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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村，有座小石桥。桥叫奈何桥。村里的人死了，出殡时，都要抬过这座桥。桥下的水西高东低，大有奔流到海不复还之意。桥呢，北高南倾，送葬的队伍举着旗幡，拉着青竹，散着纸钱，吹吹哼哼的，总是要先在村子里绕上一大圈，临了走巷串户，从桥北攀上。不过村里的人嫌奈何桥晦气，平时挂在嘴上的干脆就是断头桥。过了断头桥，肉身死去的亲人，其魂灵再也不会回来叨扰活着的人了。外乡的人知不知道奈何桥？不晓得，但他们晓得断头村。断头村的实名，只在广播里才听到。
“文革”开始了。破“四旧”。断头桥首当其冲，连带村长也受了牵连，被斥责为管理不善。新任村长绞尽脑汁，到处征求意见，头发掉了一老把，报告递到公社、县里，迟迟没下文。当时正值武斗，拖了两年，终获批准。这才有了铁心桥，村子也相应成了铁心村。但村里村外的人还是习惯喊断头村。
断头村以两大姓为主，桥南赵姓多，桥北李姓多。桥南的人常以宋太祖的后人自居，赵秀才曾以家谱为证，可惜被红卫兵小鬼头们扯出来烧了。家谱化作了灰，赵秀才不言不语，三天没进米水，早更头就咽了气。桥北的人也不示弱。你有宋太祖，咱们还有唐太宗呢。不错，咱们是没家谱，可天下李家是一家，李家的人又怎么绕得开李世民呢。对此，桥南的人不屑一顾：我大宋王朝整整三百一十九年，你李唐才活了多少年，三百年都不到吧。三百多年又怎么着，南宋小朝廷还好意思算进去？算就算吧，
怎么只听说有盛唐，没听说有盛宋呢。桥南的人更是鼻头一翕嘴一歪，盛唐又如何，唐诗还不是给宋词取代了。宋词那能算是诗吗，你看看现在还有谁写词？且盛唐讲究平等呀，除了杨贵妃，更有则天大帝，你们大宋呢，除了妓女还是妓女。就是那个李清照，算是名头很响的才女，可也是个凄凄惨惨的可怜人吧。桥南的人一愣神，忽然拍起手来，说得好，说得棒极了，李清照苦，李师师也是苦，可那都是你们李家的先人对吧，天下李家是一家，不是你们讲的吗。桥北的人没想到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时语塞，此一回合算是灰溜溜败下阵来。
我很喜欢这样的辩论，喜欢赶热潮。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辩论中度过的。当然我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倾听的份儿。我爱那种气氛。我甚至希望他们有些小摩擦，有些拳脚相加，这样我才有个盼头。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氛围里，我在生长，所有的人都在长知识，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我既不姓赵，也不姓李。我姓张，两不相帮，乐得逍遥。然而赵四不满意，情况就不同了。赵四是家中独苗，小名四儿，我们就喊她赵四了。别扭的是赵四姓赵，家却在桥北，左右邻居都是李家的，有点掺沙子的味道。不过也没人欺负到她家。
赵四的父亲是个细木匠，母亲针线活为一绝，嘴又甜，人缘特别好。关键还是赵四。赵四天生是个美人胚，走到哪都是一支静静的慢慢绽放的花骨朵。断头村的人本来就服气赵家人心灵手巧，现在，他们把这种佩服都用在了赵四身上。只要瞅见赵四，再忙的人也会放下锄头，再愁的人也会露出笑意，再穷的女主人都会寻出家里最好吃的塞进她的小手，嘴里还“啧啧啧”地赞赏这孩子越长越水灵了。显然，赵四是断头村的骄傲，就不晓得将来谁会逮到这只漂亮的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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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桥南，念初中。赵四在桥北的小学读书。本来我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的。我是个用功上进的学生，很少到桥北去。这也许是受到论辩氛围的影响吧。咱们张家先祖似乎没啥辉煌的历史，最出名的好像只有张小泉，还是个打制菜刀、剪刀、修脚刀的。哦，还有个张士诚，称王没几天，就给朱元璋搞掉了。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就算为了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我也要多读书多思考吧。所以我平时与赵四照面的机会极少。倒是桥北小学放学早，经常三五一群地来到桥南，看我们拔河、打篮球、跳山羊。我十一二岁就发身了，站在操场上，个子比同年级的高半头，有些鹤立鸡群。投篮更是我的强项。无论三分球、立定跳投，还是三步上篮，我随手一甩，就是一个“空心灌”，马上引来一片惊呼和掌声。甚至因为篮框上没网，球无声无息，斜刺里穿框而过，弹到板结的泥地上，会让小观众们产生没有投进的错觉。
这个时候，赵四应该也在人群之中，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村里最美的花朵总是惹人眼目的。但我相信，赵四绝对不会为我鼓掌跳跃。在我的印象里，赵四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有限碰到的几次，无论远近，她总是绷着脸。近距离地遇到她，总是在断头桥上。赵四喜欢站在桥中央，扶着石栏，向东看看，朝西瞅瞅。我很少过桥，但课间和自习时，我喜欢捧着一本书，走出教室，在操场上信马由缰，自言自语，直到断头桥为止。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刚好站在桥上，见了我，她翻了一个白眼。当然，赵四白眼你，也是很美丽的。没有人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还会因她毕竟注意到了你，乐呵得睡不着呢。我只是暗暗纳闷儿，这丫头莫不是碰到啥不开心的事了吧。因为留了心，再次在桥上碰到她，我也故意不瞅她，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一扫。哪知人家背对桥头，压根没有鸟一鳥我。这让我很受伤，受伤了还得装作无所谓，继续自说自话，溜回校园。打开书本，我有些心不在焉。课是听不下去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直到老师来敲我的桌子，我才心神一凛。
也许赵四不认识我。这个自我安慰有些站不住。赵四是村里最漂亮的，同样，我也是村里公认将来最可能有出息的。也许赵四纯属无心之举，这个理由同样不靠谱。赵四虽然一向被大家伙儿捧着惯着，还是懂礼貌的。这方面赵四随了母亲，小嘴儿一张，就像画眉一样动听，由不得你不稀罕。那么，她是独自一人绷着脸，还是见了我就烦呢？我不敢自作多情，也没有想歪了，对她有啥不良想法。只是这么一个讨人疼的小姑娘，偏偏对你绷着，容易让人对生活陡然空落。我想可能是我的疏忽，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小姑娘讨喜，不等于就能糊弄她。
我像恋人一样，拚命在记忆的河流里搜索她可能的图像。
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刚进初中，功课不算紧张，或者还没上心。一下课，我就往外奔。操场的西南角，不仅有单双杠，还有几张水泥球台。那天可能去得有些早，我一边等着我的新搭档，一边在周围选取砖块，在桌子中线排好当球网。砖块得差不多平整，不能有棱角，更不能有豁口。虽说棱角和豁口对双方都是公平的，但也是一样的不公平，因为运气这东西是有早晚的。也许，你的好运要等到下辈子。 那是午休时间。我没这习惯，老师也不强求。但时间紧迫，二三十分钟后就打预备铃了。烈日灼心，知了叫得人焦躁，就见一个翘着两支羊角辫的小丫头，满脸汗渍，抱着一只球拍，哇啦啦地冲过来。她径直站到水泥球台的一头，朝我挥挥球拍，也挥挥另一只肉呼呼的小手。自然，我懒得理她。我一屁股坐到滚烫的球台上，背对着她，端着球拍，一下一下地笃着乒乓球，听任她在那边跳脚嚷嚷。又等了两三分钟，同伴还不见来，我便收了球，头也不回甩手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事情就可以接上了，且错误在我。可我不敢确定，那个小姑娘就是赵四。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我晒得像个煤黑子，赵四也没有现在高。现在的赵四梳的是马尾巴。赵四一天一个样，怎么长都好看。就算那个羊角辫是赵四，就算可以解释，难道要我告诉她，我的乒乓球打得很臭吗？我这么解释，她会信吗？
可惜的是我的乒乓球的确臭。在家，我总是在墙上打球的。球在墙壁、地面和球拍之间，反反复复地弹跳着，这就是我的业余生活。在我们家里，到处都可以碰到蹦蹦跳跳的乒乓球。我哪里都不去，除了锯木厂。得空时，母亲会陪我打打，不过她总是家前屋后忙忙碌碌的。瞅着我一个人赤着膊，挥汗如雨玩命打球，母亲就会叹息，叹息了就忍不住说，唉，要是你爸在的话，就可以陪你打了。
她只说过一次，就再也不说了。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我不让她说。那次她说过之后，就后悔了，可我仍然摔了球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父亲在我六岁时，说是出门做生意，便再也没有音信，也没有寄钱养活我们的意思。这样的男人，还提他做甚。所以我打的乒乓球其实是上不了台面的。也只有我的同桌，那个新搭档，愿意配合我。他的配合也就一个单调的动作，喂球给我，由着我往死里抽。然后，捡球、喂球，循环往复。我心里明白，同桌配合我，也是看在我成绩比他强的份上，能够给他帮助。我不在乎这一点，至少他也是个有想法的同伴吧。
这样的弯弯绕，能说给赵四听吗，说了她能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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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依然爱站在断头桥上，抚摸只剩半个头的石狮，在条石上跳来跳去，或者干脆趴在石栏上，看桥下的流水游鱼，岸边的柳丝槐花。和我相反，赵四不喜欢读书。只有在思想政治课上，老师讲起历史小故事时，她才会支棱起耳朵。她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与家里、学校里放养她有关。尤其是她的歌唱得特别好，小小年纪，什么歌曲一流行，她张口就来。所以音乐课一到，赵四就来劲。一堂课下来，老师几乎把一大半的时间都交给了赵四，让她尽情表演尽情发挥，带领同学们学唱。这样一来，她的文化成绩再怎么烂，大家都自动忽略了。
老是站在桥上，村里的老人们就有些担心，这担心自然是善意的。这丫头怎么了，怎么老是往断头桥上跑？桥下的流水倒是不深，都能看见河底的水草、河蚌、虾米。曾有一对城里的情侣，一路逛到断头桥上，迎风而立，卿卿我我，羡煞了村里人。谁知俩人刚刚还好好的，一言不合，那女的爬过石栏就跳了下去。众人惊呼间，赶紧往桥头奔。这还得了，作死也不该作到咱们村子来呀。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一边跑着嚷着，还一边脱甩着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下河，就见那女子提着长裙，拢着湿漉漉的长发，笑眯眯地往岸边走呢。事隔多年，村里的小伙姑娘们早已经娶妻嫁人生娃，还是经常津津乐道。为啥呢，大家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大饱眼福。原来那城里的女子约会，没戴胸罩也就罢了，偏偏连内裤也没穿。在桥上戏耍时，谁也看不出那棉布衬衫和真丝长裙里的风光，可一浸水，就原形毕露了。怪就怪在那女子见众人盯着她，不但不害羞，还胸脯一挺嚷嚷道，看啥看，没见过美女还是咋的。
我没在现场，但这件事越传越玄，想必赵四也有所耳闻。那么，说她要跳河玩玩是不太可能的了。不过，那些老太太可不这么想。有没有可能，赵四让水鬼勾走了魂呢。这样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为此，赵四的父亲不惜放下手上的木工活，在家歇了一天。两口子请来村里最有经验的灵婆，称肉打酒，好饭好菜地款待，给赵四作法喊魂。灵婆把画符咒纸点了，和在泡灰里，硬是要赵四喝下去。赵四哪里肯依。老灵婆说，要是不喝，辟不了邪事小，关键是她作的法也要给破了。赵四仍是不从，没过几天，她又跑到桥头来了。
往后有一回，我去学校上课。路过桥南，我回头望了望，看见赵四站在桥北的河岸边，捧着一堆碎瓦，不住地往河里打水漂，玩得正起劲呢。愣怔间，一块瓦片打空了，直接飞过河面，击中了我的左腿，疼得我一咧嘴。怕给赵四瞧见，我又赶紧吃着痛往学校走去。
我暗想着，赵四这算是在报复我吗？她一个小姑娘，不至于这么记恨吧。瞧她刚才专心的模样，纯粹把我当作了空气。我没有想去桥上凑热闹，也不晓得会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赵四抢在我前面就下了桥。本来我是想到桥北的锯木厂逛逛的，这也是我去桥北的唯一原因和乐趣。锯木厂创建不到两年，机器取代了人力，已经全部包揽了断头村的锯木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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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更喜欢看拉大锯。不仅我喜欢，村里的孩子都喜欢。虽然个头蹿上去了，站在孩子们中间有些惹眼，但一听说锯木头的来了，我就会不由自主溜到人家晒场上。
我总是去得最早的。朝霞满天，早晨的空气是那么清净，蚕豆苗的新朵像无数忽闪的黑眼圈，爬墙草上挂满了露珠，油菜地窜出了一两枝蠢蠢欲动的黄花，瘦小，纤弱，胆怯地迎风招摇。木匠们已经从背脊上、车龙头车后座上卸下了家什。小徒弟在查点工具有没有带全。师傅和主家站在菜地边上，抽烟、咳痰、商议，间或会踢一踢静卧在场边的巨大圆木。今天，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个大家伙，按照要打的家具，锯解成不同规格的木料。
不多会儿，帮工们三三两两地来了，主家又掏出一包烟来准备散发，这回师傅没接，而是把烟蒂扔到地上，死劲踩了踩，帮工们的神情便认真起来。此时，小徒弟已经把一张大长凳翻倒在地，固定好了鋸子。师傅坐到小爬凳上，双腿伸展，双脚蹬在大长凳上，挑了一把锉，吱嘎几下，又挑了一把，吱嘎吱嘎的锉声响起，帮工们开始干活了。他们必须把那个大家伙搬运到锯凳上安顿牢靠。锯凳又长又宽，凳腿很粗，比一般的凳子要矮些，只是凳面坑坑洼洼，满是钉子和疤痕。 伴随着帮工们的抬、撬、滚、推、拉、拽、钩，他们嘿出的号子如混搭的和声。此时，母鸡已经下蛋，它们咯咯咯地追随着忙碌的主妇。公鸡听了似乎很生气，它鸡冠血红，跳到桃树上，冲天而唱。饿了的猪仔在屋后呼喊，一只羊羔溜到场上，好奇地扎在人堆里，东嗅嗅西闻闻，谁的脚后跟一挪动，它就受惊地一跳。锅膛里的桑条烧得噼呖啪啦，汤罐里的水沸得咕嘟咕嘟的，高高的黑烟囱里偶尔会腾出一团火星，在天光下迅捷无影……
这一切都环绕着师傅的锉锯声漫延、沸腾。锉锯声一停，似乎时光之手按下了空格键，一切都停了。大伙儿相跟着师傅进屋，该吃早茶了。
吃了早茶，帮工们散了，才是拉大锯的开始。
拉锯的时候，两个木匠耳朵上夹着烟或者双色笔，一站一坐，一拉一送，时而短促，时而悠扬，配合默契，同时也与师傅吱嘎吱嘎的锉锯声呼应。师傅虽然背对阳光，背对着木匠们，但他们不敢有半点松懈。拉锯可是个技术活，稍不留神，锯片就会给木头咬住，弄得不好锯片也会折了。锯片要是断在木头里，就出大事了。用料都测算过，只能就近重新开锯，从头再来。主家碍于师傅的情面，一般不会说什么，但越是不说，师傅的脸丢得越大。师傅会一边道歉，一边甩肇事的木匠一个耳光。
在锯声中，木屑如沙漏一样，从锯缝里潺潺流出，在锯凳下面堆出一个不断膨涨的金字塔。当然看材质，有时也会堆砌出银白色的金字塔。抽烟喝水的当口，主妇会赶紧来把木屑扫掉，倒在箩里，或者灌进麻袋。要是其中一个木匠累了，小徒弟就有了替补换手的机会。这机会来之不易，但也压力山大。战战兢兢的结果，是锯声变得生涩，没有那么流畅了。这也不打紧，但要是迟滞、中断了，如结巴，或者要断气了，一直埋头锉锯的师傅就会突然跃起，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敲他一棍子。坐着的木匠趁机缓缓劲，往掌心吐两口唾沫，搓一搓，重新抓住锯子，送，拉，送，拉，笑眯眯地给小徒弟解释这中间的小门道。
这一切都随着电锯、电刨、电磨的出现烟消云散了。世事难料，锯木厂就是师傅的一个徒孙创建的。这徒孙拉锯不行，玩电器却是一等好手。等我上了高中、大学，放假回村，锯木厂也没了，变成家具厂，锯木成了最简单的一道工序。此时，师傅们不再东奔西走，退的退，没退的都来到锯木厂，成了这个徒孙的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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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到锯木厂，并不是为了看锯木，看电磨磨锯片时飞溅的火花，而是想闻闻刨花香。不同的木质有着不同的木香。锯木厂是防火重地，不让随便进出的。可库房里堆满了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刨花，这是我的向往。那一串串柔软的刨花，有的洁白，有的金黄，有的带着疤痕，随意地堆放着，悬浮着，懒洋洋地喷发着醉人的树脂香。顺手捡起一串卷曲的刨花，可以无限拉长。后来我才知道，刨花可以用来造纸。那么，这些刨花就是书的前世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们生长了多少年，只想沉醉其中，做一个春天的梦。那天，我就是想偷偷进入库房，在刨花里美美地睡一觉的。我想像着自己穿过午夜星辰，飞越我的村庄，飞向碧海蓝天。但是桥上的闹剧不仅打破了我的美梦，还让我莫名中弹了。这让我心有不甘，恨恨不已，又无可奈何。
退而求其次，那天晚上，我只能偷偷地跑回铁心桥，蜷成一团。夜凉如水，桥上的条石板也冰冰的。后半夜熟睡后，我梦见了银枪白马，马蹄声疾。我听到了肃杀的战吼。在无边的黑暗里，我看到桥头挺立的青龙偃月刀光芒万丈。蓝蜻蜓在空中飞舞，我的断头村亮如白昼。
又过了若干年，我才有幸读到了海子的诗句：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是被桥栏上流淌的露水打醒的。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回桥南初中真的要砍掉了。全乡只保留一个中心初中。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学期，我得到中心初中去完成学业。虽有些留恋，我还是挺乐意的。换换老师，也可以换换脑子。但我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村民们自发组织，要到乡里去请愿。乡里不答应，那就去县里。
我很是吃惊和感动。砍初中的事已经风传了两年，当时桥北的人，尤其是李姓，听到之后是幸灾乐祸的。没成想真的要砍，大家倒是一条心了。请愿团由村长亲自率队，连日来一直在筹划布置。但那天他们刚刚集聚在村口的白果树下，就给乡里的人拦住了。同来的还有县里的人，呼啦啦一大帮子。乡长花了五分钟逐一介绍，好家伙，带队的竟然是一个副县长。断头村好像从没来过副县长这个级别的干部。村民们敬畏之余，更加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乡长还要啰嗦，副县长一挥手说，还是我来给大伙儿唠唠吧。
“乡亲们，我晓得大家为什么请愿，也理解大家。可你们晓得，别说一所初中了，连我们县也得撤了。”
“县也要撤掉？”
“是的，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县就要撤县建市了。”
“建市，那咱们有啥好处吗？”
“好处多了去了，首先，乡亲们再也不是村民、乡民了，咱们都一样，成了市民了。”
“怕是你们当官的市长、市委书记叫得欢吧。”有人躲在人堆里怪叫，引来一阵哄笑。
乡长循声冲去，给副县长扯住了。副县长笑道：“这倒也是，可以虚荣一把了。唉，不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合并学校主要还是要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我想这一点大家不会反对吧。另外，我听说断头村还有一所村小，我是分管教育的，当初的设想，是村小和村初中一起撤的。也正是考虑到大家的心情，村小才暂时保留下来。我这么答复大家，应该满意吧。”
还没回过神，乡长和随行的人就一块鼓掌了。掌声如潮，村民们也不由自主地拍起手。
当然，断头村人也不是不讲道理，想通了也就罢了，大家议论得最多的还是撤县建市可能带来的变化。后来发现，变化最大的仍然是县城。村外呢，连接各村的路都改造成水泥路面，叫做村村通。村里呢，不是石头路，就是砖头路，破烂不堪，一下雨就泥水飞濺。于是又引来一场辩论。这回辩论的意见有三种。一是响应上头号召，一律改造成水泥路与时俱进；二是统一做成碎石路新旧结合，以桥南的人为主；三是统一做成青砖路，古为今用。这当然是桥北的看法了。反正赵李两姓始终各执一端，一方拥护的，必定就是另一方反对的。 那阵子，洗衣的、做饭的、挑粪的、打桑叶的、男将们打牌的、婆娘们吵嘴的、絮说的都是这件事。就连炊烟与雾霭里，人们的梦境里，都夹杂着这样的论战与呓语。可惜那时我已经离家，到另外一个镇读高中了。我只能在大星期，也就是星期六早上步行回家，星期天下午匆匆步行回校的间隙，从母亲那，从同村的伙伴那里，听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自然难以完整。但我没想到辩论的结果，赵四那丫头竟然起了主导作用。
上阵父女兵，是赵木匠，也就是赵四父亲挑的头。赵木匠说，要是搞水泥路，砍树秧树不算，各家都要掏腰包吧。再说了，没了碎石路和砖头路交叉拱着铁心桥，咱们村还是断头村吗？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尤其要各家分摊，大伙儿还是有些犹豫。赵木匠又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把碎石路和砖头路都拾掇拾掇，补一补，夯严实，出点力气还是可以的吧。一句话，赵木匠认为一切从简，保留原样最好。不过别人也不都是呆子，桥北李家的人说，“赵木匠呵，亏你还是吃百家饭的，你还差修路那点份子钱吗？”桥南的人也听出味道说，“赵师傅怕不是差份子钱吧，怎么听着像和稀泥呀。”
“就是嘛，一色的青砖多齐崭。”
“嗬吆喂，碎石路也整刮呀。”
眼看又要乱了，赵四丫头突然一蹦三尺高，扔了棒棒糖，“呸”了一声说，“你们还是大人呢，亏你们好意思。”不待众人反应，赵四道，“你们不是说来自盛唐吗，还有你，你们赵家的，不是口口声声大宋的吗，现在咋就全忘了，乱改老祖宗留下的路呢。”乱拳打死老师傅，赵四丫头一阵乱枪乱放，扫射得赵李两家老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缓过劲，又觉着和一个细丫头说理，有失身份，何况也无从反驳人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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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赵四已经不小了，读初中了。修路一事从此不了了之，再无人提起。既然老祖宗留下的都不能变，这也意味着断头村还是断头村，不会大拆大建。我是暑期放假，才晓得详情的。我非常崇拜，且好奇赵四的勇气。换了我肯定不行，我很想问问赵四，当时她一冲之兴，是出于替她老子帮腔呢，还是真的有见识呢。但我知道，赵四不会回答我的，甚至连白眼也不会给我一个。我越是想问，越是不敢去断头桥，更别提锯木厂了。自找难堪，那不是傻子吗。
为了斩断自己的这份念想，我在家只呆了两天，便出去打工了。开始是经高中语文老师沈先生的介绍，在乡政府党政办打打杂，弄弄电话记录，整理一些文档资料。每天骑车，早出晚归。干了个把星期，我想这样不行，天天来回断头村，难免还会碰见。我又到小县城的水码头卸货，晚上就和门房老头挤住在一起。我没命地干活，为的是让自己筋疲力竭，不再想事，可以呼呼大睡，也可以为母亲分担分担。至少，高中期间的教辅材料费我得自己解决吧。
母亲并不知道我换了活儿。她还一直以为我在乡里呢。毕竟在政府干，说起来好听些。我没告诉她，是怕她不允，也想到时给她一个惊喜。我想像着假期结束前，回到家中，把结算的工钱交给她的场景，睡得更加踏实了。白天干活累是累了点，但我一挨床翻个身，马上就睡着了。然而我越累，体力恢复也越快，经常凌晨醒来，口干舌燥，就着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然而再次躺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瞅着窗外的星星。有一夜没有星星，只有风吹树枝，枝刮窗户。不多会儿，下起了雨。突然间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已经离家十来天了，母亲还蒙在鼓里，她会不会想歪了，会不会认为我和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一个样？
我想起母亲偷偷以泪洗面的日子。她以为我不晓得。我就装着不晓得。哭完抹抹脸，母亲照样下田，笑眯眯地和村民唠叨。事實上，和我们母子唠叨的人极少。天长日久，村民们也不知道和我们说个啥。劝慰是无效的。提起那个男人，怕我母亲伤心。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痛骂那个男人一顿，更加担心母亲脸上挂不住。现在，我也离家了，母亲独自一人了，她会不会误以为我长大了反而想不开了呢。我要是想不开了，没了，她会不会同样想不开了呢。雨嘀哒嘀哒，仿佛打在我的脸上，又流淌到我的下巴、胸口，变得热乎乎的。
我向水码头的搬运工头请假一天，打算回家一趟。工头说，“这两天货太多了，还得招人呢。”我说，“实在不行，那我就不干了。”
“你这么突然，可是要扣工钱的。”
“扣就扣吧，反正我要回家。”
“理由呢？”
“我要看看我妈，她还不晓得我出来干这个呢。”
工头舒了口气说，“行了，你回去吧，虽说你好强，可就不是干这个的。”临了又说，“放心吧，臭小子，工钱不会少你一分。”
我给母亲买了一身衣裳，给自己买了几本书，还买了两个水果罐头。母亲最喜欢吃这个。一口气骑了两个钟头，母亲还在田里。我洗锅做饭，烧了个蛋汤。我也只会做这个了。
母亲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悲愁。看到家里收拾过了，桌上饭菜热气腾腾，她露出欣喜。一边吃，一边说，“我还是头回吃小伙做的饭呢”。这话更加让我惭愧，我赶紧低头扒饭。可惜连这也是我孝敬母亲唯一的一次机会。第二天，我就给她赶进房间，看书，做作业了。“你就不是做这个的。”她坚定地说。她的话和那个工头一个口气。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半个月，直到开学。这期间，村里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至于那个赵四，更是忘在了脑后，恍若人们常说的，我好像生活在天上。后来，听母亲说，村里人倒是问起过我。他们一直以为我还在乡政府帮忙。母亲支支吾吾的，不置可否，更加令人高看一眼。大家议论说，张家这小伙，还没上大学，就混到乡里了，将来的话，还不晓得要爬到啥台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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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返校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听到母亲已经睡实，我披衣，悄悄开了门。
走在碎石路上，两旁树影摇荡，一只夜鸟掠过我的头顶，钻进小河对岸的椿树丛里，才发出一声怪叫，闷热的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茼蒿的香味。
走近断头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扶栏而上。我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像是害怕惊醒了神灵，阻止我的灵魂重新上岸，重新回到人间。 过了桥，踩到青砖路上，我如获大赦，胆子也大了。我跑得飞快，几乎脚不点地，衣裳也像翅膀一样张了开来。这次是担心神灵懊恼，再次把我揪回去。
一路狂奔，大汗淋漓，远远地看到灯火通明的家具厂，我的心也完全踏实下来。
门房老头也姓张。估计他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走进厂门时，他只是抬了抬浑浊的眼，又盯着那台黑白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一场球赛，他难道对足球感兴趣？我没去锯木车间，而是径直走向后面的库房。也许，张老头把我当作厂里的小工了，这都是在水码头装卸货物带来的好处。
库房在家具厂最后一排。其实就是个杂物间，平时也少有人来。只有当刨花和木片堆放不下了，才有人来打包运走。库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黑糊糊的。墙上有两个锈蚀的钢窗，靠左的窗框上，反射着外面打来的光的暗影。我摸着黑往里走。看来我的运气不错。木屑的味道很快填满我的胸腔，越往里去，这种感觉越是强烈。稍稍嗅嗅鼻子，便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我还是忍住了。返身把门掩上，再次走过来时，碰到了一只站立的麻袋。它只比我矮半头，但腰身粗壮魁梧，几乎抱不过来，像个饱学之士和圆桶武士。这是炎热的夏末，麻袋上有些潮湿，库房里的刨花香倒是干燥和浓烈。借着那光的暗影我继续往里，直到一个角落。我过不去了，那里堆着大片的刨花。我搓着手，双腿战栗。闭上眼睛，伸展四肢，我缓缓地扑上去，以免被刨花里的木片戳伤。虚浮的刨花随着我的身体慢慢下沉，它像棉花、像羽毛一样轻柔。那种感觉奇妙极了。下沉到一定程度，就不动了。刨花垫子软绵绵的。此刻，身体四周的刨花像大片的水母一样，慢慢地吞噬了我，把我包围在黑暗之中，如同深海长眠。我浑身是汗，刨花也像水母一样，轻轻咬得我痒痒的，舒畅得几乎想叫。当然不能叫。我趴着，头脸全埋在刨花垫子里，深怕这温柔地拥抱着我的陌生人会跑掉，弃我不顾，也怕轻咬着我的宽大手掌不再搓痒我。汗水流到刨花里，加重了温暖的味道，泪花也奔涌而出，这是少年人莫名的忧伤与欢乐。泪眼模糊，我知道我今晚一定能在这里，在断头村的桥北睡个好觉了。
一只蚊子飞来，嗡嗡嗡地叫嚣着，我知道，是那种长脚蚊子，它们不仅腿长，喙也很长，能够刺穿衣服。现在，它的叫声引来了另一只蚊子。它们一边议论，好像是在为了分赃而谈判，一边从我的腿脚游弋到我的头部，可就是迟迟不下口。的确，现在的我就是一只书虫——如果这些刨花真会送去造纸的话——它们也许觉得吸我的血有失风度吧。其实我倒是想着给它们吸上一两口的，能够让它们吸饱喝足，也显得我于小小的生灵有些许益处。可是它们盘旋一阵后，就嘀嘀咕咕地飞走了。接着又有几只蚊子组团而来，叫嚣声也越来越响，如同马达轰鸣。但每次失望的不仅是它们，还有我。像我这样一个少年，连蚊子都懒得吸我，还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活着还有什么劲呢。窝在海水般的刨花里，我听到了自己在梦中的呜咽。
“哟，还哭了，你哭个啥呀。”说话间，一只小手拍拍我的肩头，隔着刨花。
“我哭了吗？”
“是呀，你哭了，哭得很伤心，蚊子都懒得理你了。”
“我高兴。”
“哭好像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事吧。”
“我高兴了就哭。”
“那你说来听听，碰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这么一哭，哭得那么尽兴，弄得我也想哭了。”
“你也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没有高兴的事，但一看到别人哭，我也想哭，现在你說你高兴了就哭，那你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让我也高兴地哭一哭吧。”
“我高兴，你哭个啥，算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别这么小气嘛。”
见我不理她，小手又拨拉过来了。这回她直接扒开了刨花，推推我的脑袋，又用手背碰碰我的脸。她的手凉丝丝的，我立刻醒了。转过脸来，我看见窗子下面，待着一个黑色的剪影。在光的暗影映衬之下，现出淡黑的模糊的面容。
是赵四。不是梦。真的是赵四，她淡黑模糊的面容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梦中访客。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爸在厂里呀，轮到他值夜班。”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
“我看见你进来的。”
“你一直跟着我。”
“是呀，我想看看咱们的大学生要做啥坏事。”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看到我做坏事了？”
“是呀，我看到你哭了，我没想到你还会哭。”
“我哭了吗？”
“就是，你哭了，你不仅哭了，还不承认。”
“好吧，你继续转吧，我得走了。”
“不许走。”
“不走，还能做啥。”
“你想做啥就做啥，这里又没人。”
“你说我哭了，我哭也哭了，没啥可做的了。”
“不许走，你走我就叫。”
“那你叫吧，大声叫，最好像长脚蚊子那样叫，这里又没人。”
“我就叫嚷你欺负我了。”
“我怎么欺负你了。”
有那么片刻，她一声不响了，好像在琢磨什么。突然，赵四的手又伸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摸到我的手。随之，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她身上扯去。一触及她的身体，那么柔软，我就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也仅仅是片刻工夫。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来，好像给刺猬扎了。我的手上汗渍渍的，却香，不知是她的香，还是刨花的香。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这样，碰都不敢碰她。然后她哭了，哭得很小声、很委屈，好像我真的欺负了她。她一哭我更加心慌意乱了，我说你哭啥，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她哽咽着说。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你就是讨厌我，要不然你不会这样做。” “我哪样你了，我都不怎么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你肯定讨厌我，像他们那样。”
“他们？”
“他们不是说赵家的，大宋朝的女孩子，生来都是妓女吗？”
这都哪跟哪呀，我完全被她的话震晕了。见我不作声，似乎默认了她的想法，她再次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如春潮带雨，悲愤之极的样子。我知道，再待下去，什么都说不清了，事情也会越来越糟。还是赶紧撤吧，我慌慌张张地逃跑了，经过那圆桶武士时，还给绊了一跤。
7
多年以后，偶尔想起赵四时，我才觉得自己不懂事。我应该劝劝她，劝慰她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能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姑且不说，至少让她好受一些。可是我竟然把她撇在那个黑屋里独自流泪。我不知道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有多大，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踏上了返校的路，仿佛是在逃离村庄，仿佛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怕给赵四拦住。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冲动之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的。昨晚就是例证。还好，母亲对我夜间的行动毫无觉察，只是一个劲地叮嘱我要用功，别扯心。
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见过赵四，但我还记得她的哭。她哭的时候像是得了重感冒，奄奄一息，不像是装的。录取通知下来，照例要请全村的人来大吃两天。这件事其实不用我们自家操心。断头村头一回出了个名校大学生，张罗宴席的人特别踊跃，尤其是赵李两大姓，握手言欢，把酒谈笑。母亲终于露了一回脸，被众人包围着，甜言蜜语地浇灌。可就是在全村都洋溢着欢乐祥和，庆祝我榜上有名的日子里，我也没有见到赵四和她的父母亲。更奇怪的是也没人提起她。推算一下，赵四也应该上高一了吧。在另外那个镇的高中，我同样没有见过她。要知道，高三年级是独立于高一高二的，连厕所也是独享的。但现在我考虑的是，赵四为什么躲着我，她是因为那个夏夜拉扯过我难为情呢，还是因为我的拒绝而记恨，亦或是对她来自大宋王朝的出身耿耿于怀呢？如果是最后一点，那就无法理喻了。我再次想到了她哭泣时重感冒的样子。
村宴之后，我下地干活，母亲不让。我说我这一出门读书，就没机会帮你了。我说，我现在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还是出出汗好受些。母亲拗不过我，就留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准备我入学的生活日用品。
这天从地里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拿起筷子端起碗，母亲坐在我对面，没动。我打算拣一块臭鱼干，母亲咳了咳，脸色也严整起来。我只得放下筷子，垂手坐直，“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本来想等你吃好了说的，饭后呢你又要睡。”
“我听着呢。”
“听说你欺负赵四了。”
“听说，村里人说的？”
“我问你话呢。”
“我欺负赵四，你信吗？”
“我不信，可大伙儿都传开了。”
“她不欺负人就好了。”我嘀咕道。
“这么说，你们真的接触过。”母亲倒是很警觉，一下子抓住我的话茬。
“妈，你说，这阵子复习高考，我什么时候在村里逛过。”
“我不是说的现在，”母亲说，“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想问问你，你又不着家，也怕影响你。”
“你早就听说了，怎么现在才问。”
“我不是说了嘛，现在不问，你去念书，再没机会问了。”
“是不是村里都传开了。”
“我也奇怪着呢，两年多前的事，现在怎么突然传开了，口风也不一样了。”
“不一样？”
“人家看见你有天晚上去家具厂了，也看见赵四了。你是溜出来的，赵四是捂着脸出来的。有这事儿吧，小伙。”
我沒吭声。
“不过当年大伙儿提起这事儿，是取笑逗乐的，谁也没当真。现在咋又突然说开了呢，还有鼻子有眼的。”母亲喃喃自语。
母亲不明白，我明白。难怪赵四一家都没出席，莫不是还等着母亲去拜访他们吧，最好请上媒婆一起去。不管是不是赵四的想法，我对她的好感都荡然无存了。我宁愿相信她是羞涩，也不相信她阻拦家里人来。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同样是我不愿看到的。赵四一家的作派还有村里的传言，仿佛造就了一个既成事实，无法解释和抵赖的事实。这也太下作阴险了吧。
“儿呵，我告诉你，你要是欺负了人家姑娘，就得负责。”
母亲的意思我懂，我绝不能像父亲那样，一去无影。我点点头说，“放心吧，妈，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以后也欺负不到她。”
母亲一听，摆摆手道，“你是我儿子，我信，吃饭吃饭，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我是想在家好好帮帮母亲的。现在这样的局面，只能促使我提前报到，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母亲有些担心。我说妈呀，我都不怕，你怕个啥。我说我迟早是要去报到的，早去晚去都得走，你忘了我那年在城里打工的事吗。我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不要你操一点心。这一说，母亲不依了，泪也下来了。母亲说，“儿呵，你翅膀硬了吗，妈的钱也不要了吗，那妈还累死累活忙乎啥，不都是为你上学吗。”我只好安抚她，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儿子长大了，她不需要那么累了，不然，一个人累死累活一辈子，还有啥指望呢。
8
我这一走，就是两年。放假过年都没回家。不回家，除了碍于赵四，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个男人突然回来了，就像当年他突然离家一样。我不想见他，见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是的，他是我的父亲，这改变不了，可是我开得了口吗？父亲、爸爸，这样的词语早就从我的语音系统里删除，我怎么发得出声来？
母亲倒是理解我，从来没有勉强过我。我反而有些担心她。我不知道她是怎样重新接受父亲的。她就没拒之门外吗？尽管他们如期给我寄钱，但我总是过段时间，把我的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寄一部分给母亲，或者给她买些营养品。只能这样了。接受意味着彻底原谅了父亲，或者说母亲念着旧情，也或者父亲不回来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也罢，那个男人回来了，母亲至少不用再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了。我甚至想到，母亲当年还那么年轻，从没考虑过再婚，也没听说过她在村里村外有个相好的，除了顾及我，难道是坚信着他会回来？然而这一切猜测也好，现状也罢，并不意味着我就应该原谅他，更不用说了解他的苦衷了。 大学第二学期，我有了个女友。赵四身影在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到了第三年寒假，我还是回去了一次，因为我们那个县级市再次调整，划入地级市，直接合并为一个行政区了。郊县变城区，原来的断头村转眼成了一个城中村，面临着史无前例的拆迁。母亲在电话里说，断头村周围盖满了楼房，小伙呵，你再不回来，怕是要找不着门了呢。母亲的说法有些夸张，我怀疑她不好直接说想我，反而露馅了。
说实话，断头村拆不拆我真的无所谓，也不是我能阻挡的。将来，我是不太可能回村里工作、居住的。但我要回去看看断头桥，看看家具厂。如果说断头桥维系着我的生命之舟，家具厂的库房就给我带来了隐秘的幸福。我沉默半晌，对母亲说，你们拿主张吧，只要给你们一个窝，怎么拆都行。
“那可不行，”母亲断然说道，“你才是一家之主，我们能活几年，不管你走到哪，将来这房子也是要留给你的。”母亲的语气，让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不管走到哪，我都得想到，我是有母亲的，母亲是我的屏障。但母亲又道，“他说了，一切都等你回来决定，你是大学生，我们能明白个啥。”靠，原来母亲断然背后，还有高人指点着呢。
我是腊月二十的黄昏到家的。母亲已经做了晚饭，我在火车上和她通过话。我不得不承认，母亲没有夸张。短短的三年，断头村面目全非。一边是拆拆拆，一边是建筑工地，到处都是卖房子卖商铺的广告。如果不是因为尘埃中灰头土脸的断头桥，我还真的不敢相认呢。现在的断头桥，又低又矮，桥的一角，堆了不少建筑垃圾。另一角，有个脏兮兮的垃圾筒，空的。家家都把垃圾倒洒在外边，它就像一顶被遗弃的巨大的绿帽子。
晚饭是我和母亲两个人吃的。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这样的日子，从前觉得平淡无奇，现在却比较激动。母亲说，“他去东北了。”
“谁？”我疑惑道。
“还能有谁，他说去会会生意上的老朋友，昨天走的。”
是呵，怎么忘了家里还应该有个人呢？我这才想起父亲。我为我的健忘不安，又因为他不在家，免去了相遇的尴尬而舒心。想必他也是怕尴尬，或者是怕我的冷眼而避开的吧。和母亲通电话，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现在相处怎样。现在，我是应该问问的，可还是开不了口。母亲说，“你爸好像变了个人。我都怀疑他还是不是那个人。”我不响。出门远行的人回家，就是为了倾听唠叨。母亲无奈一笑道，“可不是他还能是哪个呢。你爸现在胆小如老鼠，样样事情都要我拿章程。晚上很少出去，待在家里也从不喝酒，连烟都戒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有没有提起，那么多年不回家？”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没，”母亲说，“我没问过，也没打算听他提。刚家来那几天，有几回饭后，他坐立不安，欲说不说的。我就说，困了吧，去睡吧，你什么话也不要讲，家来了就好。我说，你还晓得家来就好，再提那些絮说话还有啥用呢。”
母亲的话让我一震。如母亲这样的心态，我是做不到的。我讪讪地摸摸鼻子说，“我出去转转。”母亲说，“转啥转呀，这黑灯瞎火的，都下不了脚，你还是明天转吧。”我说，“我就随便走走，下不了脚就家来。”母亲执意要我带支小手电，提醒我多注意脚下黑处，别让钢筋楼板剐了腿。“外面乱得很，”母亲说，“小偷小摸的也来了，经常有人家丢东西。”我穿上外衣开了门，母亲又拉住我，朝东面指指手，“那边别去。”
“怎么不能去。”
“我叫你别去就别去。”
我就没想往那边去。我要去的是桥北。小心翼翼地过了桥，才发现桥北几乎拆光了。青磚路自然不见了。新砌的一排排房子都还空着。桥北的人呢，全都消失了，还是搬到了另外一个星球？我在还没成形的小区里瞎转悠了一圈，只遇到两条狗，一只小花猫。它们警惕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擅自闯入了一片无主之地。不用问，桥北的人不是买到别处去了，就是租到别处去了，等着这个小区的新房落成装修呢。我没有再走下去，也无法再走。
回到桥南，我一直向东。这里散落着一些暗淡的灯火。很快，我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过来了。那些杂乱的临时搭建的出租房门口，总有些女人或站或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嗑着瓜子闲聊着。看见行人，就飞眼招手，小声问，“敲背吗？”原路返回有些狼狈，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目不斜视。走过最后一家洗头房，一个老男人正好出来，裤扣敞着，踉踉跄跄的，骑上门前的电动车。
母亲正在接电话，见了我赶紧挂了。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打转。我以为她在告诉那个男人，我回来的消息，她却说是拆迁办的人打来的。
“他们天天晚上过来，”母亲说，“不知道今天怎么没来。”
“天天来做啥？”
“做工作，讲政策呀，他们都是包干到户的。”
“那负责我家的是谁？”
“小苏，安监局的一个干部。小苏蛮好的，来了也不说啥，不像有些干部，连哄带骗，骗不了就吓唬人。小苏来了，就坐在一边，掏出一支烟，你不抽他也掏。小苏自己也抽，一支接一支的。小苏就这点不好，我们也不好说他。临了，要走了，小苏才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有没有什么要求。”
“那你有没有叫他明天来办？”
“我只说你回来了，他说明晚过来。”
隔着堂屋，我和母亲睡在各自的床上，声高声低地聊了一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想起了什么，又迷糊着问一句，那边居然也有回应，似梦非梦的。原来，桥北拆光，是政府分步推进的意思。桥北的人心也比较齐，没什么废话。桥北和桥南是两拨开发商，有比学赶超的劲头。
“咱们桥南的人怎么了？”
“唉，他们不是和拆迁办的人啰哩巴嗦，就是一家子人自己都谈不拢。”
9
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看我的表情有些怪异，好像窥见了我的某个秘密。
“妈，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
“没，你还这么看着我。” “你没说梦话，不过下半夜，你突然问起赵四呢。”
“赵四，我会说到赵四？”
“是呀，小伙，你老实说，昨晚上你到桥北转，是不是想找赵四了。”
“妈呀，你想什么呢，我要是想找赵四，还到现在，还能瞒着你吗？”
“我想也是，那你有赵四的消息吗？”
“没，三年了，我都没家来过，哪有她的消息。”
母亲点点头。听她话音，有些不对劲，我一惊，道：“妈，你什么意思，赵四怎么了？”
“这么说你真不晓得？”
“晓得个啥？”
“你出去读大学的那年秋天，赵四也出去了，高中也不念了，说是到南方打工去了。”母亲说，“赵四这一走，就给她家里通过一次电话，再也没信儿了。赵四爸妈都急疯了，找人一趟一趟地外出去寻，趟趟白跑。桥北拆光后，赵四家里没要安置房，拿了补偿款，说是要买到市里去。到底有没有买，不晓得，他们算是彻底搬离咱断头村了。”
哪里还有什么断头村呵。我没接母亲的话茬，而是想着大雁一般南飞的赵四，她这也是一去不回头的意思吗？午后，我再次过桥，穿过凌乱的空荡荡的小区，来到家具厂门口。大门紧锁，里面却有不少工人，一些人在打牌，一些人拿着斧子、凿子警惕地盯着门外。家具厂也在拆迁范围内，听母亲说，这块地补偿起来不是个小数。看来是进不去了。果如母亲所言，离厂门不到二十米，堆叠着不少三合板刨花板，旁边站着两只油桶，一只圆桶武士般的麻袋。这些是用来应急的，一旦强拆，他们就会在板材上倒汽油，麻袋里的刨花就成了引火燃料。
历史擅长和我们开玩笑，与我们的想像总是颇为出入。刨花香于我而言，就是故乡的味道。难道这一再让我迷醉其中的刨花真的要在熊熊烈火中绽放飞舞吗。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多年前的夏夜，在库房里，如果飞来一只萤火虫，如果有米粒之光照亮赵四美丽的脸蛋和雪白的肌肤，我还会甩开她清凉的小手，逃之夭夭吗？那一时刻我真是铁石心肠啊。如果我没有逃走，历史的细节又将如何改写呢？也不知道，赵四是不是还抱着那可笑的想法。在断头村，赵李两姓的辩论由来已久，难免在赵四的心坎上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如果她还那么想，那么，高中辍学，除了会唱歌，毫无一技之长的赵四，一气之下，前往南方能干些什么呢？这么想着，我的心情沉重起来。赵四与我毫无瓜葛，她这样做又似乎因我而起，泼水难收，我更加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了。
10
晚上七点半，小苏如约而来。小苏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显得格外老成。坐定，小苏照例掏出烟，我没接，他自顾抽。待他抽完一根烟，我请他把协议拿来。小苏犹疑道，“你们想好了吗。”我说，“没问题，今晚就签了，省得你跑来跑去的。”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小苏有些不好意思，他比划着说，“我给你们争取了一下，六千，再多就没法子了。”
“苏科长你放心，”我伸出手来说，“我们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小苏并没有拿出协议的意思，他问我们要房子还是要钱。
“当然要房子了，就近安排吧。”
“那好，房子挑好后，如果有余款，会及时打给你们的。”
“嗯，那就签吧。”
然而小苏还是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像我们在要挟他。
“还有什么事吗，苏科长。”
“小张，我知道你是大学生，还不是一般的大学生，可这协议是有法律效应的。”
“我懂的，我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我当然相信你，”小苏说，“但这协议是要户主签的。”
我明白了，户主应该还是小苏没有说出口的老张。老张去东北了，他这是要摆我们一道吗。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小苏想了想说，“代签也不是不可以，征得户主同意就行，能联系到老张吗。”母親点点头，点点头又拿眼瞅我。我本来也有此意，小苏这么一说，我反而有些不舒服了。
“苏科长，你的意思是，如果户主一辈子不回来，这房子你们一辈子都拆不了吗？”
小苏见我来了火气，连忙赔上笑脸说，“也没那么严重，小张，你想多了，我这不是希望别节外生枝吗？”小苏说，“小张呵，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肯定也不想我们这些做事的小人物两头不落好吧。”
面对小苏的乞怜，我有些心酸，尽管我知道他是在故意示弱，还是有些不忍。想他也是一堂堂国家干部，能对我这个学生仔低调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要是换个处境，和他倒个个儿，我可能做不来，就是做得来，他也不一定理我。
“算了，妈，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打电话给他，至少我可以证实一下，他到底怎么想的。母亲进房，打通电话，嘀咕了几句，便叫小苏。小苏赶紧奔过去，接过话筒，喊了声“老张”，然后便是“嗯，嗯，好的，嗯，好的，好的”。他恭敬地把话筒递还给我母亲，没忘了说一句“谢谢婶儿”。小苏红光满面，痛痛快快地掏出协议，反复提醒我看细一点。我问签在哪，便在他指点的地方签上大名和日期，又让母亲摁了手印。事情了了，小苏又要发烟，人也好像年轻了几岁。我要送送他，给他拦住了，他像一只鸟儿，刷地飞入茫茫夜空。
11
虽说和母亲团圆，得偿所愿了，这个春节我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有些闷闷不乐。一想到我的出生地即将凭空消失，且眼看着正在消失，心里就不是滋味。小苏离开后，我就没有消停过。我从前屋走到后屋，再从后屋跑到前屋。我走进空荡荡的羊圈、猪圈，走进如今闲置只能摆放农具、喷雾器的蚕室。我的鼻子嗅到一股夹杂着蚕砂的铁锈味。我的耳朵有些耳鸣，隐隐传来母羊和猪仔的唤叫。然后我走近桂花树，走近杮子树、枇杷树、石榴树、梨树，也没有忘记抚摸一下冬青树。我相信，它们也在看着我。风吹枝摇，是他们暗暗的称许。
就着晦暗的星光，我找了很久，才来到低矮的樱桃树前。这个季节不属于樱桃，但我在家生活的那些年，院子里只有樱桃与苹果树。一定是老张回家后，闲得无聊，砍了果实不爽口的苹果树，换栽了别的果木。看来老张回来，也不完全是甩手掌柜呀。不知不觉，我对他的称呼，由“他”、“那个男人”变成了“老张”，且非差评，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当然，如果他的存在，使母亲能够开心，我舒不舒服又有什么要紧。母亲有了老来伴，还是原配，有什么不好呢？稍稍奇怪和遗憾的是，我再怎么走来走去，都没有感受到那个男人回来了的丝毫气息。家里也没有他的丝毫痕迹。我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可能去母亲房里翻箱倒柜地查看。要不是母亲说得逼真，我都怀疑有没有这个人。 在老家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在院子里晃悠，走走停停。我拍下了楝树杈上的鸟巢和屋檐下的燕窝，给月季浇了点水，还在鸡窝里清理了一通。做这些毫无意义，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足不出户，如同高考前后的那个夏天。院子外面的世界是村长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见到现任村长。母亲说，“村长只是第一次带拆迁干部挨家走了走，就再不露面了。”
“为啥。”
“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呗。”
“上面的干部喊他，他敢不来？”
“他可以躲啊，不是说去省城了，就是丈母娘病了。别的没辙，借口还能没？”
见不见到村长也无所谓，日子显得更加宁静。然而我所期望的宁静注定只是奢求。只过了一天，张家签了协议的消息就传开了。第三天开始，我们家变得门庭若市。先是来打听我们得了多少补偿。我说我们没要钱。
“那给了多大的房子呢。”
“还没定。”
“怎么可能没定。没定怎么好签呀。”
“难不成还有变卦。”
“那倒不至于，只是字一签，你只能随他们玩了。”
“是呀，世间的事都一个样，你不玩他，他就玩你。”
“政府办事可能会拖拉一点，总不会说了不做也不算吧。”
“政府我们当然相信，可政府的事也是人做的呀，你能保证开发商、评估公司、村委会、拆迁干部和拆迁工程队之间没有交易吗？”说这话的，是戴着老花眼镜的赵老师。印象里，他教过我小学三年级。
“是呀，就说咱们村长吧，一直不给我们出头，肯定是拿了好处做好人。”说这话的年纪更大，我有些面生。旁边有人介绍，陈局长在工商局干了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经过。满头花白的陈局长连忙更正，“科长，是科长。”我不得不告诉他们，我挑的房子就在附近的清水园。这样的辩论实在没有必要，早点打发掉他们，图个清静。
“多大面积。”
“一百二吧，也可能是一百三，我不太清楚。”
我话音刚落，就有人杀猪般地嚎叫起来，说小张，“你这回亏大了，你这么大的院落，这么多的房子，还有装潢，怎么可能就这点面积呢。”
“是呀，你不会哄我们吧。”
“我哄你们有意思吗，到时你们又不是看不到。”
“那还真是亏大了，小张你一直待在学校里，社会多复杂呵。”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比如退休的陈局长或陈科长，原因有二：一，现在的大学生不比从前了，学校也不是从前的学校了；二，多年前，小张还是高中生，就在乡政府党政办干过一阵子，没准人家有门路哩。
我暗暗心惊，这陈局长或陈科长果然了得，退休不赋闲，我的底细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话言之中，我签这协议另有隐情，说不定是得了什么好处的，要不然会这么痛快？
赵老师也不糊涂，他摆出一副师尊的样子说，“小张呵，你是我培养出来的，不仅是咱断头村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你说说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敢问赵老师，还有啥别的说法吗？”我恭恭敬敬道，“我只是想，反正是要拆，房子，或者钱到手了，才是硬道理。”
“你担心迟则生变？”赵老师一听，陡然变色。
“莫非还有什么内幕消息？”陈局长或陈科长也一脸的凝重。
“怪不得，桥北的人分分钟就答应签字了，分分钟就拆光了，这是抢得先机呀。”
“奶奶的，咱们桥南的人这都什么脑袋呀。”
我一句话表达不清，他们就完全想歪了。可这事儿怎么说得清呢。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刚回来，到家没两天，政府既然规划了拆，那就肯定拆，二老不是党的干部，就是知识分子，可不能听谣信谣传谣呵。”
“那最后，他们到底加了多少钱给你？”赵老师问。
这个老家伙竟然没忘了刚才的追问，且往你肉里挖。我有些心虚，也不晓得其他住户有没有得到什么加钱承诺，但我不能说，至少不能从我嘴里吐露出来。我要是说了，对不起小苏事小，炸窝了就搞大了。我迟迟疑疑地说，“没有呵。”又装作突然醒悟的样子，“赵老师，签字前难道还有添头吗？”
好在赵老师没有再紧逼，他只是诡秘地一笑，退到一旁。我不知道他的诡笑，是在替我隐瞒，还是了然我的心思。“小张呵小张，江湖险恶啊。”陈局长或陈科长倒是语重心长，听来很是受用。但他伸出惨白的枯枝状的手，指着我，指甲还那么长，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让我很不爽，甚至有些恶心。他继续指戳着我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和村里人商议商议呢。”
“怎么商议？”
“同甘苦共进退呀。”
“那你们商议了吗，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小张你怎么说话呢，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的房子我作主。”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吃虧吃苦我都认了，不好意思呵各位，现在我要吃茶了。”
12
我终于爆发了。事实上，我一爆发就立马后悔了。毕竟，我随时可以拔腿闪人，可母亲还住在这里呀。往后她和他们怎么处？我一年轻后生，学无所成，却出言不逊，有失风范，他们又会怎么看母亲呢？可是我忍不住了，有些事情，大道理我们都懂，到了节骨眼上，就是个性使然了。难道在我的性格当中，也有暴力的一面？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击退他们。几乎天天有人找上门来，指责我，谩骂我，怪母亲把我惯坏了。“棒打出孝子，”赵寡妇说得特别刻薄，“张家小伙向来没人管，别看他不言不语的，鬼着呢。”她这是在说我没家教。被人骂到这地步了，我照样置之不理，充耳不闻。我晓得，我只要一张口，就有无数张嘴巴等着我，倒不如装聋作哑来得轻松。再说，这也不是我想要的辩论，完全是泼皮无赖的作派，偏偏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泼皮无赖。
我怀念起少年时代，那时赵李两家争论不休，我是个优秀的旁观者，两不相帮。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还无从说起。我住桥南，偏偏是桥南的左邻右舍，和我家作对。我知道，贪欲与自私是我们身上的脓疮，既然任何说辞都起不到狗皮膏药的作用，那我就将沉默进行到底吧。我也明白，大家的贪欲和自私情有可原。房子被拆，家园被毁，从此各奔东西鸟兽散，断头村以后只能出现在方志里，谁还能没有点怨气呢。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们。断头村尚未彻底消失，我已经被他们排挤在外，好像我是个捡来的孩子。我只是感到对不起母亲，让她难受了。 最后几天倒计时，我几乎如坐针毡。不成想，他们突发奇招，还是将了我一军。
这回来客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颤颤巍巍的。赵老师亲自陪同，我就不便推托了。
老人姓韩，十年前从渔坝村远“嫁”到断头村。韩老头和本村的李香香沿小长大，可谓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可韩老头的父亲为了让儿子捧上铁饭碗，硬是把他倒插门，“嫁”给了公社粮管所所长的踮脚女儿。李香香一气之下，嫁到咱们断头村赵家。
婚后，韩老头从临时工干起，干了两年，转为计划内。又干两三年，转为正式工。韩老头在所长家，勤勤恳恳，一门心思过日子，还和踮脚老婆生了一对儿女。这边李香香在赵家也生了一女二男。双方的孩子也陆续成家立业了。
十多年前，韩老头的老婆和李香香的丈夫相继去世。断头村和渔坝村相距三四十里，两人也多年不通音讯。谁能想到，鳏寡后，他们立马搬到了一起。两家的子女倒也没什么意见，老人们住一块，不仅破镜重圆，传为佳话，且相互有个照应，还省了小的们不少事呢。
韩老头那边的渔坝村两年前就拆迁了，儿子姑娘除了补偿款，还各得一套房子，皆大欢喜。韩老头也没想过回去。偏偏去年，李香香肺气肿发作，一撒手就离世了。韩老头又成了孤身一人。好在他身子骨硬朗，没多少毛病，退休工资也不低，李香香虽然走了，赵家的子女待他还是不错的。
现在的问题，不用赵老师开口，我也明白个大概。眼看断头村就要拆迁了，这是大势所趋，说没了就要没了，那韩老头往哪去呢？赵家一女二男，本来一门心思盘算的是自个儿能弄多大的房子，现在母亲走了，却多了个老头，怎么办？没人再愿意侍奉着他了。他有钱也不行，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在这件事上，兄妹仨表现得出奇地一致。
他们也曾联系过韩家人。韩家兄妹都是知书识礼的人，他们亲自驱车来了一趟，还给老父亲带了不少营养品。然后他们当着赵家三兄妹，笑眯眯地说，“赡养老人天经地义，只是十年前，老爷子要过来，我们劝过他慎重考虑，他说他想好了，他前几十年给了咱母亲，后几十年要给你们的母亲。他说他对不起你们的母亲，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还不上也得还。父亲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好拦了，拦也拦也不住。再说，孝顺孝顺，不就得顺着老爷子吗。”
“这个我们知道的。”赵家女的笑着打断了话头。
“那你们知道吗，父亲还说，他去了就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我们倒是没听到，再说老人说的话能作数嘛。”赵家女依然有理有节。在论理方面，赵家有着先天的优势。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没当回事。”韩家女的也笑着点点头，“可父亲就是这么做的，他一次都没回过渔坝村。反倒是我们兄妹，每年都会来看他好几次，有时一起来，有时分开来。我哥比我来得还勤，这个你们也看到的吧。不回就不回吧，两年前，我们那儿拆迁，我和我哥一起来的。我们不仅没有瞒他，还再次提出，要不要接他回去，如果回，我们也好商量安置，可是他说不。他说不，你们也都在场，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照你这么说，我们当时应该劝他回去啰。”赵家老大憋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你们觉得，咱们赵家人就那么无情无义吗？”
“就是呀，我们可从来没有对令尊有半点不敬。”赵家女的也缓了口气，“就是现在，母亲去世了，我们还是待他如初。”
“我相信，也理解你们的心意，当时你们不想伤了母亲的心，我们更不想伤二老的心了。”
“可是现在，咱妈也走了，你们接他回去，想必他也愿意呀。”
“当时，他要是回去，我们可以给他要一个小的房子，住在我们两家旁边。可是你们也晓得，他不但没回，还叫我们把他的户口迁过来了。”
“嗯？”赵家兄妹一想还真是的，当时觉得他一个老头子，迁户口又不涉及耕地，迁哪不是迁呀。户口过来了，意味着拆迁的时候韩老爷子也有一份。
“有些话我们不好多说，说多了伤感情啊。”韩家男的开口了，估计他不好多说的也正是这一点吧。“可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说，”韩家男的继续说道，“父亲来到赵家后，他的退休金我们一分没沾过，也没想过沾，我们来看他，也从来没空过手。”
这话也是真的，但说出来就有点打脸了，赵家人直接给打蒙了。不过他们也委屈，父亲母亲都去世了，现在要他们把韩老爷子接住到安置房里，换了谁也难以接受呵。
13
“小张，你说说看，这事儿怎么搞。”颠三倒四的，赵老师总算讲清了原委。赵老师说，“不是我们不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拆那是螳臂擋车，可这个情况还怎么拆，拆了韩老爷子怎么办？”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都没办法，找我有个毛用呵。我心里想着，嘴里问道，“赵老师，拆迁办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他们只负责谈补偿，不负责调解。调解那是法院的事，还说即使法院调解，那也得先把协议签了，房子交了。”
“那韩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他呀，”赵老师指着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老人说，“他哪里还能拎得清呀，问倒是也问过，老头子一听，就吼道，他哪里也不去，他就待在和李香香住过的房子里。”
“对，俺哪儿都不去，我就要跟香香一块儿。”也许是赵老师嗓门陡然放大了，刚才还似睡似睡的韩老头突然醒了，一醒就站起来了，“我这是在哪，赵老师你这不是在害我吗，走，咱们赶紧走，再不走，香香的房子就得给他们掀了。”老人不管不顾，一头冲在前面，往院子外面奔，那精气神完全不像个神志不清的人。赵老师只得追上去，还不忘说一句“小张，回头我再找你”。
我还有很多连绵不绝的疑问，比如韩家兄妹真的就不管了吗。要是法院调解，会是什么结果呢。赵老师一头劲地掺和这件事又想干吗呢？不过我已经对那些可能的结果兴趣不大了。在即将消失的断头村，除了母亲，我们终将都会一无所有，断头村的历史也必将湮没于亦真亦幻的虚无之中。随之虚无的，还有赵李两家大姓，他们会像算盘珠子一样，散落到滚滚红尘茫茫人海。 可是在虚无之前，还是有人不想放过我。赵老师和韩老头是上午来的，当晚，赵家三兄妹就来兴师问罪。他们二话不说，就责问我给老头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个时候，置之不理是不可能的，视而不见更会激发他们的怒火。我说，“我和你家老爷子一句话都没讲，我根本就没机会说话。”
“那他怎么窝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是呀，打从你家回去后，他就不出来了。他说他死也要死在那张床上。喊他吃饭也不出来。吃喝拉撒全在房间里。小张你说说，这叫我们还怎么过呀。”
“各位长辈，你们也太抬举我了，你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怎么栽到我一个学生头上呵，还这么兴师动众的，有意思吗，我知道你们急火攻心，但也不能吃错了药吧。”
“啪——”我正说得来劲儿，突然挨了一记耳光。扇我的不是赵家兄妹，而是我的母亲，不仅我给打蒙了，他们仨也蒙了。
“妈——”我捂着脸，望着我妈。
我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打我干嘛。”
“我不打你打哪个？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我一心指望你学好，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都念到头里了吗。”说话间，母亲脱下右脚的鞋子，亮着鞋底又向我扑来。赵家女的赶紧拉住她，不然我还得挨揍。母亲依然气呼呼的，指着堂屋说，“去，给我跪下。”
“我跪什么呀。”
“向老祖宗请罪，关门思过。”
14
我一再对村里人出言不逊，一点不顾及母亲的感受和面子，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那天晚上，我一直跪着，一直跪到天亮。起先还麻、抖、跪不直、跪不住。后来又不麻、不抖了，如生根的树扎在地里，且心里涌动着快意。赵家兄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晓得。母亲的一巴掌让我清醒了。可是她仍然不想原谅我。我记得那天是正月初六，我的生日。母亲说，“你知错吗？”
“我错了。”
“错哪儿了？”
“妈，你讲。”
“你现在还是学生就处处争强好胜，将来怎么得了，你给我滚。”
“妈，你要我去哪儿。”
“滚回学校去，妈不想看见你。”
开学应该正月十三，我初六傍晚就登上了火车。我不愿看到母亲的痛心样，更不放心把她一人撇在家里。她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也只能服从。闷闷地，我靠着车窗，慢慢进入梦乡。车过洗马河，母亲打来电话，我才稍稍宽心。明知她不会不理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她不打电话给我，我到校后，自然也要打给她，可我打给她能说啥呢。
母亲让我放心，他在从东北回来的路上了。“小伙，你不会恨我吧？”母亲突然迟迟疑疑问，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
“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恨你呢。”我赶紧表态。
“打小我就没对你动过手。”
“你是恨铁不成钢，为我好。”
“你这么说还是在埋怨我吧。我还不了解自己儿子吗。可不这样，那些人还会纠缠不休的，索性远走高飞。”
“妈你真英明，先是苦肉计，再是走为上，这可是连环套呵。”还有句话我没说，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这样的巧合也是妈的心计吧。
“啥套不套的呵，我不懂，你走了，他们还能拿我这把老骨头咋样。”
原来母亲痛心，不是因为我对村里人粗鲁，而是痛心于我被他们指责。她舍不得我，就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可是她并不了解我为啥动不动就发邪火。只有我自己清楚，自从她告诉我，赵四走了，赵四一家都消失了，我就失魂落魄了。我不回家过年，怕的就是难以面对赵四。可他们消失之后，我更加空落、烦躁了。我回不回来，都是因为赵四。我已经无法描摹赵四现在的模样，只能回味与感受着她那小手的清凉，脑子里不时浮现出她在暗黑里精致的剪影。没有了赵四，即将消逝的断头村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15
隔天黄昏，我下了火车。女友在出口处跳跃着向我招手，并送来甜甜一笑。那一瞬间，我差点落泪。她背着双肩包，抢过我手里的拉杆箱，看起来意气风发。她仍然穿着那件绣球般的羽绒服，活泼可爱得宛如我们还是恋人。其实我们早已分手，只是没有公开。
现在，我们并肩而行，偶尔喁喁絮语后，相视一笑，继续款款前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去年冬天的那个傍晚，我并没有对她提出过分开。
然而这是清醒的错觉，我确信绝对不会忘记那个傍晚，不会忘记我说过的话。我们现在表现得如此亲密，只不过是配合得更为默契罢了。事实上，回家的那些日子，我很少想到她。间或发些短信，也是她的话更多。现在，蓦然回首，我觉得我和她已经分别了一个世纪。这又是一种危险的错觉，似乎是失而复得后的大喜过望，我暗暗提醒自己必须万分警惕。
每个星期，我们仍然见面一两次，我去接她，或者她等在我楼下。在人前，我们的亲密有些刻意。她总是抱着我的一条胳膊，和人打招呼时，她喜欢仰着脸，脑袋歪在我的肩头。这是她一贯的姿势，分手之前就这样。仿佛只有如此，周身才会流淌循环不息的幸福感。
然而在人后，又是另外一种状态了。无论是在餐馆里，还是茶室里，我们都是对面而坐。分手之前，我们总是相拥而坐的。当然对面而坐也有过。确定关系后，我们的话语没那么聒噪和繁杂了。我们很是享受在一起的恬淡氛围。可是现在，对面而坐，我们的目光总是越过对方的肩头，投向远处。我们不敢凝视彼此了，尤其是我。现在，我们的话更少了。怎么说呢，用冷淡、隔膜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肯定有失公允，更可能的情况是，两个人的时候，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个时候，我们不必表演，也不必表演给自己看。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不能让我们有所放松。我们忧愁于无法施展表演的才能。尤其是在茶室，暖气充足，她一进小包间，拉上帘幕，就赶紧解除武装，扯掉围巾，脱掉外套，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躯体，显得分外妖娆。于我而言，这不啻是一种考验，甚至煎熬。毕竟，我们对彼此的身体都曾相互探索，谙熟于心。且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分歧，没有过伤害，也没有第三者插足。现在，见面依然正常，却不便解決情欲，近在咫尺，但谁都不敢过火。记得之前有一次，听到隔壁小包间的亲吻和呻吟，她春心荡漾，抓住我的手就放到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则利索地拉开我的裤链。对，就是那一次，她破天荒地用小巧的嘴巴给我解决了问题。就是那一次，她泪光盈盈地望着我，用手背擦拭着晶亮的嘴角。
在我们村，有座小石桥。桥叫奈何桥。村里的人死了，出殡时，都要抬过这座桥。桥下的水西高东低，大有奔流到海不复还之意。桥呢，北高南倾，送葬的队伍举着旗幡，拉着青竹，散着纸钱，吹吹哼哼的，总是要先在村子里绕上一大圈，临了走巷串户，从桥北攀上。不过村里的人嫌奈何桥晦气，平时挂在嘴上的干脆就是断头桥。过了断头桥，肉身死去的亲人，其魂灵再也不会回来叨扰活着的人了。外乡的人知不知道奈何桥？不晓得，但他们晓得断头村。断头村的实名，只在广播里才听到。
“文革”开始了。破“四旧”。断头桥首当其冲，连带村长也受了牵连，被斥责为管理不善。新任村长绞尽脑汁，到处征求意见，头发掉了一老把，报告递到公社、县里，迟迟没下文。当时正值武斗，拖了两年，终获批准。这才有了铁心桥，村子也相应成了铁心村。但村里村外的人还是习惯喊断头村。
断头村以两大姓为主，桥南赵姓多，桥北李姓多。桥南的人常以宋太祖的后人自居，赵秀才曾以家谱为证，可惜被红卫兵小鬼头们扯出来烧了。家谱化作了灰，赵秀才不言不语，三天没进米水，早更头就咽了气。桥北的人也不示弱。你有宋太祖，咱们还有唐太宗呢。不错，咱们是没家谱，可天下李家是一家，李家的人又怎么绕得开李世民呢。对此，桥南的人不屑一顾：我大宋王朝整整三百一十九年，你李唐才活了多少年，三百年都不到吧。三百多年又怎么着，南宋小朝廷还好意思算进去？算就算吧，
怎么只听说有盛唐，没听说有盛宋呢。桥南的人更是鼻头一翕嘴一歪，盛唐又如何，唐诗还不是给宋词取代了。宋词那能算是诗吗，你看看现在还有谁写词？且盛唐讲究平等呀，除了杨贵妃，更有则天大帝，你们大宋呢，除了妓女还是妓女。就是那个李清照，算是名头很响的才女，可也是个凄凄惨惨的可怜人吧。桥南的人一愣神，忽然拍起手来，说得好，说得棒极了，李清照苦，李师师也是苦，可那都是你们李家的先人对吧，天下李家是一家，不是你们讲的吗。桥北的人没想到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时语塞，此一回合算是灰溜溜败下阵来。
我很喜欢这样的辩论，喜欢赶热潮。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辩论中度过的。当然我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倾听的份儿。我爱那种气氛。我甚至希望他们有些小摩擦，有些拳脚相加，这样我才有个盼头。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氛围里，我在生长，所有的人都在长知识，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我既不姓赵，也不姓李。我姓张，两不相帮，乐得逍遥。然而赵四不满意，情况就不同了。赵四是家中独苗，小名四儿，我们就喊她赵四了。别扭的是赵四姓赵，家却在桥北，左右邻居都是李家的，有点掺沙子的味道。不过也没人欺负到她家。
赵四的父亲是个细木匠，母亲针线活为一绝，嘴又甜，人缘特别好。关键还是赵四。赵四天生是个美人胚，走到哪都是一支静静的慢慢绽放的花骨朵。断头村的人本来就服气赵家人心灵手巧，现在，他们把这种佩服都用在了赵四身上。只要瞅见赵四，再忙的人也会放下锄头，再愁的人也会露出笑意，再穷的女主人都会寻出家里最好吃的塞进她的小手，嘴里还“啧啧啧”地赞赏这孩子越长越水灵了。显然，赵四是断头村的骄傲，就不晓得将来谁会逮到这只漂亮的小天鹅。
1
我住桥南，念初中。赵四在桥北的小学读书。本来我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的。我是个用功上进的学生，很少到桥北去。这也许是受到论辩氛围的影响吧。咱们张家先祖似乎没啥辉煌的历史，最出名的好像只有张小泉，还是个打制菜刀、剪刀、修脚刀的。哦，还有个张士诚，称王没几天，就给朱元璋搞掉了。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就算为了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我也要多读书多思考吧。所以我平时与赵四照面的机会极少。倒是桥北小学放学早，经常三五一群地来到桥南，看我们拔河、打篮球、跳山羊。我十一二岁就发身了，站在操场上，个子比同年级的高半头，有些鹤立鸡群。投篮更是我的强项。无论三分球、立定跳投，还是三步上篮，我随手一甩，就是一个“空心灌”，马上引来一片惊呼和掌声。甚至因为篮框上没网，球无声无息，斜刺里穿框而过，弹到板结的泥地上，会让小观众们产生没有投进的错觉。
这个时候，赵四应该也在人群之中，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村里最美的花朵总是惹人眼目的。但我相信，赵四绝对不会为我鼓掌跳跃。在我的印象里，赵四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有限碰到的几次，无论远近，她总是绷着脸。近距离地遇到她，总是在断头桥上。赵四喜欢站在桥中央，扶着石栏，向东看看，朝西瞅瞅。我很少过桥，但课间和自习时，我喜欢捧着一本书，走出教室，在操场上信马由缰，自言自语，直到断头桥为止。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刚好站在桥上，见了我，她翻了一个白眼。当然，赵四白眼你，也是很美丽的。没有人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还会因她毕竟注意到了你，乐呵得睡不着呢。我只是暗暗纳闷儿，这丫头莫不是碰到啥不开心的事了吧。因为留了心，再次在桥上碰到她，我也故意不瞅她，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一扫。哪知人家背对桥头，压根没有鸟一鳥我。这让我很受伤，受伤了还得装作无所谓，继续自说自话，溜回校园。打开书本，我有些心不在焉。课是听不下去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直到老师来敲我的桌子，我才心神一凛。
也许赵四不认识我。这个自我安慰有些站不住。赵四是村里最漂亮的，同样，我也是村里公认将来最可能有出息的。也许赵四纯属无心之举，这个理由同样不靠谱。赵四虽然一向被大家伙儿捧着惯着，还是懂礼貌的。这方面赵四随了母亲，小嘴儿一张，就像画眉一样动听，由不得你不稀罕。那么，她是独自一人绷着脸，还是见了我就烦呢？我不敢自作多情，也没有想歪了，对她有啥不良想法。只是这么一个讨人疼的小姑娘，偏偏对你绷着，容易让人对生活陡然空落。我想可能是我的疏忽，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小姑娘讨喜，不等于就能糊弄她。
我像恋人一样，拚命在记忆的河流里搜索她可能的图像。
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刚进初中，功课不算紧张，或者还没上心。一下课，我就往外奔。操场的西南角，不仅有单双杠，还有几张水泥球台。那天可能去得有些早，我一边等着我的新搭档，一边在周围选取砖块，在桌子中线排好当球网。砖块得差不多平整，不能有棱角，更不能有豁口。虽说棱角和豁口对双方都是公平的，但也是一样的不公平，因为运气这东西是有早晚的。也许，你的好运要等到下辈子。 那是午休时间。我没这习惯，老师也不强求。但时间紧迫，二三十分钟后就打预备铃了。烈日灼心，知了叫得人焦躁，就见一个翘着两支羊角辫的小丫头，满脸汗渍，抱着一只球拍，哇啦啦地冲过来。她径直站到水泥球台的一头，朝我挥挥球拍，也挥挥另一只肉呼呼的小手。自然，我懒得理她。我一屁股坐到滚烫的球台上，背对着她，端着球拍，一下一下地笃着乒乓球，听任她在那边跳脚嚷嚷。又等了两三分钟，同伴还不见来，我便收了球，头也不回甩手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事情就可以接上了，且错误在我。可我不敢确定，那个小姑娘就是赵四。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我晒得像个煤黑子，赵四也没有现在高。现在的赵四梳的是马尾巴。赵四一天一个样，怎么长都好看。就算那个羊角辫是赵四，就算可以解释，难道要我告诉她，我的乒乓球打得很臭吗？我这么解释，她会信吗？
可惜的是我的乒乓球的确臭。在家，我总是在墙上打球的。球在墙壁、地面和球拍之间，反反复复地弹跳着，这就是我的业余生活。在我们家里，到处都可以碰到蹦蹦跳跳的乒乓球。我哪里都不去，除了锯木厂。得空时，母亲会陪我打打，不过她总是家前屋后忙忙碌碌的。瞅着我一个人赤着膊，挥汗如雨玩命打球，母亲就会叹息，叹息了就忍不住说，唉，要是你爸在的话，就可以陪你打了。
她只说过一次，就再也不说了。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我不让她说。那次她说过之后，就后悔了，可我仍然摔了球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父亲在我六岁时，说是出门做生意，便再也没有音信，也没有寄钱养活我们的意思。这样的男人，还提他做甚。所以我打的乒乓球其实是上不了台面的。也只有我的同桌，那个新搭档，愿意配合我。他的配合也就一个单调的动作，喂球给我，由着我往死里抽。然后，捡球、喂球，循环往复。我心里明白，同桌配合我，也是看在我成绩比他强的份上，能够给他帮助。我不在乎这一点，至少他也是个有想法的同伴吧。
这样的弯弯绕，能说给赵四听吗，说了她能明白吗？
2
赵四依然爱站在断头桥上，抚摸只剩半个头的石狮，在条石上跳来跳去，或者干脆趴在石栏上，看桥下的流水游鱼，岸边的柳丝槐花。和我相反，赵四不喜欢读书。只有在思想政治课上，老师讲起历史小故事时，她才会支棱起耳朵。她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与家里、学校里放养她有关。尤其是她的歌唱得特别好，小小年纪，什么歌曲一流行，她张口就来。所以音乐课一到，赵四就来劲。一堂课下来，老师几乎把一大半的时间都交给了赵四，让她尽情表演尽情发挥，带领同学们学唱。这样一来，她的文化成绩再怎么烂，大家都自动忽略了。
老是站在桥上，村里的老人们就有些担心，这担心自然是善意的。这丫头怎么了，怎么老是往断头桥上跑？桥下的流水倒是不深，都能看见河底的水草、河蚌、虾米。曾有一对城里的情侣，一路逛到断头桥上，迎风而立，卿卿我我，羡煞了村里人。谁知俩人刚刚还好好的，一言不合，那女的爬过石栏就跳了下去。众人惊呼间，赶紧往桥头奔。这还得了，作死也不该作到咱们村子来呀。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一边跑着嚷着，还一边脱甩着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下河，就见那女子提着长裙，拢着湿漉漉的长发，笑眯眯地往岸边走呢。事隔多年，村里的小伙姑娘们早已经娶妻嫁人生娃，还是经常津津乐道。为啥呢，大家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大饱眼福。原来那城里的女子约会，没戴胸罩也就罢了，偏偏连内裤也没穿。在桥上戏耍时，谁也看不出那棉布衬衫和真丝长裙里的风光，可一浸水，就原形毕露了。怪就怪在那女子见众人盯着她，不但不害羞，还胸脯一挺嚷嚷道，看啥看，没见过美女还是咋的。
我没在现场，但这件事越传越玄，想必赵四也有所耳闻。那么，说她要跳河玩玩是不太可能的了。不过，那些老太太可不这么想。有没有可能，赵四让水鬼勾走了魂呢。这样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为此，赵四的父亲不惜放下手上的木工活，在家歇了一天。两口子请来村里最有经验的灵婆，称肉打酒，好饭好菜地款待，给赵四作法喊魂。灵婆把画符咒纸点了，和在泡灰里，硬是要赵四喝下去。赵四哪里肯依。老灵婆说，要是不喝，辟不了邪事小，关键是她作的法也要给破了。赵四仍是不从，没过几天，她又跑到桥头来了。
往后有一回，我去学校上课。路过桥南，我回头望了望，看见赵四站在桥北的河岸边，捧着一堆碎瓦，不住地往河里打水漂，玩得正起劲呢。愣怔间，一块瓦片打空了，直接飞过河面，击中了我的左腿，疼得我一咧嘴。怕给赵四瞧见，我又赶紧吃着痛往学校走去。
我暗想着，赵四这算是在报复我吗？她一个小姑娘，不至于这么记恨吧。瞧她刚才专心的模样，纯粹把我当作了空气。我没有想去桥上凑热闹，也不晓得会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赵四抢在我前面就下了桥。本来我是想到桥北的锯木厂逛逛的，这也是我去桥北的唯一原因和乐趣。锯木厂创建不到两年，机器取代了人力，已经全部包揽了断头村的锯木活儿。
3
但我还是更喜欢看拉大锯。不仅我喜欢，村里的孩子都喜欢。虽然个头蹿上去了，站在孩子们中间有些惹眼，但一听说锯木头的来了，我就会不由自主溜到人家晒场上。
我总是去得最早的。朝霞满天，早晨的空气是那么清净，蚕豆苗的新朵像无数忽闪的黑眼圈，爬墙草上挂满了露珠，油菜地窜出了一两枝蠢蠢欲动的黄花，瘦小，纤弱，胆怯地迎风招摇。木匠们已经从背脊上、车龙头车后座上卸下了家什。小徒弟在查点工具有没有带全。师傅和主家站在菜地边上，抽烟、咳痰、商议，间或会踢一踢静卧在场边的巨大圆木。今天，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个大家伙，按照要打的家具，锯解成不同规格的木料。
不多会儿，帮工们三三两两地来了，主家又掏出一包烟来准备散发，这回师傅没接，而是把烟蒂扔到地上，死劲踩了踩，帮工们的神情便认真起来。此时，小徒弟已经把一张大长凳翻倒在地，固定好了鋸子。师傅坐到小爬凳上，双腿伸展，双脚蹬在大长凳上，挑了一把锉，吱嘎几下，又挑了一把，吱嘎吱嘎的锉声响起，帮工们开始干活了。他们必须把那个大家伙搬运到锯凳上安顿牢靠。锯凳又长又宽，凳腿很粗，比一般的凳子要矮些，只是凳面坑坑洼洼，满是钉子和疤痕。 伴随着帮工们的抬、撬、滚、推、拉、拽、钩，他们嘿出的号子如混搭的和声。此时，母鸡已经下蛋，它们咯咯咯地追随着忙碌的主妇。公鸡听了似乎很生气，它鸡冠血红，跳到桃树上，冲天而唱。饿了的猪仔在屋后呼喊，一只羊羔溜到场上，好奇地扎在人堆里，东嗅嗅西闻闻，谁的脚后跟一挪动，它就受惊地一跳。锅膛里的桑条烧得噼呖啪啦，汤罐里的水沸得咕嘟咕嘟的，高高的黑烟囱里偶尔会腾出一团火星，在天光下迅捷无影……
这一切都环绕着师傅的锉锯声漫延、沸腾。锉锯声一停，似乎时光之手按下了空格键，一切都停了。大伙儿相跟着师傅进屋，该吃早茶了。
吃了早茶，帮工们散了，才是拉大锯的开始。
拉锯的时候，两个木匠耳朵上夹着烟或者双色笔，一站一坐，一拉一送，时而短促，时而悠扬，配合默契，同时也与师傅吱嘎吱嘎的锉锯声呼应。师傅虽然背对阳光，背对着木匠们，但他们不敢有半点松懈。拉锯可是个技术活，稍不留神，锯片就会给木头咬住，弄得不好锯片也会折了。锯片要是断在木头里，就出大事了。用料都测算过，只能就近重新开锯，从头再来。主家碍于师傅的情面，一般不会说什么，但越是不说，师傅的脸丢得越大。师傅会一边道歉，一边甩肇事的木匠一个耳光。
在锯声中，木屑如沙漏一样，从锯缝里潺潺流出，在锯凳下面堆出一个不断膨涨的金字塔。当然看材质，有时也会堆砌出银白色的金字塔。抽烟喝水的当口，主妇会赶紧来把木屑扫掉，倒在箩里，或者灌进麻袋。要是其中一个木匠累了，小徒弟就有了替补换手的机会。这机会来之不易，但也压力山大。战战兢兢的结果，是锯声变得生涩，没有那么流畅了。这也不打紧，但要是迟滞、中断了，如结巴，或者要断气了，一直埋头锉锯的师傅就会突然跃起，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敲他一棍子。坐着的木匠趁机缓缓劲，往掌心吐两口唾沫，搓一搓，重新抓住锯子，送，拉，送，拉，笑眯眯地给小徒弟解释这中间的小门道。
这一切都随着电锯、电刨、电磨的出现烟消云散了。世事难料，锯木厂就是师傅的一个徒孙创建的。这徒孙拉锯不行，玩电器却是一等好手。等我上了高中、大学，放假回村，锯木厂也没了，变成家具厂，锯木成了最简单的一道工序。此时，师傅们不再东奔西走，退的退，没退的都来到锯木厂，成了这个徒孙的雇工。
4
那天我到锯木厂，并不是为了看锯木，看电磨磨锯片时飞溅的火花，而是想闻闻刨花香。不同的木质有着不同的木香。锯木厂是防火重地，不让随便进出的。可库房里堆满了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刨花，这是我的向往。那一串串柔软的刨花，有的洁白，有的金黄，有的带着疤痕，随意地堆放着，悬浮着，懒洋洋地喷发着醉人的树脂香。顺手捡起一串卷曲的刨花，可以无限拉长。后来我才知道，刨花可以用来造纸。那么，这些刨花就是书的前世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们生长了多少年，只想沉醉其中，做一个春天的梦。那天，我就是想偷偷进入库房，在刨花里美美地睡一觉的。我想像着自己穿过午夜星辰，飞越我的村庄，飞向碧海蓝天。但是桥上的闹剧不仅打破了我的美梦，还让我莫名中弹了。这让我心有不甘，恨恨不已，又无可奈何。
退而求其次，那天晚上，我只能偷偷地跑回铁心桥，蜷成一团。夜凉如水，桥上的条石板也冰冰的。后半夜熟睡后，我梦见了银枪白马，马蹄声疾。我听到了肃杀的战吼。在无边的黑暗里，我看到桥头挺立的青龙偃月刀光芒万丈。蓝蜻蜓在空中飞舞，我的断头村亮如白昼。
又过了若干年，我才有幸读到了海子的诗句：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是被桥栏上流淌的露水打醒的。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回桥南初中真的要砍掉了。全乡只保留一个中心初中。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学期，我得到中心初中去完成学业。虽有些留恋，我还是挺乐意的。换换老师，也可以换换脑子。但我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村民们自发组织，要到乡里去请愿。乡里不答应，那就去县里。
我很是吃惊和感动。砍初中的事已经风传了两年，当时桥北的人，尤其是李姓，听到之后是幸灾乐祸的。没成想真的要砍，大家倒是一条心了。请愿团由村长亲自率队，连日来一直在筹划布置。但那天他们刚刚集聚在村口的白果树下，就给乡里的人拦住了。同来的还有县里的人，呼啦啦一大帮子。乡长花了五分钟逐一介绍，好家伙，带队的竟然是一个副县长。断头村好像从没来过副县长这个级别的干部。村民们敬畏之余，更加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乡长还要啰嗦，副县长一挥手说，还是我来给大伙儿唠唠吧。
“乡亲们，我晓得大家为什么请愿，也理解大家。可你们晓得，别说一所初中了，连我们县也得撤了。”
“县也要撤掉？”
“是的，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县就要撤县建市了。”
“建市，那咱们有啥好处吗？”
“好处多了去了，首先，乡亲们再也不是村民、乡民了，咱们都一样，成了市民了。”
“怕是你们当官的市长、市委书记叫得欢吧。”有人躲在人堆里怪叫，引来一阵哄笑。
乡长循声冲去，给副县长扯住了。副县长笑道：“这倒也是，可以虚荣一把了。唉，不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合并学校主要还是要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我想这一点大家不会反对吧。另外，我听说断头村还有一所村小，我是分管教育的，当初的设想，是村小和村初中一起撤的。也正是考虑到大家的心情，村小才暂时保留下来。我这么答复大家，应该满意吧。”
还没回过神，乡长和随行的人就一块鼓掌了。掌声如潮，村民们也不由自主地拍起手。
当然，断头村人也不是不讲道理，想通了也就罢了，大家议论得最多的还是撤县建市可能带来的变化。后来发现，变化最大的仍然是县城。村外呢，连接各村的路都改造成水泥路面，叫做村村通。村里呢，不是石头路，就是砖头路，破烂不堪，一下雨就泥水飞濺。于是又引来一场辩论。这回辩论的意见有三种。一是响应上头号召，一律改造成水泥路与时俱进；二是统一做成碎石路新旧结合，以桥南的人为主；三是统一做成青砖路，古为今用。这当然是桥北的看法了。反正赵李两姓始终各执一端，一方拥护的，必定就是另一方反对的。 那阵子，洗衣的、做饭的、挑粪的、打桑叶的、男将们打牌的、婆娘们吵嘴的、絮说的都是这件事。就连炊烟与雾霭里，人们的梦境里，都夹杂着这样的论战与呓语。可惜那时我已经离家，到另外一个镇读高中了。我只能在大星期，也就是星期六早上步行回家，星期天下午匆匆步行回校的间隙，从母亲那，从同村的伙伴那里，听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自然难以完整。但我没想到辩论的结果，赵四那丫头竟然起了主导作用。
上阵父女兵，是赵木匠，也就是赵四父亲挑的头。赵木匠说，要是搞水泥路，砍树秧树不算，各家都要掏腰包吧。再说了，没了碎石路和砖头路交叉拱着铁心桥，咱们村还是断头村吗？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尤其要各家分摊，大伙儿还是有些犹豫。赵木匠又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把碎石路和砖头路都拾掇拾掇，补一补，夯严实，出点力气还是可以的吧。一句话，赵木匠认为一切从简，保留原样最好。不过别人也不都是呆子，桥北李家的人说，“赵木匠呵，亏你还是吃百家饭的，你还差修路那点份子钱吗？”桥南的人也听出味道说，“赵师傅怕不是差份子钱吧，怎么听着像和稀泥呀。”
“就是嘛，一色的青砖多齐崭。”
“嗬吆喂，碎石路也整刮呀。”
眼看又要乱了，赵四丫头突然一蹦三尺高，扔了棒棒糖，“呸”了一声说，“你们还是大人呢，亏你们好意思。”不待众人反应，赵四道，“你们不是说来自盛唐吗，还有你，你们赵家的，不是口口声声大宋的吗，现在咋就全忘了，乱改老祖宗留下的路呢。”乱拳打死老师傅，赵四丫头一阵乱枪乱放，扫射得赵李两家老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缓过劲，又觉着和一个细丫头说理，有失身份，何况也无从反驳人家呀。
5
那时赵四已经不小了，读初中了。修路一事从此不了了之，再无人提起。既然老祖宗留下的都不能变，这也意味着断头村还是断头村，不会大拆大建。我是暑期放假，才晓得详情的。我非常崇拜，且好奇赵四的勇气。换了我肯定不行，我很想问问赵四，当时她一冲之兴，是出于替她老子帮腔呢，还是真的有见识呢。但我知道，赵四不会回答我的，甚至连白眼也不会给我一个。我越是想问，越是不敢去断头桥，更别提锯木厂了。自找难堪，那不是傻子吗。
为了斩断自己的这份念想，我在家只呆了两天，便出去打工了。开始是经高中语文老师沈先生的介绍，在乡政府党政办打打杂，弄弄电话记录，整理一些文档资料。每天骑车，早出晚归。干了个把星期，我想这样不行，天天来回断头村，难免还会碰见。我又到小县城的水码头卸货，晚上就和门房老头挤住在一起。我没命地干活，为的是让自己筋疲力竭，不再想事，可以呼呼大睡，也可以为母亲分担分担。至少，高中期间的教辅材料费我得自己解决吧。
母亲并不知道我换了活儿。她还一直以为我在乡里呢。毕竟在政府干，说起来好听些。我没告诉她，是怕她不允，也想到时给她一个惊喜。我想像着假期结束前，回到家中，把结算的工钱交给她的场景，睡得更加踏实了。白天干活累是累了点，但我一挨床翻个身，马上就睡着了。然而我越累，体力恢复也越快，经常凌晨醒来，口干舌燥，就着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然而再次躺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瞅着窗外的星星。有一夜没有星星，只有风吹树枝，枝刮窗户。不多会儿，下起了雨。突然间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已经离家十来天了，母亲还蒙在鼓里，她会不会想歪了，会不会认为我和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一个样？
我想起母亲偷偷以泪洗面的日子。她以为我不晓得。我就装着不晓得。哭完抹抹脸，母亲照样下田，笑眯眯地和村民唠叨。事實上，和我们母子唠叨的人极少。天长日久，村民们也不知道和我们说个啥。劝慰是无效的。提起那个男人，怕我母亲伤心。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痛骂那个男人一顿，更加担心母亲脸上挂不住。现在，我也离家了，母亲独自一人了，她会不会误以为我长大了反而想不开了呢。我要是想不开了，没了，她会不会同样想不开了呢。雨嘀哒嘀哒，仿佛打在我的脸上，又流淌到我的下巴、胸口，变得热乎乎的。
我向水码头的搬运工头请假一天，打算回家一趟。工头说，“这两天货太多了，还得招人呢。”我说，“实在不行，那我就不干了。”
“你这么突然，可是要扣工钱的。”
“扣就扣吧，反正我要回家。”
“理由呢？”
“我要看看我妈，她还不晓得我出来干这个呢。”
工头舒了口气说，“行了，你回去吧，虽说你好强，可就不是干这个的。”临了又说，“放心吧，臭小子，工钱不会少你一分。”
我给母亲买了一身衣裳，给自己买了几本书，还买了两个水果罐头。母亲最喜欢吃这个。一口气骑了两个钟头，母亲还在田里。我洗锅做饭，烧了个蛋汤。我也只会做这个了。
母亲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悲愁。看到家里收拾过了，桌上饭菜热气腾腾，她露出欣喜。一边吃，一边说，“我还是头回吃小伙做的饭呢”。这话更加让我惭愧，我赶紧低头扒饭。可惜连这也是我孝敬母亲唯一的一次机会。第二天，我就给她赶进房间，看书，做作业了。“你就不是做这个的。”她坚定地说。她的话和那个工头一个口气。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半个月，直到开学。这期间，村里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至于那个赵四，更是忘在了脑后，恍若人们常说的，我好像生活在天上。后来，听母亲说，村里人倒是问起过我。他们一直以为我还在乡政府帮忙。母亲支支吾吾的，不置可否，更加令人高看一眼。大家议论说，张家这小伙，还没上大学，就混到乡里了，将来的话，还不晓得要爬到啥台阶呢。
6
离家返校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听到母亲已经睡实，我披衣，悄悄开了门。
走在碎石路上，两旁树影摇荡，一只夜鸟掠过我的头顶，钻进小河对岸的椿树丛里，才发出一声怪叫，闷热的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茼蒿的香味。
走近断头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扶栏而上。我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像是害怕惊醒了神灵，阻止我的灵魂重新上岸，重新回到人间。 过了桥，踩到青砖路上，我如获大赦，胆子也大了。我跑得飞快，几乎脚不点地，衣裳也像翅膀一样张了开来。这次是担心神灵懊恼，再次把我揪回去。
一路狂奔，大汗淋漓，远远地看到灯火通明的家具厂，我的心也完全踏实下来。
门房老头也姓张。估计他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走进厂门时，他只是抬了抬浑浊的眼，又盯着那台黑白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一场球赛，他难道对足球感兴趣？我没去锯木车间，而是径直走向后面的库房。也许，张老头把我当作厂里的小工了，这都是在水码头装卸货物带来的好处。
库房在家具厂最后一排。其实就是个杂物间，平时也少有人来。只有当刨花和木片堆放不下了，才有人来打包运走。库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黑糊糊的。墙上有两个锈蚀的钢窗，靠左的窗框上，反射着外面打来的光的暗影。我摸着黑往里走。看来我的运气不错。木屑的味道很快填满我的胸腔，越往里去，这种感觉越是强烈。稍稍嗅嗅鼻子，便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我还是忍住了。返身把门掩上，再次走过来时，碰到了一只站立的麻袋。它只比我矮半头，但腰身粗壮魁梧，几乎抱不过来，像个饱学之士和圆桶武士。这是炎热的夏末，麻袋上有些潮湿，库房里的刨花香倒是干燥和浓烈。借着那光的暗影我继续往里，直到一个角落。我过不去了，那里堆着大片的刨花。我搓着手，双腿战栗。闭上眼睛，伸展四肢，我缓缓地扑上去，以免被刨花里的木片戳伤。虚浮的刨花随着我的身体慢慢下沉，它像棉花、像羽毛一样轻柔。那种感觉奇妙极了。下沉到一定程度，就不动了。刨花垫子软绵绵的。此刻，身体四周的刨花像大片的水母一样，慢慢地吞噬了我，把我包围在黑暗之中，如同深海长眠。我浑身是汗，刨花也像水母一样，轻轻咬得我痒痒的，舒畅得几乎想叫。当然不能叫。我趴着，头脸全埋在刨花垫子里，深怕这温柔地拥抱着我的陌生人会跑掉，弃我不顾，也怕轻咬着我的宽大手掌不再搓痒我。汗水流到刨花里，加重了温暖的味道，泪花也奔涌而出，这是少年人莫名的忧伤与欢乐。泪眼模糊，我知道我今晚一定能在这里，在断头村的桥北睡个好觉了。
一只蚊子飞来，嗡嗡嗡地叫嚣着，我知道，是那种长脚蚊子，它们不仅腿长，喙也很长，能够刺穿衣服。现在，它的叫声引来了另一只蚊子。它们一边议论，好像是在为了分赃而谈判，一边从我的腿脚游弋到我的头部，可就是迟迟不下口。的确，现在的我就是一只书虫——如果这些刨花真会送去造纸的话——它们也许觉得吸我的血有失风度吧。其实我倒是想着给它们吸上一两口的，能够让它们吸饱喝足，也显得我于小小的生灵有些许益处。可是它们盘旋一阵后，就嘀嘀咕咕地飞走了。接着又有几只蚊子组团而来，叫嚣声也越来越响，如同马达轰鸣。但每次失望的不仅是它们，还有我。像我这样一个少年，连蚊子都懒得吸我，还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活着还有什么劲呢。窝在海水般的刨花里，我听到了自己在梦中的呜咽。
“哟，还哭了，你哭个啥呀。”说话间，一只小手拍拍我的肩头，隔着刨花。
“我哭了吗？”
“是呀，你哭了，哭得很伤心，蚊子都懒得理你了。”
“我高兴。”
“哭好像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事吧。”
“我高兴了就哭。”
“那你说来听听，碰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这么一哭，哭得那么尽兴，弄得我也想哭了。”
“你也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没有高兴的事，但一看到别人哭，我也想哭，现在你說你高兴了就哭，那你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让我也高兴地哭一哭吧。”
“我高兴，你哭个啥，算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别这么小气嘛。”
见我不理她，小手又拨拉过来了。这回她直接扒开了刨花，推推我的脑袋，又用手背碰碰我的脸。她的手凉丝丝的，我立刻醒了。转过脸来，我看见窗子下面，待着一个黑色的剪影。在光的暗影映衬之下，现出淡黑的模糊的面容。
是赵四。不是梦。真的是赵四，她淡黑模糊的面容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梦中访客。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爸在厂里呀，轮到他值夜班。”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
“我看见你进来的。”
“你一直跟着我。”
“是呀，我想看看咱们的大学生要做啥坏事。”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看到我做坏事了？”
“是呀，我看到你哭了，我没想到你还会哭。”
“我哭了吗？”
“就是，你哭了，你不仅哭了，还不承认。”
“好吧，你继续转吧，我得走了。”
“不许走。”
“不走，还能做啥。”
“你想做啥就做啥，这里又没人。”
“你说我哭了，我哭也哭了，没啥可做的了。”
“不许走，你走我就叫。”
“那你叫吧，大声叫，最好像长脚蚊子那样叫，这里又没人。”
“我就叫嚷你欺负我了。”
“我怎么欺负你了。”
有那么片刻，她一声不响了，好像在琢磨什么。突然，赵四的手又伸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摸到我的手。随之，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她身上扯去。一触及她的身体，那么柔软，我就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也仅仅是片刻工夫。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来，好像给刺猬扎了。我的手上汗渍渍的，却香，不知是她的香，还是刨花的香。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这样，碰都不敢碰她。然后她哭了，哭得很小声、很委屈，好像我真的欺负了她。她一哭我更加心慌意乱了，我说你哭啥，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她哽咽着说。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你就是讨厌我，要不然你不会这样做。” “我哪样你了，我都不怎么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你肯定讨厌我，像他们那样。”
“他们？”
“他们不是说赵家的，大宋朝的女孩子，生来都是妓女吗？”
这都哪跟哪呀，我完全被她的话震晕了。见我不作声，似乎默认了她的想法，她再次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如春潮带雨，悲愤之极的样子。我知道，再待下去，什么都说不清了，事情也会越来越糟。还是赶紧撤吧，我慌慌张张地逃跑了，经过那圆桶武士时，还给绊了一跤。
7
多年以后，偶尔想起赵四时，我才觉得自己不懂事。我应该劝劝她，劝慰她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能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姑且不说，至少让她好受一些。可是我竟然把她撇在那个黑屋里独自流泪。我不知道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有多大，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踏上了返校的路，仿佛是在逃离村庄，仿佛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怕给赵四拦住。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冲动之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的。昨晚就是例证。还好，母亲对我夜间的行动毫无觉察，只是一个劲地叮嘱我要用功，别扯心。
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见过赵四，但我还记得她的哭。她哭的时候像是得了重感冒，奄奄一息，不像是装的。录取通知下来，照例要请全村的人来大吃两天。这件事其实不用我们自家操心。断头村头一回出了个名校大学生，张罗宴席的人特别踊跃，尤其是赵李两大姓，握手言欢，把酒谈笑。母亲终于露了一回脸，被众人包围着，甜言蜜语地浇灌。可就是在全村都洋溢着欢乐祥和，庆祝我榜上有名的日子里，我也没有见到赵四和她的父母亲。更奇怪的是也没人提起她。推算一下，赵四也应该上高一了吧。在另外那个镇的高中，我同样没有见过她。要知道，高三年级是独立于高一高二的，连厕所也是独享的。但现在我考虑的是，赵四为什么躲着我，她是因为那个夏夜拉扯过我难为情呢，还是因为我的拒绝而记恨，亦或是对她来自大宋王朝的出身耿耿于怀呢？如果是最后一点，那就无法理喻了。我再次想到了她哭泣时重感冒的样子。
村宴之后，我下地干活，母亲不让。我说我这一出门读书，就没机会帮你了。我说，我现在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还是出出汗好受些。母亲拗不过我，就留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准备我入学的生活日用品。
这天从地里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拿起筷子端起碗，母亲坐在我对面，没动。我打算拣一块臭鱼干，母亲咳了咳，脸色也严整起来。我只得放下筷子，垂手坐直，“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本来想等你吃好了说的，饭后呢你又要睡。”
“我听着呢。”
“听说你欺负赵四了。”
“听说，村里人说的？”
“我问你话呢。”
“我欺负赵四，你信吗？”
“我不信，可大伙儿都传开了。”
“她不欺负人就好了。”我嘀咕道。
“这么说，你们真的接触过。”母亲倒是很警觉，一下子抓住我的话茬。
“妈，你说，这阵子复习高考，我什么时候在村里逛过。”
“我不是说的现在，”母亲说，“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想问问你，你又不着家，也怕影响你。”
“你早就听说了，怎么现在才问。”
“我不是说了嘛，现在不问，你去念书，再没机会问了。”
“是不是村里都传开了。”
“我也奇怪着呢，两年多前的事，现在怎么突然传开了，口风也不一样了。”
“不一样？”
“人家看见你有天晚上去家具厂了，也看见赵四了。你是溜出来的，赵四是捂着脸出来的。有这事儿吧，小伙。”
我沒吭声。
“不过当年大伙儿提起这事儿，是取笑逗乐的，谁也没当真。现在咋又突然说开了呢，还有鼻子有眼的。”母亲喃喃自语。
母亲不明白，我明白。难怪赵四一家都没出席，莫不是还等着母亲去拜访他们吧，最好请上媒婆一起去。不管是不是赵四的想法，我对她的好感都荡然无存了。我宁愿相信她是羞涩，也不相信她阻拦家里人来。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同样是我不愿看到的。赵四一家的作派还有村里的传言，仿佛造就了一个既成事实，无法解释和抵赖的事实。这也太下作阴险了吧。
“儿呵，我告诉你，你要是欺负了人家姑娘，就得负责。”
母亲的意思我懂，我绝不能像父亲那样，一去无影。我点点头说，“放心吧，妈，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以后也欺负不到她。”
母亲一听，摆摆手道，“你是我儿子，我信，吃饭吃饭，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我是想在家好好帮帮母亲的。现在这样的局面，只能促使我提前报到，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母亲有些担心。我说妈呀，我都不怕，你怕个啥。我说我迟早是要去报到的，早去晚去都得走，你忘了我那年在城里打工的事吗。我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不要你操一点心。这一说，母亲不依了，泪也下来了。母亲说，“儿呵，你翅膀硬了吗，妈的钱也不要了吗，那妈还累死累活忙乎啥，不都是为你上学吗。”我只好安抚她，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儿子长大了，她不需要那么累了，不然，一个人累死累活一辈子，还有啥指望呢。
8
我这一走，就是两年。放假过年都没回家。不回家，除了碍于赵四，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个男人突然回来了，就像当年他突然离家一样。我不想见他，见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是的，他是我的父亲，这改变不了，可是我开得了口吗？父亲、爸爸，这样的词语早就从我的语音系统里删除，我怎么发得出声来？
母亲倒是理解我，从来没有勉强过我。我反而有些担心她。我不知道她是怎样重新接受父亲的。她就没拒之门外吗？尽管他们如期给我寄钱，但我总是过段时间，把我的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寄一部分给母亲，或者给她买些营养品。只能这样了。接受意味着彻底原谅了父亲，或者说母亲念着旧情，也或者父亲不回来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也罢，那个男人回来了，母亲至少不用再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了。我甚至想到，母亲当年还那么年轻，从没考虑过再婚，也没听说过她在村里村外有个相好的，除了顾及我，难道是坚信着他会回来？然而这一切猜测也好，现状也罢，并不意味着我就应该原谅他，更不用说了解他的苦衷了。 大学第二学期，我有了个女友。赵四身影在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到了第三年寒假，我还是回去了一次，因为我们那个县级市再次调整，划入地级市，直接合并为一个行政区了。郊县变城区，原来的断头村转眼成了一个城中村，面临着史无前例的拆迁。母亲在电话里说，断头村周围盖满了楼房，小伙呵，你再不回来，怕是要找不着门了呢。母亲的说法有些夸张，我怀疑她不好直接说想我，反而露馅了。
说实话，断头村拆不拆我真的无所谓，也不是我能阻挡的。将来，我是不太可能回村里工作、居住的。但我要回去看看断头桥，看看家具厂。如果说断头桥维系着我的生命之舟，家具厂的库房就给我带来了隐秘的幸福。我沉默半晌，对母亲说，你们拿主张吧，只要给你们一个窝，怎么拆都行。
“那可不行，”母亲断然说道，“你才是一家之主，我们能活几年，不管你走到哪，将来这房子也是要留给你的。”母亲的语气，让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不管走到哪，我都得想到，我是有母亲的，母亲是我的屏障。但母亲又道，“他说了，一切都等你回来决定，你是大学生，我们能明白个啥。”靠，原来母亲断然背后，还有高人指点着呢。
我是腊月二十的黄昏到家的。母亲已经做了晚饭，我在火车上和她通过话。我不得不承认，母亲没有夸张。短短的三年，断头村面目全非。一边是拆拆拆，一边是建筑工地，到处都是卖房子卖商铺的广告。如果不是因为尘埃中灰头土脸的断头桥，我还真的不敢相认呢。现在的断头桥，又低又矮，桥的一角，堆了不少建筑垃圾。另一角，有个脏兮兮的垃圾筒，空的。家家都把垃圾倒洒在外边，它就像一顶被遗弃的巨大的绿帽子。
晚饭是我和母亲两个人吃的。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这样的日子，从前觉得平淡无奇，现在却比较激动。母亲说，“他去东北了。”
“谁？”我疑惑道。
“还能有谁，他说去会会生意上的老朋友，昨天走的。”
是呵，怎么忘了家里还应该有个人呢？我这才想起父亲。我为我的健忘不安，又因为他不在家，免去了相遇的尴尬而舒心。想必他也是怕尴尬，或者是怕我的冷眼而避开的吧。和母亲通电话，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现在相处怎样。现在，我是应该问问的，可还是开不了口。母亲说，“你爸好像变了个人。我都怀疑他还是不是那个人。”我不响。出门远行的人回家，就是为了倾听唠叨。母亲无奈一笑道，“可不是他还能是哪个呢。你爸现在胆小如老鼠，样样事情都要我拿章程。晚上很少出去，待在家里也从不喝酒，连烟都戒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有没有提起，那么多年不回家？”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没，”母亲说，“我没问过，也没打算听他提。刚家来那几天，有几回饭后，他坐立不安，欲说不说的。我就说，困了吧，去睡吧，你什么话也不要讲，家来了就好。我说，你还晓得家来就好，再提那些絮说话还有啥用呢。”
母亲的话让我一震。如母亲这样的心态，我是做不到的。我讪讪地摸摸鼻子说，“我出去转转。”母亲说，“转啥转呀，这黑灯瞎火的，都下不了脚，你还是明天转吧。”我说，“我就随便走走，下不了脚就家来。”母亲执意要我带支小手电，提醒我多注意脚下黑处，别让钢筋楼板剐了腿。“外面乱得很，”母亲说，“小偷小摸的也来了，经常有人家丢东西。”我穿上外衣开了门，母亲又拉住我，朝东面指指手，“那边别去。”
“怎么不能去。”
“我叫你别去就别去。”
我就没想往那边去。我要去的是桥北。小心翼翼地过了桥，才发现桥北几乎拆光了。青磚路自然不见了。新砌的一排排房子都还空着。桥北的人呢，全都消失了，还是搬到了另外一个星球？我在还没成形的小区里瞎转悠了一圈，只遇到两条狗，一只小花猫。它们警惕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擅自闯入了一片无主之地。不用问，桥北的人不是买到别处去了，就是租到别处去了，等着这个小区的新房落成装修呢。我没有再走下去，也无法再走。
回到桥南，我一直向东。这里散落着一些暗淡的灯火。很快，我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过来了。那些杂乱的临时搭建的出租房门口，总有些女人或站或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嗑着瓜子闲聊着。看见行人，就飞眼招手，小声问，“敲背吗？”原路返回有些狼狈，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目不斜视。走过最后一家洗头房，一个老男人正好出来，裤扣敞着，踉踉跄跄的，骑上门前的电动车。
母亲正在接电话，见了我赶紧挂了。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打转。我以为她在告诉那个男人，我回来的消息，她却说是拆迁办的人打来的。
“他们天天晚上过来，”母亲说，“不知道今天怎么没来。”
“天天来做啥？”
“做工作，讲政策呀，他们都是包干到户的。”
“那负责我家的是谁？”
“小苏，安监局的一个干部。小苏蛮好的，来了也不说啥，不像有些干部，连哄带骗，骗不了就吓唬人。小苏来了，就坐在一边，掏出一支烟，你不抽他也掏。小苏自己也抽，一支接一支的。小苏就这点不好，我们也不好说他。临了，要走了，小苏才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有没有什么要求。”
“那你有没有叫他明天来办？”
“我只说你回来了，他说明晚过来。”
隔着堂屋，我和母亲睡在各自的床上，声高声低地聊了一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想起了什么，又迷糊着问一句，那边居然也有回应，似梦非梦的。原来，桥北拆光，是政府分步推进的意思。桥北的人心也比较齐，没什么废话。桥北和桥南是两拨开发商，有比学赶超的劲头。
“咱们桥南的人怎么了？”
“唉，他们不是和拆迁办的人啰哩巴嗦，就是一家子人自己都谈不拢。”
9
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看我的表情有些怪异，好像窥见了我的某个秘密。
“妈，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
“没，你还这么看着我。” “你没说梦话，不过下半夜，你突然问起赵四呢。”
“赵四，我会说到赵四？”
“是呀，小伙，你老实说，昨晚上你到桥北转，是不是想找赵四了。”
“妈呀，你想什么呢，我要是想找赵四，还到现在，还能瞒着你吗？”
“我想也是，那你有赵四的消息吗？”
“没，三年了，我都没家来过，哪有她的消息。”
母亲点点头。听她话音，有些不对劲，我一惊，道：“妈，你什么意思，赵四怎么了？”
“这么说你真不晓得？”
“晓得个啥？”
“你出去读大学的那年秋天，赵四也出去了，高中也不念了，说是到南方打工去了。”母亲说，“赵四这一走，就给她家里通过一次电话，再也没信儿了。赵四爸妈都急疯了，找人一趟一趟地外出去寻，趟趟白跑。桥北拆光后，赵四家里没要安置房，拿了补偿款，说是要买到市里去。到底有没有买，不晓得，他们算是彻底搬离咱断头村了。”
哪里还有什么断头村呵。我没接母亲的话茬，而是想着大雁一般南飞的赵四，她这也是一去不回头的意思吗？午后，我再次过桥，穿过凌乱的空荡荡的小区，来到家具厂门口。大门紧锁，里面却有不少工人，一些人在打牌，一些人拿着斧子、凿子警惕地盯着门外。家具厂也在拆迁范围内，听母亲说，这块地补偿起来不是个小数。看来是进不去了。果如母亲所言，离厂门不到二十米，堆叠着不少三合板刨花板，旁边站着两只油桶，一只圆桶武士般的麻袋。这些是用来应急的，一旦强拆，他们就会在板材上倒汽油，麻袋里的刨花就成了引火燃料。
历史擅长和我们开玩笑，与我们的想像总是颇为出入。刨花香于我而言，就是故乡的味道。难道这一再让我迷醉其中的刨花真的要在熊熊烈火中绽放飞舞吗。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多年前的夏夜，在库房里，如果飞来一只萤火虫，如果有米粒之光照亮赵四美丽的脸蛋和雪白的肌肤，我还会甩开她清凉的小手，逃之夭夭吗？那一时刻我真是铁石心肠啊。如果我没有逃走，历史的细节又将如何改写呢？也不知道，赵四是不是还抱着那可笑的想法。在断头村，赵李两姓的辩论由来已久，难免在赵四的心坎上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如果她还那么想，那么，高中辍学，除了会唱歌，毫无一技之长的赵四，一气之下，前往南方能干些什么呢？这么想着，我的心情沉重起来。赵四与我毫无瓜葛，她这样做又似乎因我而起，泼水难收，我更加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了。
10
晚上七点半，小苏如约而来。小苏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显得格外老成。坐定，小苏照例掏出烟，我没接，他自顾抽。待他抽完一根烟，我请他把协议拿来。小苏犹疑道，“你们想好了吗。”我说，“没问题，今晚就签了，省得你跑来跑去的。”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小苏有些不好意思，他比划着说，“我给你们争取了一下，六千，再多就没法子了。”
“苏科长你放心，”我伸出手来说，“我们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小苏并没有拿出协议的意思，他问我们要房子还是要钱。
“当然要房子了，就近安排吧。”
“那好，房子挑好后，如果有余款，会及时打给你们的。”
“嗯，那就签吧。”
然而小苏还是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像我们在要挟他。
“还有什么事吗，苏科长。”
“小张，我知道你是大学生，还不是一般的大学生，可这协议是有法律效应的。”
“我懂的，我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我当然相信你，”小苏说，“但这协议是要户主签的。”
我明白了，户主应该还是小苏没有说出口的老张。老张去东北了，他这是要摆我们一道吗。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小苏想了想说，“代签也不是不可以，征得户主同意就行，能联系到老张吗。”母親点点头，点点头又拿眼瞅我。我本来也有此意，小苏这么一说，我反而有些不舒服了。
“苏科长，你的意思是，如果户主一辈子不回来，这房子你们一辈子都拆不了吗？”
小苏见我来了火气，连忙赔上笑脸说，“也没那么严重，小张，你想多了，我这不是希望别节外生枝吗？”小苏说，“小张呵，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肯定也不想我们这些做事的小人物两头不落好吧。”
面对小苏的乞怜，我有些心酸，尽管我知道他是在故意示弱，还是有些不忍。想他也是一堂堂国家干部，能对我这个学生仔低调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要是换个处境，和他倒个个儿，我可能做不来，就是做得来，他也不一定理我。
“算了，妈，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打电话给他，至少我可以证实一下，他到底怎么想的。母亲进房，打通电话，嘀咕了几句，便叫小苏。小苏赶紧奔过去，接过话筒，喊了声“老张”，然后便是“嗯，嗯，好的，嗯，好的，好的”。他恭敬地把话筒递还给我母亲，没忘了说一句“谢谢婶儿”。小苏红光满面，痛痛快快地掏出协议，反复提醒我看细一点。我问签在哪，便在他指点的地方签上大名和日期，又让母亲摁了手印。事情了了，小苏又要发烟，人也好像年轻了几岁。我要送送他，给他拦住了，他像一只鸟儿，刷地飞入茫茫夜空。
11
虽说和母亲团圆，得偿所愿了，这个春节我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有些闷闷不乐。一想到我的出生地即将凭空消失，且眼看着正在消失，心里就不是滋味。小苏离开后，我就没有消停过。我从前屋走到后屋，再从后屋跑到前屋。我走进空荡荡的羊圈、猪圈，走进如今闲置只能摆放农具、喷雾器的蚕室。我的鼻子嗅到一股夹杂着蚕砂的铁锈味。我的耳朵有些耳鸣，隐隐传来母羊和猪仔的唤叫。然后我走近桂花树，走近杮子树、枇杷树、石榴树、梨树，也没有忘记抚摸一下冬青树。我相信，它们也在看着我。风吹枝摇，是他们暗暗的称许。
就着晦暗的星光，我找了很久，才来到低矮的樱桃树前。这个季节不属于樱桃，但我在家生活的那些年，院子里只有樱桃与苹果树。一定是老张回家后，闲得无聊，砍了果实不爽口的苹果树，换栽了别的果木。看来老张回来，也不完全是甩手掌柜呀。不知不觉，我对他的称呼，由“他”、“那个男人”变成了“老张”，且非差评，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当然，如果他的存在，使母亲能够开心，我舒不舒服又有什么要紧。母亲有了老来伴，还是原配，有什么不好呢？稍稍奇怪和遗憾的是，我再怎么走来走去，都没有感受到那个男人回来了的丝毫气息。家里也没有他的丝毫痕迹。我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可能去母亲房里翻箱倒柜地查看。要不是母亲说得逼真，我都怀疑有没有这个人。 在老家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在院子里晃悠，走走停停。我拍下了楝树杈上的鸟巢和屋檐下的燕窝，给月季浇了点水，还在鸡窝里清理了一通。做这些毫无意义，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足不出户，如同高考前后的那个夏天。院子外面的世界是村长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见到现任村长。母亲说，“村长只是第一次带拆迁干部挨家走了走，就再不露面了。”
“为啥。”
“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呗。”
“上面的干部喊他，他敢不来？”
“他可以躲啊，不是说去省城了，就是丈母娘病了。别的没辙，借口还能没？”
见不见到村长也无所谓，日子显得更加宁静。然而我所期望的宁静注定只是奢求。只过了一天，张家签了协议的消息就传开了。第三天开始，我们家变得门庭若市。先是来打听我们得了多少补偿。我说我们没要钱。
“那给了多大的房子呢。”
“还没定。”
“怎么可能没定。没定怎么好签呀。”
“难不成还有变卦。”
“那倒不至于，只是字一签，你只能随他们玩了。”
“是呀，世间的事都一个样，你不玩他，他就玩你。”
“政府办事可能会拖拉一点，总不会说了不做也不算吧。”
“政府我们当然相信，可政府的事也是人做的呀，你能保证开发商、评估公司、村委会、拆迁干部和拆迁工程队之间没有交易吗？”说这话的，是戴着老花眼镜的赵老师。印象里，他教过我小学三年级。
“是呀，就说咱们村长吧，一直不给我们出头，肯定是拿了好处做好人。”说这话的年纪更大，我有些面生。旁边有人介绍，陈局长在工商局干了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经过。满头花白的陈局长连忙更正，“科长，是科长。”我不得不告诉他们，我挑的房子就在附近的清水园。这样的辩论实在没有必要，早点打发掉他们，图个清静。
“多大面积。”
“一百二吧，也可能是一百三，我不太清楚。”
我话音刚落，就有人杀猪般地嚎叫起来，说小张，“你这回亏大了，你这么大的院落，这么多的房子，还有装潢，怎么可能就这点面积呢。”
“是呀，你不会哄我们吧。”
“我哄你们有意思吗，到时你们又不是看不到。”
“那还真是亏大了，小张你一直待在学校里，社会多复杂呵。”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比如退休的陈局长或陈科长，原因有二：一，现在的大学生不比从前了，学校也不是从前的学校了；二，多年前，小张还是高中生，就在乡政府党政办干过一阵子，没准人家有门路哩。
我暗暗心惊，这陈局长或陈科长果然了得，退休不赋闲，我的底细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话言之中，我签这协议另有隐情，说不定是得了什么好处的，要不然会这么痛快？
赵老师也不糊涂，他摆出一副师尊的样子说，“小张呵，你是我培养出来的，不仅是咱断头村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你说说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敢问赵老师，还有啥别的说法吗？”我恭恭敬敬道，“我只是想，反正是要拆，房子，或者钱到手了，才是硬道理。”
“你担心迟则生变？”赵老师一听，陡然变色。
“莫非还有什么内幕消息？”陈局长或陈科长也一脸的凝重。
“怪不得，桥北的人分分钟就答应签字了，分分钟就拆光了，这是抢得先机呀。”
“奶奶的，咱们桥南的人这都什么脑袋呀。”
我一句话表达不清，他们就完全想歪了。可这事儿怎么说得清呢。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刚回来，到家没两天，政府既然规划了拆，那就肯定拆，二老不是党的干部，就是知识分子，可不能听谣信谣传谣呵。”
“那最后，他们到底加了多少钱给你？”赵老师问。
这个老家伙竟然没忘了刚才的追问，且往你肉里挖。我有些心虚，也不晓得其他住户有没有得到什么加钱承诺，但我不能说，至少不能从我嘴里吐露出来。我要是说了，对不起小苏事小，炸窝了就搞大了。我迟迟疑疑地说，“没有呵。”又装作突然醒悟的样子，“赵老师，签字前难道还有添头吗？”
好在赵老师没有再紧逼，他只是诡秘地一笑，退到一旁。我不知道他的诡笑，是在替我隐瞒，还是了然我的心思。“小张呵小张，江湖险恶啊。”陈局长或陈科长倒是语重心长，听来很是受用。但他伸出惨白的枯枝状的手，指着我，指甲还那么长，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让我很不爽，甚至有些恶心。他继续指戳着我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和村里人商议商议呢。”
“怎么商议？”
“同甘苦共进退呀。”
“那你们商议了吗，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小张你怎么说话呢，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的房子我作主。”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吃虧吃苦我都认了，不好意思呵各位，现在我要吃茶了。”
12
我终于爆发了。事实上，我一爆发就立马后悔了。毕竟，我随时可以拔腿闪人，可母亲还住在这里呀。往后她和他们怎么处？我一年轻后生，学无所成，却出言不逊，有失风范，他们又会怎么看母亲呢？可是我忍不住了，有些事情，大道理我们都懂，到了节骨眼上，就是个性使然了。难道在我的性格当中，也有暴力的一面？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击退他们。几乎天天有人找上门来，指责我，谩骂我，怪母亲把我惯坏了。“棒打出孝子，”赵寡妇说得特别刻薄，“张家小伙向来没人管，别看他不言不语的，鬼着呢。”她这是在说我没家教。被人骂到这地步了，我照样置之不理，充耳不闻。我晓得，我只要一张口，就有无数张嘴巴等着我，倒不如装聋作哑来得轻松。再说，这也不是我想要的辩论，完全是泼皮无赖的作派，偏偏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泼皮无赖。
我怀念起少年时代，那时赵李两家争论不休，我是个优秀的旁观者，两不相帮。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还无从说起。我住桥南，偏偏是桥南的左邻右舍，和我家作对。我知道，贪欲与自私是我们身上的脓疮，既然任何说辞都起不到狗皮膏药的作用，那我就将沉默进行到底吧。我也明白，大家的贪欲和自私情有可原。房子被拆，家园被毁，从此各奔东西鸟兽散，断头村以后只能出现在方志里，谁还能没有点怨气呢。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们。断头村尚未彻底消失，我已经被他们排挤在外，好像我是个捡来的孩子。我只是感到对不起母亲，让她难受了。 最后几天倒计时，我几乎如坐针毡。不成想，他们突发奇招，还是将了我一军。
这回来客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颤颤巍巍的。赵老师亲自陪同，我就不便推托了。
老人姓韩，十年前从渔坝村远“嫁”到断头村。韩老头和本村的李香香沿小长大，可谓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可韩老头的父亲为了让儿子捧上铁饭碗，硬是把他倒插门，“嫁”给了公社粮管所所长的踮脚女儿。李香香一气之下，嫁到咱们断头村赵家。
婚后，韩老头从临时工干起，干了两年，转为计划内。又干两三年，转为正式工。韩老头在所长家，勤勤恳恳，一门心思过日子，还和踮脚老婆生了一对儿女。这边李香香在赵家也生了一女二男。双方的孩子也陆续成家立业了。
十多年前，韩老头的老婆和李香香的丈夫相继去世。断头村和渔坝村相距三四十里，两人也多年不通音讯。谁能想到，鳏寡后，他们立马搬到了一起。两家的子女倒也没什么意见，老人们住一块，不仅破镜重圆，传为佳话，且相互有个照应，还省了小的们不少事呢。
韩老头那边的渔坝村两年前就拆迁了，儿子姑娘除了补偿款，还各得一套房子，皆大欢喜。韩老头也没想过回去。偏偏去年，李香香肺气肿发作，一撒手就离世了。韩老头又成了孤身一人。好在他身子骨硬朗，没多少毛病，退休工资也不低，李香香虽然走了，赵家的子女待他还是不错的。
现在的问题，不用赵老师开口，我也明白个大概。眼看断头村就要拆迁了，这是大势所趋，说没了就要没了，那韩老头往哪去呢？赵家一女二男，本来一门心思盘算的是自个儿能弄多大的房子，现在母亲走了，却多了个老头，怎么办？没人再愿意侍奉着他了。他有钱也不行，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在这件事上，兄妹仨表现得出奇地一致。
他们也曾联系过韩家人。韩家兄妹都是知书识礼的人，他们亲自驱车来了一趟，还给老父亲带了不少营养品。然后他们当着赵家三兄妹，笑眯眯地说，“赡养老人天经地义，只是十年前，老爷子要过来，我们劝过他慎重考虑，他说他想好了，他前几十年给了咱母亲，后几十年要给你们的母亲。他说他对不起你们的母亲，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还不上也得还。父亲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好拦了，拦也拦也不住。再说，孝顺孝顺，不就得顺着老爷子吗。”
“这个我们知道的。”赵家女的笑着打断了话头。
“那你们知道吗，父亲还说，他去了就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我们倒是没听到，再说老人说的话能作数嘛。”赵家女依然有理有节。在论理方面，赵家有着先天的优势。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没当回事。”韩家女的也笑着点点头，“可父亲就是这么做的，他一次都没回过渔坝村。反倒是我们兄妹，每年都会来看他好几次，有时一起来，有时分开来。我哥比我来得还勤，这个你们也看到的吧。不回就不回吧，两年前，我们那儿拆迁，我和我哥一起来的。我们不仅没有瞒他，还再次提出，要不要接他回去，如果回，我们也好商量安置，可是他说不。他说不，你们也都在场，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照你这么说，我们当时应该劝他回去啰。”赵家老大憋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你们觉得，咱们赵家人就那么无情无义吗？”
“就是呀，我们可从来没有对令尊有半点不敬。”赵家女的也缓了口气，“就是现在，母亲去世了，我们还是待他如初。”
“我相信，也理解你们的心意，当时你们不想伤了母亲的心，我们更不想伤二老的心了。”
“可是现在，咱妈也走了，你们接他回去，想必他也愿意呀。”
“当时，他要是回去，我们可以给他要一个小的房子，住在我们两家旁边。可是你们也晓得，他不但没回，还叫我们把他的户口迁过来了。”
“嗯？”赵家兄妹一想还真是的，当时觉得他一个老头子，迁户口又不涉及耕地，迁哪不是迁呀。户口过来了，意味着拆迁的时候韩老爷子也有一份。
“有些话我们不好多说，说多了伤感情啊。”韩家男的开口了，估计他不好多说的也正是这一点吧。“可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说，”韩家男的继续说道，“父亲来到赵家后，他的退休金我们一分没沾过，也没想过沾，我们来看他，也从来没空过手。”
这话也是真的，但说出来就有点打脸了，赵家人直接给打蒙了。不过他们也委屈，父亲母亲都去世了，现在要他们把韩老爷子接住到安置房里，换了谁也难以接受呵。
13
“小张，你说说看，这事儿怎么搞。”颠三倒四的，赵老师总算讲清了原委。赵老师说，“不是我们不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拆那是螳臂擋车，可这个情况还怎么拆，拆了韩老爷子怎么办？”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都没办法，找我有个毛用呵。我心里想着，嘴里问道，“赵老师，拆迁办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他们只负责谈补偿，不负责调解。调解那是法院的事，还说即使法院调解，那也得先把协议签了，房子交了。”
“那韩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他呀，”赵老师指着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老人说，“他哪里还能拎得清呀，问倒是也问过，老头子一听，就吼道，他哪里也不去，他就待在和李香香住过的房子里。”
“对，俺哪儿都不去，我就要跟香香一块儿。”也许是赵老师嗓门陡然放大了，刚才还似睡似睡的韩老头突然醒了，一醒就站起来了，“我这是在哪，赵老师你这不是在害我吗，走，咱们赶紧走，再不走，香香的房子就得给他们掀了。”老人不管不顾，一头冲在前面，往院子外面奔，那精气神完全不像个神志不清的人。赵老师只得追上去，还不忘说一句“小张，回头我再找你”。
我还有很多连绵不绝的疑问，比如韩家兄妹真的就不管了吗。要是法院调解，会是什么结果呢。赵老师一头劲地掺和这件事又想干吗呢？不过我已经对那些可能的结果兴趣不大了。在即将消失的断头村，除了母亲，我们终将都会一无所有，断头村的历史也必将湮没于亦真亦幻的虚无之中。随之虚无的，还有赵李两家大姓，他们会像算盘珠子一样，散落到滚滚红尘茫茫人海。 可是在虚无之前，还是有人不想放过我。赵老师和韩老头是上午来的，当晚，赵家三兄妹就来兴师问罪。他们二话不说，就责问我给老头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个时候，置之不理是不可能的，视而不见更会激发他们的怒火。我说，“我和你家老爷子一句话都没讲，我根本就没机会说话。”
“那他怎么窝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是呀，打从你家回去后，他就不出来了。他说他死也要死在那张床上。喊他吃饭也不出来。吃喝拉撒全在房间里。小张你说说，这叫我们还怎么过呀。”
“各位长辈，你们也太抬举我了，你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怎么栽到我一个学生头上呵，还这么兴师动众的，有意思吗，我知道你们急火攻心，但也不能吃错了药吧。”
“啪——”我正说得来劲儿，突然挨了一记耳光。扇我的不是赵家兄妹，而是我的母亲，不仅我给打蒙了，他们仨也蒙了。
“妈——”我捂着脸，望着我妈。
我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打我干嘛。”
“我不打你打哪个？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我一心指望你学好，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都念到头里了吗。”说话间，母亲脱下右脚的鞋子，亮着鞋底又向我扑来。赵家女的赶紧拉住她，不然我还得挨揍。母亲依然气呼呼的，指着堂屋说，“去，给我跪下。”
“我跪什么呀。”
“向老祖宗请罪，关门思过。”
14
我一再对村里人出言不逊，一点不顾及母亲的感受和面子，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那天晚上，我一直跪着，一直跪到天亮。起先还麻、抖、跪不直、跪不住。后来又不麻、不抖了，如生根的树扎在地里，且心里涌动着快意。赵家兄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晓得。母亲的一巴掌让我清醒了。可是她仍然不想原谅我。我记得那天是正月初六，我的生日。母亲说，“你知错吗？”
“我错了。”
“错哪儿了？”
“妈，你讲。”
“你现在还是学生就处处争强好胜，将来怎么得了，你给我滚。”
“妈，你要我去哪儿。”
“滚回学校去，妈不想看见你。”
开学应该正月十三，我初六傍晚就登上了火车。我不愿看到母亲的痛心样，更不放心把她一人撇在家里。她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也只能服从。闷闷地，我靠着车窗，慢慢进入梦乡。车过洗马河，母亲打来电话，我才稍稍宽心。明知她不会不理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她不打电话给我，我到校后，自然也要打给她，可我打给她能说啥呢。
母亲让我放心，他在从东北回来的路上了。“小伙，你不会恨我吧？”母亲突然迟迟疑疑问，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
“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恨你呢。”我赶紧表态。
“打小我就没对你动过手。”
“你是恨铁不成钢，为我好。”
“你这么说还是在埋怨我吧。我还不了解自己儿子吗。可不这样，那些人还会纠缠不休的，索性远走高飞。”
“妈你真英明，先是苦肉计，再是走为上，这可是连环套呵。”还有句话我没说，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这样的巧合也是妈的心计吧。
“啥套不套的呵，我不懂，你走了，他们还能拿我这把老骨头咋样。”
原来母亲痛心，不是因为我对村里人粗鲁，而是痛心于我被他们指责。她舍不得我，就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可是她并不了解我为啥动不动就发邪火。只有我自己清楚，自从她告诉我，赵四走了，赵四一家都消失了，我就失魂落魄了。我不回家过年，怕的就是难以面对赵四。可他们消失之后，我更加空落、烦躁了。我回不回来，都是因为赵四。我已经无法描摹赵四现在的模样，只能回味与感受着她那小手的清凉，脑子里不时浮现出她在暗黑里精致的剪影。没有了赵四，即将消逝的断头村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15
隔天黄昏，我下了火车。女友在出口处跳跃着向我招手，并送来甜甜一笑。那一瞬间，我差点落泪。她背着双肩包，抢过我手里的拉杆箱，看起来意气风发。她仍然穿着那件绣球般的羽绒服，活泼可爱得宛如我们还是恋人。其实我们早已分手，只是没有公开。
现在，我们并肩而行，偶尔喁喁絮语后，相视一笑，继续款款前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去年冬天的那个傍晚，我并没有对她提出过分开。
然而这是清醒的错觉，我确信绝对不会忘记那个傍晚，不会忘记我说过的话。我们现在表现得如此亲密，只不过是配合得更为默契罢了。事实上，回家的那些日子，我很少想到她。间或发些短信，也是她的话更多。现在，蓦然回首，我觉得我和她已经分别了一个世纪。这又是一种危险的错觉，似乎是失而复得后的大喜过望，我暗暗提醒自己必须万分警惕。
每个星期，我们仍然见面一两次，我去接她，或者她等在我楼下。在人前，我们的亲密有些刻意。她总是抱着我的一条胳膊，和人打招呼时，她喜欢仰着脸，脑袋歪在我的肩头。这是她一贯的姿势，分手之前就这样。仿佛只有如此，周身才会流淌循环不息的幸福感。
然而在人后，又是另外一种状态了。无论是在餐馆里，还是茶室里，我们都是对面而坐。分手之前，我们总是相拥而坐的。当然对面而坐也有过。确定关系后，我们的话语没那么聒噪和繁杂了。我们很是享受在一起的恬淡氛围。可是现在，对面而坐，我们的目光总是越过对方的肩头，投向远处。我们不敢凝视彼此了，尤其是我。现在，我们的话更少了。怎么说呢，用冷淡、隔膜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肯定有失公允，更可能的情况是，两个人的时候，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个时候，我们不必表演，也不必表演给自己看。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不能让我们有所放松。我们忧愁于无法施展表演的才能。尤其是在茶室，暖气充足，她一进小包间，拉上帘幕，就赶紧解除武装，扯掉围巾，脱掉外套，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躯体，显得分外妖娆。于我而言，这不啻是一种考验，甚至煎熬。毕竟，我们对彼此的身体都曾相互探索，谙熟于心。且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分歧，没有过伤害，也没有第三者插足。现在，见面依然正常，却不便解決情欲，近在咫尺，但谁都不敢过火。记得之前有一次，听到隔壁小包间的亲吻和呻吟，她春心荡漾，抓住我的手就放到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则利索地拉开我的裤链。对，就是那一次，她破天荒地用小巧的嘴巴给我解决了问题。就是那一次，她泪光盈盈地望着我，用手背擦拭着晶亮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