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兴 摄影就像一个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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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传兴 图/刘立宏

  “相机对我来讲就像是子宮,而底片如同母胎,光线进来完成受孕。”
  11月初,“萤与日:陈传兴摄影展”在上海龙美术馆开幕。展览由顾铮策划,被称为台湾摄影师陈传兴十年展览计划的第二部个人精神史。
  2015年,陈传兴曾以个展《未有烛而后至》将其珍藏40年的照片首次呈现给观众,那是他出国前在台湾家乡本土野生粗放的少年时期的作品。
  “现在这个展览‘萤与日’是1976年至1980年我留学法国时拍摄的黑白照片;接下来第三个系列全部都是彩色照片,时间横跨我在台湾时期到1986年;第四阶段是宝丽来,我从1970年代就拍宝丽来,到现在积累了很大的量;最后一个展览以家人为主题,从我小孩出生到二十多岁,时间跨度一直到现在。”
  68岁的陈传兴清癯、羸弱,执行十年计划,只因他对生命之旅充满紧迫感。“我已步入晚年,体力、精力都跟不上了,如果时间到了你该上车,车长不会跟你讲换张票去坐下一班,所以趁我现在还清楚,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展览开幕当天,陈传兴的日程排得很满,先是与策展人对谈,继而是开幕式加导览,活动结束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他满脸倦容、嗓音沙哑。
  专访安排在美术馆二楼的VIP会议室,陈传兴拄着拐杖推门进来,我们就着长桌面对面而坐。午后阳光热烈,这位对光影极敏感的“陈少”让助理拉上一半窗帘,又让人递来一块芝士小蛋糕,“来,午饭都没吃,你先吃块蛋糕再采访吧?”这样开场的陈传兴显得随和、亲近,但对于一再强调自己“自闭”的他而言,维持基本的礼貌,更多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教养。

照片里嗅得到空气的流动


  在“萤与日”中,陈传兴沉迷于银盐的颗粒与微妙的光影,136张手工精放的作品,动用了乐谱般的底片意向,试图从时间、空间、物料及只可意会的视觉感知中,带领观者尽可能逼近40年前那段早已埋下伏笔的记忆。
  1976年夏自台湾辅仁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后,陈传兴便去了法国巴黎,念了不到一年的语言学校,他于1977年考进了录取率极低的培养过雷诺阿、罗丹等艺术大师的法国国家高等装饰艺术学院,学习摄影。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非常专业的暗房。我在台湾的暗房是个非常小的空间,高温天气,洗照片时都光着身子,大汗淋漓,药液又会挥发,空气也不好。去了法国后,当时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是法国国立学校中唯一开办摄影系的学校,摄影系的暗房24小时开放,每个学生都有钥匙,里面所有耗材都免费使用,底片、相纸、大画幅相机、镜头等,好比一下进了天堂,学得很过瘾!在法国的整个学习状态中,我都在拍东西,从来没有停止过。”
  回忆让陈传兴沉入昔日愉快的求学经历,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每届都只招不到十人,我离开时,整个学校只两张黄面孔,其中一个还是越南法裔。”
都柏林公园窗中人影
渡轮乘客倒影
女童军与气球

  “几乎是零一样出去”的陈传兴,到了法国,“重读语言学,从头念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读普鲁斯特、萨特、加缪等,听歌剧、看戏、看展。巴黎有三百多家电影院,一百来间剧场,还有无数展览,我当然不可能全去看,但电影图书馆一定去报到,十年内我在那里看了上万部电影。”
  出国前,关于摄影,陈传兴都是通过《生活》(LIFE)、《光圈》(Aperture)、《照相机》(CAMERA)等境外杂志获取资讯,到了巴黎,他的世界一下打开了。留法期间,他保持习惯:以每周一两次的频率,到国家图书馆看摄影原作,“看个一两年,功力绝对大增。”
  如今的陈传兴,依然痴迷于暗房之魅。“我上个展是2015年,原以为两年间就可以做下一个展,结果花了四年多时间,单单在暗房工作就用了三年,每张底片都要花很大功夫,决定它的调性等,完全按照古典的标准。比如照片的空气感,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只有真正做出来亲眼看到时,你才会知道,哦,原来可以嗅得到空气的流动,很妙!”
  为了向观者解密暗房显影流程,“萤与日”狭长的第一展厅,特别展出各种底片状态与影像比较、设置热蒸气显影过程生态箱装置、增加十公尺触摸显像长墙等。那是“萤”的空间,即“暗室”的隐喻,随后,观者借由在暗中摸索打开感知,进入“日”的空间,即展示正品的“明室”。
  “我不太懂我跟这些影像作品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我会记得很清楚时间、地点,甚至那天的风怎么吹,空气里有什么味道,可是你要我讲这张照片,我说不出所以然。每一次解释,只能让它们离我更远。”
  步入第二展厅,136张陈传兴亲手放晒的银盐黑白照片,按“市集”、“墓园”、“旅行”、“奥利机场”、“送货卡车之旅”、“婚礼”、“劳动者”和“影”八个主题分类,呈现被誉为“诸神的黄昏”的上世纪70年代末法、英、爱尔兰等欧洲国家及美国城市空气与社会氛围。冷战后期的西方社会种族、阶级对立,裂痕日增,当时西欧正处于前卫思潮的薄暮苍茫时期。那时,在法国的亚裔留学生极为稀少,陈传兴成为少数亲历上世纪法国思想盛世的华人。那些在镜头下凝结的情感与思想的冲撞,蕴含着生机,如今在观者眼前重现。   “拍摄这些照片时我只有二十多岁,生命正在成长、思想正在蜕变,从一个落后的地方来到思想的高峰,语言不好,又想极力赶上,这种冲击让我产生很大焦虑,而影像对我来说是一种修行,或者说一种治疗,镜头前的这些人某种程度上是在支持我。我拍了很多阿拉伯人、黑人,还有屠夫、牧羊人、卫生间里的清洁员、运煤的人等等劳动者,其实这些照片有很多含义,时间、種族、宗教……我也在这个过程里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展厅其中一个小隔间里,陈传兴并列了两张厕所的空镜照片,一黑一白,对面墙上则是位气质美女,不少观者都在这张人像前驻足。“那一黑一白都是巴黎当时咖啡馆的卫生间,黑色的那个比较脏,在巴黎18、19区那些贫穷、破败的地区,白色的则是高档富人区咖啡馆里的厕所,贴了很漂亮的陶瓷。很多人觉得那女的像皮娜·鲍什(德国舞蹈家),其实她是厕所里的卫生员,一个来自葡萄牙的义工,那么美,我让她站在那个白背景下拍了张人像。”
  在陈传兴自己看来,展览中有两张照片很重要。“《机场的阿拉伯人》这张我非常喜欢,这照片是老天给的,右上角那个门把手,刚好光线打出个阴影,组成了小小的一个十字架。另一张是《科西嘉岛的牧羊人》,因为牧羊人在西方有基督信仰含义,我在展览里给留了一个很大的空间,黑黢黢的,就放这两张,让它们彼此对望,这是此次展览里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我在写一部电影诗


  “陌生国度的语言,空气与光线强制身体肌肤蜕变,颜面重新塑造适应新接口,干燥的双眼少了潮湿水汽。离水上陆生活的两栖动物,怀念失去的海洋;科西嘉岛、英国、爱尔兰旅行,都是为了看海,感受渡海时船上的波浪起伏。 地中海、英伦海峡,冬日和大雨倾盆的夏日,乌云和大风浪。海的生活。”
  巴黎开启了陈传兴的思考世界,但他在巴黎十年,恰逢法国知识界万神凋敝的时代,他也遗传了这氛围中忧郁和哀悼的气质。从《未有烛而后至》到《萤与日》,陈传兴的作品中总流淌着一股哀歌气息。
  “从我青少年时期在台湾,就对死亡、逝去、幽灵这些很感兴趣,有点像唐朝李贺的诗那样,鬼魅、阴暗。几十年来我对涅槃、哀悼一直很感兴趣,我一直在研究‘三礼’(周礼、易礼、礼记),其中一部分就是看他们怎么处理丧葬、哀悼,总体来说就是怎么处理死亡的问题。在中国诗歌的大传统里、西方哲学里,这都是一个比较大的话题。”
  随着数字技术狂飙,银盐和其他古典摄影工艺凋谢,陈传兴的底片,似乎也在为逝去的银盐时代书写一曲哀歌。
  “陈传兴确实是在酿酒,而时间本身,成为了酿酒所需的酒曲。这是既需要时间、但最后又超越了时间的照片。”策展人顾铮评论道。
  在与顾铮的公开对谈中,陈传兴毫不避讳自己对日本摄影师森山大道的不满,“我对那种非常霸道粗暴的日式风格很反感。森山大道使用胶卷,都是啪啪啪啪这样拿起来乱拍的,森山大道、荒木经惟他们,都是每天口袋里塞着上百卷底片,回去就随便冲。中平卓马就在骂,说森山在暗房里乱搞,在显影液里放酒,或者把烟灰弹进去,暗房奇脏无比,中平说自己是被他带坏的。”
  追求从前慢的陈传兴更喜欢法国有位摄影家关于琥珀的“晶莹”比喻。“摄影就像一个琥珀,把昆虫凝固起来,可它还是‘活’的,看来好像是停了,但其实它没有停,它还在呼吸,还在走。你看得到它,感受到将要发生的事。它有香气,光线打来那种透明、半透明的样子,让你对那种生命的状态充满想象。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的影像一直在那里脉动,呼吸,有心跳。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技术也被转化成了诗。”
  摄影之外,陈传兴还是电影纪录片导演。当初,他怀揣着电影梦去了法国。回到台湾后,电影没拍成,他才去教书。虽然陆续拍了些纪录片,但真正让他为两岸所知的还是文学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作为总监制的他,亲自执导了其中两部:《如雾起时——郑愁予》、《化城再来人——周梦蝶》。
母女和半身影
屠夫
工人群像
车站月台

  “我拍这几部片子,因为我想了解作为诗人到底是什么、人跟诗的关系是什么,至于诗人一生的历程,其实是扣着这些问题来打转的。自抬身价来讲,相当于我在写一部电影诗。只有通过这个方式,才能和你要拍的诗人之间有一个对话,形成一个合唱。”
  周梦蝶好安静,内向寡言,不是一个轻易答应拍摄的人,陈传兴花了一年时间跟周梦蝶磨合,最终得到了他的首肯。“周公在现代诗的历史上是蛮奇特的现象,他等于是两只脚走路,一只脚在中国古典诗词,另一只脚就是现代诗,所以他的诗的创作是在这两个轴之间摆荡。再加上他摆书摊过活,很清贫的人生传奇,是很虔诚的、半个出家人的状态,被称为‘诗僧’,诗的修行者,基于种种这些,我才选择了拍周公。能够有这个机缘,对我来讲是很珍惜的。”
  《化城再来人》中,周梦蝶以他自己的时间和节奏起床、吃东西、下楼买报纸、出门……时间推进极其缓慢,这也是岛屿写作系列中最长的一部。“那就是周公的时间,只有从他的时间开始,才能表示他的生命的时间。”
  周梦蝶2014年5月过世,这部完成于2011年的纪录片,不仅让两岸大众认识了一辈子清苦的执着诗人,也一度掀起重读周梦蝶诗作的热潮。“周梦蝶已经成为一个神话般的人物,我觉得他的重要性会随着时间而显现出来。”
  如今,陈传兴用两年时间完成的有关叶嘉莹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也将进入宣发期。“影片是飘荡后面的一个载体,”作为导演,陈传兴将影像变成握在手中的一支笔,透过纪录片去思考与书写,带着自己的“私心”,他终于完成了心中的“三部曲”。“第一部《如雾起时:郑愁予》是诗与历史,第二部《化城再来人:周梦蝶》是诗与信仰,到如今第三部《掬水月在手:叶嘉莹》是诗与存在,所以,这就是诗的三部曲,我已经完成了。”
  陈传兴
  1952年生于台北,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语言学博士,行人文化实验室创办人,2012年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 (军官勋章),退休前是台湾清华大学副教授。长期耕耘美学、哲学、精神分析与影像论述等领域,同时是摄影家、艺术评论学者、作家与电影创作者,曾是文学纪录片系列 《他们在岛屿写作》 的总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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