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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月是小城最美的季节,回家的路上,小区的墙上爬满了大朵的花,红的、粉的,颜色各异,像家乡的喇叭花开满了篱笆。一条护城河,从东到西,缓慢地流淌,承载着小城过往的岁月。
“小城也有快速公交车了吗,到师大怎么走?”在江小米的QQ里安靜了十年的西城突然这样问。江小米的心蓦然一动,光阴如水,她和西城之间好像隔着海岳山川,早已断了任何音讯。
人到中年的庸常,被生活磨出了钝感,年少如诗早就尘封在岁月的河流里,当然包括和西城那段淡淡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爱恋的情丝萌动。
她和西城是高中校友,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小镇上。小镇东边有条河流,河流的对岸是一小片树林,树林外面是一个小广场。每到三月,灿烂的桃花夹杂着鹅黄的嫩叶,甚是令人赏心悦目。小镇的春天,烂漫极了。
江小米最喜欢去河对岸看书,因为西城常在广场上打球。十七岁的西城已经有一米八的个子,模样有点像金城武。他打球打得特别好,拦截、拍球、三步上篮,像乐曲一样,自然又流畅,令观看的人心旷神怡。
江小米喜欢在黄昏时来河边,手里拿着一本诗词或散文,看一阵风景看一阵书,然后看西城。慢慢地,西城在打完球后,会故意逗留一阵。
他站在河岸深情歌唱,歌声婉转缠绵:“花静静地绽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奇迹。”江小米回去查了查,歌曲的名字叫《懂你》。
有时候,他在河岸上吹笛,吹《八仙过海》里的曲子:“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据说世外有天仙……”曲调悠扬,一切都是江小米喜欢的样子。
有几日,江小米去了外婆家,没有在黄昏时去看书。在校园的小路上,她和西城相逢。西城看见江小米,停住了脚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用力地压制了下去。江小米与他擦肩而过,西城却又突然把她叫住,问:“你……还会去老地方读书吗?”
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却让江小米的世界突然开满了粉红的花朵。喜悦如潮,漫过她的心里,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她和西城之间,有了“老地方”。
二
西城和江小米成了朋友。江小米知道了西城没有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西城也知道了江小米的母亲在她小学时病故了。相似的命运、相同的爱好,让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但是两个人的交往始终并不十分密切。
两人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彼此一直靠书信往来。校园的花儿开了,她想起西城。天上的月儿圆了,她想起西城;西城的信也总是如约而至,虽不多,但诉说着生活的点滴细节,无尽温馨。
大二那年暑假,西城邀请江小米去家里玩。那天,江小米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把头发扎成马尾,细描了蛾眉,郑重其事地打扮了一番。
在西城的书桌上,江小米无意中发现一个瓶子里面装满了叠得很精致的幸运星,可以看出送的人花了十足的心思。江小米忽然黯然,她早该想到,这么优秀的西城,在大学里,怎么会缺少女孩子喜欢呢?
坐了一会儿,西城的母亲回来了,西城便忙着去切水果。西城的母亲对江小米不算客气,她说:“你看你们这些女娃,干吗把自己饿成这个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挑,风吹吹就能倒……是不是还觉得挺美啊,腿都成竹竿了。以后,我要找儿媳妇的话,可得找胖乎乎、喜气洋洋的,看着就有福相、让人觉得喜庆的,才能旺夫!”
江小米不知道怎么从西城家走出来的,她只觉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自此,她和西城像隔了什么,渐渐疏远,不到半年竟断了联系。西城托人给她送过一个生日礼物——普通的布娃娃。然后,各自天涯,各自安好。
三
十年过去了,在距离小镇三百里的这个城市,江一米有了自己的小家,有顾家而木讷的丈夫和调皮又可爱的女儿,西城只是偶尔出现在她的梦里。
几年前,西城辗转打听到她的QQ,彼此加了好友,却没有聊天。西城的说说里写着一句颇为伤感的话——“夜深忽梦少年事”。江小米也未主动联系他,在网络的世界里,她与他没有交流,也没有屏蔽,彼此都是很安静的存在。
但是,在对方的世界里,也不是全然没有痕迹。
有一次,江小米把说说改成:“从今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当日,西城的说说便改成:“从今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和喂马、劈柴的人周游世界去。”如果一直这样安静地存在于网络的世界,也是好的。
这种安静却被西城打破了,他要来小城出差,去师大校园。去师大的路有千万条,而每一条,他都比江小米还要熟悉,因为在那所学校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大学时光。现在,却突然来问江小米,让江小米的心里泛起了很多的涟漪。
江小米决定自己开车去接西城,算是给少年的自己一个答案。
四
见面前,江小米去买了新衣服、做了头发、洗了车,看见西城的时候,却觉得,那些都无足轻重,因为西城还是那个西城,没有老,也没有胖。他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依然是那个在小镇篮球场打球的少年。
吃着一顿比想象中要平淡得多的晚饭,她和西城之间聊了过往和现在,也聊了彼此的婚姻以及孩子。西城说,他妻子对婚姻很没有安全感,把他看得很紧,但凡他和异性说几句话,都要闹到天翻地覆。西城现在做了部门经理,员工中有个同校小师妹搭过两次他的顺风车。他妻子闹到公司,当着员工的面扇了小师妹一巴掌。
西城的眉宇之间有些疲惫,他没有来由地说:“如果当年我能说服我妈同意咱俩在一起,多一点儿勇气和坚持,可能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
江小米笑了笑,没有接话。就这样,两人纵然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地说了很多。
饭后,两个人沿着护城河散步,晚风拂过江小米的长发,有几丝无意打在西城胳膊上,留下淡淡的香味。大概在西城看来,江小米也依然是十几年前在花间读书的那个女孩。
一个卖花的女孩跑过来说:“哥哥,哥哥,你快买朵花吧,你看姐姐多漂亮啊。”两个人在路灯的灯光中对望了一眼,笑了。
突然,江小米的手机响了,是女儿甜甜的声音:“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那时,西城正试探性地伸出手,手指碰触到江小米的胳膊。江小米不着痕迹地躲避了,迅速看了看手表,聪明的西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西城的生活有自己的柴米油盐,而江小米也有自己的一地鸡毛,两个人都在负重前行。中年生活里的庸常和钝感,绝不是不负责任的理由。这次“瓜田李下”的见面,只能是三十岁的江小米送给十七岁自己的礼物。
而此生,她和西城,应该不会见面了。
回到家,女儿正摆弄布娃娃,那是西城托人送给她的唯一礼物。女儿用力一扯,娃娃的肚子破了个洞,从里面流出一些亮晶晶的幸运星,那些幸运星,她在西城的书房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