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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探险洞穴?相信这是每个探洞者都会被问到的问题。套用那句话,一千个探洞者估计有一千个回答。
我首次的洞穴探险是在16岁,举着火把,与偶遇的几个同龄人进入一个传说与巴国王室有关的洞穴。几个少年居然雄心勃勃要凭火把和手电从洞穴的一端走到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出口。
过了4个小时,在感受了一次熄灯灭火后的黑暗寂静后,有人哭出声来,也正是这哭声让所有人放弃了冒险。现在想来,如果没有这哭声,一宗少年失踪的惨案或就此酿成。
而这次探险经历就如同一颗种子深深埋在心里。无数次我都在想象洞穴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没有消失的古老王国,奇特的生物,或是埋藏千年的宝藏?
在这无法阻挡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开始搜索资料,学习洞穴探险。当然,除了洞穴本身的神秘,更多则是被一些与洞穴有关的故事所吸引。
鬼域传说
2008年冬天,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因参加一个资助山区贫困学生的活动,我去到了距重庆丰都县两个半小时山路的都督乡。
丰都有“鬼城”之称,位于重庆市下游丰都县的长江北岸,旧名酆都鬼城,曾为“巴子别都”。东汉和帝永元二年置县,距今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自古以来就传说是人死后轮回之地,阴曹地府所在,所以丰都鬼城又称为“幽都”、“鬼国京都”。
而都督乡就处于丰都县城最偏远的武陵山支脉——七曜山脉,一个群山怀抱的洼地。这里是四县交界,其东面是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地重庆武隆后坪天坑群。十余年来,来自美国、英国的探险者一直在后坑的天坑群进行洞穴探测。
在完成了助学活动后,天空飘起雨夹雪,我们进了一户农家。在一栋古老的木质吊脚楼的火塘边,一个叼着叶子烟、头缠旧时川人特有白帕的老人给我讲了都督乡故事。
他说这里才是真正的鬼域。在都督乡曾有两处寺庙供奉着地府神祗。据说这里是人死后进入鬼城的第一站,就在距吊脚楼不远的地方,有个叫大锅圈的地方,里面就是阴城的入口。
当然,他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关于宝藏的故事。
民国年间,丰都南岩最大的土豪叫李永焕。1931年,从湖北利川发起的“神兵”蔓延到川东,这是一种利用鬼神迷惑来发动的大规模农民暴动,而李永焕虽势力强大,也被神兵放火烧了其位于都督乡的宅院。从此,李永焕就在大锅圈修建了易守难攻的堡垒,并将他的财宝也搬进洞里,平时还安排重兵把守。
李永焕在解放前死去,解放初期,他老婆带着仅有的一名士兵逃到大锅圈,解放军在外围守多日、久攻不入。最终,李永焕老婆放弃抵抗出洞投降,而那名士兵则潜入洞穴深处从另一出口逃出。
听罢故事,由一位罗姓村民带领,我决定去大锅圈看看。途中经过一块巨大的船形石头,罗姓村民说这是人死后进入阴河的地狱之舟。据说这附近原来有座大型寺庙,可惜几十年前被毁。我看见地上倒着两块石碑,分别出自清道光年间和民国时期,后者刻有寺庙土地的捐赠承诺。在路旁竹林边还可以清晰看到残存的条石地基。
前面一方孤零零的巨石台上还残存了一幢小庙。小庙没有阶梯,只能攀爬上去,它已经非常破败了,里面仅有一块沾满灰的牌匾,上面写着“昊天宫”三个大字。罗姓村民说,这小庙曾供着五殿阎罗。
从地狱之舟前行数十米就听到了水声。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坑边危岩高耸的绝壁上,一条玉带般的瀑布飞流而下,在近200米深的坑底发出巨大的轰鸣。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这深坑在地质学上叫做天坑,是由我国岩溶地质学家朱学稳先生命名的。
绕过瀑布边一堵残破的石墙,后面的那处洞穴便是传说中当年土豪李永焕的藏宝地。几年前,当地人用传统的放绳方式进入洞内深处寻宝,结果未寻到宝藏,却发现了大片雪白的钟乳石和一段如同积雪覆盖的洞穴,而其中更有一块惟妙惟肖的龙形钟乳石,所以这群当地探险者就将该洞唤作玉龙洞。
初入秘境
回去后仅过一周,我就组织了第一次都督乡的溶洞探测。
我们用新买的SRT(绳索救援技术)装备进入天坑。洞口地面是几百平方米的平坝,一个石台上放着年代久远的木刻阴间判官及鬼卒雕像。平坝后面赫然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大坑深处便是进入玉龙洞的、足有20米深的竖洞。
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当时的我们。坐在20多米垂直高度的竖洞边,我开始看下降器的绕绳方法,在洞口反复研究良久,才以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速降入黑暗地心。
玉龙洞是一个罕见的特大型溶洞,朝深处走去,我们发现一些奇怪的小碗,每过一段都会出现在洞道边。这些碗大多污黑,烟熏过一般。我们仔细观察,得出结论:这些碗是古代做油灯的。他们把油倒在碗里,然后将灯芯一頭浸在油里,一头点燃,这就成了一个简陋的油灯。
但问题是,在这暗无天日、需要绳降20多米才能到达的黑暗世界,是谁在这长达一两公里的洞道沿途点上油灯呢?他们来此洞内又是为了什么?
玉龙洞洞道大部分地方比较干燥,其中有近2公里左右的漂亮景观,那里洞道宽阔,洞内钟乳石大多洁白如玉,在手电照射下透着宝石般的乳白色光芒。石柱、石笋、石幔、石葡萄、石莲花等种类繁多,千姿百态,精美绝伦,如同一个玉石雕砌的宫殿。沿途我们发现了一个石钟乳,它从一粗壮的石柱边盘旋向下,宛如一只刚从天宫返回俯冲入海的玉龙。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些寻宝人说的玉龙了。 洞口隐藏在茂密且人迹罕见的山林之中,上下高度仅50厘米左右,人只能五体投地蛇行爬着进去。如果不是因为找羊,恐极难有人发现这里。
几十米的爬行后,在一个竖井边,我们绳索下去。下面的空间豁然变大,这是一个高度十余米,最宽处五六米的洞道。在左侧尽头,一条地下溪流哗哗流淌。洞底一些滴水的小潭内,我们发现了横向游动的洞穴钩虾、雪白的洞穴水蛭等小生物,洞壁及洞底还能见到白色的马陆及灶马。洞穴的生态链非常单一,各种小生命是这黑暗的世界里脆弱链条的一环,也许一个物种的消失往往意味着全体的灭绝。
在干百万年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这些洞穴生物往往会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形成独特的全新物种。近年来,洞穴内不断有新物种被发现,这些物种的出现为研究生物的进化、气候、地质的演变以及地球的未来都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当我们跟着谭代江穿过又一个小洞后,他说的那一堆骸骨出现在眼前。从骸骨的形态看,这一定是种大形动物,而这些骨头上面已经胶结了钟乳石。我测了一下钟乳石的厚度,大约在5厘米左右,我初步分析该动物或在此出没于约5000年前。
时间判定是根据骸骨上的鐘乳石。在溶洞中,常因洞顶的滴水在洞底形成石笋。根据岩层碳酸钙的含量、外界气候的影响、酸性水的含量等因素影响,石笋一般每100年平均生长0.8~1.2厘米,所以我给这具骸骨进行了5000年这一个时间估算。这只动物的头骨非常大,有一对小尖牙,其中一颗已经脱落出来,我把这颗牙带了回去。
出洞后,我让朋友联系了重庆三峡博物馆古人类研究所所长魏光飚,而后者又联系到其老师——国内知名的古脊椎动物专家黄万波教授。黄教授向我询问了发现牙齿的经过,立马决定组织考察团队前往都督乡。
他告诉我们,发现的牙齿是大熊猫的牙齿,这个发现对研究大熊猫可能具有重大意义。黄教授还说,大熊猫祖先出现在200万~300万年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种分布广泛的动物,在遥远的欧洲都曾有其行踪。只是在近6000年来,大熊猫才突然在世界各地销声匿迹,直到1869年,法国科学家阿尔芒·戴维在四川卧龙考察发现后才重新进入人类视野。
80多岁的黄教授是值得让人佩服的老一辈科学家。他跟着一大群年轻人攀爬陡坡,甚至跟着我在泥水的洞道内匍匐前进。他说要看一看洞穴的环境,从而研究这只大熊猫当年的生存环境。这令我想到那些坐在电脑前靠剽窃做论文、做研究的“砖家们”。真正的研究没有捷径可走,只有比其他人更多的付出,更多对自己事业的热爱。
内心的宝藏
我和谭代江、老驴子、刘军、东东等同伴一起,陆续在都督乡的溶洞中发现了6颗大熊猫头骨,其中一个还被黄教授送到北京做了碳十四测年,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大熊猫生活在大约6000年前。在此头骨上黄教授还发现了奇陉的现象,那颗头骨疑似被锐器砍去了大半。
黄教授为此还买了羊头做试验,模拟石头砸、锋利的石头砍等来对羊头进行破坏,但均未得到一个断面整齐的骨骼,所以很大可能这个熊猫头骨是被人用利刃砍下的。6000年前,中国处于石器时期,还未出现锋利的金属器具,如此整齐的砍砸头骨的器物究竟是何物?或者说中国在6000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锋利的刀具?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
熊猫头骨化石的发现还令我想起谭代江之前讲的那个人熊的故事,难道那个故事是真的?难道这里和卧龙一样,也曾是大熊猫残留的栖息地吗?在都督乡的山野里,是不是还有年代更近的大熊猫化石呢?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只能通过更多的发现来寻找答案。黄教授把都督乡的考察发现写成了一本科普读物,取名叫《大熊猫的前世今生——长江都督史前熊猫大发现》,这本书在2018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而我将发现熊猫化石的过程在里面进行了描述,也荣幸地成为其中的署名作者之一。
几年来,我先后与国内外探洞爱好者多次到都督乡,著名的英国红玫瑰探险队主力队员PHIL也一起对这片区域进行考察。而玉龙洞的测量数据也达到了20多公里,当然,这还仅是这个庞大洞穴的冰山一角。
我们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和专家们一起,发现了犀牛、貘、尖齿象、叶猴等数十种远古动物的化石,包括当年关在洞穴内神秘消失的神兵的骨骼,揭开了人熊的秘密。只是,没发现所谓的宝藏。
不过,我想其实我是发现了宝藏的。而这宝藏就是自己的内心从弱小变得强大,是我们从对自然的无畏到对自然的敬畏,是从未交集的朋友走到一起,在探险中的生死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