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稀疏的枪声终于平息下来，经受战争的血与火沐浴过的缅西原始丛林充满了死一般的沉寂。像冬眠的棕熊突然醒來，发现自己还活着，身上压着许多东西。他爬出来一看，原来是士兵们的尸体。一个小时前，他们这支援缅的中国青年远征军，曾与疯狂的日军展开一场激战。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他当场被震昏过去。队伍是什么时候撤离这里的，他一无所知，整个战场只剩下他一个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嗷嗷”的嗥叫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野狗在噬咬士兵们的遗体。这些可恶的东西，勇士们战死沙场，却连他们的遗体也不放过。他不由抓起一挺断了腿的机关枪朝野狗扫去。听得一阵“汪汪”的叫声，野狗倒下一片，没死的纷纷逃进丛林深处。
　　出于自卫的本能，夏宇轩从士兵的遗体上解下子弹袋，拾起两把手枪和一杆三八大盖。队伍开到哪儿去了呢？东、南、北三方都是沦陷区，只有同印度接壤的西面没有敌人。他曾听长官们议论，如果失利，队伍很可能撤往那边，借道回国。他们师不知是否也去了那边？他不懂缅语，进入沦陷区他将寸步难行。即使队伍不走那边，他也得选择那个方向。
　　夜幕迅速降临。浓密的瘴气盖压过来，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进入丛林前，教官曾讲述过有关丛林生活的知识。担心瘴气中毒，他忙拾来足够烧一夜的木柴，在一棵大树旁边的空地上点燃三堆篝火，他则坐在中间不停地添柴。他这样安排，既可阻止弥漫的瘴气，又可提防野兽的侵袭。万一遇到危险，他还可以上树。

2

　　面对跳跃的火苗，他无意间抬起头，顿时吃了一惊。只见篝火周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聚满了狼群。他不由抓起一旁的三八大盖，将子弹上了膛。就在这时，一道可怕的念头突然从心底冒起。别小看这些乌合之众，从来都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只要你打死它们中间的一只，它就不会让你再有安宁的时候……他无可奈何，不得不放下射击的念头，将篝火烧得旺旺的。狼群虽然饥渴难耐、馋涎欲滴，不安地骚动着在火堆前跳来跳去，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
　　尽管如此，夏宇轩心里仍直发毛，因为他深知狼的习性，它们具有很强的忍耐力。为了得到眼前的食物，它们可以永无休止地守下去。看来，一切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他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篝火在他面前熊熊燃烧着，柴火正以超常规的速度在减少。他不时望一望身后的大树，只要柴火一尽，就得退守到大树上。
　　黎明时分，林子那边掠过一丝风，狼群骚动起来。不一会儿，它们终于奇迹般地散去，夏宇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发了一会儿的愣。当感觉到狼群确实全部离去后，他不得不抓起枪来，急匆匆地钻进一旁的灌木林里。
　　他在林子内不知跑了多远，一片浓密的荆棘丛拦住去路，他用上了刺刀的步枪拨开荆棘丛，打算从这里穿过去。就在这时，在离他不远的草丛中，他突然看见一个鲜红的东西在抖动着。他不由站住，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草丛内潜伏着一条巨蟒，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想退回去，可浑身像着魔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他们就这样相持了好几分钟。
　　突然，听得“嗖”的一声。原来一只小狐被一只豹子追赶，慌不择路，从一边的灌木丛内窜出。巨蟒将身子一抛，当场将小狐缠住。小狐在巨蟒的圈子里挣扎了一阵，不再动弹。夏宇轩不得不抓紧时间悄悄地退回来，而他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一口气跑出老远。这时，他才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树上直喘粗气。他心里却非常清楚，如果他再向前迈出几步，投进巨蟒圈子里的不是那只小狐，将会是他自己了！

3

　　可怕的原始丛林，每一处都潜伏着危险，每一步都埋藏着杀机，他不觉胆怯起来。入缅这些天，和队伍在一起，他只知道最凶恶的敌人是日本鬼子，而丛林本身存在的危险他可是从未想到过的。
　　没有指南针，他只能依靠太阳的方位来辨别方向。然而，潮湿的热带雨林气候瞬息多变，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转眼乌云密布，很快就下起雨来，他转眼成了落汤鸡。不等他找到落足之地，山洪暴发了，夹杂着泥石流的浊水顺着山坡汹涌而下。他见势不妙，赶紧往上爬。然而，浓密的枝杈、草木和野藤挡住了上山的路。身后水流湍急，而且还在不断上涨，他不得不顺着野藤往上攀，好不容易才上了一棵大树，回头再看，下面早成了一片汪洋。
　　傍晚，雨倒是住了，山沟内却仍浊水依旧。他被困在树上，知道这晚非得留在这里不可了，于是忙用绑腿在树上绑起来，决定在上面扎一道简易的绳床。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下面的一截树干上缠着条四米多长的大蟒蛇，最粗的地方足有碗口粗。大蟒蛇将头紧贴在树上，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这可是大蟒蛇进攻前一种惯用的姿势！他的心不由一紧。双方对峙了一阵，大蟒蛇见他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这才渐渐地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将头埋进圈子里。夏宇轩这才长长地透了口气，将绑腿在两根树枝间胡乱地缠绞了一阵，躺了上去。
　　面对夜色茫茫的星空，他不由从怀里摸出块玉锁紧紧地贴在脸上。面对玉锁，不觉又勾起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他的故乡荆山，那里是发现和氏璧的楚人卞和的故乡。他父亲是一位老玉匠，全凭着手里的锤子和凿子，一锤一凿地敲打着，用琢玉所挣的钱供他念书。他从小学念到中学，又从中学一直念到大学，人们都说他是山沟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老人更是苦在嘴里，甜在心头。听说他要参加青年远征军去打小日本，老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临行前，老人将这块刻着“精忠报国”的玉锁交给他，从不流泪的父亲，那天却流泪了……面对父亲亲手雕琢的玉锁，他百感交集，不由将玉锁贴在胸口，用心喊道：爸爸，宇轩是大山的儿子，命比石头还硬，我一定会回来，一定能够回来的！

4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声打断他的沉思。几乎同时，前面山腰传来几声枪响，是半自动步枪的声音！他不由浑身一震，連忙坐起来。然而，接下来却是死一般的沉寂。山腰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枪声告诉他，开枪的是自己人！
　　此刻，夏宇轩的心再难平静下来。他像一匹离群的马，多么希望能再回到集体的怀抱，重返战场！然而，下树的路被大蟒蛇堵死，草莽丛深，野藤纵横，想逾越这片被夜色笼罩的绿色屏障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不得不颓废地躺倒在“吊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夏宇轩醒来时，天已透亮。看看下面，大蟒蛇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这里，水也早退下了山涧，他于是赶紧从树上下来。浓密的野藤、草莽漫山遍野，根本无法穿行，他不得不用刺刀砍开个洞，艰难地钻了进去。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昨晚枪响的山腰时，已经晌午了，连个人影也不见。从踏倒的杂草和变黑的血污看，昨晚这里的确发生过一场殊死的搏斗，他不由顺着脚印追过去。

5

　　两天后，他来到一条山涧边。山沟分成三道岔，他不知走哪条路好。犹豫间，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枪声。他心里不由一紧，忙躲进一旁的乱石堆里。就在这时，只见一头壮实的野狼拖着一个人朝这边跑过来，他忙端起枪朝野狼射击。野狼挨了一枪，扔下口中的人，跑得无影无踪了。他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受伤的女兵，散乱的头发像一盘理不清的乱麻，消瘦的面容显得异常苍白，肩上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夏宇轩忙托起她的头轻轻地唤道：“你醒醒……”
　　坡上很快跳下来几个女兵，端着枪用戒备的目光审视着他。其中一个用枪抵着他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终于又见到自己人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顿时充满了夏宇轩的心。他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昏眩袭上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夏宇轩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天的傍晚了。女兵们在涧边点燃篝火，开始烧水、烤起野味来。见他睁开眼，一个女兵道：“队长，他醒了！”被称作队长的那个女兵转过身来。她是齐凤霞！
　　齐凤霞自从被日军切断退路后，他们这支队伍决定借道印度。团长将所有的女兵交给一个名叫周柏山的连长护送。进山不久，他们突然遭到猛虎的袭击。周柏山为了救虎口中的女兵，挺身而出，将虎赶跑，而他自己由于伤势过重，倒在了山口。姐妹们抬着被猛虎咬伤的女兵薛燕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当她们分头取水、捡柴准备晚餐时，没想到受伤的薛燕又遭到饿狼的袭击……队伍中增加了一名男子汉，大家的士气更加旺盛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抬着受伤的薛燕继续西行。而这一带山势险要、道路崎岖，莽莽丛林野藤纵横、草深林密，每前进一步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加上还得时常提防蛇虫猛兽的袭击，这一切对于她们这些学生出身、纤瘦羸弱的女兵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幸好半路上遇上夏宇轩。从此他便成为女兵们的保护神。披荆开路的时候他走在最前面，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挺身而出。
　　傍晚，他们通过最危险的断魂涧，来到一片平缓的山坡前。由于靠近丛林边缘，草木、树丛开始渐渐稀疏下来。他们选择一处背风的坡段准备宿营。拾柴火的一名女兵姜瑰突然发现林子内有座破庙，大伙忙搬了进去。已经好些天未在房子内过夜了，他们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6

　　一天下来，夏宇轩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可他却毫无睡意。
　　突然，庙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夏宇轩腾地一下跳起来冲进庙内。松明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黑暗中传来女兵姜瑰的惊叫声：“哎呀，我被什么咬了一口，好痛好痛……”
　　所有的女兵全都惊坐起来。夏宇轩忙将松明点燃，凑过去一看，只见姜瑰的脸肿得像发酵的面团。毒素很快进入血液，她开始出现恶心、呕吐、抽搐等全身症状。唯一的办法是划开伤口放出毒血。他们能做的都做了，并没能减轻她的痛苦。就在这时，一旁又传来一位女兵的惊叫声：“你们快来看，薛燕她……”
　　众人将松明凑过去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蜘蛛在薛燕的脖子上贪婪地吮吸着。蛛身被血撑得鼓鼓发亮，薛燕的脖子和半边脑袋已经肿得变了形。由于她呈昏迷状态，只能任凭毒蛛噬咬。直到后来他们才得知，这种毒蛛咬人时，唾液内分泌一种高浓度的酸性物质，在很短时间内能麻痹神经，使人休克。得不到及时治疗，最多不超过四个小时就使人毙命。由于缺医少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在痛苦中死去……
　　在靠近印度边界的缅西西北麓山腰，大伙用石块、泥土垒起一座坟墓。夏宇轩用匕首在墓前的一块石头上刻下她们的名字：
　　中国青年远征军上士薛燕、姜瑰之墓。
　　女兵们用松柏和花草为她们扎了支大花圈，安插在墓前，寄托对亡故战友的怀念与哀思。
　　两天后，他们终于进入印度境内。先头部队在那边设了兵站，早有汽车在那里等候。他们被送往新德里。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最后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虽然，中国青年远征军在缅甸对日阻击战中失利，而他们却给侵缅日军以沉重的打击，并牵制了日军的大量兵力，遏制了日军对亚洲各国灭绝人性的野蛮侵略，同时也为联军的大反攻奠定了基础，用生命和鲜血，在反法西斯战场上谱写出了一曲悲壮的赞歌。
　　选自《民间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