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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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光义家是塬上的大户,家里有两百多亩田,外面还有买卖。儿子叙伦,在新式学堂读书,毕业后,他成了三青团的骨干,在省党部做事。加入国民党后,他进入胡宗南在西安设立的军官训练营,加入胡宗南的部队,在临潼一带打鬼子。
  叙伦一米八的个头,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都是精肉。他高颧骨,深眼窝,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牛眼,看起来英武俊美。按照塬上大户人家的讲究,叙伦刚过十岁,光义给他定了亲。在西安上学时,前后好几个女同学追求叙伦,想起家里的亲事,胸怀着抗日救亡的大事,叙伦十分木讷,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一位叫桂丹女同学看到他不循儿女私情,认定他是干大事的人,更是狂追不舍。
  抗战结束后,叙伦回到国民党省党部,丹桂不是请他看秦腔,就是邀他溜城墙。党部的同事们羡慕他,经常拿着她,开他的玩笑。他总是挠着头,木然地苦笑着。
  春节回家,光义老汉筹划着叙伦的婚事,叙伦几次想对父亲讲自己的想法,话到了嘴边都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讲出来,不但不会得到父亲的谅解,还会招来一顿斥责。在塬上,有钱的大家族悔婚,是十分丢脸的事情,那会让家族蒙羞。
  父亲请来了媒人和叙伦的舅舅,围坐在堂屋中,喝着茶,聊着婚礼的时间和程序。叙伦坐在边上,浑身好像爬满了畲子,他依旧按照家族的规矩,端坐在椅子上,给长辈们添茶。父亲攥着银质的水烟筒,捋着胡须转过头说:“成婚以后,就将媳妇接到西安去,到时买一个宅院,安个家!”
  叙伦红着脸,木然地看着,就是不作声。
  回到西安城,丹桂提着点心,哼着小曲来找叙伦。想到自己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叙伦是一个经纬分明的人,不愿意空耗她的青春年华。他将她请到饭庄,滴酒不沾的叙伦要了一瓶酒,倒了一大杯,菜还没有上就喝了一杯。他感到面颊滚烫,双手撑着脑袋,端详着桂丹,支支吾吾地将家里订婚和筹备娶亲的事说了一遍。丹桂哗地抓住他的手,激情澎湃说:“我们都是有思想的新青年,婚姻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我支持你,走出封建婚姻的牢笼,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叙伦痛苦地摇着头,苦笑着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西安城里长大的,你的父母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我的家庭虽然在民国,家族的伦理和传统还是清朝的那一套,我也想过拒婚,那将会使我和家里决裂,这一道裂痕一生都补不上。”
  丹桂倒了一个酒杯,她要陪叙伦喝酒,他拦住了她。她摇头抽泣着,他将她杯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留了一点给她。菜上来了,她眼里盈着泪,看着叙伦,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她,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安慰道:“别伤心了,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一定会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
  丹桂捂着嘴巴,噗嗤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勉强,笑得是那么的无奈。他们摇晃着走出了饭庄,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互相搀扶着坐上车,来到南门外护城河边。她趁着酒劲抱住了叙伦,将嘴唇贴了过来,一阵疯狂的热吻,直到酥软在他怀里,翻着白眼迷离地看着他。叙伦浑身发热,憋闷得难受,她就像一弯清泉,只要投入进去,就会融化在里面。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失控祸害了人家姑娘。他连续吞咽了几口唾沫,用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抓了几把。他推开了她,走到河边,撩起冰冻的河水,洒在头上,对着皎洁的月光,振臂嘶吼。城墙上散步的人,听到喊声,以为有人寻短见,看见是一个魁梧的男子汉,又以为他是吼秦腔的,在河边吊嗓子。
  看到叙伦异常的举动,丹桂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他们回归到理智的界面。月亮爬上城墙的时候,他将丹桂送回家,临别时,她问:“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叙伦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丹桂抓住他的胳膊,拉了几下,想要一个深情的拥抱,却被他牢牢地定住了。她跨进门又回过头,挥着手,强装笑颜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回到住处,脱下帽子围巾,叙伦直直地轰然倒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盯着屋顶,一串泪珠默然滑落出来。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全是丹桂的一颦一笑。在昏昏呼呼中,他迷瞪着进入了梦乡,梦见他们无拘无束地牵着手,奔跑在潼关山花烂漫的崖头。半夜里,他喊着丹桂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呼地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出了一身汗。
  三月三,叙伦回到了槐树寨,在父亲的操持下,举行了成婚仪式。新娘戴着盖头下轿,他在心里都将盖头下面的脸,想象成丹桂的脸。他在管家的引领下,按照塬上的规矩,忙活了一整天。客人们走了,月挂树梢,他来到父母的屋子,絮叨着婚事的情况。看到窗外月下的墙头,父亲将水烟筒放在楠木桌子上,缓缓地说:“你也忙活一天了,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去吧!”
  叙伦知道现在不能走,他要赖在父母的屋子。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又催促他回屋,他还是笑着没有动。父亲又抽完一锅烟,从炕上下来,跂着鞋到前面的牲口圈看了看,他站起来,跟着父亲出来了。
  叙伦轻手轻脚地回到洞房,隔着房门,看见桌子上的红烛快要燃尽,新娘还顶着盖头坐在椅子上。他进了屋子,带上门,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酒,他咬开盖子,咕噜着喝了半瓶酒。看着红润的蜡烛旁穿着一身红,顶着红盖头的新娘,他感到浑身发热,在蜡烛的红焰扑哧熄灭的瞬间,他晕晕乎乎站起来,揭掉了新娘的盖头,说了声睡吧!就倒头趴在了炕上。
  新娘邦叙伦脱掉鞋子和衣服,撩起被子,将他推到被窝里。她自己脱了衣服,娇羞地钻进被窝。新娘背朝着叙伦,停了半晌,不见动静,就听见他的呼噜声。她转一下停一下,慢慢地回过身子,贴在他的胸膛上。半梦半醒之间,叙伦脑子里全是丹桂的身影,突然感到一个温热嫩滑的肉体贴了过来,他趁着酒劲,想着丹桂,在现实与梦想的交汇中,成就了一个男人的伟大。
  清晨,叙伦舒坦地躺在被窝里,看见窗户外的阳光,他腾地坐起来。媳妇已经起身了,他赶紧穿上衣服,快步来到堂屋。父母坐在椅子上,媳妇端着洗脸水,轻盈地走过来,将铜盆放在父亲面前。叙伦瞥了一眼媳妇,看见她生得也算俊俏,就是皮肤黑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他按照乡俗和父亲的安排,跟着媳妇回了一趟门,走了几家亲戚。   晚上,叙伦坐在椅子上,媳妇端来一盆温水,给他洗脚。他感到她的家教好,懂得人情世故,对自己的父母更是没得弹嫌。睡觉的时候,他不再喝酒了,间或会睁开眼睛,看上她几眼。回西安前,父亲将他叫到堂屋,媳妇站在边上,父亲抽着水烟说:“你的事业在西安,为了不让你分心,我和你妈商量了,在西安买一院宅子,将媳妇接过去。”
  媳妇低着头,捻着衣角应道:“为人媳儿,当膝前尽孝,我就不去了,让他安心事业。我代他堂前尽孝。”
  光义老汉摘掉烟嘴,摆着手说:“你们一片孝心,我们心领了!好在我们身体还算硬朗,你们就放心去吧!”
  看着父亲,叙伦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弯着腰说:“宅子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回去先看看,现在时局不稳,好多事情都有变数。”
  回到西安城,同事交给叙伦一沓书信,笑着说:“家有秦香莲,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呀!”
  叙伦将信放进抽屉。下班后,他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将丹桂的信一封封读了一遍。他为什么不愿在西安安家,他就是怕自己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难做,他更不愿意给她们平添烦恼。
  此时,适逢胡宗南占领了延安,国民党感到了共产党的厉害,他们在青年党员中物色优秀人才,充实基层政权。叙伦想来想去,报了名。选派的干部集中培训,临行前省党部设宴欢送。党部秘书长端着酒杯说:“你们都是党国的栋梁之才,值此党国危难之际,诸君能够主动请缨,到下面公干,吾当为诸君骄傲。相信经过历练,诸君将来定成大事。”
  说完,秘书长谦和地给每一个人敬酒。叙伦给丹桂写了一封长信,畅谈自己的家国理想,明示自己不是卿卿我我的多情郎君,劝勉她忘掉自己,寻觅自己的幸福。出发前,丹桂过来找他,满腹伤感。他邀她吃了顿饭,两个人共同追忆了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甜蜜岁月,在坦诚友好的气氛中握手话别。
  二
  叙伦到县上报道,县长十分客气,将县里主要官员召集在一起,设宴欢迎他。说叙伦既有作战经验,又在党部公干,按在上峰要求,被派到本县南片出任联保主任。此时,太原战役后,西北野战军挥师关中,蒋介石封官许愿,急令马家军从甘肃庆阳挺进渭北。
  县上给联保分配了壮丁和捐粮的任务。叙伦从小听说马家军的强悍和残暴,看到壮丁要充实到马家军,捐粮要送给他们,他内心有点抵触。他让大家各尽其职,既不添力加码,也不敷衍应对,对祸害乡里的强制行为都予以禁制。
  光义老汉原来期望儿子在西安一路高就,好光宗耀祖,才提出在西安买房,暗含着让儿子扎根西安。没有想到战事连连,叙伦突然回到家乡,当了联保主任,他心里十分失落,他原想在家乡落个好名声,儿子这份差事就是得罪乡里的事。坐在院子的青石上,他抽着水烟,闷闷不乐。
  叙伦偶尔回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护兵,甚是英武。看到儿子,光义老汉的心舒坦了一些。叙伦明白了父亲的担忧,给他沏上茶,将省党部的安排和盘托出,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叮嘱儿子,在家乡做事,只要能给上峰交差,一定要糊涂,这里是自家的根,家族要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跟别人结了怨,都是以后的祸根。
  彬县一役,彭德怀将树冠砍伐以后扔到沟里,西北野战军埋伏在沟的两岸,诱敌深入,满沟的树枝让强悍的铁骑变成了累赘,马家军的气焰被打垮了,他们赶快缩回了甘肃。叙伦原来指望马家军入关,可以挡着解放军的进攻,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溃退回去了,他对党国的江山产生了怀疑。
  解放军从姑婆陵上下来了,叙伦赶紧随着人流,向岐山宝鸡方向逃离。到了宝鸡,随从已经跑完了,他成了光杆司令。国民党在渭河边上设立了一个接待站,专门收留溃逃过来的国民党干部、党员和三青团员,集中整训后,编入胡宗南的部队。在整训期间,听说胡长官的部队西进是虚,南下进入汉中和四川是真,想着自己的父母,更害怕山区丛林的天气,他开小差跑了,加入到西进的人流。
  到了天水,叙伦找到一位同学,在同学家住了几天。在同学父亲的举荐下,他到了一个中学,当起了先生。他经过正规的教育,很快成了学校的骨干,也有了一帮朋友。放假的时候,他带上礼物来到同学家,伯父长伯父短地叫着,很快就像一家人一样。伯父看到他知书明理,英武俊朗,甚是喜欢,试探着问他是否有了家室,要不要在天水成家立业。叙伦知道人家关心自己,他既不承认自己有了家室,也不答应成家,只是嘿嘿地笑着。
  天水解放了,叙伦成了公办学校的教师。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学校给每一位老师发了几张表,要求填报家庭和履历,并说要真实填报,到时组织上会复核。回到宿舍,叙伦一夜无眠,他亲眼看到国民党的县长和联保主任公审后,被压赴刑场执行枪决。想到天水和老家这么近,自己的经历隐瞒一时,不可能隐瞒一世。他感到学校表面上要求填几份表,其实那是一个无形的套子,跳进去了就很难出来,甚至会将自己连根拔起。
  叙伦向校长请假,说是母亲在兰州病危,他要马上回去伺候。吃过午饭,他带着点心,来到同学家。同学家也成了改造的对象,院子凄冷萧瑟,看到叙伦过来,同学父亲赶紧站起来,对危难之时叙伦过来看望自己十分感动。他将要回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同学的父亲望着天空,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临走时硬是塞给了他一沓钱。
  叙伦开了一张介绍信,回到宿舍,将自己的衣物整理了一遍,凡是和民国政府沾边的东西,他都悄悄地烧掉。他穿了一套中山装,将学校发的书和本子放在一包里。到了车站,他买了一张去兰州的汽车票,跟随人流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子,拿着一本列宁文集,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经过两天的颠簸,汽车到了兰州。坐在黄河桥头,看着街上戴着白帽子的回民,他感到自己真的离开黄土地了。
  吃了一碗牛肉面,翻开同学毕业时留下的地址,叙伦走街串巷,终于站在一个同学家的门口。他期望像在天水一样,有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但见大门紧闭。他走上前,从门缝看去,院子里杂草丛生,一副破败的景象。坐在台阶上,想到原来能到西安上新式学校的人家,都是当地富户旺族,解放后这些家庭都成了改造和批斗的对象,他决定不能再找同学了,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奋斗活下去。   来到西固城,看见车站招用搬运工人。叙伦走上前,招工的人一看他的身材,没有吭声,挥着手,他就被录用了。他们坐着车到了粮库,不是往粮库里卸粮食,就是给车上装粮食。叙伦虽然很少干体力活,一旦干起来,就他的体魄和要强的性格,也是搬运工中的佼佼者。粮库的干部看见他不但字写得好,而且两只手都可以拨算盘,就安排他过磅记账,后来,他坐在办公室,帮助会计汇总一天的账目。
  正当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叙伦将大家看完的报纸拿回去,仔细阅读,从字里行间品味着运动的方向。按照政策划定的界限,自己就站在界限上,他惶惶不可终日,表面上嘻嘻哈哈,内心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出路。粮站来了一批人,吃饭的时候,听到他们讲的都是关中话,随口而出的土语和自己老家的一模一样,他夹着碗,走在人群后面,不和他们搭讪。隔了几天,粮库的领导在走廊上看到他,回过头笑着说:“来了一批关中汉子,有空跟他们聊聊!别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要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
  看了几天的社论,粮库的人吃饭的时候,都在议论自己老家的保长恶霸被枪毙的事情。叙伦吃着饭,心里一阵发凉。回到宿舍,他翻来覆去想着领导的话,看来领导也注意到自己性格孤僻,不合群。从内心讲,他渴望和老乡交流,他期盼得到家乡的消息,他又惧怕交流中,怕大家刨根问底,自己露馅。
  想了一个晚上,叙伦觉得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他依旧以母亲病重为由请假。领导说你是临时工,想走随时可以走,招呼一下就行。他给领导发了一根烟,笑着说:“我妈在新疆,路途遥远,路上得住店,还得单位出个介绍信。”
  领导上下打量他一番,勉强地说:“你们没有办理正式招工手续,按道理我们不能出具介绍信,看到你老实肯干,我就破例让办公室给写个介绍信吧!”
  叙伦买了几包烟,拿给粮站的会计,这几个月他一直帮着做账,大家有了感情。拿到介绍信,叙伦挠着头,说母亲可能会去库尔勒的大哥家,为了路上方便,想要两张空白介绍信。会计隔着眼镜的上框打量着他,抽着烟犹豫了半晌,拍着他的肩膀,悄悄地撕了两张空白介绍信给他,让他千万不能声张。
  离开了兰州,流落在张掖,他在寻找一个能容身的安全之地。每当有个眉目的时候,一波政治风暴就会袭来,他像一只孤雁一样,又得起飞迁徙了。半年后,他来到了嘉峪关,想起再往西走就要出玉门关了,他想在这里安身。嘉峪关是个小地方,以农业为主,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口。叙伦是文化人,在这里转悠了一段时间,感到自己在人群中特别刺眼,很难隐没在人群中,不被大家关注。他打消了在这里扎根的念头,买了车票,继续向西进发。
  三
  五四年开春,叙伦到了乌鲁木齐。看到街上各种少数民族的面孔和来来往往的解放军,他心里发怵,游荡了几天,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地面上划了几道白线,他跟着一群民工,抡起?头,开挖地面,挖到一人深的时候,开始打地基。垫上一层土,撒上一层白灰,用锤子捶打一遍,又垫上一层土,撒上白灰,接着捶打。地基好了,他们将砖头运到地基的四周,在沙子边上支起铁丝网,用铁锨铲起沙子,扬在铁丝网高处,沙子顺着漏在铁丝网的下面,碎石堆在了铁丝网的前面。
  匠人们提着刀进场,小工们在沙堆前用砖头铺一个平面,上面放上一块大铁皮,沙子和水泥搅拌均匀后,加水搅合成砂浆。一个小工跟一个匠人,用盆子将砂浆装起来,放在匠人面前,砖要放在他伸手能够拿到的地方。
  叙伦跟着一个河南匠人,他有体力,勤快得总是将砖头递在师傅的跟前,省去了他伸手去拿的功夫。师傅嘴巴上总是叼着烟,手里提着泥刀,不停地敲着。他烟不离嘴,也能用河南口音和叙伦交流。他干起活来有章法,总是不紧不慢的,看到叙伦有眼色,他不时地说道几句,解释着砌墙的原理。
  歇息的时候,叙伦会倒上一杯水,递给师傅。一个土的掉渣的矮小的中年师傅,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徒弟,成了工地上一景。叙伦不和其他人说话,他看着师傅的一招一式,在心里默默记下来,晚上睡觉前,他再将师傅的话认真想一遍。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一技之能,很难在这广袤的绿洲上站稳脚跟。
  墙砌到半人高了,师傅用泥刀撩起砂浆,在砖头上抹平,叙伦怀里抱着几个砖头,按照师傅的招式,将砖头摆上去,师傅用泥刀敲击几下,又在砖头上抹砂浆。师傅感到他好学,就给他讲砌墙的技巧和如何保证砖墩子和墙体的垂直。歇息的时候,叙伦抡起泥刀,开始自己砌墙了。师傅叼着烟,从厕所回来,笑着伸出大拇指。他拿起盆子,装了砂浆搬回来,放在叙伦前面,看着他砌墙。
  叙伦看到师傅帮着端砂浆,连忙放下泥刀,不好意思地笑着。墙砌到一人高了,叙伦准备好砂浆,搬来一堆砖头,让师傅在边上指导着,他独立砌墙。师傅蹲在地上,抽着烟,不时站起来,走到墙体的平面前,眯着一只眼睛,左右看着。有时他会用绳子绑上一块碎砖,提着绳子在墙体的棱角前,眯眼瞄一下。
  周日工地放假,叙伦拉着师傅上街,请他在街边吃了一顿拉条子,他没有想到新疆的面条是这么筋道。路过一家书店,他跑进去,找了一本建筑初级入门的书,夹在腋下。回到工地的宿舍,靠在窗户边,他认真地看着,知道了盖房子还有这么多门道。他将自己学到的技能和书本上讲到的原理结合起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感到现在盖的两层平房,不算什么,能按照书上讲的盖上一栋高楼大厦,那才是本事。
  工地上遇到了难题,一群工匠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着,他们大都是凭借经验干活。一群小工蹲在沙堆前聊着天,等着工匠们讨论的结果。叙伦蹲在砖堆前,他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题,心想自己看过书,不知是不是有用。他站起来,从正在砌的墙体中穿过,站在工匠堆的外面,听着他们讨论的话题。他走过去看了看现场,将师傅拉到边上,贴着耳朵讲了自己的意见和理由。师傅夹住嘴巴上的烟,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点着头。
  问题解决了,大家开始干活了,师傅成了工地上的技术权威了。他给叙伦配了一个小工,让他进入了师傅的行列。楼板塌上去了,工地上杀了两只羊,成盆的羊肉放在案板上,工友们攥着羊骨头,嘴巴咬着筋筋肉,手将骨头一扯一扯的,带筋的羊肉就像弹弓的皮筋一样。虽说叙伦见过世面,他没有见过这样吃羊肉的,觉得太浪费了,同时也感到新疆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他还是按照关中的习惯,舀了一碗羊肉汤,将馕掰碎了泡进去,放上一些羊肉,撒上一撮葱花,连吃带喝,就好像回到了老家。   叙伦和师傅在街道上溜达,发现一个戏院。他跑上台阶,看见墙上贴着秦腔苏武牧羊的海报,他看了下开演的时间。他拉着师傅一起看戏,师傅咂么了几口烟,烟熏着眼睛,他眯着眼睛说,自己喜欢河南梆子,听不懂秦腔。
  买了一张戏票,叙伦走进戏院。锣鼓家伙响起时,他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看着台上的苏武,想着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知道土改后家里的情况,父母身体如何,自己新婚不久的媳妇是否还在自己家里,一切的惦念牵挂和忧思一股脑喷涌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将头深深地埋在大腿间。看到苏武对家乡的思念,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故里的意志,他深受感染,内心叮嘱自己,有朝一日,老天有眼,能让他回到老家,自己一定要看看那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八月中旬,塞外的天凉了起来,工程快要竣工了。叙伦不知道冬季,自己该到哪里去。工友们躺在公棚里,一轮圆月升起,挂在清冷的树梢。刚刚进入梦乡,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工棚里来了几个公安。他们拉亮电灯,让大家起身,说要检查他们的身份。叙伦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想起提包里两张介绍信,他告诫自己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定要镇静,即或出现不测的结果,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他穿好衣服,从床底下取出提包,在那本《列宁选集》中抽出了兰州粮库的介绍信,想着如何才能把事情说得圆满一些。工友们站成两排,公安逐个盘问他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干啥,有没有证明。一个警察走了叙伦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会,疑惑地问:“哪哒来的?”
  叙伦一听是关中口音,他用家乡话说,又怕警察越问越深,露出破绽。工友们讲的都是家乡话,如果用国语说,又怕他更加怀疑自己的身份。他将介绍信递给公安,硬着头皮,用关中话说:“我妈病了,我从兰州回来伺候她,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出来挣一点钱。”
  没想到那个公安笑了,点着头将介绍信还给他,竖起拇指说:“看不出,这么魁梧的汉子,还是个孝子!”
  公安将两个工友带走了,说是要核实身份。叙伦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庆幸自己没有讲国语,不然就麻烦了。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苏武的经历,他意识到这偌大的乌鲁木齐,都容不下他,他得继续向西迁徙。
  叙伦在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地图,躲在没有人的角落研究了好长时间,他将自己的最终目的地定在了伊犁。他匡算了一下路程,知道坐上兵团的汽车,才能顺利达到那里。他将《列宁选集》垫在腿上,掏出了上衣口袋好久没有用的水笔,划了几下,写不出来。他拧开笔帽,将胶管的墨水挤弄了几下,摊开空白介绍信,给自己写了一张去伊犁探望母亲的证明。
  在商店买了一身黄军装,叙伦将自己扮成退伍军人。来到兵团司令部附近,他打听有没有去伊犁的车,军人服务社的大嫂站在街上,比划着给他指路。他背着背包,提着手提包,赶到兵团车站。来到售票窗口,低着头看着里面。售票员问:“你是那个团的?”
  叙伦赶紧将介绍信递了过去,售票员看了一遍,笑着说:“地方的人要到地方的车站坐车,我们就是为兵团服务的。”
  接过介绍信,叙伦紧张地摸着口袋,隔着玻璃,伸着头对售票员说:“同志,我也是当兵的,原来的部队在兰州。我妈病了,我急着回家,你就帮帮忙吧!”
  售票员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对里屋喊了一声:“去伊犁的车票还有多少?”
  得到回应后,售票员站起来,踮着脚打量一下窗外的叙伦。感到确实像解放军,就卖给他一张车票。
  汽车出了乌鲁木齐,沿着天山山脉西行,窗外是一望无际泛黄的草场,一片片胡杨在蓝天白云下,就像一堆历尽世代变化的沧桑老人。汽车里坐的都是兵团的人,到了车站,有上有下。他们好像一家人一样,聊着兵团的事情,情绪到了,也会高歌一曲。
  看着车窗外的美景,瞧着他们欢畅的样子,叙伦转过头来笑着。他们唱的革命歌曲,他不会唱,想到要融入到他们中间去,他跟着张合着口型。边上是一位兵团干部,听说叙伦是陕西人,他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部队狙击马家军,一直讲到解放兰州。叙伦认真的听着,感到比自己当年在西安受训时,那些教官讲得好,他不时插话,更激发了兵团干部追忆历史的荣耀感。
  天快黑了,车子进入石河子附近的兵站。兵站的工作人员迎出来,热情地将乘客招呼进屋,帮助乘客安排住宿和吃饭。叙伦摸着口袋,准备交钱,看见乘客们都没有交钱的意思,他又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吃过晚饭,他和那位兵团干部一起住,他们靠在床上,那位干部一直说着自己的辉煌历史,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回过头来问:“同志,你是哪里的?在哪个团工作?”
  叙伦叹着气说,自己复员了,转业在兰州。母亲在伊犁,身体不好,他回去探视。兵团干部噢噢了几下,闭上了眼睛,呼噜声就像他说话的嗓门一样大。
  石河子上来了一位文艺兵,他提着手风琴,坐在汽车前面。一阵说笑,边上的干部指着手风琴说:“这位同志,拉拉琴,活跃一下气氛!”
  文艺兵腼腆地笑着,将手风琴胯在肩上,调几下音准,拉了一首《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全车的人拍着手,齐声唱着。汽车到了精河,夕阳下,远处有一片海一样的湖面,好似一颗蓝色的水晶一样,蹲坐在苍穹之下。他惊叹塞外竟有如此的美景,他想起戏中的苏武,感叹他并不都是惆怅和悲愤,他也有亲近天地,感知自然之美的惬意。
  兵团的干部在霍城下车了,车里一下子少了好多人,气氛冷清了下来。叙伦这两天放松的心情又收紧了,他不知道伊宁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块土地上扎下根。想到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强壮的身体和半通不熟的建筑手艺,他决定还是要从建筑工地入手。
  车子到了伊宁,天已经黑了,再也没有兵站的饭菜和住宿,叙伦一下子有点不适应。他觉得这几天,自己算是亲身体验了所谓的共产主义的生活,他开始对共产党有了一点敬仰。
  他沿着街道盲目地走着,看见一家小吃店,他要了一碗拌面,又让店家舀了一碗面汤。付完钱后,他问店家哪里有住宿的地方?店家操着蹩脚的汉语,热情地比划着。叙伦听了个半懂,顺着她指的方位溜达着。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了一名解放军,带着他到了一家旅舍。他递上介绍信,登记了房间,店主帮他将行李拿进屋子,给他提了一瓶开水,就带上门下楼了。   叙伦拉开窗帘,不远处传来了冬不拉的声音,接着就是嘹亮的歌声。他十分好奇,脱掉鞋子,站在床上,看见一座平房的庭院里,灯火辉煌,一群少数民族的群众,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随着节奏,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摇着头晃着肩膀,兴高采烈地载歌载舞。他叹了口气,感叹黄土地的人们一生都确信家乡最好,其实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四
  伊犁解放前主要是少数民族,汉人很少。解放后附近有兵团,汉人慢慢多起来了。太阳从窗户照了进来,叙伦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他沿着马路溜达着,好奇地打量着街边的建筑和行人,探听附近有没有打夯的声音,瞭望有没有扬起的烟尘。正午时分,他听见一座房子的背后传来喧哗声。他站在街口,看见巷子里垒着砖头,快步走进来,看到一个工地正在建两层的房子。他走过蹲在土堆上,看着工匠们的身手,知道他们大多是半拉子出身,出道不久。两个工匠正在砌砖墩子,砌到一米多高,看见不正,就将泥刀塞进下面的砖缝里撬,整个墩子瞬间松开了。
  叙伦跳下去,给大家派烟,他将上面松动的砖层刨掉,泥刀在砂浆盆里熟练地捣腾几下,撩起一刀砂浆,嗒嗒点在砖块的四个角,呼啦将砂浆抹平,拿起一块砖,在空中自如地转了几圈,瞬间敷在砂浆上,用泥刀把轻轻地敲着。大家看得眼花缭乱,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边上的人叫来了工地负责人。墩子砌到胸部的位置,他撂下泥刀。师傅提着吊锤,在四个角看了一遍,伸出拇指。负责人扔掉烟头,站了起来说:“兄弟的招式,一看就知道是干过大活的,如果不嫌弃,就跟着我们一起干吧!”
  叙伦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有了落脚之处,他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分到了一间宿舍,叙伦将行李拿来,将屋子收拾了一遍。躺在床上,他心里踏实安然,感到这里就是自己扎根落户的地方。几个多月后,叙伦成了技术员,看着图纸吩咐工匠们咋做,看到差错的地方,就和大家一起返工。晚上,坐在床上,他反复精读琢磨那本建筑书,明白只有精湛的技术,他才会受人尊重,自己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
  大跃进开始了,州里准备大炼钢铁,自治区给了几份熔炉建造的图纸,州里让建筑公司赶紧建设熔炉。建筑公司拿到图纸,研究了一整天,还是没有眉目。听说下面建筑队有一个会看图纸的能人,连夜将叙伦召了过来。接到图纸,翻看了一会儿,叙伦心里大概有了个谱,他转过头,笑着说:“总体上没有问题,几个细节还要琢磨一下。”
  公司领导好像看到了救星,连忙给他倒水,让他选人,组织一个团队,攻下细节,准备施工。叙伦将问题集中起来,他到州上的新华书店,找不到建筑方面的专业书籍。他只好带了两个人,坐车来到一个农垦师部,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又和师部负责建筑的工程师聊了半天。
  回到市里,他们开始筹划施工。一个月后,熔炼钢铁的简易高炉建起来了,州里领导亲自点火,接见了叙伦。他成了建筑公司的顶梁柱,公司领导为他争取了一个招工名额,填招工表的时候,他不知该咋填。他拿着表犹豫了大半夜,最后他将自己的出生地写为天水,履历上填了两项,一个是解放初期在天水教书,另一项就是在兰州粮库。
  材料交上去了,过了一个星期又退了回来,要求补上原来单位的证明文件。叙伦回到宿舍,将那本《列宁选集》拿出来,从书页抽出最后一张盖有粮库公章的空白介绍信,他想了半天,写好草稿,反复斟酌修改,确认满意以后,用自己在党部公干的书写功力,给自己写了一张证明。过了十几天,叙伦将证明交给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带着他找公司书记。书记看了,直夸字写得好,读了几遍,感到文绉绉的,不像平时证明的口吻。他对叙伦说:“这个写证明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原来一定在国民党里面做过事。”
  叙伦心里打了个寒蝉,随口应道:“书记说得对,他原来就在国民党的粮库做事。”
  书记对人事部门的负责人说:“现在大跃进,我们最缺的就是人才。我看这个证明就行了,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叙伦落户了,接着招工也批了下来。他回到宿舍,关上门,蒙着被子痛快地哭了一场。眼泪干了,他感到身心无比轻松,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鬼鬼祟祟的,他要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开了房门,他一个人走在凄冷的街头,他突然感到一草一木都是可爱的,电线杆上面的弯月明亮欲滴。到了河边的松林,他挥动着双手,对着蜿蜒湍流的河水,大声嚎了几声。
  叙伦成了州建筑公司的技术员,成了全公司受尊重的人。他出差到乌鲁木齐,都会钻进新华书店,买回成摞建筑方面的书,空闲的时候,埋头学习。公司办公室有一位俄罗斯族和哈萨克族混血的女孩,名字很长,汉族的同事记不住,都喊她古丽。古丽每一次看到叙伦,都含情脉脉地闪动着大眼睛,熟悉以后,没事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办公室,让他教她汉语和建筑方面的知识。公司领导慢慢看出了端倪,将叙伦教到办公室,笑着说:“你也到了这个岁数了,如果老家有媳妇,就将她接过来;如果没有或者不能生活在一起,就好好想想跟古丽的事情,这也是你为民族大团结做出的贡献!”
  叙伦勉强地笑着,临出门的时候,领导又将他叫住说:“少数民族的男同志直接、勇敢和热情。如果你有意思,就主动一点,别给咱们内地的同志丢脸。”
  古丽是热情大方的,只要叙伦在心里给她留一道缝,她就会走推开门走进他的心扉。她带着叙伦回家,探望自己的家人。俄罗斯族的妈妈满心欢喜,哈萨克族的爸爸嘟着脸,就是不作声。古丽对叙伦说:“咱们结婚,我爸爸的条件就是不能再吃猪肉了。”
  叙伦挠着头,想了半天,勉强地答应了。
  叙伦和古丽的婚礼,在单位领导的操持下,办了简单的仪式。回到古丽家乡,叙伦穿上哈萨克族的袍子,显得魁梧英俊。他喝醉了酒,在古丽亲友的拉扯下,站起来随着冬不拉的节奏,扭动着身子。一连三天的欢庆,他体会到少数民族的热情好客,他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长期的压抑,在酒精的催化下,迸发了出来,他变得豪放不羁。看到自己把一个拘谨而又不苟言笑的汉族男人,改造成了一个比哈萨克小伙子更豪放威猛的汉子,古丽的爸爸笑得合不上嘴巴。   几年以后,叙伦和古丽生下一对儿女。儿女越长越可爱,成了多民族融合的典范。经过塬上和塞外生活的比对,叙伦觉得塬上的牲口繁衍都是基于农业耕作的需求,撒欢的日子不多,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扎笼头,调教着犁田耕地。牲口吃着干麦秸,自然的本性在萎缩,不断地向人的社会需求靠近,走在成为家庭一员的路上。草原上的牲口,在天与地之间丰茂无垠的草场上,随着性子撒欢驰骋,有着牲口本真的天性。
  经过两段婚姻的洗礼,叙伦不时在对比中反复琢磨,感到人都是有天性的。塬上的人以自己厚重辉煌的文化而骄傲,古老文明就像笼头和犁铧一样,从你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浸润着,长大后,一切都得按着乡俗和规矩做事。完全蛰伏在传统的套子里,人变成了谦谦君子,就像一潭清水,在麻木和被动中走完一生,将礼制的接力棒交给儿子。对传统内心抗拒,行为顺应的人,人格产生了断裂,身心时常分离,躺进棺木的时候,心没了,就剩下一副即将腐败的肉身了。老家的媳妇格守礼道,温顺贤淑,相夫教子,生活就像牛拉着铧走在田垄中一样;古丽热情大方,身心合一,将一个本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自己给了叙伦,除了宗教信仰上的差异外,她让他体会到了生活的多彩。
  周末放假,叙伦和古丽带上孩子,来到岳父的牧场。孩子们跟着外婆挤马奶,又忙着在毡棚外面,用牛粪饼烤馕,炖羊肉。叙伦和古丽骑着马,在秋季泛黄的草场恣意驰骋,他们在清凉的河水中洗脸,在山丘茂密的丛林中找寻野果。回到毡棚,一家人坐在一起,喝着马奶酒,用小刀切着成块的羊肉。几杯酒下肚,岳父就会操起冬不拉,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弹拨着琴弦,纵情歌唱。岳母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抹干手,双手举过头顶,随着节奏,在毡棚跳舞。古丽也会拉着叙伦跳起来。骑马经过的人,听到冬不拉琴声,下马走进毡棚,一起喝酒,一起歌舞。叙伦醉了,半夜醒来,看着毡棚中间的火炉中牛粪的红焰,一股温暖感油然而生。
  五
  六七年开春,州上为了支持农垦生产,抽调建筑公司到农垦师部,帮助建设新的家属区。叙伦是工程师,坐在解放汽车的驾驶室里,他带着工人,来到河边新开工的工地。农垦师的人大都是内地的,他碰到了好多关中老乡,歇息的时候,他问着家乡的情况,希望将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模糊估计一下家里的情况。老乡们问他是哪里人,他总是支支吾吾说自己是天水的。
  州建筑公司承建的是一栋三层楼,听说是部队首长住的。一个夏天的会战,新的家属区慢慢成形了,每到周末,农垦师的人就会带着家属,手里拿着自己分到房子的图纸,在工地上看,他们畅想着未来的生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叙伦拿着图纸,带着一帮工人给三楼的套房安装暖气片。楼梯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一个战士跑在前面,推开屋门,站在门口喊道:“报告首长,建筑公司正在安装暖气,请视察!”
  叙伦蹲在地上,转过头看见楼道上一群人,他又低下头看着图纸,指点着工人。首长带着人在屋子走了一遍,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河水,不停地说景色好。走过来,看一伙正在安装暖气,叙伦赶紧站起身,在和首长握手的瞬间,看见丹桂站在后面,他绽开的笑脸突然僵住了,随即垂下眼睑,木然地笑着。首长感到他怪怪的,问了几个问题,听到叙伦是天水的,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笑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再看丹桂,他能感到她的诧异,也能够体会到她复杂的心情。
  食堂吃饭时,叙伦碰到了农垦师负责工地的老王。他端着碗走过去,坐在一张桌子上,问他下午视察工地的是什么人。老王笑着说:“那就是我们师长,一路打出来的!”
  叙伦嚼着蒸馍,随意地问:“他后面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老王抖着筷子头上的菜,偏过头说:“她是我们师长的老婆,是个知识分子。”
  叙伦大概明白了情况。回到宿舍,他靠在床上,手交叉放在头下面,看到丹桂有这么好的归宿,他心里平静而坦然。如果当初他们走到一起,他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结局。他感怀命运的变幻莫测,充满了未知和玄机,一个个偶然的因素,在不经意间拍着人们的理性,描绘着爱恨情仇和沉浮荣辱。
  躺在嫩绿松软弥漫着花香的草原上,仰望蓝天白云,听着马群的嘶鸣和潺潺的水声,叙伦常常问自己,人到底有没有命运。命运是由某种超越生命形式的力量左右的,还是本来就是一股杂乱无章的清流,人到底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还是要在命运激流中无助的挣扎。
  八月份,快要交楼了,叙伦领着工友整修路面和院子里的花圃。一辆北京吉普驶了进来,他蹲着抽烟,看见丹桂从车上下来,他低下头搬弄着前面的砖头。她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接着就是那双熟悉的脚和腿,他盯着那双脚,举起一块砖头,在沙灰地基上拍着。想到自己如今也是有家有工作的工程师,他将那块砖放好,默然地抬起头,从脚慢慢地看上去。当初温情倔强的姑娘,如今变成了庄重威严的干部了,没有等他开声,丹桂指着楼房说:“你是这栋楼负责的,带我上去看看!”
  叙伦慢慢站起身,交代工友们抓紧干,部队的同志着急住新房哩。
  叙伦走在前面,丹桂跟在后面,楼道上回荡着他们的步履声。声音是匀速的,没有了年轻时快慢交替的节奏;步履是沉重的,没有了年轻时的轻快。这声音除了身体的变化,更多的饱含着人生的沧桑与无奈。走进屋子,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叙伦点上一根烟,不停地抽着。丹桂手操着裤子的口袋里,在他面前走动着,突然回过头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叙伦弹着烟灰,默然地抬起头,望着窗外,挠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我现在在州建筑公司上班,还算舒心,也在这里成了家。看到你有这么好的归宿,真为你高兴。”
  丹桂淡淡一笑,撩起刘海说:“我们家那位啥都好,就是文化程度低了点!”
  叙伦陪她走到阳台,看着下面的工地,苦笑着说:“现在不讲究文化,脑子简单点快乐。”
  丹桂抓着栏杆,看着远处的河流,轻轻地说:“有没有当初站在西安城墙上,往下看的感觉?”   叙伦苦笑着,似乎那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也可能他已经把西安城里的生活,从记忆中抹去了。他指着楼房,叹着气说:“我是建楼的,你是住楼的。你还别说,我这一辈子能为你建一栋楼,也不枉咱们同学一场。”
  桂丹笑了,她有点激动。临出楼道的时候,她叫住了叙伦,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在兵团地位特殊,以前的事就埋在心里,不要对外人提及我们的关系。以后没有啥事,也不要走动了。”
  到了这个时候,叙伦才知道丹桂过来的目的,他的心一下子的凉了,他不知道世事的变迁怎么将她打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没有了过往的追忆,他们似乎成了陌路人。
  六九年,农垦师的造反派上台了,师长被下派到边远的连队劳动。丹桂就像一直坐在树荫下纳凉的贵妇,大树倒了,树荫没有,暴露在灼热的日头下,她一下子变成了普通的群众。由于她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断发酵变异,她冷酷地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和尊严,没有利人之心,更没有帮人之为,好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被派到油脂厂,每一天穿着油渍渍的工作服,闻着热烘烘的油脂味,拉着板车给车间送菜籽。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造反派就会用她长期训导别人的那一套假大空的说辞,训导一下她。
  州建筑公司给职工买了几桶菜油,叙伦带了两个人,跟着司机到农垦师的油脂厂拉油。他断断续续听说农垦师造反派上台,师长下去劳动改造,心里也会泛起丹桂跌落的各种情景,一根烟的功夫中,他就会将这种感觉从自己的脑海中挤掉了。到了油脂厂,他们将车停到库房门前,滚出几桶油,正准备顺着搭在车厢后沿的木板,将油桶滚上车。
  叙伦扯着手套,看见车间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他让其他人推油桶,脚步不听使唤地走过去。影子慢慢变得清楚了,当一张白皙的脸从油迹斑斑的灰色的工装上转过来的时候,他愣住了。丹桂脸上没有了优越感,凄楚的脸上挂着泪珠,停了半晌问:“你咋来了?”
  叙伦的心一下子软了,他走前两步,挠着头说:“公司买了几桶油,过来拉回去。”
  看着她唉声叹气的样子,叙伦宽慰道:“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你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生活上有啥困难尽管吱声!”
  丹桂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经历了这些事,我才看清了人心。原来那些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假的,都是奔着我们家那位的权力来的,权力没有了,一切都散了。”
  司机发动好汽车,摇下玻璃,不时地朝这边看着。看着他们没完没了,他摁了几下喇叭。叙伦安慰着丹桂,转头快步走向汽车。回到公司,他一连几天没有精神,他感到丹桂在风光的时候,疏远他,那是她的事;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得帮帮她,让她鼓起生活的勇气,度过眼前这道坎。每当公司没有紧要工程的时候,他招呼一声,就搭乘汽车,来到农垦师,帮着丹桂。
  到了七三年,师长落实了政策,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第二年,师长高升,到兵团工作,丹桂一家去了乌鲁木齐,他们的联系从此中断了。后来,好多人知道叙伦在师长下放期间,默默地帮助着他们一家,鼓动他加强联系,说不定将来有事要求人家帮忙。经过这么多世事,叙伦对这些劝导都是漠然苦笑,他觉得人这一辈子,做事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感到任何基于回报的帮助,都是对人间真情的蹂躏。他内心期许丹桂过得比自己好,便下定决心,不要主动和她联系。
  六
  七五年,公司有一批钢材要从兰州运回来。领导知道叙伦在兰州工作过,就派他和公司会计一起去。住下来后,他们跟供货单位对接好了,就等着火车站调度车皮。叙伦吃了一碗牛肉面,到自己曾经干过活的粮库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留在兰州,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们每天都要到火车站的调度室,询问车皮安排的情况。从调度室出来,他远远看见一个人,似曾相识,想了半天,好像是本村陈家的洪武。洪武惊奇地盯着他,赶紧转过身去。叙伦感到情况不妙,就撒腿走开了。到了街角的拐弯,他驻足向后张望了一眼,看见洪武愣愣地盯着自己。后面几天,他怕碰到洪武,假装肚子不舒服,让会计一个人联系车皮。
  兰州归来,叙伦思乡的情结就像惊蛰后的蛇一样,慢慢地复苏了。他担心洪武认出自己,将自己出现在兰州的消息带回槐树寨,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他内心坦然了好多。单位上给配了电视,吃完晚饭,他抽着烟,坐着看电视,看到家乡的消息,即或是与渭北塬上相近的地貌,他都愣在那里,任由手指间的香烟缭绕燃烧,思绪乘着遐想的翅膀,粘附在家乡的土地上。
  有一次,电视上介绍西安的羊肉泡馍,回家后,叙伦躺在床上想了半夜。起床后,他来到市场,买了好多调味品,挑拣了一块羊的后臀,顺着记忆煮肉。看着泛黄清亮沸腾的汤,和顺汤液咕咚颤抖的肉,他拿着筷子,不停地摁着纱布扎裹的调料包。肉煮好了,没有锅盔。叙伦想了好长时间,看着面柜里好像老鼠一样的酵面,他知道羊肉泡的馍不能是死面,也不能是起面,要在死面和起面间寻得个度,煮出来才酥软筋道。
  来到街上,叙伦买了几个馕。回到家,他切好葱花豆腐,泡好粉丝,配好料,自己煮了一碗。他蹲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将思乡之情浓缩在口唇间,在吸纳咕噜中体会了一番家乡的味道。古丽和孩子从郊区父亲的草场回来,看见厨房里摆了一桌子东西,稀奇地看着。叙伦举着碗,打着饱嗝站起来,向他们介绍家乡的美食,准备给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古丽掐了一块馕嚼着,摇着头挡住了他。儿子捡起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嚼了几下,也不认同他的味道。
  儿女们有了自己的家,叙伦和古丽退休了。没有了工作的束缚,古丽草原民族的性情挥发了出来,她回到父母的草场,帮着老人和兄弟牧羊挤奶,沉浸在草原的生活中。随着衰老的到来,叙伦对草原的生活没有了热情,他喜欢看着一群老人围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有时下下棋。成家的儿女似乎更中意草原热情奔放的生活,对内地的生活十分陌生,更没有了解的动力。
  叙伦一个人住在单位的平房中,十天半个月,女儿回来一次,帮着他收拾一下家务。他买了一台单卡的收录机,呲踏着来到新华书店,买了几盘秦腔磁带,经常半躺在院子的躺椅上,耷么着眼睛,听着苍凉凄怨的唱腔,每每眼眶湿润。他不再穿皮鞋和中山装了,他晃悠到一家裁缝店,让师傅做了几件对襟的褂子,买了两双布鞋。阳光明媚的时候,他提着收录机,忽闪到公园,那里有几位内地来的老人。他们围在一起,分享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对于父母的思念。   阴历八月十五,古丽从草原回来了,儿女也过来了。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吃着哈密瓜。叙伦摇着扇子,咳咳了几下,看着满天的星斗,对儿子说:“按照老家的讲究,一个人都有一个根,到了一定的时候,都要在祖宗那里挂个号。你现在成家立业了,趁着我还能走动,抽时间跟我回关中老家看看,认个门,我死了也就安心了!”
  古丽揪着裙边,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儿子。儿子抽烟,看了哈萨克族的老婆一眼,笑着说:“我从小在草原长大,吃惯了羊肉,喝惯了马奶酒,回去不习惯!”
  古丽瞥了儿子一眼,对叙伦说:“你从内地过来,到了这个年纪,想回去看看,我们理解。娃们没有在内地呆过,他就是草原上的骏马,让他回老家看着牲口犁地,会不舒服。况且这一个来回,花费也不少,他们成家不久,也负担不起。”
  叙伦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他感到儿女成家,自己的衰老,家的感觉就像冬季枯黄的草木,没有了生气。儿女小的时候,就像春天田畴上的瓜苗一样,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招展,溢出了花朵,生机烂漫。蓦然惊醒,秋日瓜架上的果实并不是自己期望的模样。他明白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
  到了八十年代的中期,国家政策不断放开,对历史问题的关注慢慢淡了下来。叙伦在公园溜达的时候,听到一位和自己情况差不多的老人回到了河南,写信回来,说了一通家乡的变化,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到书店买了一本地图。回家后,他坐在藤椅上,顺着路线图,将自己一路西逃的路径看了一遍。看到地图上的家乡,他想象着那里苍茫的景致,想到父母已经故去,他不禁潸然垂泪。
  拿着存折,叙伦到银行取出钱,按照自己的筹划,到市场买了一堆东西,分好后装成几个袋子。回到家里,听着秦腔,看着准备好行李,他的心顺着地图和记忆中的路径,就像闪电一样,在塬上和伊犁之间游荡,脸上填满了笑容。去公园聊天时候,他将自己回家的打算,给几个老伙计讲了。他们佩服他这把年纪的勇气和贤孝之心,他也从中得到了动力和勇气。
  过了芒种,叙伦找来日历,按照阴历推算这适宜出门的时间,估摸了路上所用时间,想象着自己到家的时节。脑海里浮现出村子里好多人的面孔,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自己是以联保主任的身份,仓皇逃离的,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心里又有了稍稍的忐忑。想到自己结发的老婆和故去的双亲,叙伦挺直了腰板,那是他生命中难以抹掉的烙印,即便是碰到冷遇,或者意想不到的风险,他感到那也是自己骨子里的夙愿。
  出发前几天,叙伦捎话让古丽和孩子回来,一家人吃了一顿饭。古丽说母亲病了,她回不来,儿子说在县上出差,只有女儿答应出发前过来,送他到车站。夕阳西下,叙伦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他切了一盘羊肉,开了一瓶伊犁老窖,感怀和悲伤交织一起。收录机播放着苏武牧羊的唱腔,他夹起一块肉放在嘴了嚼着,自斟一杯,举起来对着收录机里的苏武晃一下,仰头倒进嘴里。
  叙伦醉了,他摇摇晃晃回到平房,躺在床上,隐隐乎乎听到院子里循环播放的戏曲。他颤开惺忪的眼睑,喘着粗气,艰难地爬起来,踉跄着扶着墙走出来,抓着院子里的竹竿,拿起藤椅上的收录机,掂在手里迷离地打量着,哧眯一笑,就像见到了心仪的情人。他撅着嘴巴,对着收录机吹了口气,攥在手里,趔趄着回屋了。躺着憋气,他就半靠在床头上,依旧是悲凉的唱腔。
  邻居是个四川人,听不懂秦腔。起夜时听到还是苍凉凄惨的嘶吼,看见叙伦屋里的灯光亮着。从茅房回来,他走回自家的院子,揉着睡眼,懵然间觉得不太对劲,他走过来,隔着木栅栏,看见椅子上没有人,床上也没有人。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推开叙伦家的栅栏门,跑进去,看见叙伦趴在地上。他赶紧叫喊了几声,家属院的人纷纷披着衣服走出来,来到叙伦的屋子。
  叙伦被送到医院,一直昏迷着。古丽带着儿女赶到了医院,建筑公司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焦急地等待医生出来。太阳竹竿高的时候,医生走出来,说是脑溢血,命算是保住了,可能会有后遗症。叙伦半身不遂,出院时不会言语,头偏向一边,嘴巴流着口水。几个月后,他能够站起来,拄着拐,一条腿向外撂着,颤颤巍巍地挪动几步。
  母亲走了,古丽要照顾父亲,家里还有叙伦。她和儿子合计了一番,将他接到父亲的草场。阳光明媚的时候,叙伦坐在轮椅上,古丽将他推出毡棚。老岳父弯着腰,在场上转悠着,看见他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稚气地看着太阳,手不停地指着东边。他走过来蹲下去,给叙伦曳好腿上的毯子。叙伦流着口水,吸着气,吱啦吱啦地呜啦着。老岳父仔细听了一会,招手将古丽叫回来,让她仔细听,看着她站起身,说他说的好像是哈萨克语,我都听懂了几句。古丽摆着手,提起奶桶,走开了。
  到了秋季,草场黄了,蓝天似乎高了好多,天地间浸透着恬静纯美的韵味。远处的马路上响起了一串汽笛声,古丽放下桶,直起腰,瞭望着弯曲路径的两辆小汽车,羊群挡着了路,车子在羊群中蠕动着。
  汽车停在毡房后面,下来几个人,走了过来。一位披着风衣,戴着眼睛的女人,对着古丽挥着手,唤她过来,问叙伦在哪里?古丽木然一笑,走进毡房,将坐着轮椅的叙伦推了出来。女的一脸愕然,随即快步走过来,蹲在叙伦前面,拉着他的手,说自己是丹桂,问叙伦认不认识自己。叙伦抖动着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松弛的嘴巴嘿嘿笑着,就是不能言语,他的手一紧一松地哆嗦着。丹桂知道他心里清楚,大声说她们家老王来看望你来了。叙伦拿着她的手,向东侧晃了几下,丹桂看着东边的城区,猜想他想回到城里去。
  丹桂走了,她协调地方,将叙伦安置在养老院,叮嘱院里要精心照顾。听到秦腔,叙伦眼里就有了神,他常常咧着嘴巴,对着东边傻笑发呆。工作人员将他推到院子,推车的方向不对,他就会晃着手,嘴里呜啦呜啦嚷着,只有面朝东边太阳出来的方向,他才会消停下来。养老院的工作人揣悟了好长时间,明白他革命一辈子,如今都这样了,他的一颗红心,还要向着太阳。大家无不为他的崇高理想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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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面具的魔术师似乎念念有词,然后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从拇指和食指间冒出,是那种橙色的温暖的火苗,然而随着他手臂一挥,火苗弹射而出,点燃了十米开外一幅绘有十只鸽子的油画。待火焰势头变猛,他便解下自己的斗篷迅捷地冲过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步伐,只见到人影一闪,斗篷已盖上了燃烧的油画,然而斗篷像盖住了空气一般,将要下落到地面,他又猛然一把扯开,没有烧焦的画框,也没有火焰,十只活着的鸽子从斗篷下飞出,扑棱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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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祈祷词  我是八月撞伤大地的树叶  是你怀揣十月修炼的果实  我是来自你肉体的肉体  是取自于你生命的生命  是你身体内愈合不了的豁口  是你留在这尘世  第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母亲  我就是你的命  是你献给这个世界最干净的祭品  是你祈祷时最柔软的心  我是你无所不能的观世音  暮春记  锅底升起的雾气挡在我们面前  看不清彼此的面部表情  你端起一盘肉连同那些被你反复念叨的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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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张桂生向张自立报告说,开春后,镇边堡东南一带闹红闹得厉害,共产党的武装工作队掳去乡绅富户看家护院团丁的枪支抄家揪斗,打着木拐子分土地、点人头分浮财,成立什么贫农会、妇女会、赤卫军、少先队,选任村长、乡主席,那一片地方都赤化哩。张自立脸色灰白,拄着文明棍满地拧圈圈,像割了卵筋一样痛苦,满腹怨毒无处发泄,竖起兔卵子眼睛叱喝张桂生无能,任由穷小子们张牙舞爪!马君臣在一旁叹口气,说:“回禀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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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水到兰州  一条干裂的河,有气无力指路前方  两岸的高粱、玉米,只差一个火星就可  燎原  炎热的夏天,在从天水到兰州的路上, 特征突出  这里的山注定不会肥胖,浅浅的绿色覆盖 不住  一道道深深地伤口,鲜红的血肉触目惊心  零星的窑洞,看不见一个放牧人,一只  洁白的羊  我出生在陕南小镇,见惯了青山绿水  这大片大片的丘陵山地,干瘪的模样。 看不见水  我便感不到山的灵气。神啊,要么就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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