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年春天来得格外的早。春节刚过没几天，山野里的油菜就开花了。油菜花开的日子里，风变得格外温暖。风轻轻一刮，一畦一畦油菜花便摇曳起伏，涌起波浪，几多烂漫与耀眼。一株一株油菜花好比是一个一个小脑袋，万株攒动，挤挤挨挨，跟赶墟场、闹元宵、开万人大会……一个阵势。不时有云朵从天空中飘过，在阳光下闪着光，好似晾晒在花野之上的一张张大床单。三两只黄狗、黑狗狺狺低吠，在田塍上奔跑。调皮的孩子或提或背着打猪草的竹篮子，鼓起嘴巴将麦箫、柳哨之类吹得“呜呜”响，在油菜地里钻来钻去，一任花瓣落满头脸、脖颈和衣衫。
　　油菜花开的季节是蜜蜂采花酿蜜的黄金时期，花期很长。游弋在花海里的蜂群来来去去，如同一阵阵闹腾的风、一朵朵积雨的云。“嗡嗡嗡、嗡嗡嗡……”，这声音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学校里的风琴。一旦发现蜂群在某个地方飞飞停停，奔跑中的孩子就会屏声敛气，轻轻绕开，生怕惊扰了它们。
　　2
　　学校建在村庄后面的山冈上。
　　村里一位名叫丁丁的少年后来考上了音乐学院。他一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学校里飘出风琴声时的情景——
　　那天早晨的阳光温柔而明媚，俄尔，洒下一阵太阳雨。雨停后，静静的山冈上空现出一抹彩虹，清新得如同刚刚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截嫩藕。正在田野里打猪草的小学三年级学生丁丁微微一惊，接着撒腿往彩虹出现的方向猛跑。正在田塍上徘徊的狗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狺狺吠着跟在后面。
　　阳光迎面泼来，往丁丁身上涂抹上一层跳荡的暖色。
　　脚下是松软、柔润的泥土，路边斑鸠菜与三月艾迎风起舞。
　　丁丁离彩虹近一点儿，彩虹就往后退一点儿。
　　丁丁离彩虹再近一点儿，彩虹就再往后退一点儿。
　　丁丁一口气跑上架起了彩虹桥的山冈。他“呀”的一声轻叫，因为听到了——听到了飘然而至的风琴声！
　　喧哗的天空旋即变得宁静起来。
　　喧哗的花野旋即变得宁静起来。
　　喧哗的山冈旋即变得宁静起来。
　　喧哗的少年旋即变得宁静起来。
　　……
　　现实世界渐渐离他远去。
　　脑中回荡的全是令他着魔的琴声、琴声、琴声！
　　丁丁倾慕音乐已久，此时全身心地沉浸到由琴声营造出来的奇妙境界中去了。
　　山青花欲燃的山野、洁白的云块、玻璃一般透明的山风，以及村庄、田园、树林、河流、炊烟、水车、稻草人、青草、花冠、水珠盈盈欲滴的红草莓、伏在瓜叶上湿了薄翅的萤火虫、声声叫唤着的红嘴鸟、水墨一般的小蝌蚪、簇拥着一株株油菜花的蜂群……无不浸浴在美丽动人的虹光虹影和令人着魔的琴声里。
　　丁丁感到身子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注入、在扩张，又有什么东西在奔逃、在隐匿。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躯体渐渐变得轻如薄雾。在他眼中，天空闪烁而透明，流溢着音乐的芬芳与光芒！
　　3
　　风琴老师不仅风琴弹得好，而且弹风琴的样子也好看。那姿势、那神情、那琴声引导下小学生们朗朗歌唱的场景……一直是一幅挂在丁丁心中的美妙无比的图画。风琴老师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以及手指如鱼儿一般游走于黑白琴键间时的那份优雅，一直深深烙印在他脑中。那是让他何等着迷的一份优雅啊！
　　丁丁时常望着栗黄色的风琴出神。
　　栗黄色的风琴静静摆放在音乐教室里，盖板揭开，一排整齐的白色琴键好比一条一条胖胖的卧在叶子上面的春蚕。当风琴老师往风琴前一坐，一条条胖蚕先是在风琴老师手指的调拨下缓缓蠕动，渐渐地，胖蚕不再是胖蚕，变成了溪涧中的银鱼——柳叶一般长短，模样俊秀可人，身子在阳光照射下呈现银白色光泽的银鱼。在风琴老师的手指下，洄游着一小群一小群银鱼。静静聆听，丁丁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水边尽情嬉戏——往石缝摸摸鱼儿、虾儿；把浅处的小蝌蚪小心翼翼地捧进空墨水瓶；看红嘴鸟“刺溜”一声掠过水面；扔出小石片、小瓦片，看它们贴着水面飞得老远老远，禁不住啧啧称奇……阳光下，一朵一朵云彩在水中的天空飘啊荡啊；岸边花丛，一群群蜂儿振动翅膀，在水中的天空寻寻觅觅地飞翔……
　　不上课的时候，风琴老师也习惯通过风琴倾诉心情。她常在音乐中思念、追梦，一任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一任情思把远山的呼唤拉得好长好长。就这样，村庄成了一支挂在她嘴边的歌谣，总有人听，也总有人和。
　　后来成为音乐学院高材生的丁丁心里清楚他之所以对音乐具有这么高的悟性在某种程度上全归功于风琴老师。正是那位美丽素洁的风琴老师，启蒙了丁丁的音乐悟性与情感表达。
　　学校拥有一台栗黄色的风琴，风琴老师又年轻又美丽，这无疑是令村民们引以为豪的事情。久而久之，村民们习惯了在风琴老师弹奏的琴声中迎来朝霞，习惯了枕着风琴老师弹奏的琴声进入梦乡。
　　如同习惯山岭上飘过朵朵白云。
　　如同习惯厨房里到某个时候会有菜香溢出。
　　……
　　每当风琴声从坐落在山冈上的学校上空绵绵袅袅地向山野扩散，绵绵袅袅地灌进一扇扇柴门和一个个窗棂时，村民们心里格外踏实、格外舒坦。
　　风琴声已不知不觉地融入村庄，成为村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4
　　初夏的天说变就变。一场龙卷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大冰雹，如飞蝗，如箭镞，席卷而至。
　　被冰雹击中的大水牯的弯角脆生生地折断！
　　操场边的几棵大古树齐刷刷被拔起！
　　……
　　等灾难停歇，村民们稍稍回过神，发现山冈上的学校损失最为惨重——好端端的校舍转眼工夫给龙卷风和冰雹弄得面目全非。惊魂未定的村民们纷纷摇头，感叹：“幸亏今天是星期天，学生、老师都回家了……”
　　这当儿，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人发现丁丁一边哭一边朝学校方向狂奔。
　　“坏了！丁丁是寻风琴老师去了！风琴老师星期天也住在学校里！”突然有孩子高喊。
　　众人闻言也赶紧往学校奔去。
　　在风琴老师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她是在县城的孤儿院长大的。如今，每逢节假日，学生、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她便一个人住校。她说学校就是她的家。
　　丁丁一路踩着湿渍渍的泥巴，踩着骨碌碌的冰雹蛋，跌跌摔摔地一口气跑上小山冈，哭喊着：“老——师——！老——师——！”
　　他以前从来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这么尖利。
　　当他在一片废墟中找到风琴老师时，“哇”的一声哭了，嗓子快哭哑了也止不住。风琴老师边给他擦眼泪边哄他：“丁丁这么惦挂老师，老师心里好感动好感动。丁丁是个好孩子，不哭不哭。你看老师不是好好的吗？丁丁要替老师高兴才是……”
　　看着风琴老师泪中带笑的样子，丁丁觉得特别心疼，顺势扑向风琴老师怀里。直到村民们一个个都赶来，如同挤满池沼的虾米一样将风琴老师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丁丁仍舍不得松手……
　　几个男人从瓦砾中将风琴找了出来。擦洗干净后，风琴老师一试，发现风琴竟然没有损坏。面对一张张憨厚的笑脸，风琴老师心怀感激地开始了演奏。悠扬的风琴声飘啊飘，飘向了辽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