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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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就懂得“驾鹤升天”这个说法的真实含义了。
  我们那里,但凡老人逝世,灵柩上面要立一头仙鹤,竹篾扎成,白纸为羽。灵柩游街上山,仙鹤微微点头,栩栩如生,叫人不由自主朝它行注目礼。当引路师公梗着脖子用公鸡打鸣那种腔调高叫:“驾鹤升天呀——”八大金刚便跺着崭新的草鞋齐应一声:“喔——嗬!”彼时仙鹤用力点一下头,好像就要飞上天去。夹杂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我,恍惚就看到鹤王骑在仙鹤背上踌躇满志,顾盼自雄。
  鹤王就是谁家死了人就去谁家扎仙鹤的那个老头,人人都说他扎的仙鹤跟活的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的仙鹤。我们那里是湘南阳明山一个山谷,谷中小河清浅,一年四季有人洗衣、捉鱼,而且河边没有茂密的苇草,只有屋舍田园。这样的地方,仙鹤不会落脚。
  可是我们那里把仙鹤看得很重,不论谁家死了人,都会在请师公请鼓手请八大金刚的同时,风风火火跑去请鹤王,请他带上青竹和篾刀,耗上整整三天的工夫,在灵堂里扎一头又大又美丽的仙鹤。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那里人烟稀少,仙鹤成群,人们从来不会伤害仙鹤,所以人死了,仙鹤就把灵魂送上天,让他住在美妙的天堂。但是后来人口多了,世道也变了,开始有人捕杀仙鹤,仙鹤就飞走了,可是人死了仍然要驾鹤升天,不知是谁——反正是鹤王的祖师——就用竹篾白纸制作仙鹤。
  我们那里,包括我们镇上和周围那些村庄,好几万人,会扎仙鹤的只有鹤王一个,所以鹤王的仙鹤扎得好实在是一件幸事,一个福音。一只美丽洁白的仙鹤,会减少一点死亡的恐惧。老人谈起此生最后一桩大事,总会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早就想骑死人鸟了!”有的老人碰到鹤王半是讨好半是戏谑地说:“鹤王,到时候给我扎死人鸟尽心点啊!”鹤王总是笑眯眯地回答:“放心,放心!”
  没错,我们那里也管仙鹤叫死人鸟,背后也有人管鹤王叫扎死人鸟的。
  可以想见,鹤王别无选择成为一个晦气人物了。他比师公要晦气,师公除了主持丧事,也管捉鬼驱邪、画符打卦、勘察风水。他比八大金刚要晦气,八大金刚不是固定的,谁家死了人,八大金刚要请相好的人。鼓手根本谈不上晦气,他们除了参与丧事,还参与祝寿造屋讨亲嫁女。唯独鹤王,只替死人干活。人们一看到鹤王就会想起死人,一看到死人或者将死的人也会想起鹤王。
  所以鹤王从来不去串门,别人也轻易不登鹤王家门。要是鹤王去到谁家,左邻右舍便会犯嘀咕。要是两个人在通向鹤王家的那条小径上遇见了,难免冒出这样的念头:难道他家死了人?一转念又暗叹晦气:他会不会以为我家死了人……
  似乎是冥冥之中某种神秘而又不可抗拒的安排,鹤王无妻无子无亲无故,好比一根独蒜,没有任何牵绊。他住的是单家独户的茅草屋,隐藏在小学附近一片小竹林里。竹林密密,从外面望不透,只有一条尺把宽的小路进去,里面除了茅草房,还有一口水井、一块空地,照理是养鸡养鸭养猪养狗的好地方,可是他什么也不养,于是一年到头寂静得可怕,除了鸟虫的鸣声、竹叶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有人说,鹤王就是死人鸟变的,你看他脑袋小小的,脖子细细的,屁股比肩膀还要宽,两条腿又瘦又长,虽然变成人形,死人鸟的架子还在。有人说,鹤王用竹子扎了一个女人,白天帮他做饭,夜里陪他睡觉,因为竹扎的女人怕火,做饭总是半生不熟。还有人说,竹林那口水井连通阴河,哪里死了人,小鬼会从井里出来给鹤王报信……
  我很想进入竹林看个究竟,但又不敢一个人去,就对哥哥说:“我想要一根竹子绞‘拨丝’,粘‘叫吱吱’。”在我们那里,蜘蛛老是拨弄丝线,故名“拨丝”;蝉只会吱吱叫,就叫“叫吱吱”。那时正是四月上旬,叫吱吱还藏身在地底下。哥哥横了我一眼,警告说:“你敢去竹林我就告诉爸妈!人家看到你去竹林,以为我们家死人了!”我气恼地跑开,在街巷里乱窜,窜过两个巷子开始后悔:哥哥肯定以为我到竹林去了,肯定要向爸妈告状……我转念又想:反正要挨骂了,索性到竹林去看看。竹林外边都是菜地,那些黄瓜架豇豆架那么高,我小心一点,没有人能发现。
  来到小学,正是周末,校园阒静。我装作捉蜥蝎,挨着长长的围墙走到墙角,四下扫视不见人影,一猫腰就钻进甘蔗田。四月的甘蔗才长到大人肩膀那么高,我只好跪着往前爬。甘蔗叶子横斜交错,边缘长着细锐的芒刺,像一把把锯子,划在衣服上嘶嘶响,划在脸上手背上拉出极细的伤痕,我全然不顾。爬到甘蔗田那一头,与竹林只隔着一片菜地了,却望见周木匠背着喷雾器在不远处给豇豆杀虫。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周木匠收工,就趴在篱笆底下匍匐前进,抵达竹林边沿——只消进入竹林,周木匠就看不到我了,我心中暗喜,却看到一条蛇盘在竹笋上,冲我吐着信子,距离不到两尺!那是一条小蛇,只有铅笔那么粗,而我吓得头皮发麻,转身就逃,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传说:蛇能钻进墓穴,来往于阳世和阴间……我回头一瞥,那片竹林恍若一座巨大的坟墓。脚底很痛,低头一看,两只鞋子不见踪影,左脚大趾头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流血。
  我来到小河边,坐在石桥底下,又想起一件事:流了血应该及时打破伤风针,不然的话,得了破伤风就会死人。可我哪敢回家叫大人带我去打破伤风针?我去了竹林不算,还丢了鞋子,还差点被毒蛇咬到……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挨到天黑才回家。我以为天黑了爸妈不会看到我没穿鞋,可是我一进门,妈妈就问:“你的鞋子呢?”我支支吾吾:“我……玩去了……”妈妈叫嚷起来:“他爸,拿杉树枝来!”我们那里专门用杉树枝惩罚小孩子。别看杉树枝软软的,不伤骨,可它的叶片很扎人,抽一下血痕一片。爸爸剥下我的上衣,一下一下地抽。妈妈在一边数落我的罪行:“你跑到竹林去做什么?不是死人谁会去?你玩得多疯,鞋子都跑丢了!你看你的衣服,你是水牛投胎,爱到泥潭打滚……”偏偏那天晚上有露天电影看,周木匠的独生子小松来邀我,正好看到我的糗样。
  我恨死哥哥了。我发誓再也不跟他说话。他哪里像哥哥?别人的哥哥总是维护弟弟,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弟弟的各种愿望,他倒好,专门告我的状。   看得出来,哥哥也觉得对不起我,也许是爸爸打我打得太狠,超出他的预期了吧。一连好几天,除非是爸妈叫他传话,他都不敢正眼看我。兄弟俩每天晚上同床睡,却要憋着不说话,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我必须憋着,决不原谅哥哥。
  关于鹤王和他的竹林,又多了一个传说。那天,我和铁匠的儿子皮皮、磨豆腐陈家的四姊妹在一起玩陀螺,我对他们说:“听人说,鹤王的竹林像一座坟,那些竹鞭一直长到阴曹地府去!阎王派小鬼到阳间来拿人了,就会有一根竹子自动倒下。看到竹子倒下,鹤王就待在家里,等人请他扎死人鸟。”这个传说源自我的想象,大家却信以为真,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就好像这个传说不是我编的,当真是哪个从不说谎的人告诉我的。
  转眼到了五月,叫吱吱从黑暗的地下室钻出来,在枝头比赛唱《吱吱曲》了。我拿着一只细藤编织的小提篮,爬到邻居家的大枣树上,寻找叫吱吱蜕下的空壳。这种金黄色、半透明、沾泥带土的东西叫做蝉蜕,可以做药。这点知识,我得之于皮皮的爷爷,一个再也挥不动大铁锤却懂得好多中草药土方子的老铁匠。
  我们那里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小病小痛一般不去医院,而是去找皮皮的爷爷。医院要挂号费,皮皮的爷爷不要挂号费。医院动不动就给人打针吊瓶,皮皮的爷爷不会这一套,也不像医生那样身穿白大褂,胸挂听诊器,吓得小孩子屁滚尿流,看到小孩子来求诊,立马从屉子里拿出花花绿绿的纸包糖塞在小小的手心。
  有一次我肚子痛得厉害,好像里面有一双筷子绞面条似的绞来绞去,妈妈背着我去找皮皮的爷爷,他给我一颗纸包糖,然后就摸我的肚子,问我这一天都吃了些什么东西,最后对我妈说:“你儿子只是受了寒气,你回家拿布鞋底子烤热,给你儿子暖暖肚脐。”
  回到家,妈妈看一看脚上两只鞋,脱下左脚那只——右脚鞋底有鸡屎——放在煤炉上烤热了,像用熨斗烫衣服那样烫我的肚皮。开始我给烫得直缩肚皮,后来就很惬意,主动鼓着肚皮去感受那份温暖的抚揉,愿意一直进行下去。妈妈给我暖了半个小时,我肚子就不痛了。
  又有一次,我跟人打架,鼻子中了一拳,流血不止,就自己跑去找皮皮的爷爷。他从水缸里打了一瓢凉水,叫我站在天井边,低下头,将凉水洒在我后颈上,轻轻地用手拍。我的鼻孔先是流出死血,死血流尽就没事了。可是我不肯离去,他还没有给我一颗纸包糖呢。
  我四下打量,只见墙上挂着一把一把的草药,也有不是草药的药材:蜈蚣像弓弦那样绷在弯曲的竹签上,蛇蜕下的皮用细线系头吊在墙上,癞蛤蟆蜕下的皮保存在玻璃瓶里,叫吱吱的空壳用透明的塑料袋装着……
  见我观察那些药材,皮皮的爷爷说:“叫吱吱的壳叫蝉蜕,治嗓子痛,治嗓子沙哑。”我问:“是不是因为叫吱吱叫得格外响亮?”皮皮的爷爷无声一笑,接着往下说:“蛇蜕下的皮叫龙衣,可以解毒。癞蛤蟆蜕下的皮叫蟾衣,治皮肤病。如果你打死蜈蚣,拾到蝉蜕龙衣,拿来跟我换纸包糖。蟾衣太罕见了,癞蛤蟆会把刚蜕下的皮吃下去。”
  我总算明白,皮皮的爷爷不会白给我纸包糖了。我很想替皮皮的爷爷做点事情,一半是为了纸包糖,一半是羡慕皮皮有这么了不起的爷爷。
  我们一家只有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和我,姐姐前年就出嫁了,只给我留下她装过雪花膏和指甲油的小藤篮。
  我们三姐弟,只有姐姐见过外公外婆。爸爸还是小孩子,爷爷就病故了,然后奶奶改嫁去了远方。在哥哥出世之前,外公外婆先后骑着仙鹤上了天堂。
  要是爷爷还在,会不会像皮皮的爷爷一样慷慨?皮皮的爷爷每年都给皮皮买好多小人书,积起来有两大箱。一到赶集的日子,皮皮就卸下门板在大门口摆书摊,赶集的小孩子都去看书,看一本要给皮皮一分钱,皮皮赚到钱又可以买更多的小人书,而我只能捏着一枚向妈妈要来的硬币,又想看这本,又想看那本……
  噢,要是我搞到药材,我不要换糖,要卖钱,我要攒钱买小人书!
  我可不敢捉蜈蚣,也不敢到毒蛇出没的山坡草丛去找龙衣。唯有蝉蜕容易得到,屋后大枣树上年年都有,而且我是爬树的高手。
  端午节快要到了,大枣树传来叫吱吱的歌声。我带上心爱的小藤篮,上树找蝉蜕。找到第一只蝉蜕我才明白,小藤篮天生就是装蝉蜕的。此前小藤篮一直空着,我没有合适的东西放进去。如此精美的容器,大的东西重的东西脏的东西都不能装。
  我找遍了大枣树的每一个枝条,只找到三只蝉蜕,想要下树,一低头看到了哥哥。他抬头望着我,显然是监视我好久了。我居高临下,看到他的脸好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十分滑稽。我充满敌意地说:“你这个奸细,去向爸妈告状呀,就说我爬树!我在这里等着!”
  哥哥没有生气,而是用商量的口吻说:“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是你要对我说,要说你就上来。”
  哥哥朝掌心唾一下,搓搓手,爬上树,神秘地说:“有个地方叫吱吱很多……”
  我冷眼打量他。
  他用诚实得不能再诚实的腔调说:“哪个骗你是死人,鹤王的竹林有许多叫吱吱的空壳。我们一起去,找到空壳都归你,换了纸包糖也归你。”
  看样子,哥哥是想将功补过。
  我说:“竹林里有蛇……”
  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些许雄黄。哥哥说:“妈妈买了雄黄,准备端午节那天用,叫我不要告诉你。我偷了一点点,到了竹林那儿,我们抹一点在脚上,就不怕蛇。”
  我心里热热的,第一次感到愧疚:我学习好,老考第一名。哥哥成绩太差,老早退学了。爸妈到别人家吃饭总是带我不带哥哥,重活轻活却是哥哥干得多……将来我当上科学家,要开飞机回来,接爸妈到大城市去住(我常常对爸妈这么说),到时候把哥哥也接走吧。
  在路上,哥哥说:“鹤王是仙鹤变的,不怕蛇,仙鹤是蛇的克星。”
  我说:“为什么竹林里还有蛇?”
  哥哥说:“竹林里的蛇不是真蛇,是鹤王用竹编的,帮他看守竹林。”
  这话让我不再害怕那条小蛇。我反而想再次见到它,看它是不是竹编的。就算它是真蛇,也是蛇中的小孩子。我们有雄黄,白蛇娘娘都不怕,还怕小孩子蛇?   竹林入口在南侧,为了不被鹤王发现,我和哥哥来到北侧。时近正午,走在太阳底下,头发烤得烫手,好像随时会燃烧。可是一步迈入竹影之中,身体就迅速降温,风也变得凉凉的。穿着凉鞋,隔着鞋底仍然觉出竹影荫覆的泥土是沁凉的。咫尺之遥,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地面上有蚯蚓的干尸,那扭曲的姿态和浑身的尘埃昭示着临死之际的痛苦挣扎,叫人顿生恻隐之心。
  哥哥蹲下去,在我裸露的脚趾和脚踝上抹雄黄,然后给他自己抹。他的动作那么老到,好像这样的事干过无数次了。吱吱吱,吱吱吱,不知有多少叫吱吱在竹林中吱吱叫。
  我进入林中,果然发现好多蝉蜕,大竹高高的竿上、枝上,小竹伸手可及的叶梢,到处可见,真是一个大宝藏!
  哥哥也进来了。我们争相取宝,光是低处的宝物就塞满了小藤篮。哥哥说:“高处那些留着,下次再来。”我想显一显爬树的本事,抱着一株大竹,爬上去采几丈高处的蝉蜕。当我快要够到目标,鹤王出现了。他捉住哥哥的衣领,凶巴巴地说:“你们这些小偷!”
  哥哥吓得脸皮发白。
  我相信鹤王不会爬树,就大声说:“是皮皮的爷爷叫我们来的,他要叫吱吱壳壳做药!”
  “你胆子大!”鹤王抬头冲我笑着,“我吓唬你们的,叫吱吱壳壳你们尽管要。你下来,我教你们一个绝招。”
  我滑到地面,问鹤王:“什么绝招?”
  鹤王四下看看,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然后折下竹枝去掏一个小洞,将洞口扩大。
  我又问:“你掏蚂蚁洞做什么?”
  鹤王说:“才不是蚂蚁洞。”他解开裤门,对着那个洞口撒尿。过了一会儿,一个泥乎乎湿潮潮的小动物爬了出来,是没有蜕壳的叫吱吱。
  竟然有办法把地底下的叫吱吱请出来!
  鹤王扔下竹枝,得意洋洋离去了。
  哥哥拾起竹枝,学着鹤王的样子掏地洞。我也找到一个地洞,用右手食指去抠洞口。突然,指头传来钻心的痛,我手一缩,一条小蛇咬住我的指头,被我从洞中提出来。我死命一甩,它落在地上,迅速逃逸。
  正是我上次见过的小冤家,虽然它长大了一些,我仍然认得出来,因为它身上有一圈一圈的环。
  “金环蛇!”哥哥尖叫一声,拉着我就跑。我们穿过竹林来到那座闻名已久的茅草屋跟前,鹤王正盘腿坐在竹床上,优哉游哉抽旱烟。哥哥看到茅草屋门边的木墩上放着一把篾刀,二话不说,拿过篾刀就要剁我的手指。
  鹤王喝问:“住手!你做什么?”
  哥哥说:“不剁掉指头,我弟弟死定了,他被金环蛇咬了!”
  鹤王过来夺下哥哥的刀,又好气又好笑,“你认得什么金环蛇?那是菜花蛇,没有毒,我从别处捉来放在竹林里。它长大了不仅会替我捉老鼠,还会赶走外来的毒蛇。菜花蛇打架特别厉害,毒蛇都打不过它。”
  哥哥看到我受伤的食指肿起来了,而且出了血,就问鹤王:“那条蛇没有毒,我弟弟的手为什么会肿?”
  鹤王说:“咬伤了当然会肿。”
  鹤王用竹桶打来井水给我冲洗手指。那个竹桶很奇特,是三个碗口粗、一尺长的竹筒绑在一起。事实上,鹤王的东西绝大多数是竹制品,井上的辘轳是竹的,晾衣服的架子是竹的,茅草屋的椽子、窗户和门是竹的,檐下挂的篮子是竹的。鹤王身上那件旧得泛黄的绿军装,看上去就像老竹皮。
  冲洗过后,食指肿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哥哥又给它抹上雄黄。
  我心有余悸,埋怨哥哥:“你差点剁掉我的手指……”
  哥哥羞红了脸,双手使劲搓着。
  鹤王安慰我说:“菜花蛇长得快,要是我捡到它蜕下的皮,就给你留着,你拿去跟皮皮的爷爷换糖。”
  我和哥哥来到皮皮的爷爷家,哥哥递着小藤篮说:“叫吱吱壳壳,换糖!”我举着光荣负伤的食指说:“能不能换钱?我给菜花蛇咬了!”皮皮的爷爷仔细察看我的伤口,把小藤篮里面的蝉蜕倒在桌上,给了我一毛钱,又拉开那个诱人的抽屉,抓一把糖放进小藤篮。
  我和哥哥喜出望外,一离开皮皮的爷爷家就互相提醒,不要把那个大宝藏告诉任何人。
  因为那个秘密宝藏,也因为那些恐怖传说,我和哥哥常去竹林。然而我们没有在茅草屋里找到竹扎的女人;那口水井并不可怕,一眼见底;我们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仙鹤变的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譬如说一根鹤羽,一团鹤粪,或者是仙鹤吃剩的鱼头、蚌壳。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天阴阴的,我和哥哥来到竹林,看到鹤王坐在檐下木墩上,魂不守舍。
  我问鹤王:“你怎么啦?”
  鹤王看一下我和哥哥,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深邃,“我在等你们呢,我要送你们一样东西。”他提着篾刀走到竹林边上,砍倒一根茶杯粗的青竹,截下一节竹筒,剖成两半,又剖成四半、八半……顷刻之间,那节竹筒变成百十根扁扁的竹签。他将竹签外层的绿皮一条一条揭下来,得到面条一样窄细的篾片。
  我们问他做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工作之中,似乎没有听到。
  他放下篾刀,开始编织。
  在两双疑惑的眼晴注视下,那些骨节粗大长满老茧的手指将篾条交叉穿插,得到一方手帕大小的席子;他将这方小席四角拢起,在当中放入两粒小石子,用褐色的指甲有规律地掐断一些篾条,又将参参差差的篾条互相穿插。等到我和哥哥终于看出端倪,一个球状物出现了。这是一只竹球,绿绿的,圆圆的,简直像是用精密的机器经过了复杂的工艺制造出来的。那么多篾条,没有打一个结就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球体,从外面根本看不到篾条的头子。
  哥哥问:“这个做什么用?”
  鹤王摇了摇竹球,小石子在里面发出响声。他说:“给你们玩的,当球玩,扔到水里沉不下去。”
  井边有个水盆,我把皮球放在水盆里,果然沉不下去。它织得那么致密,水不容易透进去。
  “这个东西打水仗很好!”我很高兴,对鹤王说,“你再做一个,我和哥哥每人一个。”   鹤王说:“你们不想学会了自己做吗?总有一天我会死的,等我死了,你们的球玩坏了,谁给你们做?”
  我吓了一跳。哥哥也很吃惊。我们没有想到鹤王会死。
  “你爷爷要死了,要请鹤王扎死人鸟了!”“你奶奶要死了,要骑死人鸟了!”“你外公要死了,明天鹤王就到你外公家去了!”……小孩子骂仗,常常这样骂,可是谁也没有想过,有一天鹤王也会死。好像大人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人常常谈论哪个老人快要驾鹤升天了,老人常常感叹自己快要骑死人鸟了,他们从来不说那个扎死人鸟的有一天也会死。
  哥哥傻傻地问鹤王:“你会死吗?”
  鹤王回答:“人都会死。”
  我仔细打量鹤王,第一次发现他当真是一个会死的人。他跟别的老人没有两样,头发稀疏露出头皮,脸上长着大块大块的老人斑,恰似到处脱皮的老墙,两颊因为掉了好多牙齿深深凹陷,眼角堆着眼屎,脖子上的皮松松皱皱,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凸起,如同条条小蛇。
  我那小小的心儿仿佛一口哑钟,被一只看不见的铁锤重重敲了一记。我脱口问道:“你死的时候,要不要骑死人鸟?”
  鹤王点点头,严肃地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人,从古以来都要驾鹤升天。你们想不想学?我教你们,不要学费。”
  我看看手上还在滴水的竹球,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好,是不是想要我们学扎死人鸟,等你死了好给你扎?”
  鹤王眼皮跳了一下,“我才不要你们扎呢,爱学不学……”
  我把竹球往地上一扔,对哥哥说:“我们走,不要上他的当。”
  吃夜饭的时候,我告诉爸妈:“那个扎死人鸟的,不安好心,想骗我和哥哥学扎死人鸟。”
  妈妈有些气恼,“你们又到竹林去了?那种晦气地方不要去。”
  爸爸呷着酒说:“鹤王是想找个人传下手艺。”
  妈妈说:“扎死人鸟的,专门坐灵堂,又不挣钱,人见人避,年轻人学了连老婆都讨不到。”
  我投给哥哥一个轻蔑的眼神,对爸妈说:“我是不会学的,将来我当了科学家,开飞机回来接你们,真的!”
  哥哥低着头,不敢应声,谁叫他辍学了呢。看他那么可怜,我对他说:“到时候我也让你坐飞机,真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竹林,也很少跟哥哥玩。我发誓要当科学家,每天在家学习。爸妈决心好好培养我,把我送到县城读书,住在当副校长的小舅家。县城小学,篮球足球排球皮球羽毛球乒乓球多的是,鹤王那个竹球算什么?
  寒假我参加补课班,过了小年才回老家。一见妈妈,我就拿出奖状叫她往墙上贴。从一年级起,我每个学期都得奖状,我们家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那面墙上,奖状红红的一大片。
  妈妈贴好奖状,说:“你到竹林去叫哥哥回来。”我愣了一下,妈妈补充说:“哦,你还不知道呢。哥哥会扎仙鹤了。”我很意外,“怎么让他学这个?”妈妈唠唠叨叨地说:“我和你爸事先也不知道,他瞒着我们偷偷去学……幸亏他去学了,不然的话,这门手艺要绝种了。他刚刚学会扎仙鹤,鹤王就死了,鹤王是骑着你哥扎的仙鹤升天的。你不知道,大家都管你哥叫小鹤王……要是没有你哥,谁来接替鹤王?鹤王病倒那些日子,全镇、整个山谷的人,都为这件事发愁……”
  我跑到竹林,哥哥正在茅草屋前剖篾片。一个学期不见,他长得又壮又结实,手上长出好多茧子。四目相对,我发现哥哥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闪烁游移,而是变得踏实沉稳,像个大人。
  我问哥哥:“你当真学会扎仙鹤了?”
  哥哥从屋里抱着一头跟我差不多高的仙鹤出来,眼中散发着明亮的光,“你看,它会飞——”哥哥轻轻将仙鹤上下振动,仙鹤不仅会点头,那双巨大的翅膀也跟着扇动。哥哥指着翅膀跟身体接头的部位,把窍门告诉我:翅膀凭借竹筒套在轴上,用弧形的竹片支撑,可以活动。
  “这是你的发明?”我想夸奖哥哥,又说不出口。
  哥哥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鹤王有多好,他早就会扎这种会飞的仙鹤了,可是他一直没有显露,他想找个徒弟,让徒弟一鸣惊人。大家都说这是我的发明,我怎么解释有些人都不信。”
  我吞了一下口水,责备道:“给人家扎死人鸟……你怎么想的?”
  哥哥说:“我也想了很久,虽然这门手艺晦气,但总得有人去做。我怕爸妈反对,也怕人家笑话,就偷偷跑来学,白天有空就来,晚上也偷偷过来。”
  我皱着眉说:“以前你读书有这么用功就好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哥哥把目光投向竹林,“要学扎仙鹤,我不用功也不行。鹤王告诉我,他活不长了,要是我学不会,他死不瞑目……他等了一辈子才等来一个徒弟……他以前答应过他师傅,不让手艺失传……”哥哥哽咽起来,鼻子两侧流下清澈的小溪。他眨眨眼睛,用衣袖拭去泪水,望着我说:“我以前总恨自己没有用……但是我学会了扎仙鹤,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了。这片竹林鹤王留给我了,以后我就住在这里……”
  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我蓦地意识到,我这个未来的科学家没有理由小瞧哥哥,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小鹤王不是可有可无的,谁都需要洁白的仙鹤给逝去的亲人送去亘古的祝福。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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