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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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喇叭花是无意间种下的。原来想种夜来香,想种凤仙花,可是都死了,被移死了、被晒死了,或者被羊吃掉了。只剩下一株喇叭花,在墙角活了下来。它越长越长,给了它一根棍子,它就顺着棍子往上爬,一直爬到迎门墙上,泼泼洒洒,半面墙都是绿色的叶子。等到夏天过了一半,它开花了——紫红色的喇叭花。一开始是一朵、两朵、五朵、八朵地开,早晨带着露水开开来,晚上带着露水合拢上。后来越开越多,半面墙都迎风立着紫红色的小喇叭。每天都枯萎很多,落去很多,每天又都会生出很多新的花骨朵,在第二天的清晨开开来。一直到秋风起了,树上的叶子都开始黄了,紫红色的喇叭花还在风中摇摆着,纤细的藤蔓像生锈的铁丝一样,支撑着这许多花朵。家里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就对园园说,你把它画下来吧。其实园园早就开始画了。从只有叶子的时候开始,后来加了一朵花、两朵花、五朵花、八朵花,作业本都画不下了,她才拿出一张大一些厚一些的白纸,在上面细细描画:那些蜿蜒的藤蔓、泼泼洒洒的叶子、错落有致的花朵,以及那堵墙。画好之后,她用蜡笔染了色,灰色的墙,绿色的藤蔓和叶子,紫红色的花朵。她拿着这张画,对照着迎门墙上的喇叭花看:画当然是好的,这几乎是她画过的最好看的花了,可是有一些东西她画不出来,比如早晨从枝叶间斜斜地射过来的光线,比如一阵一阵掠过花和叶子的风,于是便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家里人看到这幅画后,却赞不绝口,让园园把它和其他的画一起贴在她床头的墙上。园园和她的三姐睡一张床。她家里人很多,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弟弟。而屋子不多。所有女孩子都住在和厨屋挨着的东屋里。在她画这幅画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了,二姐一
  年中也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外面打工,只有她和三姐住在东屋里。屋子里充满了女孩子的气息。门口挂着用彩纸折的小星星串起来的帘子,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的海报。桌子上摆着一些杂物和两本翻破了的时装杂志。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板箱。板箱经常敞开着,里面堆着她们的衣服,还有一些碎布料,打了一半的毛衣之类的。除此之外,就是园园的画了。
  桌子上总是摊着一沓纸,有刚画完的,有空白的,还有画到一半的。纸旁边散落着几支铅笔和一些半半截截的蜡笔。这些都是园园的。墙上到处贴着她的画,有用蜡笔染过色的,有没染过色的。有的是厚一点的大张的白纸,有的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薄薄的一张。纸上画着年轻的女孩、古代的仙女、绿色的草地和缤纷的花朵。常常有村里的小孩跑过来,到她的屋里来看画,看一张,赞叹一声,满脸羡慕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开始画画的。家里没有一个人懂这个。园园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会一点木匠,平时总在地里干活,有人找的时候就去帮人家干一点木匠活。母亲也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地里忙的时候干地里的活,地里不忙的时候就跟着村里的妇女一起出去收破烂,每天忙忙碌碌的,孩子又多,常常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只能由他们自己照管自己。
  园园跟三姐只差一岁,从小就跟她形影不离,到了上学的年龄,三姐去上学,她就跟着去了。在学校里学了点什么家里也没人在意,反正就跟别的小孩一样,白天去上学,晚上来睡觉,不哭不闹不惹事就好了。然而渐渐地,小学生中间都开始传说园园很会画画。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们听说后都感到很新奇,他们让园园拿出她的画来给他们看,果然,任他们哪一个都画不出这样的画来,就是想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东西。多半是一些人像,一些好看的女孩的脸、飘逸的长发,或是扎起来的辫子,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侧面的。也不知道她是参照什么画出来的,问她,她说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样,大家都很高兴。我们家出了一个天才,一个画画的天才,父亲这样说。园园很不好意思,她一向是个安静羞怯的女生,瘦瘦小小的,不被关注习惯了,如今全家人都看着她,她不由得脸红起来。二哥说你还会画什么,她就画了一些花儿。父亲和母亲更高兴了。母亲去集上买了一些肉,像过节那样全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
  园园从此画得更多了。常常有同学或者低年级的小学生拿着一张纸跑过来找她要画,她从不拒绝。或是三笔两笔画一幅简单的画,或是精心描绘一个古代的美人儿,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全看当时的心情。还有低年级的小学生,两个人都拿着她的画,在那里比谁的更好看些。她不表现出来,可心里是高兴的。有一次父亲到县城边上的村子里去干活,给她带回来一沓用来画画的白纸,还有一盒蜡笔。那天晚上,她很晚都没睡,在昏黄的灯光下拿着蜡笔往她以前画好的画上涂抹,等到染好颜色后,那些画更好看了,她就把它们贴在床边的墙上。蜡笔很短,她常常不舍得用,只有那些很喜欢的画才会用蜡笔去染,比如一幅关于春天的画,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她才会斟酌着用各种颜色的蜡笔去染。后来父亲又给她买过几次蜡笔,大姐结婚后也给她买过,她都很节省地用着。那幅喇叭花是她得意的,所以也给它涂上了颜色。
  有一天,村里南头的银汉到她家来借锄草用的耘锄,一进门就说:哟,这花开得真好!那时秋天已经深了,院子里没有别的景致,只有那一簇活泼泼的喇叭花。父亲和母亲在厨屋里做饭,青烟从屋子后面的烟囱里冒出来,在高大的泡桐树的枝叶间徐徐升上去。父亲笑着说:就是,没想到能开得这么好!在等着父亲去拿耘锄的时候,银汉站在院子里,往东屋一瞅,一眼看到了园园贴在墙上的那幅画。他走近了一些,向里面看着,对园园说:哟,画得真好,跟真的一样!园园害羞地笑了。她家住在村子的北边,跟南头的人很少来往。她知道银汉,也在路上碰见过他几次,但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他跟她的父母年纪差不多大,是一个跟她家关系不甚近的鳏夫,这是她唯一的印象。但那一声赞叹,她记住了,也许是因为难得的缘故吧。
  园园的学习成绩称不上拔尖,但对他们家里人来说算是好的了。大姐和二姐早早地就不上学了。二哥贪玩,也早早地不上了。三姐的长处不在学习上。织一件毛衣,铰一副花样子,她比谁都心灵手巧。性格也好,又勤快,自从大姐出嫁二姐出去打工之后,家里的事情就都是她跟着操心了,但成绩始终不太好。最小的弟弟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玩,也不淘气,也不努力,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大哥曾经是父母的希望。他聪明、沉稳、相貌清秀,曾经是邻居和老师口中常常夸赞的人物,被拿来教育别人家小孩的榜样。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了初中后,他突然之间不那么努力了,也不像以前那样聪明了,好像灵气突然之间没有了似的。父母都感到很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当他表示想要退学的时候,父亲发火了,然而争吵了一阵之后,还是依从了他。从那之后,父亲便将希望都移到了园园身上。   但园园喜欢的只是画画,以及跟同学们一起玩时的乐趣。她努力学习,并非因为对学习怀有多大热情,只是感到义务如此,收效也不大,成绩始终在中上游徘徊,并不突出。这样兢兢业业地学习了三年之后,她以一个平平的分数考上了县城里一个普通的高中。但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读书还有指望的小孩,父亲还是决定让她继续读下去。这时候三姐已经在外面打工半年了,除了园园,家里还在上学的就只剩小弟,父亲说家里还没有困难到连一个小孩读高中都供不起的地步。况且她是这样一个画画的天才,谁知道以后会有多厉害呢。
  园园离了家,一个人去了县城,住进了宿舍,和一群同样来自各个乡镇的女孩朝夕相处。有觉得孤单的时候,也有觉得新奇的时候。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瘦小、羞涩,不引人注目。直到大家慢慢发现她有绘画的特长之后,才对她另眼相看了。班里的黑板报常常由她负责,除此之外,那些喜欢漫画的人偶尔也会找她,给她看一些华丽的图片,问她会不会画。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尽管能模仿着画出来,但并不喜欢。那些人看出来后,就很少找她了。
  高中的课程比初中的难学多了,为了这并不容易的上学机会,园园迫使自己不再沉湎于画画,而是更加努力地学习,尽量去跟上每一门功课。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接触到了一些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东西。班里有几个专门学画画的,准备以后参加艺考。每个星期都有专门的两个下午,他们去画室跟老师学画。一到那两天下午的自习课时间,他们就会背起画板,拿着铅笔和画纸,去画室在老师的指导下临摹那些石膏像。园园看过他们画的画,一些静物,一些人像,拿着笔在纸上反复地涂抹,黑乎乎的,她不喜欢。她还是喜欢用简洁明了的线条去勾勒她脑海中想像的一些画面。她也看过一些有名的画家的画,书上总是有人提起的,比如凡·高、毕加索。《向日葵》她看了,在某个杂志的插图上,一张小小的画,印得模糊不清,好是好,但也没有传说中那样特别。毕加索的就完全看不懂了,她没有办法理解,也不喜欢。她自己画的还是那些简单优美的人物和风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在以往的生活中感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愉悦,简单优美,并希望这种简单优美的愉悦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另外一些东西则让她大开了眼界,比如以前她只知道用蜡笔去染颜色,现在才发现原来颜料也有很多种类。她没有钱去买那些水粉、油彩之类的颜料,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只能通过别人的描述去想像那是什么样子。还有一些绘画的基本知识,构图、透视、色彩冷暖、光线明暗对比之类的,她开始有了一些了解,并觉得受益匪浅。但总的来说,这高中三年她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努力地学习:背课文、背单词、做数学题。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很笨,看起来并不长的一段文字怎么背也背不下来,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自己怎么解也解不出来……每当这种时候,和周围的同学谈起来时,就会感到深深地悲观,毕竟整个学校一年都难得出几个本科生。但又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一直消沉下去,大家就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互相给对方打气。然而随着高考的临近,班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那时候,在纸上胡乱涂抹便成了园园唯一的发泄手段。
  “守得云开见月明”,是园园的同桌在后来写给她的信中引用的一句话。她说:本以为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园园也有同样的感觉。她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在省城里。她的家人很满意,她也尽了最大努力,没什么好遗憾的。上的是师范学校,不要学费,选择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一个听说跟画画有关又好就业的专业。家里人都很高兴。此时家中的光景可以说很惨淡。大哥打工没有挣到多少钱,要娶媳妇又娶不上——家里穷,拿不出彩礼钱,也盖不起房子。二哥更没着落。每次提到这些事情,大家就吵嘴、生气,闹得一家人都不愉快。园园考上大学的喜讯稍微冲淡了一点这种不和谐的气氛。父亲自不必说,很高兴,还喝了一点酒。母亲也很高兴,在外面到处跟人炫耀。姐姐们也很高兴,还有哥哥们,无论如何,他们对于这个小妹妹还是疼爱的。
  就这样,园园到省城上学去了。在这期间,三姐结了婚。大哥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女孩,领回了家。女孩看到他家的样子有点嫌弃,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认了,况且她已经怀了孕。但女孩的家人不同意,仍然坚持要彩礼钱,好说歹说,才答应减掉一部分。家里人到处借钱,终于凑足了。屋子不够住,又在院子的南边加盖了两间屋子,并给他们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经过这番折腾,总算将媳妇娶进家门了。一家人忙忙碌碌地迎接着这个变化。这就是寒假回到家里时园园看到的景象。
  她还住在她的小屋里,一个人。三姐出嫁后,大哥和大嫂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一阵,她的东西都被装进箱子里塞到了床底下。桌子上散乱地堆着一些东西,是哥哥和嫂子留下的,她翻了翻,在里面找到了一支彩色铅笔和几根半截的蜡笔头。以前折的小星星和千纸鹤堆放在窗台上,都落满了尘土。墙上的画,有些还在,有些快要脱落了,有些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年代久远的都泛黄了,铅笔画的线条在上面已经模糊不清。有些画,她以前画的那些,现在看着很幼稚,就把它们撕下来,夹在一个本子里。
  天很冷,又暗,一黑就黑透了,使得那点昏黄的灯光看上去很凄凉,又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生活在荒野里。坐了一天的车,园园很疲惫。家里人准备晚饭的时候,她站在窗子前,看着暮色一点点降下来,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悲伤,就趴到床上,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第二天她骑着车子去三姐家看她,三姐也怀孕了。她做了一些小衣服小鞋子,拿给园园看,一些是给她的孩子准备的,一些让园园拿回去,给大哥的小孩穿。她还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是给园园织的。园园围在了脖子上。后来,她们又去城里逛了一圈,买了点年货,三姐给她自己和园园各买了一件衣服,园园才回家来了。
  随着过年的临近和在外打工的人一个个回乡,家里开始热闹了起来,买年货、蒸馍、炸丸子、煮肉,还有很多零碎的小事,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直到天黑才能安静下来。园园有时也会拿起笔,但犹豫了半天,面前始终还是一张空白的纸。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忽然不知道怎样下笔了。天气冷得吓人,在省城的学校里有暖气,家里没有,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热。将手伸出外面一会儿,便冻得冰凉。以前是怎么过的呢?以前是怎么在冬天写字画画的呢?她想不出来。   二姐来看父母,送来了她自己养的两只鸡,又约着园园一起去看大姐。园园第二天便早早地起来去二姐家,再和她一起去大姐家。在路上,园园和二姐一人骑着一辆车子,二姐带着她的小女孩,在大姐家说了一会儿话,吃过午饭后就回来了。路上风很大,又是逆风,车子骑起来很吃力。园园围着三姐给她的红围巾,只听得风在耳朵边呼呼地响。二姐说话的声音从前面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常常听不清楚,她不得不在后面大声地问:“啊?什么?”路面也很糟糕,雪化了以后被大车一轧,都是深深的车辙,直到上了公路才好起来。
  那是一条省道,路面很宽阔,常常有载满货物和人的大车从上面呼啸而过。她们沿着省道骑上一段路,再在一个不起眼的修车铺旁边的路口拐下去,拐到一条小路上,就能到家了。二姐骑在前面,和园园说着话。不再逆风了,路面又好,骑起来就轻快了很多。园园向二姐描述省城和学校的样子,二姐边听边教育她的女儿:“好好学习,长大了以后就能像你小姨一样去大城市了。”到了一个岔路口,二姐骑过去了,园园跟在二姐的后面,也想骑过去,忽然一辆大车拐过来,她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挂住了,整个人倒在了车下面。
  她昏迷了两个多月,大家都以为她活不过来了,没想到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她醒过来了。她的脑子也很清楚——人也认得,事理也懂得。她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起来,半年后,能下床了,再过一阵,能自己扶着拐杖走路了,等到出院的时候,身上的伤差不多都好了,只是右眼的视力变得微弱,右腿瘸了。她重新回到了家里,带着一条瘸腿和一只视力微弱的眼睛。
  这期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嫂子生了,三姐也生了,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家里拮据到了一定程度。整个村子都借遍了,二姐说。在她住院的那段时间,几乎一直是大姐和二姐在陪着她,两人轮流着。母亲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等到嫂子快生产的时候就回家去了。二姐陪着她的时候,常常絮絮叨叨地跟她说家里的事。她说,撞园园的是一辆客车,司机当时想跑,但被附近村子的人围住了,没跑掉。司机一开始拿了两万多,后来又陆续拿了三四万,再后来就一分钱都不拿了,说他家里穷,没钱了。大哥和二哥不同意,要跟他打官司,让他赔钱。可他家就在旁边镇上的村子里,大家都知道,的确是穷,没钱。他说就算让他去蹲监狱,他也拿不出钱来了。大哥和二哥不管,反正要跟他打官司,要法院判。他们希望法院能判十几二十几万给他们,这样就能还家里的债和盖房子了。二姐摇着头,对官司不抱希望。就算法院判了,他拿不出钱来,法院又能怎么样?把他送到牢里边?再怎么样也不能补偿园园受的这些罪,再怎么样也不能挽回园园的腿和眼睛了。
  二姐很自责,常常说“要不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园园劝慰二姐,让她不要这样想,可是有时候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三姐过完月子后来看她,对她说:也许这就是命,没有什么可想的。是啊,这是命,也许这就是命,我的命不好,就是这样。园园不再哭了,虽然夜里常常醒来,合不上眼睛。
  至于那个场景,她一直不敢去想。别人提起的时候,她都把头扭到一边去,仿佛这样就能避免再次看到那个画面。她不想让二姐,或任何人,再提那个时刻,每一次记忆突然闪现,都像一个浪头砸下来,让人心胆俱裂。出院的那天,当她看到街上嘈杂的人群,拥堵的车辆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每听到一声汽车的鸣笛,就要打一个激灵,好像灵魂突然被刺了一刀一样。她把自己藏在车厢里,不看,不听,只想赶快逃离那个喧嚣的世界。
  回到家里,一切都清静了。街上长时间地无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人骑着车子从地里回来,或者一个老人背着手缓慢地从大胡同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园园躺在她的小屋里,四周一片寂静。她有一阵子没看到父亲了。父亲和母亲都显得苍老了,园园看着他们——以前她从不觉得他们有多老——忍不住哭起来,那只视力微弱的眼睛里也分泌出了很多泪水。
  三姐陪着她住了一晚上,在她回来的那晚,后来她就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有时候夜里睡不着,睁开眼睛,会看到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四周阒无人声。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看地上的树影,听青蛙在河里呱呱地叫,偶尔有叶子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到了秋天,蟋蟀在墙根叫个不停,夜间的空气里也有了寒意。这时候,给她提亲的人上门了。
  住院的时候,二姐给园园说,父亲去学校给她办了休学,这样等她好了,就能重新去上学。园园听了,没有说话。回到家里后,再没人提起过关于上学的事。等到夏天快要过去,秋天就要来了的时候,父亲忽然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去找学校,咱们还去上。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吃饭。园园说:我不去了,我不想上了。那怎么行?咱们园园可是大学生啊,父亲说。园园说:我就想在家里,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大家就劝起父亲来。父亲渐渐地平息了怒气,后来就慢慢地说到了园园以后的生活。大家说,既然不再去上学,那就该找一个婆家了。父亲说,要找一个好的,也要是大学生,人材、家庭都要好才行。大家说:当然,当然,一定要找一个好的才行。
  园园每天都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很少出去。她也帮着干家里的活,做饭、洗衣服之类的。姐姐们都出嫁之后,家里的活突然变得多起来。嫂子在看小孩,父亲每天都在地里忙碌,母亲一边忙着地里的活,一边帮着嫂子看小孩。这一年,只有小弟出去打工了,大哥和二哥为了官司的事情,都留在了家里。他们有时候往县城跑跑,有时候出去找点事做,有时候就待在家里。他们都在家里的时候,家里就会显得很闹腾。似乎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人的脾气也容易变坏,在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就能争吵起来。这种时候,园园就希望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个人静静地消磨时间。
  墙上的那些画更旧更黄了,也脱落了更多。没有人碰过它们。天长日久,它们已经与墙融为了一体,让人看不见。园园坐在床上,安静地织毛衣,常常织错了,再拆开来重新织过。或者用纸叠一些小玩意儿,飞机、船、青蛙、星星……都是小时候叠过的,有的还想得起来怎么叠,有的就忘了,拿在手里,来回摆弄着,渐渐地,一开始想要拿这张纸来做什么也忘记了。家里需要剥花生种,或者搓玉米粒,她就坐在门口,端着簸箕,拿着钳子或起子,一颗一颗、一粒一粒地剥,直到天黑下来,地上留下一堆剥空的花生壳,或者搓光的玉米芯。   也有忍不住想要画画的时候,总有一些形象在她脑子里徘徊,时间久了,她不得不拿起笔试着去把它们画下来,以使自己解脱。可是当她拿起笔的时候,却又画不出来。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去画:是画一张苍白的脸呢,还是一只粗糙的手?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呢,眼睛望向何方?还是垂下眼皮,低头沉思——沉思些什么?那个心里的形象,她画不出来。还有她无数次走进的那个黑夜——她试着去画:空阔的院子,森森的树影、云层半遮的月亮、嘹亮的蛙鸣、无声落下的叶子……她画了个开头就画不下去了——不是这样,这不是我想的样子……然而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一张纸,她画了改,改了画,始终停留在开始的地方。一叠没有成形的画……她藏起来,夹在一本过去的时装杂志里,放在抽屉底下。我不行了,她想。何况还有眼睛,她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永远不再一样。
  陆陆续续地有一些媒人领着男孩过来,说是男孩,也有一些看上去年纪很大的人,或痴痴呆呆的人,园园不说什么,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家里人很生气,说领的这是什么人啊,就给我们园园说这样的人吗?我们园园可是大学生啊。媒人就撇嘴。父亲看见了,生气地把媒人轰了出去,说要都是这样的人,也别往家里领了。也有好一点的媒人,会领一些看起来好一点的男孩过来,但是看到园园之后,人家又不愿意了。父亲气得到处嚷嚷:瘸一点怎么了?瘸一点又不耽误走路。但无论如何,渐渐地很少有媒人上门了。家里人暗地里埋怨父亲,说他不该得罪媒人。他们怂恿母亲悄悄地去找那些媒人,让他们再帮着留意一下,若有合适的小孩,人好看一点难看一点,有没有结过婚都没有关系。嫂子私下里跟园园说:第一就是要家庭好,家庭不好的,嫁过去就是受罪。园园说我不懂,你们觉得行就行吧。
  大姐给说了一个男的,是她邻近庄上的,据说家里条件很好,是杀猪的,在集上有一个猪肉摊子。男的本身条件也很好,也是大学生,等等。人领过来了,坐在堂屋里,父亲看了一眼就扭头出了门。难看啊,真是难看,后来他跟人这样说。人确实长得不好看,个子不高,眼睛又小,黑瘦黑瘦的,笑起来满脸皱纹,还露出一排发黄的大牙来。可是园园同意了。
  父亲气得火冒三丈,把大姐骂了一顿,又把家里其他人也骂了一顿。他说园园:你要是嫁给他,往后就再也别想进这个门,别想认我这个大大。园园哭了。家里人都劝园园:别理他,他这两年越来越神经了。接着便帮园园张罗着订婚、买衣裳、买嫁妆。对方给的彩礼不算少,置办完这些东西后也还有不少剩余。大家都说这个男的家里是懂事的,园园找了个好人家。等到第二年的阴历八月份,一个天气凉快的日子,园园出嫁了。
  父亲自始至终都是反对的,订婚的时候,他没有出现,结婚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他一个人跑去地里,背着手一圈圈地走,气愤愤地拿着叉子干活。甚至在结婚以后,园园每次回娘家的时候,他也都会躲出去。
  结婚以后,园园就在猪肉摊子上帮忙,每天割肉、切肉、收钱。上午都是忙忙碌碌的,等到下午就会清闲下来。她很快生了一个小孩,一个小女孩,跟她小时候一样瘦瘦小小的,但是很活泼。每天下午她坐在摊子边上的时候,小女孩就围着她,转着圈子玩。等到小女孩长大了一些,快要上学的时候,她又怀孕了。检查结果下来,是一个男孩。婆婆一家人都很喜欢。她的身体又渐渐地沉重起来,然而还是每天都帮着割肉、切肉、收钱、看摊子——她喜欢有事情做的感觉。等到下午人少的时候,就可以休息了。
  那正是春末夏初的日子,空气中尽是盈盈的绿意和温暖的气息。园园坐在摊子边上,不时地赶一下叮在猪肉上的苍蝇。小女孩在不远处跟着一群小孩玩,有时跑进胡同里,有时跑出来在街上玩。安静的街道、温和的日光,以及周围散发着的那股温热的猪肉的气味,让园园渐渐地有了一些困意。她垂着头,几乎要打起瞌睡来了,这时候,她听到了小孩的吵闹声。她转过头去,看到她的小女孩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在争一个什么东西,两个人都紧紧地抓着,互不相让。
  她站起来,扶着肚子一拐一瘸地走过去。在争什么呢?她问。小女孩说,那是亚男的画书,她跟亚男借过来看的,婷婷却非要抢过去。婷婷说,我也跟亚男借了,亚男说借给我的。你们都想看啊?园园说,一起看不行吗?不行,小女孩说,是我先借的。是我先借的,婷婷说。那这样,园园对婷婷说,你先让她看一会儿,待会儿你再看,行不行?不行,婷婷说。你让婷婷先看,行不行?园园又对小女孩说,我们晚一点儿没事。不行,小女孩也气鼓鼓地说。
  僵持了一会儿,两个小女孩又吵起来,一人抓着书的一头往外拉,谁也不让谁。别争了,待会儿把书撕破了,园园说,看你们谁赔得起。两个小女孩不说话,都气鼓鼓地看着对方。
  再吵都不给你们看,园园说,我跟亚男说,让她拿回去,谁也不给看。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听我的话,一起看,待会儿买冰糕给你们吃。小女孩和婷婷都噘着嘴,不吭声。园园把钱掏出来,说,谁听话谁去买冰糕吃。小女孩看看她,又看看书。我们一起看行吗?她对婷婷说。好吧,婷婷说。园园把钱递给小女孩说,你们好好玩吧,别再吵了。小女孩拿着书,和婷婷一起欢欢喜喜地去买冰糕了。
  园园又坐回到她的椅子里。旁边摊子上的女人来找她说话,看她有些懒懒的,便走开了。园园望着西边天上大块的红云,想着地里的麦子。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麦子了,正是忙的时候——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小女孩跑过来,把书放到她腿上,说:妈妈,先给我拿着。好,园园说。小女孩跑开了。园园把书接过来,拿在手里。是一本很精致的书,硬皮的大开本,封面上是很多名画的拼接,写着油画欣赏的字样。园园笑了笑,一定是亚男的爸爸收破烂收来的。她翻开去,里面都是画——西方那些名画,配着一些介绍性的文字,印刷很精美。有几幅她曾经见过,但更多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神色渐渐地凝重起来。她的目光不时地在一幅画上长久地停留着,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捂住胸口,望着西边的天空,那一刻,觉得自己渺小极了。
  日落,多么美多么壮丽的日落,能够让人忘却一切尘世烦扰的日落,她一直画不好的日落,如果是这些人,一定能够画出来吧?她的噩梦,或者所有人的噩梦,已经被画出来了吧?那些没有发出的呐喊、尖叫,徒劳无功的抗争,无声无息地退让,也被画出来了吧?即使那些梦境与现实混淆的部分,也被画出来了。那些真正的美,惊心动魄的、沁人心脾的、庄严肃穆的,被画出来的真正的美……这些人才是天才啊。她一直想画而没有画出来的东西,以及她不知道自己想画却一直在胸中涌动着的东西,他们都画出来了。他们才是天才啊。   园园背过身来,捂着脸,眼泪不停地从指缝间流出来。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感情从心中涌上来,变成了决堤的泪水。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哭一直哭。落日渐渐消失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霞光。而后天色暗下来,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沉而美丽的蓝色调。
  过去的生活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那间小屋,贴在墙上的那些画,那段又温暖又压抑的高中生活,哥哥的沉沦,父亲的固执。还有那年冬天,当她放寒假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心里想,不想再回学校去了——她想回家,她不适应外面。想不到竟然实现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是命吗?
  她想起了村子南头的银汉。他们说,他的面相不好。他娶了一个妻子,妻子年轻的时候死了,留给他两个幼小的女儿。他老娘帮着他带女儿,辛辛苦苦带大后,老娘死了。两个女儿,一个嫁人,一个去做了修女。嫁人的那个,结婚没过几年,留下两个半大的孩子,也得病死了。做了修女的那个,后来还俗了,和神父结了婚,生了一群孩子。神父有暴力倾向,常常打她,还常常威胁要跟她离婚。银汉去劝阻,既被女婿打,又被女儿打。大家都以为他的坏日子没有头了,神父忽然出车祸死了。女儿痴痴呆呆地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把年纪了,银汉既要养女儿,又要养女儿的一群孩子。
  他们说,这些都是因为他的面相不好。园园用手指细细摸着自己的脸骨——我的面相也不好吗?关于银汉的这些事,假如没有人对她讲,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只记得那年秋天,银汉看着她家的那一墙喇叭花,笑着说:哟,开得真好!
  再没有开得那样好的喇叭花了。在这个世界上,很难说谁比谁惨。但他还活着,她也活着。
  有人走到摊子前,喊:哎,哎——你这肉咋卖的?
  哦……园园抹掉脸上的眼泪,定了定神,站起来扶着肚子一拐一瘸地走到摊子前,听着顾客的指挥,从后腿上割下一块肉,放到秤上称了称。那人接过肉付过钱后走开了。园园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暗蓝色的天空,等到星星在天边闪耀的时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小女孩跑过来,说:妈妈,该吃饭了吧?
  该吃饭了,园园说。
  天已经全黑了,街上两边都亮起了灯,园园一边收拾着摊子,一边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作者自述:
  曾经最大的愿望是重回故乡,等到发现故乡再也回不去的时候,便静下心来蜷缩在城市的一隅,凭着残缺的记忆,在文字里重构那些放不下的人与事。只是对于文字还不熟练,技巧也很生疏,还需要更多的阅读和长久的打磨,希望现在开始,一切还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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