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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分享了一个感受。2016年他担任“台积电文学奖”评委,是唯一的大陆作者。有趣的是,他感兴趣的一些台湾小说,台湾评委都认为那样的书写已经很多;而台湾评委注意的一些大陆小说,金宇澄却觉得这一类表现已司空见惯……文学体现差异,也摒除差异,在审美上,两岸还需要更多的沟通。 当然,用地域区分文学也是不恰当的。李静宜认为,很难说两岸是什么样的文学差异,文学反映的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而差异会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不断缩小。不管在哪里,文学有其共通性,好的文学作品,可以穿透不同的时空背景,带给人感动。
就像《繁花》在台湾获得的高度赞誉,这本用上海方言写成的小说不但没有形成阅读障碍,反而得到了肯定和喜爱。作家黄丽群说“:好的小说无可挑剔,让人无话可说、无法解释,《繁花》就是这样的小说。”资深出版人傅月庵则表示“:也许100年后很多小说会被遗忘,可以确定的是这部小说不会,并且还会有人读它,我们很荣幸和伟大的小说生在同个年代。”
不过,《繁花》在台湾,一开始是被冷落的。2012年《繁花》在大陆引起轰动,2013年引入台湾却是静悄悄。同年傅月庵在“开卷”评书,每周要看五六十本书,拿到这本书,乍一看,厚厚一本;内文密密麻麻没有分段,读起来和自己所学的中文是不同的,叙事腔调也比较“怪”,因此放在一边,《繁花》也未入选“每周好书”。
回家以后,傅月庵对这本书仍有一种“怪怪的”的感觉,再拿起来仔细阅读后,便“大惊失色”。他认为我们受西方小说的影响,更重视情节性强、叙事紧凑的小说,而中国传统小说松散的写法则被忽视;《繁花》糅合了中、西方小说的写法,既有中国式小说的松散,又有西方小说的分头并叙。
李静宜自称“金粉”,东美出版社还出版了金宇澄的小说集和散文选《我们并不知道》。她认为对台湾读者而言,《繁花》的方言既是障碍,又是魅力。只要多花一点时间理解金宇澄构筑的文学空间,踏进去以后,书中世界便会在眼前自然展开;随手拈来都是一个好故事,呈现了复杂的人性。而它又有点像传统的章回小说,是台湾非常少见的写作方式。
《繁花》还能让人感受到台北和上海的相通。也许台湾读者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想起眷村曾经的房子和遇到的人事、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此外,上海和台北在衣食住行方面都是精致的城市、是大江南北汇集的城市、是文化上多元和包容的城市。在台北读《繁花》望上海,既远又近。
不过,繁体版《繁花》也有遗憾。简体版《繁花》中,金宇澄做了一个巧思,只要书中出现的书名、歌名、人名、地名等曾是以繁体字出现,就会在简体字中赫然出现繁体字,形成一种“简体凸现繁体”的惊艳、“字与字对照的惊鸿一瞥”。但繁体版《繁花》却淹没了金宇澄设置的文本意识,在技术上也无解,只好作罢。
体物入微
和作家谈写作天经地义,和作家聊画画却有点“斜杠”。
在台北的“金宇澄文学插画展”上,最醒目的便是刚完成、快递而去的三幅题为《理想》的大幅插画。其中一幅画的是冬日里的上海巨鹿路,马路变成了电动步道,路上有马,还有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这个老人是金宇澄想象的自己。

金宇澄没有受过画画训练,但年轻时代的传阅中,看到了一本旧时代“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钢笔画教程,从此喜欢建筑剖面和地理细节。《繁花》初发于《收获》杂志,金宇澄画有几幅地图,待出版单行本才开始认真绘制插图。
我怀念小说配置插图的时代,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我们过去读到的狄更斯时代的书籍,那些插图铜版画,有多么精美。
例如主角小毛家,是上海老式弄堂,一种比石库门更差的结构,通常不会坐北朝南,没有天井,楼下甚至是理发店。如何让读者立刻了解这种房子?包括如何让读者了解小毛和邻居间的关系?唯有畫一幅房子剖面图。金宇澄认为,《繁花》的插图是一种图解和说明。
“文学与美术、音乐最大的不同在于,你要读一节文字才能感受到它的味道;但图像或音符,你看到或听到的同时,感觉立刻就传递到了。插图是非常直接的,我怀念小说配置插图的时代,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我们过去读到的狄更斯时代的书籍,那些插图铜版画,有多么精美。”
金宇澄认为,写作和他的画有联系。有些灵感,甚至类似诗歌的冲动,会突然冒出来,用文字或线条都可以保存。
“我是用小说思维画画,要有情节。例如我画马,我青年时代做过马夫,一次偶然想到,假如有一天人类都不存在了,上海作家协会的大阳台上,会不会只有马在走动?遍地都是碎纸和破碎书籍,有些马在吃这些纸,但阳台内外,又都是人留下的痕迹。整个场景显得荒诞,我就这样画了下来。”
也许,正是金宇澄像画画那样在意细节,才有了《繁花》中对人事物那么详尽的描写。比如过去时髦青年的穿着,多件拉链翻领衫搭配黑包裤、白色球鞋之上露出脚背有颜色的袜子;物质匮乏时期当作珍宝的邮票,印有植物、花卉、女郎等各类“外面的世界”;20世纪90年代那些无穷无尽的饭局,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绵密、觥筹交错、刀光剑影……
作家柯裕棻认为,金宇澄的文章有一种“体物入微”的精神,在一篇专访中她曾提道:“一个人的生命和时间很短,但藉由他和物件、周遭环境的互动、联系与记忆,使得生命拉长纵轴,超越个人的时涯。”文学细节最能打动人,也因为有了精准的细部刻画,才让那荒凉的时代、热烈的时代,如此真切地跃然纸上。
合上《繁花》,我会不自觉地用“洋泾浜”上海话想事情,大概这就是语言极大的魅力所在。而《繁花》中出现最多的“不响”二字,是最响亮的无声胜有声,“想说”和“不想说”皆浓缩成一句“不响”:“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却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繁花人世间,繁华亦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