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夜奔》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421455206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杨忞老师(一九三七至二0一六)是北京曲家,一生为昆曲而快乐。我记忆里的她坐着教唱昆曲,被学生围着,鬓发花白,弓着背,眼睛盯着曲谱。或抬头,柔声细语地讲解某腔某字。或讲些曲界笑话,常常自己先笑,笑声跟她唱曲一样玲珑细腻。从无怒容,连一丝懊恼都看不见。杨老师能曲颇多,大多数传自曲家汪健君先生,好像唯有《宝剑记·夜奔》是幼年习得,十一岁时乃父亲授。她的父亲是清华大学体育教员杨文辉先生(一九0三至一九六一),戏曲修养十分深厚,所传《夜奔》很特别,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的有确切传承可考的“活”版本,我始终在心里称之为“杨家的《夜奔》”。
  二00二年夏天,杨老师郑重地将《夜奔》传给我。
  那时我即将赴美国读博士,正是忙乱之际。杨老师对我说:“我父亲最喜欢的曲子是老生戏《夜奔》,红豆馆主在清华教昆曲的时候教的,你是唱老生的,想不想学?”我红了脸,说:“想。但是我好像没有时间了,连来曲社的时间都没有。”杨老师说:“我每周到你的宿舍去给你拍曲子。”现在想到这个对话,我深深觉得自己可耻,杨老师家在昌平,坐公共汽车到北大起码要一个多小时,当时的我竟然允许自己如此自私。
  可世上哪个女老生能拒绝大英雄林冲这个角色?何况是林冲的one-man show—《夜奔》!我最喜欢唱“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在所有士大夫参与创作的文学艺术中,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将对妻子的惦念摆在母亲之上的男人。我还喜欢大英雄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落魄恐慌。第三支曲子【驻马听】里就有“吓得俺魄散魂销”,第五支【雁儿落】又有“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第六支【沽美酒带太平令】如同摇滚一样快节奏的音乐中,林冲说耳中听到的是“疏剌剌风吹叶落,震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山林古道中的声响加剧了他的惊恐,“吓得俺魂飘胆消”。不但如此,林冲还一出场就落泪,念“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但那还只是偷弹,到了【沽美酒带太平令】已经是“行一步哭嚎啕”。一整套北曲完全是英雄本色的大写意。林冲的夺命逃亡是《夜奔》的主干,是戏之骨;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天朝重臣、夫妻百年的理想则是戏之魂。他的惊恐、他的温情,若能痛快淋漓地独唱出来,用声音扮演我爱戴的男人,真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若没有老师当年的奔波辛苦,我将永远无法享受这种艺术上的快乐。
  杨老师把她父亲朱墨点板带锣鼓谱的书法曲谱借给我抄,我一笔一画抄在四库全书版《老子》复印本的空白背页,再用古籍整理课上学到的“蝴蝶装”装订好。我的课程不许走任何捷径——不许使用录音机,不许私自练习,以防走样,每次从头开始。这是一种蔑视所有现代科技和方法的传统教学法,所谓“口传心授”者,我深受其益。那年夏天的曲会上,北方昆曲剧院笛师梁俊司笛,杨老师搭架子(配以配角念白),我唱了整出《夜奔》带念白,杨家的《夜奔》好像在我身上“活”了过来。杨老师的长兄听了我的录音后说,这个女学生唱得不错。后来一次我在北大未名湖的小岛上唱《夜奔》,一陌生人过来缓缓说:“能否请你再唱一遍,我坐在那边亭子里听,就仿佛又听到父亲的歌声。”原来其父是某校教授,“文革”中不幸遇害,《夜奔》也是他生前至爱。我于是大唱,远处亭中有人拭泪。我不知道对于杨老师和她兄长,我的演唱是否也多少唤起他们记忆中父亲的歌声。
  一晃十五年,我在美国始终没有机会跟笛子合作。近来寓居加州,居然在加州两大著名昆曲曲社—伯克利的玉茗曲会和洛杉矶的美西昆曲社—得遇两位知音笛师,令我得以再唱杨家的《夜奔》。我客中未带曲谱,所喜老师的看似刻板的教学,功夫下到,我似乎差可胜任。而且年龄渐长,世事风霜,体会出《夜奔》曲情,不但勾画出顶天立地的英雄,更有沉重的忠臣之慨 。声情与当年在北京曲台上所唱自然有别。
  虽然喜遇知音,我却发现我的唱法跟两位笛师的用谱(一九七二年台湾中华书局出版的工尺谱《蓬瀛曲集》)颇有些不相合的地方。除了几处旋律不同以外,【沽美酒带太平令】这支曲子中,我学的竟然比《蓬瀛曲集》多一句“似龙驹奔巢”。昆曲是曲牌体,每支曲牌的句数是基本稳定的,不同的音乐传承一般只是旋律和做腔不同,差一句这种现象实为少见。《宝剑记》完成于遥远的一五四七年,一五四九年剧作者的原刻本问世,目前未知有其他全本存世。 而原刻本第三十七出《夜奔》【沽美酒带太平令】一支,也是没有“似龙驹奔巢”的。《夜奔》词句(包括念白)历经四百多年也大体不变,固然令人感慨,但我所学的这个版本居然有本事横添一句,此改动难道不显得矜世不俗么?谁这么大胆做了改动?《夜奔》的流传中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故事?这激发了我考证校勘的兴味。况且为弟子者,唱了十五年杨家的《夜奔》,对于它在音乐史上的地位竟浑然不晓。知耻而后用功,用考据学的办法把几种存世曲谱找来对比,得到一点粗略的版本系统方面的认识。
  《夜奔》的音乐今存三个系统:北方昆弋、南昆和京昆。北方昆弋旋律比较特殊,与后两者卓然不同,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北方昆曲剧院的唱法属于这一支。南昆的典范,存世录音有蒋倬民先生的台北静场录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昆曲曲集所用谱《蓬瀛曲集》—就是美国的两位笛师之所本—记录了《夜奔》的南昆曲谱。
  京昆与南昆之间,大体旋律相似,只因多一句“似龙驹奔巢(一作逃)”而十分特别,如果我们以文本为标准立门户,那么“京昆”的说法是绝对成立的。可是京昆又分两支,一种与南昆在旋律上更接近,就以杨家的《夜奔》和曹心泉传谱(一九三三年在《剧学月刊》上刊行)为代表;另一种是京剧大师杨小楼向宫廷乐师方星樵学曲以后打造京剧版的《大夜奔》,曲子的旋律有了自己的特色,比如35 65 3的旋律多次出现在拖腔中,代替比较平直的南昆旋律,使得這一支京昆与南昆相距略远。所以傅雪漪在把三个系统的音乐用简谱录出进行比较时,京昆就用杨小楼本,而在结尾注明此杨小楼本与曹心泉本不同。实际上,曹心泉本,也就是杨家的《夜奔》,是早于杨小楼本的京昆之一支。顺便一提,由于近年发现的红豆馆主本人的手抄曲谱中没有收录《夜奔》,而曹心泉本是刊本,杨文辉的手抄曲谱便有特殊的价值。   历史上,未经杨小楼改革的京昆应该是晚清升平署的音乐。这要从方星樵和曹心泉的背景谈起。方星樵(一八五七至一九二七),名秉忠,于同治年间补父遗缺入升平署供职。光绪皇帝喜好打鼓,方星樵跟着吹笛子,后来升职,那一定是他人生最逍遥的时刻。一九二二年前后他教给杨小楼的,应该是皇家的曲子。曹心泉早年拜师学小生,后来嗓子出了问题,成为专职乐师。他家藏昆曲谱极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剧学月刊》上连续刊印了十余种曲谱, 这些曲谱据说多为宫廷秘本,《夜奔》是其中之一。
  据朱家溍说,方星樵曾教过红豆馆主爱新觉罗·溥侗,皇族贝勒载治的第五个儿子。红豆馆主一九三0年前后在清华大学教昆曲。而据杨文辉外孙女兰焱说,那时其外祖父正在清华供职 。所以杨的曲谱极有可能是从红豆馆主拍曲时自己用的。从溥侗的皇族身份和他与方星樵的关系看,大概他的《夜奔》是清宫一脉,这解释了何以杨文辉本跟曹心泉的“宫廷秘本”属于同一系统。
  现在看来,這个“秘本”其实没有太多神秘。它从南方过来,以南昆为基础,但是成为皇家的御用音乐几百年,岂能不变。宫廷乐师秉承君王、贵族的意旨,甚至可能是贵族们自己动手,多少会对音乐做出些改动。所以《宝剑记》自一五四九年以来不变的唱词,到了晚清某个时刻,在皇宫里被加上了一句“似龙驹奔巢”(在北京的民间戏班传唱这皇宫中流出的唱法,却往往不知其所以然,而误以为是“似龙驹奔槽”,以致今天京剧演员仍有唱“槽”者)。以上推演没有实证,都是我大胆的假设。诞生在皇宫里的这句“衍文”说明我们既不必把京昆神秘化, 也不应忽略京昆独特的音乐贡献和审美品位。
  有人提出“京朝派”昆曲的说法,我觉得这个口号十分响亮,突出了清朝皇族在昆曲音乐上的成就,北京的清曲家在“天子脚下”,自然喜欢这个称呼。我受业于北京曲家,也不例外,会乐不颠儿地一直把“似龙驹奔巢”的奇怪唱法唱下去。至于京昆的职业艺人那一支,所幸仍有人会唱会演。朱家溍说,杨小楼之后有他的外孙刘宗杨,把《夜奔》传给富连成科班的教师,于是科班里“元字辈”几个武生都会了,其中有茹元俊。茹元俊的父亲茹富兰也学杨小楼派。大概和杨忞传我《夜奔》同时,茹元俊将这出戏教给了我的同龄人、刘增复弟子陈超。陈超告诉我说,他学的这一路《夜奔》和当今京剧舞台上演出的咬字不同,不按京剧的念法(所谓上口),而是按昆曲的北曲念法—这就是方星樵的宫廷昆曲的遗意,是杨小楼没有改动的地方。
  《夜奔》从皇宫里出来,来到民间,过了很多年,一代又一代,传给二十世纪末在北京上大学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就是我通篇要讲的故事。我写这篇文章,还因为想让大家知道我们所爱的杨老师是谁,她曾为了昆曲而快乐地活着,又把这一快乐的源泉无私地传给她的学生。可是我总觉得,纪念杨老师和她所传的《夜奔》,一篇文章到底是不够的。世界上的《夜奔》每天都在变,变成最近香港荣念曾导演的实验话剧,也变成电影中的一部分—一九六三年吴永刚导演的京剧电影《尤三姐》,大胆想象尤三姐在一次私人堂会上看戏,爱上了柳湘莲扮演的林冲。这个情节似乎被二00一年杨凡导演的《游园惊梦》借用,影片中嫁入荣府的歌姬观看堂会戏《夜奔》之后,与“林冲” 有一场暗示的暧昧。二00年更有一部表现男性同性恋的电影直接以《夜奔》为题……但是在所有这些故事之前,就发生了杨家的《夜奔》故事,可是它的丰富没有被开采出来。只有我写的这一篇小小的文章。
其他文献
二○○八年,美国政治学者塞缪尔 ·亨廷顿与世长辞。亨廷顿在政治上一生都是自由主义的民主党人,在思想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保守主义者,他在美国耶鲁大学、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接受政治学教育,在哈佛大学政治学系任教五十余年,六部专著每部均耗时近十年潜心写就,也都坦率直言美国政治、世界政治和 “美国与世界 ”关系的要害,因此在美国政治学界备受争议却影响巨大,堪称理解美国现实政治的理想窗口。  回首亨廷顿身后的
农业部网站2月公布《2014年农垦工作要点》。2014年农垦工作主要目标是实现农垦生产总值增长10%以上,人均纯收入增长8%以上,粮食总产保持640亿斤以上,棉花总产140万吨以上,全国橡胶产量保持80万吨以上。2014年将按照“强管理、促转型、提质量、抓联营”方针,以奶牛、生猪等农垦优势产业为重点,加快标准化饲养、规模化生产,严格投入品管理,着力推进养殖业发展方式加快转变,在稳定数量基础上不断提
一  南非约翰内斯堡的春天在每年的九月初日来临,届时,这个南非最大的城市的所有公共露天游泳池同时向公众开放,整个城市瞬间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处处鲜花盛开,时时莺歌燕舞。  可是,约堡的春风似乎迟迟不向它的西北方向吹拂,那里的大地依然封锁在劲风枯草的世界里,寒意料峭。要等许久之后,旷野的野梨花才会凌霜傲放,为这块贫瘠的大地带来一丝生机。然而,这块土地可不平凡,世界上最著名的铂金矿就坐落在这个地带。从
谢福芸(Dorothea Hosie,1885-1959)是著名汉学家、英国循道公会传教士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之女,她出生于浙江宁波,后跟随去温州传教的父母在那里长大。谢福芸七岁时回英国读书,毕业于剑桥大学纽海姆学院。后嫁给英国驻华外交官谢立山爵士(Sir Alexander Hosie,1853-1925)。谢福芸一生与中国结下了各种不解之
提要:西周晚期窖藏偶见一类深腹曲柄的青铜斗形器出土,如2006年扶风五郡村西周青铜器窖藏3件夔龙纹斗形器及1976年扶风黄堆云塘窖藏出土的两件伯公父爵等。以往学界多将这些器物归入挹酒器类,实际上两者器形特征异大于同,对这类形制特殊器物的定名和用途进行研究是十分有意义的。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依器形、铭文等对其做进一步探讨。  关键词:斗形器 献爵 献酒      何景成博士《论包山简的“会慝
提 要:延续唐、宋之制,元代国家对涉及违律为婚和义绝的婚姻予以强制离异,但在具体规定上产生了明显变化,其解决婚姻冲突、救济婚姻双方的作用更加凸显。在实践中,判决离婚并不是国家对民众婚姻的单方面干预,民众往往主动寻求官府对婚姻进行判决。作为司法者的官府,则希望在“厚风俗”的同时能够“免词讼”,通过法律宣传、民间调解以及提高司法效率等措施减轻诉讼压力。在具体的判决中,官府并不一定完全按照法律规定判离,
#26个人拥有世界一半财富#  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古特雷斯表示,世界上一半的财富属于26个人,其中比尔·盖茨、沃伦·巴菲特等均上榜。古特雷斯表示,不平等是我们时代的特征之一。地球上数百万人的生活很大程度上直接取决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  @ Smile_小核桃:贫富差距太大。  @麦麦是耶119:投胎是最高境界的技术活!  @清静威灵:勤劳致富,不要嫉妒。  @宁采臣哥哥_: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好的政
关键词:宪政实验;变态封建主义;玫瑰战争;新君主制  在西方传统史学语境中,英国中世纪后期政治史的演进与发展是以“议会君主制”下的有限王权而展开的。在都铎王朝建立后,则形成了“绝对主义”的“新君主制”。以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为代表的“牛津学派”,高度重视“议会君主制”的发展,并赋予了其重要的历史地位,将王权与议会于1399—1461年(即兰开斯特王朝)间的发展概括为英国早期的宪
中华书局点校本《新唐书·艺文志》杂史类:“裴遵度《王政记》。”  “裴遵度”之名两《唐书》仅此一见,生平不详。检两《唐书》载唐肃宗、代宗时重臣裴遵庆撰有《王政记》。《旧唐书》卷一一三《裴遵庆传》:“(裴)遵庆初登省郎,尝著《王政记》,述今古礼体,识者览之,知有公辅之量。”《新唐书》裴遵庆本传同。《唐常州无锡裴长官(谣)陇西李夫人墓志铭》亦云:“(裴谣)曾祖讳遵庆,累历台省,肃宗、代宗宰相,著《王政
铁岭县白旗寨乡凡河源黑木耳专业合作社创办于2009年2月,位于铁岭县白旗寨乡白旗寨村,占地面积41万平方米,建筑面积2200平方米,固定资产投资500万元,流动资产投资300万元。合作社现有员工35人,其中管理人员3人,技术人员3人,2013年实现销售收入590万元,创利税16.1万元,是铁岭县典型示范合作社。合作社法人代表孟庆满,大专学历,中共党员,铁岭县政协委员,铁岭县党代表。自1997年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