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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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亚 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
  在地铁里,没有人能看出伊丽丽是千什么的。她不像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上班族,是个打工者,是个家政服务人员,是个医务工作者,是个炸油条的,是个保险推销员,是个游客,或者是个教授,是个性工作者,是个艺术家,或者是个伪装的乞讨者。不管从穿着上,还是从神态上,伊丽丽都没有明显的特征,你无法分辨她的身份。她像很多平凡的女人一样,随季节穿衣服,她的衣服既不时尚也不昂贵,既不花哨也不古板,都是随大流的那种;她的神态不冷不热,好像是麻木的,好像是凝固的,只有看到厌憎的人或者事物时,她才会皱着眉头翻一下白眼。伊丽丽是个单眼皮,翻起白眼来显出几分锋利与冷漠。哦,对了,自从头上的伤好了之后,伊丽丽的发型就没再变化过,永远是那种半长不长的垂肩发,不夸张,不绮丽,也没什么风味。
  在地铁里,伊丽丽就像很多乘客一样,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她的两眼几乎离不开手机。自然了,这是个人人与手机相依为命的时代。伊丽丽偶尔也发发微信,翻翻朋友圈,或者看几条七七八八的新闻。但是,她更多的是翻看相册,一张一张地观看自己的照片。伊丽丽手机里的照片,几乎都是她本人的,也没有几张是当下自拍的,大都是从电脑里复制的从前的照片,包括从早年影集里翻拍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照片。伊丽丽在翻看这些照片时十分专注,可以说凝神屏气,她翻动得很慢,好像每翻看一张她都要回味一下当时的情景。当地铁驶入隧道,伊丽丽偶然瞥见对面车窗上映出的她这副样子时,才有点吃惊自己竟然这样沉迷于手机里的照片。接着,她盯着对面车窗上映现的那个年龄模糊的自己,发了半天呆。
  这里说的年龄模糊,是伊丽丽的自我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能给她一种漫长的安慰,这种安慰就像眼看着一只漂亮的手抚摸自己一样,感受明确。就像从外表上看不出她的身份,从面孔上也看不出伊丽丽的年龄,但是,尽管伊丽丽精于保养面孔,从她的眉眼顾盼有些迟缓呆滞之间,从她脖子上细细的皱纹里,还是能让人觉察出她身上有几分中年人的气息。
  以前,伊丽丽不是这样的,你看不到她的迟滞,看不到她的皱纹,也不会在她身上闻到就像快馊了的米饭那样的中年人气息。那时候,伊丽丽是个快嘴巴,特别喜欢和人聊天,而且口无遮拦。一群男女朋友同学聚会,她都要大谈明星八卦,大谈日本茶具,大谈一群外国诗人和他们的诗歌。现在,伊丽丽几乎不怎么参加闺蜜或者朋友聚会了,即便偶尔参加,她也不像以前那样话头子稠密了,即便诗歌,她也只是和最要好的闺蜜低低地说几句一个名叫拉斯科·许勒的德国女人和她的诗歌,更多的则是聊聊簋街小龙虾,聊聊新上映的电影与最新款的鞋子和首饰,或者,聊一聊乘坐地铁时的种种见闻和种种感受。无论如何,现在她都不再愿意谈论年龄这个无聊的话题,而且,越来越不愿意,以至于她逐渐忘掉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就像忘掉人生中的几次伤痛。
  忘掉了年龄,忘掉了伤痛,理所应当,伊丽丽的生活里自然充满了快乐。她精力旺盛无比,经常在午后时分到附近游泳馆游泳,她会游很长很长时间,直到手脚都泡得活像溺死者的手脚。从游泳馆里出来,她甚至都不等头发晾干,就那么湿漉漉地去逛街,买衣服,买鞋子,买包包,买一些玻璃或陶瓷摆件。她家里每一个房间几乎都堆满了这些玩意儿。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厌倦了这些宝贝,接着,楼下的垃圾箱里就会经常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包括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包括一次也没穿过的鞋子。当然,这些只是伊丽丽生活中的小点缀。还有,每到周末或双休日,她经常独自一人在大街小巷里找美食。而很早以前,她都是邀约上三五个男女闺蜜,说说笑笑着在窄窄的巷子里走。这几年都是她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些年下来,可以说,北京老城区里有特色的吃处,伊丽丽基本上如数家珍。
  伊丽丽的家住在地安门内一个居民小区里,离景山公园和北海公园很近,去什刹海和南锣鼓巷也很方便,即使去王府井和天安门,也不必乘坐公交车或者地铁,随便溜达一会儿就到了。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伊丽丽都不喜欢到公园走动,她认为公园是老年人活动的地方。她也接受不了天安门广场的辽阔,更嫌恶南锣鼓巷越来越商业化,也越来越小家子气。因此,伊丽丽基本上都是到什刹海和王府井溜达。也就是说,伊丽丽的家处于市中心位置。那一片基本上没有高层建筑,除了沿街的个别小高层,周边基本上都是四合院和大杂院之类的平房,再就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建起的楼房,又呆板又统一,普遍都是六层楼,没有电梯,老年人爬上六层,还是比较吃力的。伊丽丽家就住在六层,是她爸妈单位当年分的房子,那时候她爸妈还很年轻,即便肩上驮着伊丽丽,爬到六楼也不会喘一口粗气。
  伊丽丽的爸妈都是科研工作者,他们在一个单位。在那个年代,科研工作还带有几分神秘性,因而比一般人要显得高贵些。伊丽丽小时候总认为爸妈会像居里夫妇那样,研究出震惊世界的科研成果,成为举世闻名的科学家,那么,她将作为著名科学家的女儿走遍全国,甚至周游世界,所到之处都是艳羡的目光,所到之处都能受到国王般的款待,每天都能吃到一个彩色大蛋糕。很遗憾,直到她爸妈头发白了眼花了退休了,伊丽丽也没有实现梦想。她爸妈唯一取得的成就就是退休后在郊区买了一处房子,一百五六十平米,二十八层高楼,买的是十六层,有电梯,上下都很方便。当年郊区的房子还不像现在这么贵,否则她爸妈一辈子的积蓄也根本买不了这么大面积的房子。只是,伊丽丽没有搬过去,她还住在这个小区的老楼里。那时候她还在煤气公司上班,单位离家不过两站路,上下班都是溜达着去,悠游自在,很方便的。现在想一想,伊丽丽也算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又爽快又潇洒。她有时候很怀念那些日子,想起来她就会发呆半天。
  在煤气公司上班的那几年,伊丽丽就像小时候一样,经常在什刹海和王府井一带逛游。那时候,她还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什么闺蜜,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闺蜜这个词好像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就像南锣鼓巷,也是近几年才名扬四海的。那时候,伊丽丽虽然算不上是美丽的,但至少是青春活力四溢。她总是一个人背着蓝色双肩包,因为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功能齐全,所以,她脖子上挂一架相机,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含着一支“小鸟”牌棒棒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游,偶尔会取下相机,拍上几张风景照,偶尔也会请路人帮她拍上几张。当然,这期间难免会和一些小帅哥搭讪几句,相互看几眼,相互笑一笑。只是,没有爱情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瞥,甚至连个印象都没有留下。因为那几年,爱情还不像现在这样轻似烟云,很轻易地就发生了;现在,可以很轻易地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那几年,伊丽丽几乎没在家里做过饭,她都是在街上吃。她从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乱吃零食,她饮食讲究,无论逛游得多么累,她也要找到中意的饭菜。几年前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随便抄起手机就能找到美食在哪儿,然后直奔而去,當年想找到对口味儿好吃的,有可能会走到两腿酸软狼狈不堪。   现在,伊丽丽之所以精于寻找美食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那几年里奠定的基础。
  那几年,伊丽丽虽然喜欢逛街,但绝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时间观念,一逛就是半夜。她大都在九点之前回到家里,仔仔细细地泡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书。是的,好像那几年刚刚流行网上聊天,但伊丽丽不喜欢上网聊天,不是因为她不明白网上冲浪的乐趣,也不是因为她十分清楚那是个虚拟的世界,而是,她不热那个,没有兴趣,就像现在她对结婚没有兴趣一样。她那时候也不爱看电视,她唯一的爱好就是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书。那台收音机是草绿色的,只有巴掌大小,还是她爸妈恋爱时候买的,至于是谁送给谁的礼物,伊丽丽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是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所以,早些年那些有名的和不太有名的流行歌,伊丽丽都会唱,即便现在,偶尔和朋友们聚会时,酒桌上喝到兴奋处,伊丽丽总是忘掉一切,忍不住唱上几首,照样能引起一片赞美声。由于爸妈都是科研工作者,伊丽丽从小就养成了喜欢看书的好习惯,长大了也是这样。只是,她长大了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看所有的书,她只喜欢外国的诗歌,普希金啦、阿赫瑪托娃啦、叶芝啦、米沃什啦、兰波啦、波德莱尔啦、佩索阿啦,等等,反正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没听说过的洋人。当然,我们这些普通人整天忙着上班下班,或者多挣点小钱改善一下周末伙食,以及多看两场电影,诸如此类的吧,没有时间也根本就不会看洋人那些莫名其妙的破书。
  伊丽丽自己也承认,她也未必懂得那些诗歌,她只是觉得那些诗歌句子短,一口气能读下来,不像小说那样印得纸张满满当当,让人看得晕头晕脑,经常看串行。还有一点比较重要,她在阅读那些诗歌时,总有些句子能给她某种感觉,她说不清是兴奋的感觉还是眩晕的感觉,反正那种冷不丁的感觉就像尖细尖细的锥子猛地刺入她的胸膛,让她很享受,就像她现在和闺蜜聊天时偶尔提起一些诗句时所说的,比做爱到高潮的感觉还要别致,还要怪异,还要强烈,几乎让人不想活了,直想死。
  以前,伊丽丽和朋友们聚会时,她也会大声背诵某个诗人的诗篇,还会引用很多诗句和他人辩论某个问题,或者给人家某种告诫。只是现在,好像是随着年龄的变化,逐渐地,伊丽丽很少再提从前那些外国诗人和诗歌了。现在,她只喜欢一个外国女诗人,就是拉斯科·许勒。但是,她从未在偶尔聚会的男女闺蜜们面前提到这个德国女诗人和她的诗,只有独处时,她才会偶尔拿起这个女诗人的诗集看上一阵子,然后,带着一种喜悦与悲伤、飘渺与凝重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陷入虚幻的梦境之中。第二天醒来时,昨晚读的那些诗句仍然清晰如刻,如同小蝌蚪一样在脑海里游动着,那种复杂的情绪也正在心头缓缓升起来,就像一滴墨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洇了一大片。
  伊丽丽买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时认识了第一个男朋友。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姓什么,只是时常看到两人在小区里走动打闹,偶尔听见伊丽丽忽然间在楼道里朝他吼叫:“小帆子,我要杀了你!”接着是一阵子大笑,夹杂着一阵子急促的上楼或下楼的奔跑声。这是他们初恋时刻,就像所有人的初恋一样,有很多相互追逐嬉闹,几乎没有忧愁和烦恼。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就是快乐的,因为认识没有几天小帆子就住在伊丽丽家里了。当时,这种情况已经很普遍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青春勃发的年龄,大家都要谅解一下嘛。他们经常在上楼或下楼时闹着玩儿,吵吵嚷嚷,纯洁而肆无忌惮。年轻人的那种欢乐劲儿是很感染人的,楼下的邻居们都能原谅他们欢乐的喧嚣。
  小帆子白白净净,细长脸,细长身子,两条腿也是细细的,不管走路还是站在那儿不动,两条细腿都是笔直笔直的。看样子教养也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道细眯眼十分有魅力。当时,小帆子在中关村海龙大厦卖电脑,或者说给一个经销电脑的老板打工。那几年电脑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小帆子很受老板的器重,因为他不仅在柜台上能说会道眼色灵便,很会做买卖,在柜台下他也刻苦钻研,自学软件设计,很有追求。老板很欣赏这个很有想法很有进取心的小青年。小帆子还特意为伊丽丽设计了一个游戏软件,名字叫“狗拿耗子”。伊丽丽对这个游戏迷恋之至,几乎废寝忘食。那一段时间,他们一块儿玩这个游戏,经常彻夜不眠,吵吵闹闹,时而一阵子长长的笑声,一次次扰破邻居们的美梦。叫人真的不能理解,他们两人在一夜之间能大笑那么多次。天明时,他们才呵欠连天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往外走,走出小区大门还要抱一抱,然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去上班。
  自然,他们的初恋里不仅仅只有电脑游戏,还有书。小帆子业余时间也喜欢读书,这个和伊丽丽更是气味相投。只是,小帆子不读诗歌,也不读那些时髦的鸡汤励志书和杂志上那些造作的小说,他读巴尔扎克,读雨果,当然少不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莎士比亚。他在伊丽丽家里经常大声朗读那些书。他读书的声音可以说是声情并茂,致使楼下的邻居们也侧耳聆听。想一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读那些苍老的书了。反正那会儿伊丽丽和小帆子谈恋爱时刻,除了一起嬉闹着玩游戏,小帆子还时常给伊丽丽讲这些书,讲得生动形象,滔滔不绝。小帆子那种热络口吻,仿佛巴尔扎克们讲述的故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他们笔下的人物都是他要好的哥们儿。有一次,是个周末,小帆子讲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阿辽沙,阿辽沙的圣洁与纯粹一下子把伊丽丽弄哭了,哭了好大一会儿,热泪四溢。那天夜里,伊丽丽和小帆子做爱时多了几分依恋与缠绵,也多了几分毫无忌讳的猛烈,弄得我们这些楼下的邻居还以为要地震了,连忙开灯观看天花板是不是快要落下来了。
  可是,就像命中注定一般,伊丽丽的初恋是热烈的,同时也是短暂的。他们是初冬开始恋爱的,到了春末就结束了,好像许多花的花期一样,从开花到绽放到枯萎,上天只给那么长时间。我们首先发现小帆子不来了,很多人都有点怀念那个细长的身影,但是,没有人再看到过那个细长的身影。不管白天黑夜,楼道里再也没有了他们追逐的嬉笑声,长夜是那么的静谧,终于可以做一场不被吵醒不被打断的长梦了。
  后来,听说小帆子设计的一款游戏软件被日本的一家公司看中,他们聘请小帆子去了日本。上下楼里的几个中年主妇,人前人后提起来就要骂小帆子是汉奸。初恋失败,伊丽丽被伤得很厉害,但她从未骂过小帆子是汉奸,在心里也没有骂过。   伊丽丽失魂落魄了很长很长时间,几乎长达两三年。在这段时间里,伊丽丽没再穿过她最喜欢穿的那双休闲款红皮鞋,没再涂过使年轻人显得沉着老到的哑光口红,也没有再戴过她本人非常喜欢的大得夸张的三角形耳环。伊丽丽的这副耳环是纯银防过敏的,戴在耳朵上几乎垂肩,加上她白皙修长的脖子,尤显风姿翩翩。锃亮的红皮鞋,香奈儿品牌的鬼怪色口红,还有大大的三角形耳环,这些美好的物件都不见了,包括伊丽丽全无心肝的爽朗笑声。
  自然了,伊丽丽没有因此穴居起来,她偶尔也会出门走动,她每天上班穿着不再讲究了,甚至穿着脏衣服去超市,就像一个弃妇一样。她从超市买一堆速冻食物藏在冰箱里,然后关上门很少再出来。即便她的闺蜜们再三邀约她,她即便偶尔参加,也不收拾打扮一下,就那么穿着松松垮垮邋里邋遢地去参加聚会,到了地方,也只是坐在角落里,不再谈论明星们的八卦,也不再谈论外国人的诗歌,更是不谈日本陶瓷茶具,好像她已经明白,八卦都是编造的,诗歌都是虚幻的,这些东西都像日本陶瓷茶具一样,因为精美,因为昂贵,所以都是易碎品。
  伊丽丽再次快乐起来时,已经是又一年的夏季。
  我们看到伊丽丽忽然间苏醒过来了,她穿上了新款的高跟紅皮鞋,涂了亮光口红,依旧戴上那副大得夸张的漂亮的三角形耳环,穿着鲜艳靓丽的衣服,挎着精美的红色小包包,走起路来就像一头小鹿一样,不管是出入小区,还是在什刹海和王府井游逛,她依旧袅袅婷婷,就像从前没谈恋爱的时光里那样。
  这个时候,时代发展变化很大,手机的功能也进步了很多,最显著的就是可以通过微信这个玩意儿来解决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包括人类的行为和情感。可以说,伊丽丽是最早一批使用微信的人。难以避免,伊丽丽也很喜欢微信,微信让她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省了不少事儿,也让她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她可以在微信里抒发一下自己的心情,在朋友圈里晒几张照片,发几段诗句般的个人感想。而且,微信群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不仅从中可以看到人生百态,还可以看到万物生长的过程。伊丽丽也进了几个群,其中有一个是她最好的闺蜜陆璇璇建的群。陆璇璇比伊丽丽小两三岁,她虽然在沉闷的考古研究所上班,但她性格活泼,交友广泛,自诩具有超级想象力。陆璇璇把自己建的这个群命名为海棠花。当时微信还是新鲜事物,还没有立下什么规矩,发展也很快,没几天,连群主陆璇璇也不弄不清这个群里都是些什么人了,伊丽丽自然也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她只知道这个群很热闹,话题从天堂到地狱,从阿拉斯加到伊斯坦布尔,从但丁到博尔赫斯,甚至,夜里被蚊子咬了几个包,早市上买了一把被掐了芯的芹菜,都是这个群里的话题。自然了,微信用语是很难规范的,也经常出现傻逼麻痹草尼玛这样的字眼。反正这个群里什么话都说,而且说人议事无奇不有,更重要的是还经常有人发红包,不知道是炫富还是神经病,一阵一阵地发红包。伊丽丽在这个群里的收获不仅仅是抢了很多红包,她还遇到了第二个男朋友。
  这个人的微信名叫青海。很显然,他是青海人,或者在青海工作过。在群里,青海发言不多,但他说的话很有特色,好像很有文化很有见解,好像是在欧洲留过学的,观点很别致,价值观也很新颖。但丁和博尔赫斯就是他在群里说的。当时,伊丽丽知道但丁是谁,但不知道博尔赫斯是哪国神话里的人物,她还问了一句,惹得青海发出两三行坏笑和一枝玫瑰。
  接着,青海主动要求加伊丽丽微信私聊。
  后来,伊丽丽想一想,她就是这样和青海认识的。
  当然,从微信私聊到实际见面也不过半个月时间,但这个短暂的过程,伊丽丽一想起来既感到甜蜜又觉得有些惊悚。青海每天早上都会发来一连串的笑脸和三朵玫瑰花,每天中午都会发来咖啡和蛋糕,每天晚上发来布满繁星与月亮的夜空,祝她晚安好梦。自然,这期间他们也聊过其他的话题,比如婚恋,比如博尔赫斯。这样,伊丽丽就知道了青海是个作家,他曾经在青海工作多年,现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业余创作小说,出版过十几本书了。据青海自己说,在文坛上他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伊丽丽不太在意这类事情,因为在她看来文坛不过是个外星人的小圈子,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觉得青海读了不少书,除了博尔赫斯,他还大谈卡尔维诺,大谈塞利纳和菲兹杰拉德,等等。尽管这些赫赫有名的外国作家在伊丽丽听来与品牌包品牌糕点差不多,但她还是很快被这个人迷住了。她相信这个人的眼光——青海不光谈这些乏味的作家和更乏味的名著,他还翻看过伊丽丽的朋友圈,一个劲儿大加赞美伊丽丽的感想类短文,尤其赞美她的照片,一张张地赞美,你真美,这张美呀,这张好美,我的克星,你好迷人,我愿意做一只小羊,让你的皮鞭轻轻落在我身上。尽管事实上伊丽丽并不像青海说的那样美,她只不过因为年轻而有几分好闻的青春气息而已,但她一直十分自信自己很美,因此她确信青海被她的美所击中,情不自禁,说的都是真心话。
  微信里那些玫瑰笑脸咖啡蛋糕,人人都知道不过是虚拟的表情包,广泛的赞美容貌,以及让人容易产生幻想的甜言蜜语,虽然也是低俗而笨拙的,但一般女性都抵挡不住这杯含义复杂色泽艳丽的迷魂酒。对于失恋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的伊丽丽来说,这些,无疑更是好几把无法躲闪的利刃。伊丽丽很爽快地答应了青海的要求——他们在微信里私聊还不到半个月,他突然提出要来看看她,他的原话是“到府上拜访一下美女”。果然,到了次日上午十点钟,青海准时敲响了门。青海的相貌并不像照片上那样清秀,看样子年龄也比他说的要大得多,好像有四十多岁了,而青海说他只是三十三岁。青海的身材中等偏矮一些,根本不像他在微信群里谈吐时给人感觉的那样高大。其次,伊丽丽以为青海会抱着一束玫瑰花上门的,在微信里他毕竟献过那么多玫瑰花,事实上,青海手里只是拎着一个塑料袋子,里边装着一把蒜薹,几个鸡蛋,一缕香菜,醒目的还有一块羊肉,至多也就是三斤重,那样子好像是刚从早市上购物回来。说老实话,伊丽丽开门后是有几分失望的,她心里暗骂着手机的美图功能,埋怨着自己的想象力和判断力竟然这样糟糕。
  青海面带讨好的笑容,目光躲躲闪闪,一直不敢和伊丽丽对视,甚至说话也有点结巴,给人的感觉或者说给人的错觉好像是伊丽丽的美貌震倒了他。直到后来,伊丽丽想到这一点时,从心眼里不能不赞佩青海杰出的演技。所以那天,青海虽然神色有些慌张,但举止是有条不紊的,甚至是从容的。他一边结结巴巴跟伊丽丽说着话,一边自作主张地进了厨房,先是把羊肉泡在清水里,把香菜和蒜薹也泡在水盆里,再接着就开始打扫厨房卫生,刷锅,洗碗,擦拭灶台和抽油烟机,一边还要结结巴巴地讲解厨房卫生对烹制美食的重要性。伊丽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呆立在厨房门口,眼睁睁看着青海忙碌,好歹脸上还算是带着礼貌性的笑容,表示她在认真听他说话。   也就是两个小时之后,一大盘清香扑鼻的手抓羊肉,一小盘色泽明丽的蒜薹炒鸡蛋,还有一锅热腾腾的米饭端上了饭桌。还有一份汤,是什么汤来着,伊丽丽已经忘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就是这样和青海好上的,因为她虽然吃过那么多美食,但从未吃过做法这样简单竟然这样好吃的羊肉。在吃饭时,青海讲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说话声音虽然低低的,但隐隐有着强大的穿透力。伊丽丽有几分亢奋,甚至当场就原谅了青海竟然有过短暂的婚史。即便到了现在,伊丽丽早就忘掉了当时青海都说了些什么,但对那顿饭依然印象深刻,一想到那顿饭,她口腔里就会涌上那种又嫩又鲜的羊肉味道,眼前就会出现蒜薹炒鸡蛋那青黄分明的色泽。她没有想到别的,比如美食烹制者青海。
  青海是个业余作家,但他的厨艺是专业的,一流的。伊丽丽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长相与年龄甚至短暂的婚史,同意他搬来住,因为她脑海里直勾勾地幻想着每天青海都会给她做不同的美食。事实上,在他们同居的那段时间里,青海确实给伊丽丽做过很多美食,伊丽丽也跟他学会了很多菜肴,甚至,连他最拿手的手抓羊肉也学到家了。只是,没过多久,好像为了让伊丽丽能更好地掌握厨艺,青海很少再下厨房,他经常像个稳操胜券的老师傅那样,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杂志或报纸,偶尔回答一下伊丽丽请教的有关烹调的问题。我们经常从窗户上看到他们说话的情景。我们很熟悉青海那个样子那个做派,因为在影视里在现实生活中,在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难看到。
  我们这些喜欢庸俗生活的街坊邻居虽然没有读过青海写的书,但都见过他本人,因为傍晚时分或者双休日里,伊丽丽有时候会和青海在小区里走动几下,甚至还在那个小型花园里转上几圈。不能不实事求是地说,青海的外表实在不敢恭维,他整体上看上去有些粗糙,个头也不高,五官合成在脸上之后,让人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说不上来是鼻子还是眼睛,很不搭配。可能是在报社工作,又是个业余作家,长期的伏案作业,有些驼背,又老是穿着中式服装,手又爱插在裤袋里,那副样子,真是显得有些猥琐有些做作。我们都觉得这个青海配不上我们的伊丽丽,虽然伊丽丽有过恋爱经历,也算不上是一朵鲜花了,但也不至于插在这泡牛粪上嘛。
  果然,青海的低劣本性暴露出来了。他不再爱打扫房间卫生了,不再做美食了,也不再给伊丽丽谈论枯燥乏味的博尔赫斯了,吃了饭不洗碗,一双袜子穿了一星期也不洗,让伊丽丽尤其难以忍受的是,青海十天半月都不换内裤,他做爱时变得只顾自己,并且简单粗暴,甚至十分潦草,让人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他经常做完爱连手都不洗就拿苹果吃——这个细节,是他们在屋里吵架时伊丽丽高喊出来的。除此之外,青海在家里抽烟喝酒还不算,还经常打着和文友聚会的旗号到外边和一群男男女女狂饮,几乎天天半夜或者凌晨三四点才回来,伊丽丽给他开门,他还要大声吵架,这个厨艺很精湛的业余作家满嘴粗话脏话,操这操那的,吵得四邻不安。伊丽丽无法容忍这些,无法容忍他的粗话,更无法容忍他瞎话连篇,尤其不能容忍他很久都没再说过“你真美”或者“你好美”了。终于有一天夜里,这个作家再次醉醺醺回来时,伊丽丽已经把他的东西装进一只纸箱里,放在门口,指着这个烂人吼了一声:“滚!”
  奇怪的是,第二场爱情遭遇虽然相当糟糕,但并没有影响伊丽丽的心情,她只是暗自拿定主意,在一个时期内不再恋爱。她想回到从未恋爱的时光里,只是,回不去了。虽然她仍旧可以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去什刹海或者王府井逛游,但经历给她心灵带来了无法解释清楚的累赘,而现实生活给她的心理上也带来了不少可以解释清楚的煩恼——闺蜜们纷纷结婚成家,甚至生儿育女,在微信里纷纷晒全家福,这让伊丽丽羡慕的同时难免有一丝嫉妒,同时又有一缕绵长的失落。好在她最好的闺蜜陆璇璇还是自由的,仍像以前那样经常邀约她出去逛街,而且经常来家里找她玩。陆璇璇的生活经历更加丰富,她谈过无数场恋爱,没有一场不是失败的,她抱怨那些男人只想和她做爱,都不想和她结婚。为此,她好像有些自嘲,经常把恋爱称作养乌龟,又把乌龟称之为爹,每次失败后她都会给伊丽丽说那句话:又养死一只爹。
  伊丽丽很欣赏陆璇璇的这种人生态度,这也是她和陆璇璇成为铁杆闺蜜的原由。就在伊丽丽第二场恋爱失败之后,陆璇璇也因和第N任男友分手而和家里闹翻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给伊丽丽打个电话诉说一番,因为以前伊丽丽不是在失恋中就是在恋爱中,她不便到家里来说这种扫兴事情。这一次,她直接搬到伊丽丽这儿来了,而且住了两三个星期,甚至连她那只胖得几乎走不动的花猫也带来了。两个人几乎每天傍晚都一块儿去什刹海,或者去王府井,每周末都会逛游到簋街大吃一番。她们像情侣一样出双入对,上楼下楼时,陆璇璇抱着那只肥猫,有时候伊丽丽抱着,因为那只肥猫上下楼太吃力了。她们像夫妻一样生活,买菜做饭打扫房间,配合得尤为默契。中午饭或者晚饭时她们还经常喝点啤酒,喝得半醉不醉的,一块儿说东道西之间,自然免不了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些恋爱感受,以及她们对恋爱与婚姻的种种奇想。当然,她们也谈到性。她们都是有过性经验的人,所以她们谈论性时,淫乱而幽默,虽然粗鄙之至,但是好笑而深刻。总之她们谈得十分投机,俏皮话你一句我一句,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掩饰——尤其在深夜里的响亮欢笑更是说明了这一切。
  在陆璇璇看来,不管是从物质上还是从肉体上,伊丽丽几乎是完美的。尤其伊丽丽的肉体更是让陆璇璇赞美不已——伊丽丽洗澡时,她毫不害羞地依在卫生间门口目不转睛地观看,脸上显出艳羡的神情,眼睛里几乎要放出绿光来。伊丽丽很享受陆璇璇的这种神情和这种目光。或者坦率地说,陆璇璇的这种神情与目光让她在自豪的同时,隐隐有几丝生理快感慢慢涌上身心。只是,伊丽丽不喜欢陆璇璇的身体。陆璇璇是那种没有线条的女人。线条是女人的资本,是爱的胆量,是吸引男人的过硬凭证。女人的主要线条呈现在腰部臀部和胸部。陆璇璇的胸部很小,几乎没有屁股没有胯,所以腰部自然没有线条,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腰部。不管是高贵的男人还是低贱的男人,他们都知道,没有线条的女人几乎不具备观赏价值,用起来也没有什么兴味。更加糟糕的是,作为一个女人,陆璇璇两条腿并不拢,走路有些亮裆,她的皮肤黑乎乎的,而且过于粗糙了,从上到下甚至隐秘部位,都有一层永不消失的鸡皮疙瘩。伊丽丽猜测,也许这些才是陆璇璇一连串恋爱失败的根源,尝口鲜是所有男人的臭德行,但估计没有哪个男人会永恒地好上陆璇璇这一口,所以没有人想和她结婚。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夜里,陆璇璇把手伸到了伊丽丽身上,伊丽丽心里一动,她想适应并试着接受,但是,经过一番努力,最终她还是推开了陆璇璇伸过来的嘴唇。   伊丽丽和陆璇璇交往好多好多年了,她从来没想到陆璇璇有这种倾向。她只知道,陆璇璇喜欢价格昂贵的衣服,但是,不管多么昂贵的衣服,只要穿在陆璇璇身上,你既看不出衣服的昂贵,也看不到陆璇璇的雍容与优雅。
  试验证明,不同的性取向使这对铁杆闺蜜的关系到此结束了。
  尽管她们表面还保持着来往,但很明显,双双的言谈举止无不带上了矫揉造作的色彩。这对于陆璇璇来说也许是平常事甚至是儿戏,但对于伊丽丽来说,这就是一场隐秘的经历,虽然不像初恋那样刻骨铭心,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这场不见天日的经历,尽管没有给伊丽丽留下明显的伤痕,但却给她心理上留下难言的隐疾,至少是她生活中的一个耻辱意味很强的印记——这让她有些焦躁,有些着急,很想早一点找个人结了婚,好像那样一来生活就会是安全的,至少可以是平凡的。
  但是,命运不会因为你着急它就会改变速度,它永远只按照它自己设定的步伐慢慢踱过来。
  直到过了一两年或者三年之后,伊丽丽才终于遇到了一个人。
  首先是伊丽丽的爸妈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对科研工作者原本是很开明的,他们自从搬到郊区后几乎没再回来过。他们觉得桀骜不驯的女儿已经长大了,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们相信女儿,因为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具有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所以搬走后不仅很少回来,基本上也不过问女儿的工作和生活,更是从未过问她的婚恋问题,怎么恋爱何时结婚全由她的意好了。因此,伊丽丽的前两场恋爱故事他们几乎闻所未闻。可是,有一天早上阳光灿烂,空气格外新鲜,在草地上锻炼身体的这对科研工作者,突如其来地想起女儿三十出头了,好像三十一还是三十二了,也许是三十三了吧,还没有给他们说过自己的婚恋事情,顿时有些疑惑和担心。等到给女儿打电话问清这个情况之后,他们就像接受了新的科研任务,马上四下打电话,托一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帮忙给他们女儿介绍对象。而且凭着科研工作者实事求是的精神,他们诚实地告诉人家,女儿虚岁三十二,周岁三十一。
  这时候,伊丽丽才豁然大悟,爸妈科研了一辈子,之所以没有研究出成果,就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太传统了,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是不会创造科学奇迹的。伊丽丽在第一次相亲的路上,还有些幸灾乐祸地这么嘲讽爸妈。甚至,她还要嘲笑自己,竟然沦落到要媒人介绍男朋友的地步了。事实上,伊丽丽既不需要嘲讽爸妈,也不必嘲笑自己,因为她当时对待相亲这件事情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本来已经明明了解到那个男人是个离异者,而且快五十岁了(介绍人说,才四十九岁),她之所以赴约前往,不过是完成爸妈布置的一个任务,就像小学里老师布置的一道数学题,她虽然极其厌恶数学,但不得不捏着鼻子完成这道数学题。
  可是,一见面,伊丽丽顿时改变了自己的心不在焉,甚至马上认定这个人绝对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个人相貌堂堂,完全是个老帅哥,而且谈笑举止透着稳重与成熟,外表也很年轻,根本不像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至多像是四十出头的。帅男人四十出头,在眼下可正是炙手可热的年龄,而且,这个帅男人还是事业有成的。当时,伊丽丽就把这个人当成了四十岁,而且在以后和他相处的日子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和一个四十岁的帅男人在一起。这个帅男人微笑着,就像英国18世纪的贵族那样很有礼貌地对她点点头。伊丽丽顿时就觉得有一股带倒刺的电流袭过全身,她明确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快速升温,几乎要沸腾起来了——她有些眩晕,险些跌倒在地。后来,伊丽丽多次向这个帅男人描述初次见面时她心里的美妙感受。
  这个稳重成熟的男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欧阳璀璨。
  伊丽丽从未完整地叫过这个名字,她只叫他欧阳,她每次一这么称呼他就感到两个人琴瑟和鸣亲密无间。
  欧阳是个公务员,是个机关干部,甚至是个处长。他们见面一周后,欧阳调整了自己的工作计划,提前休假,带着伊丽丽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游。又是初夏季节,气候宜人,他们去厦门,去三亚,还去了遥远的新疆与西藏。伊丽丽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北京,这一趟旅游让她看到了自己生活之外的许多华丽风景。欧阳的工作单位虽然不是政府要害部门,但全国各地都有分支,所以不管到了哪儿,都有朋友盛情接待。自然,作为欧阳的未婚妻,伊丽丽受到了她从未享受过的礼遇,让她意识到自己也是有虚荣心的,而且,她确确实实也领略到虚荣心被满足之后的快感是无可比拟的。这些还不算,在旅游中,欧阳对伊丽丽的体贴无微不至,上台阶时拉着她的手,遇到雨天路滑或者有水坑时,他会蹲下来给她挽裤腿,或者直接背着她走一阵子。每到一个景点,他都会给伊丽丽说出典故和传说,甚至与景点有关的唐诗宋词也是脱口而出。这让伊丽丽十分惊讶,她算是被欧阳的博学与多情彻底征服了。所以,当晚上回到酒店欧阳要她时,她尽管有些疲倦,但马上燃起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她一边配合欧阳,一边暗自惊讶,旅游如此累人,他居然每天都要,每次都要得这么凶,四十岁的男人精力就是旺盛啊呀呀呀呀。
  旅游归来,伊丽丽便搬到欧阳家住了。
  那一天是阴天,下着小雨,我们都看到来接伊丽丽的是一辆黑色别克,欧阳没来,是他的一个下属也可能是他的司机过来把伊丽丽接走的。那个小伙子拎下来一只很大的红色皮箱,往车上放时有点吃力,因此我们估计伊丽丽带走这么多心爱的衣物,短时间里她是不会再回来的。
  欧阳住在机关家属院里,房子也比较大,离异之后,他的前妻坚决搬走了,哪怕租房住也不愿再住在这个令她反感透了的家里。伊丽丽不知其中缘由,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一心一意和欧阳在一起。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做好精美的早餐,饭后两人手拉手下楼来,欧阳开车把她送到地點,再回头自己去上班,中午饭虽然在各自单位吃,但饭前饭后的几条微信那是一定少不了的,他们不打电话,他们觉得打电话没有发微信显得风情曼妙。甚至,先前的一段时间,他们连晚饭也不做,都是驾车到外边吃伊丽丽找到的美食。到了双休日,伊丽丽就会给欧阳做几顿丰盛的美餐,尤其那道手抓羊肉,更是让欧阳赞不绝口。欧阳赞美女人的言词幽默诙谐,也不落俗套。作为一个机关干部,他能用十分得体的唐诗宋词来赞美伊丽丽的厨艺,这种才华,以及这种由衷的夸赞让伊丽丽无比自豪和快慰,根本就想不起来自己的厨艺都是那个叫青海的作家手把手传授给她的。   在伊丽丽面前,老练成熟的欧阳几乎变成了孩子,他恨不得时刻猴在伊丽丽身上,即便伊丽丽在洗菜时他也要从后边抱住她抚摸她的乳房,让伊丽丽感到火辣的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欧阳都会慢悠悠踱到她面前,突然掏出那个鸟玩意给她看,然后光着屁股在她身边走来走去。那会儿,伊丽丽压根都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下贱的“露阴癖”这三个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有点变态,她认为这是两个人甜美的私密,眼前这个四十岁的帅男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淘气,他在自己面前过于兴奋了。伊丽丽不仅容忍这点,而且把他的实际年龄也彻底忘记了。她沉浸在幸福之中,爱情的狂热淹没了理智,在上班时间里和闺蜜聊微信,经常显摆欧阳身材高大挺拔,身上像是流淌着英国18世纪贵族的血液,讲文明有教养,言谈举止绅士派头十足,有一次说溜了嘴,甚至连“器大活好”这样的私密事也说了出来。
  伊丽丽就这样甜蜜地过了快一年时间,竟然没有想起来要办个结婚证什么的。也许她提出过,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一张纸,因为在她看来他们相爱如此之深。比如,他们逛街或者参加朋友聚会,她要是和其他男性多说几句话,欧阳就大吃其醋,纠缠不休,甚至还会偷偷翻看她的手机——伊丽丽认为这些都是欧阳深爱她的种种明证。她深深陶醉了。
  问题是由欧阳的女儿引起的。
  伊丽丽当然知道欧阳的这个女儿,但除了照片并没有见过她本人,只是听欧阳说过几句,在北大读书,他们离异时她选择了妈妈,如此而已。这些,基本上没给伊丽丽留下什么印象,她觉得那一切都结束了,欧阳的生活要从自己这儿算起才是新开端。可是,初冬时节,这个女儿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到这个家里。当她一言不发绷着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伊丽丽居然还有些手忙脚乱。现在,伊丽丽记不得是自己主动躲到另一间房里,还是欧阳把女儿拽到了另一间房里。她只模糊地记得,自己躲在卧室里悄悄侧耳,听见他们父女先是低声说话,慢慢声音变高了,接着就是争吵,再就是大声争吵。后来,伊丽丽一想起欧阳那令人恐怖的吼声,就会寒毛倒竖,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呕吐感。事情过去了很长时间,伊丽丽依然不敢相信英国绅士一样的欧阳吼叫起来简直比杀猪还难听,还令人恐怖。当时,伊丽丽意识到情况不妙了,她正不知所措,忽然间传出激烈的扭打声。她几乎奋不顾身,夺门闯了进去,但她立刻呆住了。欧阳抓住女儿的头发,正在捶打她的脊背,他自己的脸上也被女儿挠出了几道血痕。伊丽丽根本想不到,她的文质彬彬的欧阳在打自己的亲生女儿时会露出这样的嘴脸,满脸无情的样子,双眼充满凶狠,甚至仇恨,让人看了顿时身心冰凉绝望之至。后来,伊丽丽想了又想,但她还是想不起来她是怎样拉开那对父女的,她只记得,自己两个手腕被愤怒的欧阳紧紧抓住,接着自己被身材高大的欧阳抡了起来,然后,身子飞到半空,落在电视柜旁边,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半天她才感到脑袋一阵阵剧疼,疼得她眼前乱冒金星,除了觉得自己尿裤子了,还感到自己哪儿流血了,她当时真的听到了汩汩的流血声。
  伊丽丽只好重新回到自己家里。
  她回来那天好像正好是腊月初一,我们看到她头上包着厚厚的一大块纱布,几乎快把整个头颅包住了,外边还戴着网套。医生在手术时几乎剪光了她的头发,因此我们推测她头上至少缝了二十针。我们以为那天会看到传说中的欧阳,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帅气逼人的好人。但是,我们那天也没有看到。一直等到快过年了,我们才看到当初来接伊丽丽的那个小伙子,还是开着那辆黑色别克,他停好车,下来打开后备厢,提出那只伊丽丽心爱的红色皮箱,吃力地给伊丽丽送到六楼去。哦,对了,那天是个阴天,还下雪了,地面上积了半柞厚的一层雪。我们没有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听到伊丽丽的说话声。片刻间,我们看到那个小伙子从楼里走出来,一步一步地向黑色别克走过去。我们眨眼间,他已经掉转了车头,缓缓驶向小区门口。
  接下来很长时间里,我们被新年的欢乐气氛包围着。
  这些,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也可能就是去年的冬天才发生的。因为时间是流动不居的,有时候并不真实,就像记忆有时候也会骗人,会给你留下一连串虚假的印象。所以,没有人敢肯定,在伊丽丽身上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些事情。
  后来,我们听说伊丽丽把工作辞了——只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关心这个事情了。在我们的印象中,伊丽丽辞了工作后,随心所欲地过了很长一段好像有些放荡的日子。隔三差五,总有一些人到她家里走动,尤其是双休日里,或者大男人或者大女人,或者小男人和小女人,三五成群,基本上都是駕车而来,甚至驾着豪车在小区里呼啸。这些人在小区里奔走,就像伊丽丽坐在地铁里一样,很难看出他们都是千什么的。不过,还是有人认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影视演员,一个穿红衫戴黑帽子脚上穿着白色网球鞋的女人,好像也是个演员,这个女人手里托着一只老鼠大小的黄毛狗,那个小玩意儿站在她手掌上狺狺狂吠。当时我们都特别惊讶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小的宠物狗。在这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当中,还有人认出了一个知名歌星,不过,他是在什刹海和后海一带酒吧里唱歌唱了十多年才崭露头角的。有人认出了某个社会名流,就像在电视上一样,在我们小区里也是不管见了谁都要冲你双手合十。每次,这些人来到伊丽丽家不久,就会有很多外卖陆陆续续往伊丽丽家送大量烧烤和各种吃食。接着,就会听到伊丽丽家里高声喧哗,猜酒划拳,其间夹杂着酒瓶子掉在地上的俏皮声音。漫长的喧嚣之后,世界安静下来。第二天早上,楼下垃圾箱里就会堆满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各种形状的饭盒,一团又一团用脏的纸巾,长短不一的竹签子或者铁钎子,无数个啤酒易拉罐,而且,几乎每个易拉罐里都有几粒或者几十粒烟蒂。自然,常常是几个或者十几个白酒瓶子也是少不了的。甚至,还有几条用过的卫生巾,几个用过的保险套,简直令人作呕。这种日日喧哗与彻夜叫嚣,引起我们小区居民严重不满,白天和晚上加起来警车至少来过十多次。好像一直到了秋天,哦,是的,是秋末时候,伊丽丽家的聚会好像出了严重故障,他们那些人之间好像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小区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尤其是晚上,甚至显得过于静谧,有些尴尬。   接着冬天来临,很快下雪了。
  我们发现伊丽丽经常冒着雪在小区里漫步。她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衣,戴着一顶深灰色线帽子,围着一条深灰色的围脖,叼着一支细细的女士烟,怀里抱着一只深灰色的猫。那只深灰色的猫肥胖得有些吓人,几乎比她曾经的闺蜜陆璇璇带来的那只花猫还要肥胖几倍。不管在雪中漫步多久,无论是在那个小型的花园里,还是在花园旁边那个小型的器械健身场上,伊丽丽一直抱着那只肥猫,好像那只肥猫胖得一步路也走不动了,或者成了她的灵魂,让她得时刻抱在怀里。没有人打听,伊丽丽从哪儿弄来的这只肥猫,她那么爱它,就像手机一样须臾不离手。或许,伊丽丽认为猫要比手机好得多,因为猫有感情,知道痛苦和欢乐,并能理解人的感情,理解人的烦恼和喜悦。而手机不过是冷冰冰的一个机械,仅仅具有某种提示和唤醒某种记忆的功能而已。
  也有几个在花园里赏雪的闲人,或者冒雪健身的老者,尽管都是老邻居了,但是,看见伊丽丽之后都不敢随便和她说话,因为他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那个背着蓝色双肩包走起路来像小鹿一样的女孩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真的这么快吗?
  老年人的记忆往往是不牢靠的,把漫长的时间压缩为一瞬间是他们惯犯的错误之一,伊丽丽背着蓝色双肩包就像小鹿一样在街上游逛,至少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伊丽丽还在煤气公司上班。
  现在,在小区里,伊丽丽基本上也不和人说话,因为她从眼光和神色里已经知道人家在想什么了,她已经知道人家会和她说些什么了。其实,伊丽丽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变化。只是,她已经不怎么在意这种变化了。镜子早就告诉了她一切。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经常在镜子里观看自己。镜子自从被人类发明以来,它就具备了固执的个性,就像永远摆脱不了奴才般那样忠实地反映着生活的真面目:你是干净的,它就是干净的;你是肮脏的,它就是肮脏的。伊丽丽坐在镜子前面,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儿,她只是觉得镜子里永远都有着一股鬼魅气息。她时常望着镜子里的那個人,慢慢陷入漫无头绪也漫无目的的思虑之中,常常不知不觉间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到那只肥猫迟缓艰难地爬到她的膝头上,她这才隐隐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到了有点儿心惊肉跳的年龄了。一想到这儿,她就会手忙脚乱地点燃一支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抽起来。
  伊丽丽大概就是由此依赖上香烟的,我们看到她差不多烟不离口,不管是每天把垃圾送到垃圾箱里,还是到小区门口发快递或者取外卖,她嘴角上都会叼着烟。甚至,她还有点酗酒。白天和黑夜,晴天丽日或阴雨连绵,我们经常看到她坐在阳台上抽烟,对着瓶子喝啤酒,有时候她会放下啤酒瓶,夹着香烟,十分专注地观看着一阵子雨点滴落在树叶上,滴落在自行车的车棚上。没有人知道伊丽丽在夜晚里观看什么,但是,时常夜归的人基本上天天都能看到伊丽丽家的阳台上有一粒烟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如今,告别了爱情,辞去了工作,伊丽丽算是彻底自由了,她比以前更喜欢到处逛游了。只是,不管是什刹海还是王府井,在她很早以前喜欢逛游的这些地方,没有人再看到过她的身影了。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伊丽丽现在都是乘坐地铁到处逛游的。她简直爱上了地铁,乘坐地铁几乎就是她新的工作,是她目前的唯一爱好。每天天明时分,她就会急匆匆起床,洗漱,做早饭,草草吃完饭,拎着包匆匆出门,就像上班的人那样快步奔向地铁。每天都是这样。也许乘坐地铁不仅成了她唯一的爱好,还成了她的某种寄托,或者某种安慰。好像只有在地铁里,她才能忘掉时间,忘掉曾经的往事,这样,她就可以在不见天日的另一个世界里快乐地生活。在地铁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能看出她是千什么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样子的经历。自然了,根本就没有人关心这些。谁也说不准她要到哪儿下车,谁也不知道哪儿是她的终点站。自然了,根本就没有人留意这些。我们小区的居民,偶尔会在地铁上看到她,也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因为她从来看不见我们。她就像很多乘坐地铁的人一样,不管坐着还是站着,她的眼睛时刻盯着手机,好像手机成了她的一个重要器官,好像手机里藏着命运的奥妙,藏着她的梦,藏着她的历史和明天。只有一点把她与众人区别开来——她嘴里永远咀嚼着一块口香糖,有时候是薄荷味儿的,有时候是菠萝味儿的,有时候是柠檬味儿的,有时候是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的。尽管她以前从未吃过口香糖,但现在她咀嚼口香糖的样子,以及散发的那种好闻的味道,使她看起来特别像个小姑娘。
  责任编辑 李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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