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曼:“世界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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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出奇的稳,缓缓降落在克尔曼机场。
  走出机场,穹空湛蓝,暗示克尔曼是高原之地。记得曾经有人说过:“克尔曼是世界的心脏”。这颗“心脏”在历史长河的源头就开始跳动了。在雅利安人入侵之前,这片土地是埃兰文明之外伊朗高原上另一个文明——吉罗夫特文明的发源地。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曾被公认为世界最古老的文明,不过,随着克尔曼以南230公里的吉罗夫特地区出土大量拥有5000~6000年历史之久的陶器、鹰蝎豹石雕以及至今无人破解的文字石板,这一记录有可能被刷新。两河流域出土的泥板曾记载,扎格罗斯山脉以东翻越七座大城可到达一片富饶之地,指的便是此地。很久以后蒙古人入侵伊朗,实施焦土政策,吉罗夫特的荣光记忆一度湮灭,但是克尔曼因南临波斯湾,东掣中亚,占据海陆丝绸之路节点,经济繁盛不衰。
  伊朗最大的两伊战争纪念馆
  如今,吉罗夫特出土的文物中,少量精品在德黑兰的国家博物馆和大不里士的阿塞拜疆博物馆里,大多数物品收藏在克尔曼省考古博物馆。考古博物馆的一层是乐器展,我进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有一位乐师抚着三弦,吟唱苏菲派神秘主义诗人莫拉维的诗歌,乐声苍凉深邃,裂魂蚀骨。弦乐是伊朗的传统乐器,波斯语弦乐器的名称多以弦的数量命名,我国魏晋南北朝史料中的胡琴大抵指的就是弦乐器中的三弦。见我过来,那位乐师放下乐器,一一为我介绍博物馆的藏品。走出弦乐展厅,便是鼓展厅,而鼓是从阿拉伯半岛传来的乐器。这位乐师不同于多数伊朗人,对阿拉伯文明没有什么成见:“鼓对波斯文化贡献很大。伊朗传统弦乐因为乐器音质的缘故,内容多悲凉厌世,而鼓从阿拉伯半岛传来后,为波斯音乐增添了鲜明乐观的节奏。”他进而把这种文化互补的观念推广到语言领域:“古代波斯语虽然表达的内容深刻玄奥,但语音上含混繁复——今天的普什图语就是其写照。但伊朗被阿拉伯人征服后,在阿拉伯语影响下,波斯语以简洁硬朗的语音表达波斯哲思,进而形成了伟大的波斯诗歌传统。”
  二楼是吉罗夫特文明展,最具地方特色的藏品是青铜器系列。其纹饰与中国商周青铜器饕餮纹的布局相似,在器身棱角处雕兽首,两兽身浮雕分别沿兽首两边器身延展。吉罗夫特青铜器上的兽纹除鹰和豹子外,亦有蛇首纹,而在同时期的两河文明中,蛇多为恶的象征,难登大雅之堂。这也成为吉罗夫特文明独立性的证据之一。不过,在稍晚期的藏品中,出现了虎扑山羊等雅利安民族主题,以示克尔曼地区文明融入伊朗主流文明。
  出了考古博物馆,步行20分钟,便来到圣战卫国博物馆。该馆号称是伊朗最大的两伊战争纪念馆。很多学者认为,两伊战争彻底改变了伊朗的政治与文化走向。战前,伊斯兰革命刚刚发生,自由派、左派与宗教保守派争夺国家权力,伊朗未来走向尚不明朗。然而,两伊战争的爆发激发了伊朗人的宗教情感,他们全力支持霍梅尼,而后者也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实行文化管制,大肆捕杀左派与自由派,上百万精英流亡西方。可以说,1979年的革命只是一场反独裁、求民主的运动,而两伊战争才是伊斯兰政权的真正造就者。
  纪念馆陈列着许多与战争相关的物品,展厅负责人叫巴盖里,是两伊战争的老兵。我问他为何退休了还在这里当讲解员,他低头想了想说:“八年战争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日子,只有在战争的记忆里,我才能一直年轻。”他指着一幅烈士遗像说:“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现在我没事儿时还跟他说话呢。”
  参观完室内展厅,巴盖里把我带到楼后的庭院里,这里陈列着各国各型号的坦克、火炮、装甲车。“这些都是两伊战争时从伊拉克手里缴获的武器,那时候全世界都在帮伊拉克,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帮我们,但我们赢了。我们不仅打败了伊拉克,也打败了整个世界。”巴盖里不无得意地向我介绍。当然,这场战争孰胜孰败难有定论,伊朗在战争爆发两年后进入反攻,本可趁势签署一项有利的停战协议。但霍梅尼宣称“解放耶路撒冷的道路要从巴格达经过”,结果战争又拖了六年,伊朗付出极大人员和物质损失,国王时代攒下的家底消耗殆尽。最后,霍梅尼在美国炸毁其三艘战舰、击落伊朗客机后,被迫接受停战,自称好比“饮下一杯毒酒”。
  “诺,不好意思,”巴盖里指着一门火炮咧着嘴笑,“这是来自中国的战利品。”
  在卢特沙漠看星星
  告别了巴盖里,我如约来到克尔曼省图书馆前,等候莫森先生。莫森是我在德黑兰结识的朋友,他的老家在克尔曼市南部的雷恩,这次回老家探望父母,顺便带我旅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卢特沙漠看星星。卢特沙漠被称作“地球上最热的地方”,最高气温可达71℃。我们抵达沙漠的时候正值日落,一块块风化成古堡状的巨石,连同龟裂的戈壁一同被晚霞染成橙红色,甚为壮观。莫森说:“上古时代这里是一片大海,土质松软,所以大海干涸后,才能风化成这般模样。”
  克尔曼省海拔高,加之沙漠地区空气干燥,太阳没入地平线后,群星宛如镶嵌在夜幕上的钻石,分外耀眼。莫森铺开毛毯,我们一边吃晚餐,一边唠家常。莫森跟我抱怨说,孩子总在学校遇到麻烦。因为莫森夫妇不信教,也不祷告,两个孩子(10岁的居鲁士和4岁的奥拉什)自然深受影响。“有一次老师问居鲁士如何在祷告前小净,结果他说:我爸说这些东西是骗人的。”莫森哈哈大笑,“校长气急败坏地向我单位领导打小报告,但他不知道,我们这些干律师的全是西化分子。”
  谈到孩子们的未来,莫森渐渐收起笑容:“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攒够钱送我孩子去美国读书。出生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不是我的过错,但如果让孩子在这里痛苦一生,我这父亲就白当了。我不像那些底层的傻瓜,听从宗教领袖煽动,像猪一样下崽,然后读两年书就被送到叙利亚给什叶派当炮灰。”
  大抵是学法律的缘故,莫森羡慕西方民主社会,感叹宗教毁了自己的国家,“现代社会的根基是政教分离,我们竟然从世俗制度退回政教合一,部分人还洋洋得意。伊朗,要么放弃宗教走向自由富强,要么在中世纪的阴霾中困顿不前,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老母亲与“逆子”
  第二天一早,我们返回克尔曼市,与莫森的妻儿汇合,然后南下前往雷恩。雷恩是克尔曼省的开心果产地之一,作为旅游城市并不出名。莫森的父母居住在一个普通村落。一进家门,就看见大厅挂着一幅镶着黑框的画像。“那是我大哥,在两伊战争中阵亡了”,莫森淡淡地说,“没受过啥教育,给霍梅尼当了炮灰。”   “他也算是为国捐躯吧”,我说。
  “为国?为他自己吧!霍梅尼说烈士能上天堂,他等不及想看天堂的样子,就奔前线了”,莫森扬扬下巴,以示不认同。
  “主啊,宽恕这逆子吧!”莫森80岁的老母亲撒米亚颤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用拐棍捶地,跟儿子着急了。撒米亚回到屋里,从床头拿起长子的旧照,用罩袍擦了擦,口中喃喃:“打完仗,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大家以为他还活着。直到2003年,伊拉克交还伊朗阵亡者遗骸,通过项链上的名字,我们才知道他不在很久了。”
  莫森依然愤愤不平,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拎起角落里的一张落满灰尘的毛毯,问母亲:“给您买的电热毯,这么贵,怎么就扔在这儿了?冬天夜里铺在腿上,您的关节就不痛了。”
  “不会用”,老母亲一边无辜地解释,一边穿鞋准备去清真寺晚祷。
  “您省省吧!还是学学怎么用现代产品吧!这些知识清真寺是不会教您的。它除了愚昧和要钱,什么好处都不会给您的。”
  “真主啊!”老母亲摇了摇头,拄着拐棍出了门。
  莫森的探亲之旅并不快乐。照他的话说,每次都这样,见怪不怪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决定返回德黑兰。车子开动前,撒米亚从车窗递进来一些新打的开心果和核桃,然后握着奥拉什的小手说:“小宝贝,快说“穆罕默德保护他的子民一路平安”!”奥拉什稚声稚气地重复了一遍。老母亲又要求居鲁士也如是重复。居鲁士瞟了一眼驾驶座上烦躁不安的父亲,低头抿着嘴笑,终究还是没有说。
  巴姆以东是另一个伊朗
  莫森把我放到克尔曼—巴姆的高速公路上,与我话别。巴姆古堡闻名遐迩,是我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地。
  去巴姆方向的车很多,不久我就上了一辆途经巴姆开往锡斯坦-俾路支斯坦省首府扎黑丹的大巴。上车后,我扫了眼座位上的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个个面色黝黑,留着未经休整的胡须,翘着二郎腿,趿拉着拖鞋,在座位上东倒西歪。他们是伊朗人么?这时,我才想起莫森对我的警告:“巴姆以东是另一个伊朗,要多加小心!”
  大巴售票员看我是外国人,向我要两倍的票价。我用波斯语拒绝,纷争遂起。但车上没有一个乘客帮我说话,都用我听不懂的俾路支语大声嚷嚷,貌似在指责我不识相。这时,远处座位上一个斯文的小伙子用波斯语对售票员说:“我爸是警察,你要不要脸自己看着办!”说完,他坐到我身边说道:“别担心,我是巴姆人,咱们一路。”
  小伙子名叫侯赛因,在克尔曼大学读书。他得意地向我炫耀自己五个兄弟姐妹的名字与先知家族五圣一样:穆罕默德、阿里、法蒂玛、哈桑和侯赛因。他是个虔诚的什叶派。从聊天中得知,侯赛因从来不上网,理由是“耽误时间,分散精力”。我之前认识的伊朗朋友,基本个个是“网虫”,这个小伙子倒是一个“另类”。
  到达目的地后,侯赛因先到警察局向父亲借车,然后载我一起去巴姆古堡。巴姆古城是伊朗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曾是“丝绸之路”和“香料之路”的必经之地。在2003年地震前,巴姆是波斯文明古典城市布局的活标本。可惜一场八级地震,湮灭这一文化瑰宝的同时,也夺走了8万人的生命,其中包括侯赛因叔叔一家12口人。
  如今,巴姆已经从灰烬中重生,巴姆古堡也正在联合国的帮助下逐步修复。侯赛因跟我说:“小时候我经常跟小伙伴到古堡里捉迷藏、翻墙头,那时古堡虽然年代久远,却像年轻父亲的臂膀一样,扛起这座城市的孩子们。现在,一切都是重建的,感觉也变了样儿。”
  “按现在的修复速度,再过三四年就修复得差不多了吧!”我安慰他。
  “至少得六七年”,侯赛因并不乐观,“不过,地震前外界并不知道古堡的价值,没有及时珍惜它、保护它。现在一切都毁了以后,巴姆才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就好比人和真主的关系,很多人直到咽气那一刻才明白信仰的意义。对了,你信教么?”
  “我是个不可知论者吧,”我谨慎地说。
  “其实信仰是给予人自由的,”侯赛因那双眼睛张得浑圆,“无神论者表面上不信上帝,其实是用历史取代了上帝。而历史是一位残暴而冷酷的暴君,它湮灭了人的个性,把一切都归因于经济和上层建筑的互动。但信仰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是具体的、细腻的,有道德的自由,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
  我俩的影子被落日拖到古城废墟间,渐渐消逝。“你大概不怕死吧!”我问他。
  侯赛因大概想起了逝去的叔叔,沉默了许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也许你觉得穆斯林的信仰源自忧虑或者期盼死后的结局,但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是行动的宗教、入世的宗教,它从来不与命运为伍。我选择并坚持我的信仰是为了发现我自己,并尝试着理解别人,而不至于在挫折与隔阂面前固步自封、自暴自弃。”
  侯赛因邀请我与其家人共进晚餐,但考虑到第二天早上的航班,我婉言谢绝。不过,临走之前,我帮这位从来不上网的小伙子申请了谷歌邮箱和Facebook账户。临别时,我赠予他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既是对他互联网新生活的祝福,也是对本次克尔曼之旅的总结。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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