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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邕(675—747),字泰和,广陵江都(今江苏扬州)人,祖籍江夏(今湖北武汉),郡望赵郡,世称李北海。李邕资性超悟,才气纵横,且刚毅忠烈,有称“文章、书翰、公直、词辩、义烈、英迈为一时之杰”[1]。他不仅文名隆盛,“独步有唐四十年”,且以擅长行书而声高一代。然而其一生仕途坎坷,几翻起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最后于北海任上被杖杀。
一、历代书论对李邕的评价
对于李邕书法的价值及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认识过程,我们梳理出具有代表性的观点。
唐代:始撰于李邕死后约十年的《述书赋》,历评秦汉以下迄于有唐乾元年间(公元758—759年)之书家,不见记有李邕其人,仅赋注中引时人语,谓“论诗则曰王维、崔颢,论笔则曰王缙、李邕,祖咏、张说不及预焉”[2]。可见其文名隆盛,窦氏兄弟不特以书家相许。
五代:释亚栖《论书》,将李邕与有唐诸名家并称:“凡通则变……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3]李后主以为“李邕得右军之气而失于体格”[4]。
宋代:欧阳修言“因见邕书,追求钟王以来字法,皆可以通”[5]。米芾言“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6]。姜夔《续书谱》言“李邕、西台辈以行为真”[7]。
元:王恽在其《题云麾帖后》云:“李北海书,融液屈折,纡徐妍溢,一法《禊饮序》,但放笔增其豪,丰体使益其媚,如卢绚下朝,风度闲雅,萦辔回策,尽有蕴藉,三郎(玄宗)顾之,不觉叹美。”[8]
明:项穆在其《书法雅言》云:“李邕初师逸少,摆脱旧习,笔力更新,下手挺耸,终失窘迫,律以大成,殊越彀率。此行真之初变也。”[9]董其昌云:“余尝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余言者。”[10]
清:何绍基《东洲草堂金石跋》卷五云:“北海书发源北朝,后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荡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11]
通过梳理历代书论,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几点:
第一,李邕书初师二王,得其精髓。有言法《禊饮序》,有言脱子敬体,另有言出自怀仁《圣教序》。皆以师二王为共识。
第二,摆脱旧习,自变其体。于其变体,有褒有贬。褒者言其豪媚有风度,或以“如象”喻之;贬者言乏纤浓,下笔挺耸。其实,无论褒贬,都能体现李邕书法变体后的雄强风格。不过,这些评论都没有分析其变革来源。
第三,以行为真。李邕以行书上碑铭石而著名,以行为真正是其关键因素之一。
第四,清人何绍基言北海发源于北朝,与规矩山阴者殊派。
本文的关注点正落在李邕书风变革的来源上。今人的研究也未涉及这个问题。仅何绍基有“北海书发源北朝”的论断,但此论究竟以何为据呢?因此,我们通过对李邕存世的不同时期的代表作的研究分析,结合他的生平经历,来探寻李邕书风变革的来源。
二、李邕借北碑来完成书风变革
李邕书迹,存世著名的有《叶有道碑》《李思训碑》《楚州娑罗树碑》《麓山寺碑》《李秀碑》五通。
《旧唐书》本传称:“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12]其碑颂作成后,多数乃他人书碑。根据朱关田先生《李邕年谱》统计,明确为李邕撰并书之碑共16通。我们根据李邕所书碑的时间顺序和风格,把他的书法大略地分为早、中、晚三期。
堪为早期代表的是:《李思训碑》;中期代表者为:《麓山寺碑》;晚期代表者为:《李秀碑》
这三幅不同时期的作品,存在着结构用笔等方面的内在联系。而直观地看,早期与中期作品的面目有很明显的差别,中期与后期风格则比较接近。原因在于:从《李思训碑》到《麓山寺碑》,是李邕从师法二王到形成自家面目的过程,其中的变化较大。而《麓山寺碑》到《李秀碑》是完成变革后,在成熟的面目上日益深化的过程。由此可见,《麓山寺碑》是探寻李邕书风变革的关键所在。
1.李思训碑
据《金石录》和《类编》所载,《李思训碑》于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六月立,在陕西蒲城县桥陵。此碑给人骨格挺拔,笔画瘦劲之感。它虽为行书,但笔画线条流走之间,动中有静。字形多欹侧之势,得“势如斜而反正”之特点。可见其师法二王而力求劲疾、险峻,气象上由遒丽而趋俊拔,但仍未脱二王之笼罩,正是一派初唐风范。正如元代王恽所言“一法《禊饮序》”,米芾所言“脱子敬体而乏纤浓”。学而知变,正是李邕“学我者死,似我者俗”[13]观念的体现。
2.麓山寺碑
《麓山寺碑》,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李邕撰并行书,现存湖南衡山。此碑是李邕书法确立自家面目的代表作,为历代金石著录家所重,尤见称于明清书坛。董其昌之“北海如象”评此碑最为贴切。何绍基则在《东洲草堂金石跋》中点出:“《云麾》颇嫌多轻侻处,惟此碑沉着劲栗,不以跌宕掩其朴气,最为可贵。”[14]
从宏观看:
一,该碑颇具豪放、沉雄之气象。该碑于整饬中见灵动,行列清晰,少钩转连带,而气势贯通。结体欹正相生,笔画沉雄厚重又不乏刚劲挺拔处,兼二王书之洒脱俊秀与北碑的沉郁厚重,得豪放、沉雄之气象。这一风格有别于王羲之开创的隽秀典雅,含蓄蕴藉的典型风格,给以后行书沉雄的风格以强烈的影响。清代的梁巘在其《评书帖》中云:“学书尚风韵,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诸家。尚沉著,多宗欧阳询、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宗元、张从申、苏灵芝诸家。”[15]此论颇有见地。
二,行楷结合。二王书法,本为江左风流,施之于缣褚之间,流动遒丽处自是动人。怀仁集大王字成《圣教序》,内在气息有不相贯通处,细腻的牵丝连带也不宜于石上表现,不免有所缺憾。此《麓山寺碑》把行书的灵动与楷书沉稳凝重结合起来,兼两者之长而去其弊。以北朝楷书笔意与结构融入,整碑气势纡缓而博大,给人以谨严而气息贯通、开合得体之感。以至于有研究者将此碑视为楷书。应该说,李邕以行书上碑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行楷的结合。正如前文姜夔《续书谱》所言“李邕、西台辈以行为真”。
我们再来做具体分析:
一章法上,该碑行列清晰,行间字距略有大小而无着意疏密,字与字之间无连带,依字势而自然形成平正欹侧、大小粗细,看似字字独立实则内在气势贯通。通篇给人轻松书写,一任自然之感,表现出纵横恣肆的气度。
二结体上,字势欹正相生,左低右高见欹侧,上松下紧得稳重,中宫紧凑,四维舒放,重心偏低。如下图“乐”“南”“泰”等字。
三用笔上,该碑融合行书的流动感与楷书的厚重感,且粗细结合,细者挺拔清刚,粗者沉郁雄放。形成了以下笔画特点:(1)笔画顿挫明显,锋颖凌厉,多用方笔,于方折中见圆浑。(2)撇画有北碑楷书特点,起笔后,常由细入粗,末端重按后斜上收,这正是从隶书转化而来的北碑撇画的常见特点。如下图之“力”“广”“天”“差”等字。(3)捺画舒放,常一波三折,圆浑厚重,内含筋骨。如下图之“起”“夏”“覈”等字。(4)钩画有非常突出的北碑特点,以坚钩最有代表性。多用方笔,向左折笔平推后上收,刚劲沉雄,姿态横生。如上图“等”“静”“马”等字。这一用笔,乃后世米芾特色。米芾号称“集古字”,其实这一用笔受李邕影响无疑。(5)遍观整碑,竖笔全为垂露,无一悬针,显得沉郁厚重。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气象上的沉雄豪放,书体上的行书楷化,还是章法的自然、结体的稳重、用笔的方法与特点,《麓山寺碑》都包含了明显的北碑特点。但是由于记载的缺乏与李邕的善学善变,我们又无法明确李邕所直接取法的碑帖。那么,我们举出几个与《麓山寺碑》有某些共同特点或精神气质的北碑,来佐证李邕书风中的北碑特色。他们分别是《郑文公碑》《马鸣寺碑》《崔敬邕墓志铭》。
《郑文公碑》为北朝书家郑道昭所书,是“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的典型。结体宽博中正,用笔坚实厚重,方圆相得而尤见筋骨内含,呈现的正是沉雄浑穆的气象。《麓山寺碑》之沉雄豪放气象与此碑最为相近,结体上重心下移产生的厚重感也可在此碑中寻得踪迹。《马鸣寺碑》则显得沉着痛快,用笔有雄放意味,撇、捺宽拓,笔笔舒放尽势,横、竖雄健浑厚,钩转处极意顿挫。《麓山寺碑》与此碑雄放之笔意相近。《崔敬邕墓志》与《麓山寺碑》两碑相近处在欹正相生的结构和明显的北碑笔画特点,特别是撇、捺和钩画。
我们并不要求把上列的几个碑与李邕的《麓山寺碑》进行一一的比对,只是寻找某些特点与气象的相合之处。因为:首先,李邕是一个善学的人,他并不拘泥于点画的形似。其次,李邕的书法是以二王书为根基,北碑是其变革书风的关键因素,重在为我所用,有所取舍。他是借北碑书来完成其气象、风格上的脱胎换骨,基本造型上还是二王的成分为多。
3.李秀碑
《李秀碑》书于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是李邕晚年(68岁)佳作。此碑保持了《麓山寺碑》沉郁雄浑的特点,而整体更显朴茂;但用笔上多了些圆厚,少了些刚猛,章法上则有行无列,更显随意自然。这正切合了人书俱老的艺术规律。
三、李邕人生磨难对其书风变革的影响
纵观李邕一生,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人生的节点。武后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年22岁的李邕得崔沔引,于秘阁读书;30岁时,得李峤与张庭珪所荐,召拜为左拾遗,开始了其仕宦生涯。以后在政治争斗中,其仕途曲折向前,官声文名日隆,交友满天下,慕名而求撰碑颂者无数。他于开元十三年在汴州谒见玄宗,诏献词赋,甚得帝旨,颇自矜炫,甚至有“自云当居相位之说”[16]。可见当时的李邕踌躇满志、得意忘形之情态!孰料数月后,李邕为殿中御史薛自劝与库狄履温所控,以赃赇枉法,下狱当死;后由许州人孔璋上书代死得免,左迁遵化县尉。李邕由“从三品”的陈州刺史一下子变成“从九品下”的遵化县尉。[17]此时的李邕届52岁,正跨过“知天命”的年龄!
开元十六年正月,陈行范等人反,称帝岭南。嗣后,李邕以本县兵从内侍杨思勗讨贼,平之。杨思勗是一个极凶残之人。《旧传》记:“思勗性刚决,所得俘囚,多生剥其面,或剺发际,掣去头皮,将士以下,望风慑惮,莫敢仰视,故所至立功。”[18]在这里,李邕第一次深刻地见识与体验到战争的残酷和惨烈!从遭遇变故的开元十四年起,李邕没有书碑,直至在澧州任上的开元十八年才又见书碑,并产生了其最具盛名的代表作《麓山寺碑》。后来,李邕有“臣出入岭南,自经一纪……必当闭户绝交,澄心去欲,下以安所部,上以报所天。岂徒殒躯丧元,焚妻夷族而已”[19]之语。此虽为多年后右迁括州刺史时上表之言,却可窥见李邕的反省态度和经历人生考验时的深刻认识——不然不会在10年后的上表中,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入岭南”的事件。
书风转变背后必有其人生印迹。或者说,常常是人生中重大的变故带来艺术家在思想审美各方面有所变化,从而促成了其艺术风格的变化。结合李邕“出入岭南”的经历和由《李思训碑》到《麓山寺碑》风格上的巨大变化,我们认为,此人生阶段的磨难对李邕书风的变革必定有重大的影响。《李思训碑》上表现出来的“轻侻”与《麓山寺碑》上体现的“沉着劲栗”正可印证一个人思想上的成熟对于书法的影响。[20]
结 语
行文至此,我们深服何绍基所论“北海书发源北朝,后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荡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通过追究和考辨,我们对李邕在人生的重大变故磨砺下,以山阴为基,以北碑楷书为书风变革来源,形成卓然独立的个人风格,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
后世对李邕书风,大多赞同董其昌“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评价。其雄浑书风有别于王羲之。从而,李邕与稍后的颜真卿,用书法艺术奏出盛唐豪放沉雄的时代之音,成为真正反映盛唐时代书风的两位代表人物,也确立了他在书法史上的不朽地位!
注释:
[1][8]朱关田:《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第91页,第99页。
[2][3][5][6][7][9][15]《歷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257页,第297页,第311页,第362页,第384页,第525页,第580页。
[4]中国书法博物馆编委会编纂《中国书法博物馆》第3卷,海燕出版社出版,第195页
[10]王云五主编,汪珂玉撰《万有文库》第二集393《珊瑚网》录书1,商务印书馆版,第27页。
[11][14][20](清)何绍基、沈树镛:《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第109页。
[12](后晋)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3432页。
[13]王玉池主编《中国书法篆刻鉴赏词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556页。
[16][17][18][19]朱关田:《唐代书法家年谱》卷三上之《李邕年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第168页,第167、170页,第173页,第182、183页。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