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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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真一


  《牧神的午后》,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德彪西的管弦乐作品,取材于象征主义大师马拉美的同名诗歌:
  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
  ……
  她们轻而淡的肉色在空气中飞舞,
  空气却睡意丛生。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
  沉重的躯体和空无一语的心灵,
  慢慢地屈服于中午高傲的寂静。
  乐曲以轻管繁弦,描画了午后的时光,慵懒、迟缓、梦幻,飘浮不定,种种意象模糊、恐惧、疲倦、孤独。
  牧神是创造力、音乐、诗歌的象征;同时也是恐慌与噩梦的标志,英文的“恐慌”一词——Panic 就是源自牧神——潘(Pan)。潘是牧神也是山林之神,他可以用芦笛吹奏出美妙的音乐,引无数仙女为之驻足。希腊神话中有两个关于潘的故事,都很凄美。故事一:潘在林中漫步,遇到仙子裘林克丝,一见钟情,但是仙女被他吓到,惊慌逃跑,为拉东河所阻,无奈之下向宙斯祈祷,宙斯将她化作一支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悲伤的潘折下这只芦苇,截成几段,捆成一束,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将他对裘林克丝的无尽深情,托寄于哀婉、忧伤的音乐,于是排箫——Panpipe诞生了。故事二:潘爱上了奥林匹斯神殿中的竖琴仙女,无奈不能靠近,只好每日坐在湖边吹奏。这是一个被诅咒的湖,传说只要走进湖中,就会变作鱼,任何神或怪物都不敢涉足。一日,众神宴会,引来了怪兽提风,众神四散奔逃,美丽的竖琴仙女被震慑住了,牧神潘不顾一切地奋力托举起仙女,踏进湖中,提风折服了,宙斯和雅典娜震撼了,但潘的下半身永远变成了鱼尾。为了表达敬意,宙斯将牧神的形象抛到空中,形成了山羊座,也就是摩羯座。所以潘的神格是感伤、忧郁而凄美。
  马拉美笔下的牧神没有古典主义的神那样圣洁伟岸,反而充满了人性的缺点和不完美。他爱而不可得,欲罢而不能,只能把心灵的甘苦转向自己:“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单影只”;他对欢情渴望、焦虑,对拒绝担忧,对惩罚恐惧,对爱欲痴狂、无畏而奋不顾身;再现了一个天才在狭窄的时代夹缝中的百无聊赖,甚至是宿命的离调的忧伤:
  这样的奥秘向谁倾诉?
  只有吐露给向天吹奏的双管芦笛,
  它把脸上的惶惑之情转向他自己,
  在久久的独奏中入梦,梦见咱俩一同
  假装害羞来把周围的美色逗弄,
  让美和我们轻信的歌互相躲闪;
  让曲调悠扬如同歌唱爱情一般,
  从惯常的梦中,那纯洁的腰和背——
  我闭着双眼,眼神却把它紧紧追随——
  让那条响亮、虚幻、单调的线就此消逝。
  凡此种种,却都和张爱玲的状态奇异地相似。


  余光中说:“上海是张爱玲的”,她的创作可以说是以上海经验本色当行。终其一生,她的精神世界始终离不开民国的上海,上海在她的笔下,是徘徊在灵魂中的天光云影,是留不住的午后夕阳,陈旧而倏忽。
  外滩旁的轨道列车、阳光下堆满灰尘的树,慵懒的阳光、潮湿的空气、尖尖的阁楼、老式汽车、喇叭花外形的留声机、繁华街道边的美女广告画,狭窄而潮湿的弄堂……一堆感伤而凌乱的意象。
  舞厅里面的舞女、上流社会人家的遗老、遗少、太太、少奶奶,变态的曹七巧、许小寒等都被她刻画得真实而近乎疯狂……一群迟暮而病态的人。
  《傾城之恋》中白公馆那灰黑的客厅,如同跟不上节奏的生命的胡琴,《沉香屑·第一炉香》梁姑妈那如牢笼般不见天光的晦暗、阴郁、带着点妖气的宅子,都与她的童年阴影一脉相承。
  她就像民国午后的牧神。她对原生家庭满怀创伤与依恋:“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将求而不可得的孺慕之情,托寄于笔端,遁入心灵,耕耘不辍,以期父母的认同与喜爱,也借以求得内心的平衡和安全。
  她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因为时代在“沉没”,是“仓促的”,因此这个世界 “模糊,瑟缩,而靠不住”。
  王安忆认为:“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没有勇气承受这种能力所获得的结果,这结果太沉重,她是很知道这分量的。于是她便攫住自己,束缚在一些生活的可爱的细节,拼命去吸吮它的实在之处,以免自己再滑到虚无的边缘。”比如她回忆舅舅家的苋菜:“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能把一盘苋菜描摹得如此活色生香,可见匹夫匹妇的人间烟火对于她多么奢侈,现世安稳又是多么可望难及。
  葛微龙沉沦于这人间烟火,白流苏侥幸于暂时的安稳,曹七巧万劫难复,顾曼桢“凄凉的满足”……
  繁华的上海于她而言其实是一片内心的荒原,是一缕午后的夕阳。所以:
  你不得不逃避人生的煎逼,
  遁入你心中的静寂的圣所。
  只有在梦之园里才有自由,
  只有在诗中才有美的花朵。
  胡兰成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可谓一语中的。
  张爱玲虽不甚美,但绝世佳人亦无其风韵,借用一句古人的话来形容:“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她宽袍水袖,裙拖六幅湘江水,“行走时香风细细”,她奇姿炫人,摇曳入骨,“坐下时淹然百媚”。   这样一个剔透玲珑的人,偏偏感情世界支离破碎,胡自不必说了,赖雅早年也是一位玩家。 “自古江山亦如美人,她只嫁与荡子。” 她对胡兰成爱而成痴,遇见他,她“卑微的低到尘埃里”,甚至卑微到愿做野中双凫,“你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也是可以的”,她期望“尘埃里开出鲜花”,为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她飞蛾扑火,“虽千万人,吾往矣”,她愁肠百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法国浪漫主义先导卢梭认为:“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有知识,有智慧,而在于他有道德本性。这种本性本质上就是感情。”康德无比崇敬“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胡与张,他们本应是民国午后的一对才子佳人,郎情妾意,暮暮朝朝,可以红尘依偎,共暖风迟日,可以仰望星空,看长河渐落。但是以胡氏的道德本性来看,他们之间的整个地基都是动摇的,“大地崩裂为条条深渊”,那简直是迟早的事。
  我读《民国女子》,看到胡兰成初次登门拜访,“竟然胆怯,像刘备到孙夫人房里,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这是凤凰男初见孔雀女的必然卑微,何以孔雀女居然沦陷了呢?还那么彻底?
  涉世不深的大家闺秀受了老白相的蛊惑?“以套路对情深?”或者说:“因为懂得?”或者说天才的精神世界都是“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的孤独无助,她渴望救赎?
  世间人多半替她不值得,但是如果潜心地读一下胡氏的文章,就不禁惊叹:二人何其相似!他们一样幽闭而自恋,一样细腻而多情,一样才高而和寡,一样重性灵而缺风骨,一样“小处敏感,而大处茫然”,他们都是乱世人,“之于人生的态度一样犹疑而延宕”。他们一样“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一样喜欢流丽婉媚的语言,甚至喜欢一样的句子:“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他们都爱桃红色,一个说“艳得清扬”,一个说那颜色“闻得见香气”,都不喜交响乐,一个认为“那其实暮气”,一个感到“模糊的恐怖”……
  “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于是,邂逅相遇皆成为好。
  易求有情郎,恨无知音赏!
  她宁愿相信:“爱的最高境界也仅限于人海茫茫中的片刻柔情,无法长久,只能在剩余的悠长岁月中不时地独自咀嚼那回忆的余味。”
  留得无边深情在,“低徊之,玩味之,绸缪往复,盘桓周旋。”一任自己在煎熬中忘却,在回忆中忍情。
  多年后,她依然“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她梦见“五彩的寂寞的松林”和几个孩子,还有邵之雍,“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
  “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凝结无边深情的《小团圆》,是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创作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二十年间几易其稿,始终未能完成,她就像牧神潘一样孤单执着地吹奏他的芦迪,一遍又一遍,圣洁地祭奠她的爱情。
  她想说什么?“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還有点什么东西在?!”
  恽南田题画说:“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思,笔端丝纷,皆清泪也。”清泪还在。
  白乐天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相思还在。
  欧阳公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款款深情俱在啊!
  但是谢玄晖说:“芳襟染泪迹,婵娟空复情。” 她寄一往深情,惓惓于一个荡子?!
  她的痴爱是人面桃花,还是死生挈阔?
  其实都不是,她是:“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用她自己的话就是:“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不管是“床前的明月光”,还是“心口的朱砂痣”,抑或是“野中的双凫”,她都不会介意了,因为“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
  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
  收拾起所有的恻恻轻怨与脉脉相思,她挥手作别漫天遍野的情缘……
  某山某水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
  三毛在以张胡故事为底本的电影《滚滚红尘》结尾处设计了一个桥段:沈韶华把得之不易的唯一的船票给了章能才,于千万人中把他推向了自由的彼岸,独自“赴汤蹈火”,仅从爱情至上主义来看,三毛心中的张爱玲已经热烈纯粹得接近了古典主义的牧神——圣洁伟岸。
  对胡兰成,她万般痴情,对自己,她终究还是决绝的。
  后世的评论家们向来不惮以浪漫主义、以印象主义、以启蒙主义、以存在主义、以古典主义、以象征主义、以女性主义等等来解读她及其作品,万卷纷呈,繁花迷眼,可谓苦心孤诣,良有以也。
  林间寂寥,日月长明,四海无人,空对夕阳!天才终究是寂寥的。
  何须浅碧与深红?还是不必说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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