在柴草垛里的棍子,找几个伙伴,到村口的打麦场里,嘿——哈——嘿——哈地去练习过招。总以为这样练下去,有一天就能成为霍元甲那样的武林高手,然后去闯荡江湖。那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看招!降龙十八掌!就这样喊喊杀杀的,转眼就初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高中。从来不参加他们练功的毛乐长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现在市里工作,每次回家,都是西装革履的。比自己大一岁,但面相比自己年轻多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仅仅是诗,这是祖宗们的警示。毛乐长小学的时候不如自己学习好,初中的时候也不比自己强多少,但现在愣是比自己活得好。所以,想到毛乐长,毛大林就更加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责任的重大。
毛大林年轻的时候外出打工,积攒多年,才买了一辆车,专门跑出租。刚开始,生意还是不错的。但不久的将来,他会失业。他有预感。不是他有超常的能力,是大势所趋。现在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买车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开一辆车,比过去赶一辆毛驴车还要容易。各村都修了公路,说不定哪一天,村和村之间会有公交,就像漆黑的村路边也装上了城里的路灯一样,这些东西也许眨眼间就出现了。到那时,他不失业往哪里跑?想到这些,毛大林更是从心里感觉恐慌。
但是这样的恐慌毛小丛没有。他像荒野里的一只熊,优哉游哉。这样他还感觉不到自由,还觉得自己像奴隶一样需要抗争。想到这里,毛大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辗转反侧。不过,后来,他渐渐不再纠结了,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他体谅过父母吗?没有,他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也许,童年时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远眺的棕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时间像一辆没有声息的列车,总是在你不经意间,把你从某一节车厢中推下来,等你想返回去的时候,这车早就没有了身影。
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漆黑的夜里。
毛小丛均匀的呼吸声隔了门,传了出来,毛茸茸的兔子尾巴一样挠着毛大林的神经。
三 特殊的周末
又到了周末。只是这个周末,毛大林没有像以前那样,如临大敌地拔掉网线,收起一些散落在角落里任何可能引起毛小丛关注的东西。上个周末,他拔掉了网线,把毛小丛关在家里,本以为毛小丛没有了网络,会好好学习,可是从外面回来,他却发现毛小丛正在那里捣弄一台废弃的电机。那电机早就不用了,他本来想作为垃圾卖掉的,可是放在那里,急着出门,就给忘掉了。他怎么也不曾想毛小丛把家里的钳子、扳手、螺丝刀找出来,把那台电机给肢解了,说要看看它的线路,这样物理课上学的东西印象才会深刻。
哼,还不是想玩?
爸,你太落伍了,你难道不知道生活也是一所学校吗?在生活中我们能学到很多知识呢。
当时毛大林很生气。但是忍住没有斥责他。只是这样防不胜防的让他觉得累。
小丛,跟我出去玩一天吧。毛大林决定少挣一天钱,陪毛小丛好好玩玩,也许玩够了,他的心就能收回来。他这样想。
毛小丛看了看插着网线的电脑,笑着说,爸,你不拔网线了?
不拔了。
那我在家里玩玩吧,你知道,我都一个多月没有摸过鼠标了。这手都不知道如何点网页了。
小丛,你还是跟我去玩吧。我今天不打算出车了,我们两个找个地方玩一天吧。我们很久都没有出去玩了。
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毛小丛看了看电脑。但是看到爸爸期待的眼神,他只好点了点头。
他和爸爸刚刚把车发动起来,爸爸的手机就响了。
喂——我这有事呢?你找其他车吧?那——好吧。放下手机,爸爸说,这事怎么这么巧呢?这样吧,谁让咱是干这一行的呢,我们先把你赵大叔送到马家庄,然后我们再去玩吧。
让他找其他车啊。毛小丛觉得有些扫兴。
他说找了几辆,人家都有事呢。既然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事,就算帮帮忙吧。干我们这行的,总得记得给别人方便,如果人家用你的时候你总是有事,那么以后再有什么事,谁还找你?不找你,就等于失业了。儿子,我们走啦!
毛小丛上了爸爸的车。
赵大叔的家离毛小丛住的地方并不远。他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小丛,你不在家里写作业,出来干什么?这天多冷,要是我,我才不愿意出来呢。坐炉子边,写个作业,听个歌,哪件都比出来好。
大叔,你那是想的好,真让你写上几十张作业,你就不这样想了。
爸爸嘿嘿了一声。毛小丛听不出爸爸什么意思。
车子到了赵庄,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毛小丛抬起头来,张望着。只是窗外没有村庄。整片整片的田野,像风干的橘子皮,咋看都觉得皱缩着。
我下去看看。说着,爸爸走了下去。他打开车前盖,看了一会,然后上了车。他挂挡,踩油门,可是车子还是没有动。
咋了?想罢工?爸爸嘟囔着。
于是,爸爸又跳了下去。十几分钟后,爸爸又坐下,重新启动车子。可是车子就像一个哑巴,一声不吭。
这可咋办呢?赵大叔急了。他也走了下去。他不停地在爸爸身边转悠,跺脚。蹙着眉头朝马家庄的方向张望。
车里渐渐冷了下来。毛小丛一直坐在车上没有动。他不是不想下去瞧瞧爸爸的车子到底哪里出了毛病,只是看到爸爸着急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应该镇静。所以他就坐着没有动。他相信爸爸随时都会跳上车,一挂挡,一踩油门,车子呼一下就蹿了出去。
爸爸在油箱那里弄了半天,又去了车下。爸爸像一只猫那样钻了进去。毛小丛的脚已经没有了知觉。他四处张望,除了田野还是田野。周围零星有几棵树,落光了叶子,在风里瑟缩地抖着。
当爸爸从车底下一身灰尘,两手油污地钻出来时,爸爸冲着赵大叔歉意地笑了。
大兄弟,不能误了你的事。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一辆车来。对不住了。
嗨——这事——不过谁也不愿意啊。
爸爸一脸歉意地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又来了一辆车。开车的人毛小丛不认识,长得又矮又胖。但似乎和爸爸很熟。赵大叔上了车,和爸爸打了一个招呼,走了。
爸,怎么办呢?
毛小丛终于忍不住,从车上走了下来。
风晃动着干硬的树枝,好像有无数隐身的孩子在拽住树枝打秋千。毛小丛缩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寒噤。后背上都冷飕飕的了。
儿子,我给你妈打电话让你妈来接你吧,在这里你会冻坏的。
那你怎么办?
我再自己修修看看。
爸,你还是找人修吧。
再看看。找人家修,如果是大毛病,费用可不低。
毛小丛沉默了。
爸爸的手背变成了酱红色,五个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他拉上衣领,缩了一下身子掏出手机来。
不,爸爸,我等你修完一起走。
还不知到啥时呢。你回家吧,想看电脑就看吧。你妈知道开机密码。
是为答应的事没有兑现而感到歉意,还是爸爸觉得看一会电脑真的没有什么?他竟然主动让自己回去上网,这让毛小丛觉得很是意外。但此时的毛小丛,忽然就对一直渴盼的网没了兴趣。他只想爸爸的车能跑起来,和爸爸一起去爸爸想去的地方,当然了,如果不去,就是回家也可以。毕竟,家里比这破地方温暖多了。
爸爸,我们先回车里暖和暖和,你再修吧。
毛小丛和爸爸坐进车里。其实里面只不过没有风罢了,并不暖和。爸爸的鼻涕流了出来。毛小丛撕了一张纸,递给爸爸。
因为沮丧,爸爸沉默着;因为担忧,毛小丛沉默着。一时间,车里的沉默像车窗外的冷,执拗于冻结和僵硬。
爸,你小时候干什么最有意思?
最有意思?当然是练武功了。一人拿一根棍子,喊着,舞着,然后从山坡上或是柴草垛上往下冲。天天幻想自己就是一个大侠,武功盖世,杀富济贫,行走江湖。
说完,爸爸沉默了。他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前方。他看到了自己曾经年少的影子?一时间,毛小丛觉得爸爸的神情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对,就是它,那只远眺的棕熊。
看,爸什么也没有做成,就这把年纪了。说着,爸爸笑了,那是愧疚的笑,自惭的笑。他抬起沾满油污的手,要去抚摸毛小丛,可是,手举到头顶,他的手臂凝固住了。
我这脑子,忘了自己手脏,又想拍你一下。爸爸撇了撇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笑。
爸——
毛小丛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眼前的爸爸,两鬓已经有了好多白发。他不止一次照着镜子自己染头发。妈妈很有些不屑。妈妈说他是臭美。但是爸爸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自嘲似的说臭美就对了,臭美是年轻人的心态。
窗外的北风,依然呼啸着。它们似乎很开心在空旷的田野里横冲直撞。也许冬天的风,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喜欢厮杀,喜欢破坏,喜欢形影无踪,喜欢浪迹天涯。只是它的任性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它不去关注。
吱一声,一辆车停了下来。
大哥,我看你这车八成得找人修了。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刚刚拉走赵大叔的人。
我给你看看,不行就找人吧。
只有这样了。只是这车坏的太不是时候了,本来今天我想陪我儿子玩一天的。爸爸一脸的愧疚。
陪儿子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看你还是先琢磨一下你的车吧。
那个人看起来比爸爸似乎年轻不了多少。他冲着毛小丛笑了一下,然后就和爸爸修起车来。
毛小丛坐在车上,想着爸爸曾经说过的那个喜欢武侠的少年形象。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那个少年和眼前的爸爸等同起来,在他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大人,喜欢管制,喜欢呵斥,喜欢自以为是。毛小丛努力把眼前被冷、疲倦、沮丧折磨着的爸爸还原成一个武侠少年形象,可总是被巨大的鸿沟阻断着。对,两者之间有个巨大的鸿沟,他无法跨越也无法填埋,这让毛小丛觉得很是沮丧。
好大一会,他们从车底下爬了出来。
老弟,你把我儿子送回去吧。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小丛,你赶紧跟着你叔叔走吧。我再想想办法。
爸,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行。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毛小丛还想坚持。但是那个矮胖的人说,儿子,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那车不听话你爸爸舍得踹它几下,你不听话,你爸舍得打你不?
毛小丛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你是他的宝贝,你走了,他或许能把车修好呢。
毛小丛看看爸爸,只好乖乖地上了车。其实,他不明白他走和爸爸或许把车修好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矮胖叔把毛小丛送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屋子里暖烘烘的,家具被妈妈擦得锃亮,散发着温馨的气息。
妈,你知道我爸爸小的时候最想干什么吗?吃着可口的饭菜,毛小丛忽然问道。
不知道。
他想当个侠客。
他想的事多去啦。他想当警察抓坏人,还想当歌手呢。
真的?
他说的。
吃完饭,毛小丛没有问妈妈要电脑的开机密码。他去了自己的房间。他昨晚上写的那些字还在。
只是,此时,毛小丛心里的怨恨、焦虑已经没有了踪影。他想到了爸爸。那个他如何想象也无法清晰明了的少年侠客此时像他的一个伙伴,虽然依然模糊,但不影响他的亲近感。也许,每一个人年少的时候都是一只远眺的棕熊吧,在厚厚的时光里,优哉游哉地张望。只是错过的风景可以再现,逝去的时光却永远不会再来。
毛小丛拿起自己的画笔,画了一张画。一个舞棍的少年,正从高高的山坡上往下俯冲,手里的棍子虎虎生风。旁边的树上,有个小孩,正趴在树枝上,扒开树叶朝远处张望。画完后,他题上标题——朋友。
他想送给爸爸。
毛小丛是在爸爸的身后看到那张照片的。当时,他正想去厕所,走到爸爸的身后,随意瞟了一眼,就在爸爸开着的电脑上看到了一张图片。那是一只熊,趴在一棵树上,憨态可掬。只一眼,那只熊就住进了他的心里。
爸,我看看。
看什么,快去学习。
爸,就一眼,我看看这熊。你看多可爱啊。
不好好学习,就爱瞎琢磨。
怎么是瞎琢磨了,我这不是正好看到了吗?快,翻翻我看看。看完我就去学习。
于是,爸爸翻看了一下,一组图片就在毛小丛的视线中出现了。这是一组题为“远眺的棕熊”的图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据《每日邮报》10日报道,挪威有一头棕熊,喜欢爬到树顶端,远眺风景,静静地思考,它不止一次被拍到,爬了好几个小时爬到树顶,然后静静地挂在那儿。
毛小丛仔细地看了这几张照片,觉得这只熊可爱极了,于是,他就把这组照片重新照下来,然后给他的几个好朋友发了过去。
行了,赶紧做作业去。爸爸下了逐客令。
我还要去厕所呢。毛小丛冲进厕所,依然不想把那组照片给关上。这只远眺的棕熊,此时,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哼,我还不如一只熊自由呢。毛小丛闷闷不乐了。一只熊还有自由爬树的时间,还有自由活动的空间,那片偌大的山林里,树木郁郁葱葱,它爱爬哪棵就哪棵,爱睡觉就睡一觉,爱眯起眼就眯一会,爱打个盹就睡一次,多么自由自在啊。
二 爸爸毛大林
毛小丛这小子,就知道玩。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上网。他只一眼,就能扫描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那眼神,直勾勾的,扫描沉船都可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知道玩。如果考不上高中,那麻烦就大了。听说统招生名额很有限,如果走不了统招,要上高中就得交费。听说差一分就是一千块钱。表哥的儿子赵鑫宁差了十分,交了一万。当然,交钱也是有限定的,如果差的多了,想交钱人家也不要。只是现在这小子,一点都不懂,就知道吃和玩。唉,机会可是不等人啊。所以,我说什么也要督促他,让他好好学习。想到这些,毛大林的心里沉甸甸的。 毛大林本来是在网上看新闻的。可是自从看到毛小丛眼神里的馋虫子,他的心就乱了。他关了新闻,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教育孩子的知识。有的说和孩子做朋友,有的说站在孩子的立场想问题,有的说要做孩子的榜样,但哪种观点,自己似乎都学不来。做朋友?当毛小丛来看熊的时候,难道自己也说:哎,这熊真是可爱,我们也学熊的样子,找棵树去爬一下?肉麻死啦。站在他的立场?更是不可能。他想玩就让他玩?说得轻巧,如果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也像自己这样去开出租车?至于第三种观点,就免谈吧。榜样?开出租车的榜样?想到这些,毛大林觉得问题很严重。他关掉电脑,在卧室里磨蹭,直到毛小丛的房间里传来细微的鼾声,才对毛小丛的妈妈说:你发现了没有,现在毛小丛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
还用你说?
问题严重了。
咋严重了?
考不上高中怎么办?
怎么办?你把出租车给他开不就完了?
哼,亏你还是孩子的妈,这么不负责任。
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又没有文化,孩子的学习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做饭,洗衣服。我急死还能怎么着?现在我不急了,我想开了。猫生猫,狗生狗,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呗。说完,毛小丛的妈妈竟然在嘴角绽放出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像初春的雪花,让人觉得冷。
哼,说到底,你还是对我不满。毛大林有些生气了。
我没有。我这是实话实说。既然我们改变不了孩子的想法,也帮不了他,就安心让他长吧,长什么样就什么样。
毛大林没有再说什么。没说什么不等于他的脑子不再转悠。他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的童年。像毛小丛这么大的时候,他迷恋上了武打片,特别是霍元甲和陈真,他看得如痴如醉。放下书包,拿起藏在柴草垛里的棍子,找几个伙伴,到村口的打麦场里,嘿——哈——嘿——哈地去练习过招。总以为这样练下去,有一天就能成为霍元甲那样的武林高手,然后去闯荡江湖。那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看招!降龙十八掌!就这样喊喊杀杀的,转眼就初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高中。从来不参加他们练功的毛乐长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现在市里工作,每次回家,都是西装革履的。比自己大一岁,但面相比自己年轻多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仅仅是诗,这是祖宗们的警示。毛乐长小学的时候不如自己学习好,初中的时候也不比自己强多少,但现在愣是比自己活得好。所以,想到毛乐长,毛大林就更加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责任的重大。
毛大林年轻的时候外出打工,积攒多年,才买了一辆车,专门跑出租。刚开始,生意还是不错的。但不久的将来,他会失业。他有预感。不是他有超常的能力,是大势所趋。现在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买车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开一辆车,比过去赶一辆毛驴车还要容易。各村都修了公路,说不定哪一天,村和村之间会有公交,就像漆黑的村路边也装上了城里的路灯一样,这些东西也许眨眼间就出现了。到那时,他不失业往哪里跑?想到这些,毛大林更是从心里感觉恐慌。
但是这样的恐慌毛小丛没有。他像荒野里的一只熊,优哉游哉。这样他还感觉不到自由,还觉得自己像奴隶一样需要抗争。想到这里,毛大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辗转反侧。不过,后来,他渐渐不再纠结了,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他体谅过父母吗?没有,他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也许,童年时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远眺的棕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时间像一辆没有声息的列车,总是在你不经意间,把你从某一节车厢中推下来,等你想返回去的时候,这车早就没有了身影。
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漆黑的夜里。
毛小丛均匀的呼吸声隔了门,传了出来,毛茸茸的兔子尾巴一样挠着毛大林的神经。
三 特殊的周末
又到了周末。只是这个周末,毛大林没有像以前那样,如临大敌地拔掉网线,收起一些散落在角落里任何可能引起毛小丛关注的东西。上个周末,他拔掉了网线,把毛小丛关在家里,本以为毛小丛没有了网络,会好好学习,可是从外面回来,他却发现毛小丛正在那里捣弄一台废弃的电机。那电机早就不用了,他本来想作为垃圾卖掉的,可是放在那里,急着出门,就给忘掉了。他怎么也不曾想毛小丛把家里的钳子、扳手、螺丝刀找出来,把那台电机给肢解了,说要看看它的线路,这样物理课上学的东西印象才会深刻。
哼,还不是想玩?
爸,你太落伍了,你难道不知道生活也是一所学校吗?在生活中我们能学到很多知识呢。
当时毛大林很生气。但是忍住没有斥责他。只是这样防不胜防的让他觉得累。
小丛,跟我出去玩一天吧。毛大林决定少挣一天钱,陪毛小丛好好玩玩,也许玩够了,他的心就能收回来。他这样想。
毛小丛看了看插着网线的电脑,笑着说,爸,你不拔网线了?
不拔了。
那我在家里玩玩吧,你知道,我都一个多月没有摸过鼠标了。这手都不知道如何点网页了。
小丛,你还是跟我去玩吧。我今天不打算出车了,我们两个找个地方玩一天吧。我们很久都没有出去玩了。
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毛小丛看了看电脑。但是看到爸爸期待的眼神,他只好点了点头。
他和爸爸刚刚把车发动起来,爸爸的手机就响了。
喂——我这有事呢?你找其他车吧?那——好吧。放下手机,爸爸说,这事怎么这么巧呢?这样吧,谁让咱是干这一行的呢,我们先把你赵大叔送到马家庄,然后我们再去玩吧。
让他找其他车啊。毛小丛觉得有些扫兴。
他说找了几辆,人家都有事呢。既然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事,就算帮帮忙吧。干我们这行的,总得记得给别人方便,如果人家用你的时候你总是有事,那么以后再有什么事,谁还找你?不找你,就等于失业了。儿子,我们走啦!
毛小丛上了爸爸的车。
赵大叔的家离毛小丛住的地方并不远。他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小丛,你不在家里写作业,出来干什么?这天多冷,要是我,我才不愿意出来呢。坐炉子边,写个作业,听个歌,哪件都比出来好。
大叔,你那是想的好,真让你写上几十张作业,你就不这样想了。
爸爸嘿嘿了一声。毛小丛听不出爸爸什么意思。
车子到了赵庄,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毛小丛抬起头来,张望着。只是窗外没有村庄。整片整片的田野,像风干的橘子皮,咋看都觉得皱缩着。
我下去看看。说着,爸爸走了下去。他打开车前盖,看了一会,然后上了车。他挂挡,踩油门,可是车子还是没有动。
咋了?想罢工?爸爸嘟囔着。
于是,爸爸又跳了下去。十几分钟后,爸爸又坐下,重新启动车子。可是车子就像一个哑巴,一声不吭。
这可咋办呢?赵大叔急了。他也走了下去。他不停地在爸爸身边转悠,跺脚。蹙着眉头朝马家庄的方向张望。
车里渐渐冷了下来。毛小丛一直坐在车上没有动。他不是不想下去瞧瞧爸爸的车子到底哪里出了毛病,只是看到爸爸着急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应该镇静。所以他就坐着没有动。他相信爸爸随时都会跳上车,一挂挡,一踩油门,车子呼一下就蹿了出去。
爸爸在油箱那里弄了半天,又去了车下。爸爸像一只猫那样钻了进去。毛小丛的脚已经没有了知觉。他四处张望,除了田野还是田野。周围零星有几棵树,落光了叶子,在风里瑟缩地抖着。
当爸爸从车底下一身灰尘,两手油污地钻出来时,爸爸冲着赵大叔歉意地笑了。
大兄弟,不能误了你的事。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一辆车来。对不住了。
嗨——这事——不过谁也不愿意啊。
爸爸一脸歉意地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又来了一辆车。开车的人毛小丛不认识,长得又矮又胖。但似乎和爸爸很熟。赵大叔上了车,和爸爸打了一个招呼,走了。
爸,怎么办呢?
毛小丛终于忍不住,从车上走了下来。
风晃动着干硬的树枝,好像有无数隐身的孩子在拽住树枝打秋千。毛小丛缩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寒噤。后背上都冷飕飕的了。
儿子,我给你妈打电话让你妈来接你吧,在这里你会冻坏的。
那你怎么办?
我再自己修修看看。
爸,你还是找人修吧。
再看看。找人家修,如果是大毛病,费用可不低。
毛小丛沉默了。
爸爸的手背变成了酱红色,五个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他拉上衣领,缩了一下身子掏出手机来。
不,爸爸,我等你修完一起走。
还不知到啥时呢。你回家吧,想看电脑就看吧。你妈知道开机密码。
是为答应的事没有兑现而感到歉意,还是爸爸觉得看一会电脑真的没有什么?他竟然主动让自己回去上网,这让毛小丛觉得很是意外。但此时的毛小丛,忽然就对一直渴盼的网没了兴趣。他只想爸爸的车能跑起来,和爸爸一起去爸爸想去的地方,当然了,如果不去,就是回家也可以。毕竟,家里比这破地方温暖多了。
爸爸,我们先回车里暖和暖和,你再修吧。
毛小丛和爸爸坐进车里。其实里面只不过没有风罢了,并不暖和。爸爸的鼻涕流了出来。毛小丛撕了一张纸,递给爸爸。
因为沮丧,爸爸沉默着;因为担忧,毛小丛沉默着。一时间,车里的沉默像车窗外的冷,执拗于冻结和僵硬。
爸,你小时候干什么最有意思?
最有意思?当然是练武功了。一人拿一根棍子,喊着,舞着,然后从山坡上或是柴草垛上往下冲。天天幻想自己就是一个大侠,武功盖世,杀富济贫,行走江湖。
说完,爸爸沉默了。他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前方。他看到了自己曾经年少的影子?一时间,毛小丛觉得爸爸的神情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对,就是它,那只远眺的棕熊。
看,爸什么也没有做成,就这把年纪了。说着,爸爸笑了,那是愧疚的笑,自惭的笑。他抬起沾满油污的手,要去抚摸毛小丛,可是,手举到头顶,他的手臂凝固住了。
我这脑子,忘了自己手脏,又想拍你一下。爸爸撇了撇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笑。
爸——
毛小丛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眼前的爸爸,两鬓已经有了好多白发。他不止一次照着镜子自己染头发。妈妈很有些不屑。妈妈说他是臭美。但是爸爸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自嘲似的说臭美就对了,臭美是年轻人的心态。
窗外的北风,依然呼啸着。它们似乎很开心在空旷的田野里横冲直撞。也许冬天的风,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喜欢厮杀,喜欢破坏,喜欢形影无踪,喜欢浪迹天涯。只是它的任性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它不去关注。
吱一声,一辆车停了下来。
大哥,我看你这车八成得找人修了。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刚刚拉走赵大叔的人。
我给你看看,不行就找人吧。
只有这样了。只是这车坏的太不是时候了,本来今天我想陪我儿子玩一天的。爸爸一脸的愧疚。
陪儿子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看你还是先琢磨一下你的车吧。
那个人看起来比爸爸似乎年轻不了多少。他冲着毛小丛笑了一下,然后就和爸爸修起车来。
毛小丛坐在车上,想着爸爸曾经说过的那个喜欢武侠的少年形象。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那个少年和眼前的爸爸等同起来,在他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大人,喜欢管制,喜欢呵斥,喜欢自以为是。毛小丛努力把眼前被冷、疲倦、沮丧折磨着的爸爸还原成一个武侠少年形象,可总是被巨大的鸿沟阻断着。对,两者之间有个巨大的鸿沟,他无法跨越也无法填埋,这让毛小丛觉得很是沮丧。
好大一会,他们从车底下爬了出来。
老弟,你把我儿子送回去吧。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小丛,你赶紧跟着你叔叔走吧。我再想想办法。
爸,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行。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毛小丛还想坚持。但是那个矮胖的人说,儿子,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那车不听话你爸爸舍得踹它几下,你不听话,你爸舍得打你不?
毛小丛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你是他的宝贝,你走了,他或许能把车修好呢。
毛小丛看看爸爸,只好乖乖地上了车。其实,他不明白他走和爸爸或许把车修好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矮胖叔把毛小丛送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屋子里暖烘烘的,家具被妈妈擦得锃亮,散发着温馨的气息。
妈,你知道我爸爸小的时候最想干什么吗?吃着可口的饭菜,毛小丛忽然问道。
不知道。
他想当个侠客。
他想的事多去啦。他想当警察抓坏人,还想当歌手呢。
真的?
他说的。
吃完饭,毛小丛没有问妈妈要电脑的开机密码。他去了自己的房间。他昨晚上写的那些字还在。
只是,此时,毛小丛心里的怨恨、焦虑已经没有了踪影。他想到了爸爸。那个他如何想象也无法清晰明了的少年侠客此时像他的一个伙伴,虽然依然模糊,但不影响他的亲近感。也许,每一个人年少的时候都是一只远眺的棕熊吧,在厚厚的时光里,优哉游哉地张望。只是错过的风景可以再现,逝去的时光却永远不会再来。
毛小丛拿起自己的画笔,画了一张画。一个舞棍的少年,正从高高的山坡上往下俯冲,手里的棍子虎虎生风。旁边的树上,有个小孩,正趴在树枝上,扒开树叶朝远处张望。画完后,他题上标题——朋友。
他想送给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