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粗犷质朴的村边田头里，有低矮的草屋、晃悠的小船、简陋的校舍，主人公也是传统印象中的老渡工和小顽童……显然，《驼公公和麦儿们》是一篇很“土”的小说，文中的故事似乎也有些闲散。但这，恰恰是作者审美思想的真情流露，也是作品真诚企求的阅读价值——在乡村记忆一点点地疏远、城市化的脚步快捷如飞的当下，静下心来读一点乡土题材的作品，应该也是一种享受。
——编者
1
新学期一到，麦儿们就高高兴兴坐着驼公公的渡船，去马缰浜对岸的麻田圩小学上学了。
麦儿想起在暑假里，驼公公的渡船要上岸修理抹油。麦儿和他的伙伴们乐了，以帮驼公公的忙为名，一个个脱下衣衫赤条条跳进马缰浜，同大人们一起用绳索把渡船扳翻个身，然后，用铁刨子、竹丝洗帚之类，刮尽洗净船背上的污圬青苔。接着，又在嘿呀嘿呀的吆喝声中，几十双大手小手一齐把着船板，蚂蚁群扛着小颗粒似的，把渡船拔上岸来，搁在船凳上。驼公公就忙着搅油灰，敲麻丝，补缝褡，修腐木，手里的斧凿落在船板上，击鼓似的咚、咚——嗒、嗒、嗒，那变幻着五花八门的节奏，让麦儿们听得小耳朵一耸一耸的。最后，驼公公挑几个大晴天，往船上抹几遍喷香粘稠的红光桐油。麦儿们走近一看，一张张小脸蛋竟然在紫红幽亮的船板上晃悠悠照了出来。
只是，麦儿觉得驼公公的模样不敢恭维——桔子皮样的脸孔上闪着一对水泡球眼睛，焦黄的短髭下，排开参差稀落而又有些脏乎乎的牙齿（据说他缺损的牙齿都是牙根松动后自己用铁钳子拔掉的），驼曲的身影仄在橹绷下，只有半个头颅在橹把上一探一摇，虬曲的手背尽力地把着橹，让人担心随时会镇不住而掉橹腚的。
驼公公全然不顾麦儿的感受，手掌里哧地抹一把涎水，两脚一蹬，摆稳阵势，浑身的力气通过弯曲的脊背，聚集到手臂上，摇个紧橹细绷，低低的船舷啪啪拍出一层层水波。
摇着、摇着，驼公公笑嬉嬉问麦儿：“老师教会你几个字了？”
麦儿吹牛说：“多着呢。”
驼公公就以泥丸当粉笔，在船板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杜”字让麦儿识。
麦儿一看，傻眼了。
驼公公大笑说：“小笨蛋，这是我的姓！”
2
驼公公的家就在渡口南岸，是一间低矮的草屋，草屋边长满了青葱葱绿油油的瓜藤菜叶，瓜菜地边养了四五只下蛋鸡。
这些鸡在瓜菜地里觅野食，驼公公咯咯一声召唤，都会立刻归到鸡埘旁，伸长脖子望着主人手中的食器，似乎很是安分守己。可是，附近麦儿、秋生家地里的稻子成熟时，这些鸡看着满田埂头都是沉甸甸饱裹裹的稻穗，怎么也顾不得主人的管束，鬼鬼祟祟去啄地里的谷子，直到肚子袋扩张到脖子才肯罢休。后来，吃得嘴刁了，竟然要从稻穗上挑最中意的谷子啄。结果，这些鸡只只冠头通红，羽毛光亮，争着去蛋窝里咯得咯得下蛋。
这下，麦儿耐不住了，自己家好端端的庄稼让鸡啄得稀里哗拉，这怎么行？于是，扎制了一批有头有脸、甚至手舞足蹈的稻草人竖立在田埂头，吓得驼公公的鸡惶惶的，缩头缩脚轻易不敢靠近稻田。大约过了三天，其中的一只麻粟羽鸡，率先识破稻草人的无能，大摇大摆又去稻田享用谷子。很快，其它鸡又是一哄而上，以变本加厉的狂热，啄得稻穗东摇西斜索索响。
驼公公就拉开怪声怪气的语调，挥着胡乱的手势，去田埂上吓唬他的鸡，可是这些鸡依然不走开。
一天中午，驼公公又去稻田边赶他的鸡。这下有点奇怪，稻田边一片宁静。再走过半条田埂时，才看清这些鸡一只只醉汉似的跌滚着，翅膀乱扑乱腾，嘴里挂着白沫，还有浓浓的农药味——哪家下毒了。
驼公公默默地把鸡一只只抱回草屋，操起一把剪刀，在土灶上烧了烧，然后不慌不忙地把鸡的肚子破开，掏出里面的食物，又用肥皂水冲洗，最后用缝衣针线为鸡缝好刀口。真神，没过几天，这些鸡一只只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事后，驼公公问麦儿，地里的农药不会是你故意下的吧？
麦儿觉得冤枉，气乎乎回答说，不是的，这几天地里犯病虫，是大人们施的农药。
有了这个教训，驼公公就在草屋边围了一个鸡网圈，把鸡圈养了起来，只是鸡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勤下蛋了。
一天，一只母鸡下过一茬蛋后慵懒不堪地孵在鸡窝里换羽歇窝。麦儿乘驼公公往对岸摇渡船之际，伸手到鸡窝里去撵，不料那母鸡立即激怒起来，脖子间稀疏的花羽豁然耸起，犹如一把把怒向敌人的匕首，淡黄色的尖嘴巴，一探一探地做着勇敢自卫的姿态，但就是怎么也不愿被麦儿撵出窝去。麦儿来了计策，把一张面盆大的枯荷叶系在那母鸡的尾巴上，然后硬把母鸡赶出窝。这下热闹了，那母鸡先是有气无力地蹒跚几步，接着发觉尾部悉悉索索拖着一样什么东西，侧头一看，一个庞大而怪异的影子，像是一只可怕的灰色野猫，又像是一只凶狠的黄鼠狼。随着母鸡脚步的加快，那噼噼啪啪的声响亦步亦趋紧钉不放。可怜的母鸡早已顾不上孵得软绵绵的双爪，带着歇斯底里的惊叫，拼命地漫无目标地往外逃窜，路旁抖落一团羽毛，只要母鸡尾巴后边的怪物不离开，母鸡就本能地不顾一切地逃遁、藏匿。
驼公公在河里摇着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靠岸后，才看清他的一只歇窝母鸡被麦儿扰得惊恐万状疯疯颠颠，但又阻挡不得。麦儿和他的伙伴们欢呼雀跃一路跟踪那疯子似的母鸡。母鸡筋疲力尽，蓦然止步，扭头回望，嘴里喘着粗气，滴着白沫。片刻的宁静后，母鸡双爪一蹲，把仅有的力量使到双翅上，犹如飞机乍离跑道一样，扑楞楞飞向上空。
3
早晨，麦儿穿上新鞋子，背着书包从鸡网圈边走过，一不小心脚下踩着了烂鸡屎，身体重心向后一倾，两脚得溜溜往前面的臭水沟里掉。这下糟糕了，一双新布鞋没入了淤泥。麦儿慌乱不堪，连忙俯身到沟底挖莲藕一般把鞋子取出来。在场的秋生、小胖妹等几位见麦儿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麦儿已经顾不上伙伴的嘲笑，心里最感窝囊的是：要是被他妈妈知道新鞋子糟蹋成这样，不知该有多恼火呢。于是，麦儿马上冲到河边去把鞋子洗了一通，然后，提着湿鞋子，赤着脚向学校走去。
麻田圩小学里已响起出早操的铃声，各班同学迅速去操场集合。为了避开同学的眼睛，麦儿故意绕道从靠近饮马潭边的后门进入教室。班里的同学基本上走空了。他想独自躲在教室里赖掉出早操，顺便也好把湿鞋子放在窗沿边晾干。
不料，麦儿正在把湿鞋子放窗沿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而耳熟的脚步声，探头一看，李校长正以小跑步的姿态向麦儿那个教室而来。麦儿要想从门口逃走是来不及了，于是，急中生智跳窗逃了。哦，右边脚趾碰着了水泥窗沿，跳下去时脚底下又触到了尖锐的砖屑，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袭得他眼睛发黑，肚里直翻恶心，但此时最要紧是躲避。
“是谁跳窗了？”身后传来李校长一声怒喝。
麦儿见势不妙，直往教室西端的厕所逃窜。此处虽然几天才冲洗一次而臭气熏天，但毕竟是最安全的、也是最可以说谎的地方。真该死，李校长连这个地方也不放过。
李校长闯到厕所内，见麦儿赤着脚蹲在厕位上，真有点吃不准其中虚实。
天哪，麦儿这才算蒙混过关。
这千怨万恨，最终要怪驼公公的鸡拉下的臭屎。麦儿在心里诅咒：让一阵狂风把驼公公的草屋连同他的鸡网圈卷到马缰浜里去！这不够，麦儿每天走过这草屋时，总会抱着鸡网圈柱子猛力摇动，吓得鸡们如遭黄鼠狼袭击，哗哗惊叫，乱作一团。
驼公公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愤怒，手持一根木棍，站在草屋檐下，冲着上下学路过的麦儿们说：“谁再手痒捣乱，就打断谁的腿！”
其实 ，对于驼公公没有多大力量的威吓，麦儿们是鄙夷不屑的。
星期天下午，麦儿约秋生去马缰浜岸边的枯草坡上玩烧野火。枯萎了一冬的茅草，干爽爽、密匝匝，火种一点燃，立即呼啦啦由北而南燃烧起来。白花花的日光里，近乎看不清火苗的行踪，枯草坡上的黑焦形迹在唧唧扎扎的爆声里神秘地迅速扩大，烟灰中飘散起茅草与小虫的焦味。
突然，火焰裹着浓烟扶摇直上，寒空中升起巨大的蘑菇状火堆。原来野火烧着了麦儿家的茭白塘。
麦儿攸地跳到旁边的土墩上，大喊大叫：“别烧了！”
秋生反驳说：“傻瓜，烧掉枯枝叶，也就烧死了冬眠的病虫，明年的茭白会长得更好。”
麦儿不知道秋生的话是对是错，只是无奈地望着熊熊大火发呆。秋生也吓得目瞪口呆避到一边。
烟飞灰灭了，麦儿才跟秋生闹进焦味十足的茭白塘，抢着在残茎上摘又香又酥的灰茭白吃，红润润的馋嘴一下被炭灰抹成漆黑，唯有一颗颗参差不齐的门牙大齿显得越发洁白。
当晚，麦儿做了一个恶梦——麦儿眼睁睁看到马缰浜岸边的野火浇了油似的，朝着驼公公的草屋泼辣辣燃烧起来。他急了，拼命想喊，但喉头干燥而憋得死死的，比雄鸭子的嗓子还糟糕。无奈，任凭野火温柔地舔过脚板（没有半点疼痛），从容地梳理草屋上的帘子。突然，野火发疯了，狠狠地张开大嘴吞噬着草帘，拼命地伸出巨手把屋架拉倒、折断、碾碎，直至折腾成一片废墟。接着是大人们拎着水桶赶来，冲着麦儿痛骂。麦儿的呼吸异常窘迫，混混沌沌的意念指使自己的双脚往外挪，可是脚下早已有了钉子似休想挪动半步……
第二天,麦儿乘渡船，把放学路上捡到的一支香烟送给驼公公抽，驼公公平时抽旱烟从不舍得花钱买纸烟，现在得到一支整齐的纸烟自然高兴感激，说什么也得免了摆渡钱。麦儿渡过河上岸了，驼公公坐在船艄头美美地抽那支纸烟。可是，没抽上几口，那纸烟突然啪地一声爆响，吓得驼公公一个后仰，元宝似倒在船板上。
驼公公立即清醒过来，扭过头去大骂麦儿这个捣蛋鬼。
放学后,麦儿被班里的几位男生叫住，留在操场上打篮球，直到太阳落山时,麦儿才走在回家的路上。
渡口边冷清清，吹着初春的寒风。麦儿朝着对岸的渡船和草屋高喊：“驼公公，渡河啦——”
驼公公的头从草屋门口探了出来，但又很快缩回去了。
足足过了几分钟，对岸毫无动静。
麦儿拔高了嗓音再次喊：“驼公公，我要过渡——”
对岸依然没有动静，麦儿知道驼公公肚里有气。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麦儿刚才热烘烘汗淋淋的腹背，让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麦儿急了，呼啦啦脱下衣裤，又高高地举在手里，然后，“扑通”一声跳进寒冷剌骨的河里。游到河心时，驼公公的渡船摇过来。可是，麦儿倔强，还是自个儿游过了河。
4
几天后的一堂语文课上，麦儿开小差，把目光溜到教室窗棂外，瞥见走廊里有一个伛偻的身影在晃动。定神一看，是驼公公正趴在窗口上往教室里张望。麦儿做贼心虚起来，料定驼公公是向老师告状来的，就迅速低下头去，暂时逃过驼公公的目光。
下课铃一响，麦儿迅速从教室后门冲出去，去操场集合做课间操去了。李校长站在操场正前方的土坛上喊：“立正！”七、八列长短不一、歪歪扭扭、话声嘈杂的纵队立即肃然整齐起来。这时，驼公公像是从土坛里冒出来似的，居然大模大样地跨上土坛，极夸张地挺了挺弯曲的胸背，两道严厉的目光在下面的队列中扫视，一幅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操场上经过瞬间的紧张沉默，呼啦一下轰然大笑。
“驼公公，你有什么事吗？”李校长惶惑地问。
“我要找一个捣蛋鬼！”驼公公怒气冲冲回答。
操场上的所有目光迅速杂乱交错起来，并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麦儿心里有数，驼公公一定是找他来了。
天哪，平时一向对驼公公不屑一顾的麦儿，此刻犹如老鼠见了猫，吓得颤巍巍的。
李校长捺着性子劝说：“驼公公，做完操再找，好吗？”
驼公公这才走下土坛，但不是离去，而是坚毅地朝躲在队列中央的麦儿而来。
麦儿分明感到大祸来临了。要是在别的什么场合，他一定会拔脚逃跑的，可现在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乖乖地任驼公公宰割。
“小死鬼，以后别再捣蛋，否则就让你站到土坛上去出洋相。”没想到驼公公掷下这样一句话后真的离开了操场。
放学时，麦儿被李校长叫进办公室。
李校长问：“麦儿，驼公公说你干什么不好的事了？”
麦儿想抗拒不成，只得把路过驼公公草屋时信手抓坏稻柴帘子的事如实说了。
李校长说：“驼公公孤身一人住个简陋的草屋，应该受人同情与关心，你作为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这样呢？”
麦儿低头不语，终于诚恳认错了。
李校长说了个处理结果：“去家里拿一捆稻草，赔给驼公公，顺便向驼公公当面道歉。”
天黑时，麦儿偷偷从自家场角边的柴草垛上揪了一捆，去驼公公家。
驼公公见麦儿有了认错态度，说啥也不愿收下麦儿的稻草，麦儿就掷下手中的稻草转身离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麦儿每每乘坐驼公公的渡船或走过草屋，总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分守纪。
驼公公也变得十分宁静而和蔼，每天都会利用摆渡船的间隙，坐在草屋南侧的长板凳上，捏着稻草专心致志地捻、搓、扣、拉，麦儿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也不觉得。
直到有一天放学时，驼公公把麦儿们叫住。麦儿先是一激灵，暗忖这下没惹事，是怎么啦？
驼公公从草屋里拎出几双新编的草鞋，笑眯眯说：“给，每人一双，试试，合脚不？”
麦儿脸上热乎乎的，不知说什么好。
“穿吧，以后别糟塌稻草，俗话说‘江南稻草暖如貂毛’。”驼公公说得语重心长。
“谢谢驼公公！”还是麦儿带头说了句礼貌话。
麦儿们穿着轻松柔软的草鞋，奔跑在春天的田野里。
回眸时，驼公公的草屋在夕阳下金光夺目，格外迷人。
——编者
1
新学期一到，麦儿们就高高兴兴坐着驼公公的渡船，去马缰浜对岸的麻田圩小学上学了。
麦儿想起在暑假里，驼公公的渡船要上岸修理抹油。麦儿和他的伙伴们乐了，以帮驼公公的忙为名，一个个脱下衣衫赤条条跳进马缰浜，同大人们一起用绳索把渡船扳翻个身，然后，用铁刨子、竹丝洗帚之类，刮尽洗净船背上的污圬青苔。接着，又在嘿呀嘿呀的吆喝声中，几十双大手小手一齐把着船板，蚂蚁群扛着小颗粒似的，把渡船拔上岸来，搁在船凳上。驼公公就忙着搅油灰，敲麻丝，补缝褡，修腐木，手里的斧凿落在船板上，击鼓似的咚、咚——嗒、嗒、嗒，那变幻着五花八门的节奏，让麦儿们听得小耳朵一耸一耸的。最后，驼公公挑几个大晴天，往船上抹几遍喷香粘稠的红光桐油。麦儿们走近一看，一张张小脸蛋竟然在紫红幽亮的船板上晃悠悠照了出来。
只是，麦儿觉得驼公公的模样不敢恭维——桔子皮样的脸孔上闪着一对水泡球眼睛，焦黄的短髭下，排开参差稀落而又有些脏乎乎的牙齿（据说他缺损的牙齿都是牙根松动后自己用铁钳子拔掉的），驼曲的身影仄在橹绷下，只有半个头颅在橹把上一探一摇，虬曲的手背尽力地把着橹，让人担心随时会镇不住而掉橹腚的。
驼公公全然不顾麦儿的感受，手掌里哧地抹一把涎水，两脚一蹬，摆稳阵势，浑身的力气通过弯曲的脊背，聚集到手臂上，摇个紧橹细绷，低低的船舷啪啪拍出一层层水波。
摇着、摇着，驼公公笑嬉嬉问麦儿：“老师教会你几个字了？”
麦儿吹牛说：“多着呢。”
驼公公就以泥丸当粉笔，在船板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杜”字让麦儿识。
麦儿一看，傻眼了。
驼公公大笑说：“小笨蛋，这是我的姓！”
2
驼公公的家就在渡口南岸，是一间低矮的草屋，草屋边长满了青葱葱绿油油的瓜藤菜叶，瓜菜地边养了四五只下蛋鸡。
这些鸡在瓜菜地里觅野食，驼公公咯咯一声召唤，都会立刻归到鸡埘旁，伸长脖子望着主人手中的食器，似乎很是安分守己。可是，附近麦儿、秋生家地里的稻子成熟时，这些鸡看着满田埂头都是沉甸甸饱裹裹的稻穗，怎么也顾不得主人的管束，鬼鬼祟祟去啄地里的谷子，直到肚子袋扩张到脖子才肯罢休。后来，吃得嘴刁了，竟然要从稻穗上挑最中意的谷子啄。结果，这些鸡只只冠头通红，羽毛光亮，争着去蛋窝里咯得咯得下蛋。
这下，麦儿耐不住了，自己家好端端的庄稼让鸡啄得稀里哗拉，这怎么行？于是，扎制了一批有头有脸、甚至手舞足蹈的稻草人竖立在田埂头，吓得驼公公的鸡惶惶的，缩头缩脚轻易不敢靠近稻田。大约过了三天，其中的一只麻粟羽鸡，率先识破稻草人的无能，大摇大摆又去稻田享用谷子。很快，其它鸡又是一哄而上，以变本加厉的狂热，啄得稻穗东摇西斜索索响。
驼公公就拉开怪声怪气的语调，挥着胡乱的手势，去田埂上吓唬他的鸡，可是这些鸡依然不走开。
一天中午，驼公公又去稻田边赶他的鸡。这下有点奇怪，稻田边一片宁静。再走过半条田埂时，才看清这些鸡一只只醉汉似的跌滚着，翅膀乱扑乱腾，嘴里挂着白沫，还有浓浓的农药味——哪家下毒了。
驼公公默默地把鸡一只只抱回草屋，操起一把剪刀，在土灶上烧了烧，然后不慌不忙地把鸡的肚子破开，掏出里面的食物，又用肥皂水冲洗，最后用缝衣针线为鸡缝好刀口。真神，没过几天，这些鸡一只只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事后，驼公公问麦儿，地里的农药不会是你故意下的吧？
麦儿觉得冤枉，气乎乎回答说，不是的，这几天地里犯病虫，是大人们施的农药。
有了这个教训，驼公公就在草屋边围了一个鸡网圈，把鸡圈养了起来，只是鸡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勤下蛋了。
一天，一只母鸡下过一茬蛋后慵懒不堪地孵在鸡窝里换羽歇窝。麦儿乘驼公公往对岸摇渡船之际，伸手到鸡窝里去撵，不料那母鸡立即激怒起来，脖子间稀疏的花羽豁然耸起，犹如一把把怒向敌人的匕首，淡黄色的尖嘴巴，一探一探地做着勇敢自卫的姿态，但就是怎么也不愿被麦儿撵出窝去。麦儿来了计策，把一张面盆大的枯荷叶系在那母鸡的尾巴上，然后硬把母鸡赶出窝。这下热闹了，那母鸡先是有气无力地蹒跚几步，接着发觉尾部悉悉索索拖着一样什么东西，侧头一看，一个庞大而怪异的影子，像是一只可怕的灰色野猫，又像是一只凶狠的黄鼠狼。随着母鸡脚步的加快，那噼噼啪啪的声响亦步亦趋紧钉不放。可怜的母鸡早已顾不上孵得软绵绵的双爪，带着歇斯底里的惊叫，拼命地漫无目标地往外逃窜，路旁抖落一团羽毛，只要母鸡尾巴后边的怪物不离开，母鸡就本能地不顾一切地逃遁、藏匿。
驼公公在河里摇着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靠岸后，才看清他的一只歇窝母鸡被麦儿扰得惊恐万状疯疯颠颠，但又阻挡不得。麦儿和他的伙伴们欢呼雀跃一路跟踪那疯子似的母鸡。母鸡筋疲力尽，蓦然止步，扭头回望，嘴里喘着粗气，滴着白沫。片刻的宁静后，母鸡双爪一蹲，把仅有的力量使到双翅上，犹如飞机乍离跑道一样，扑楞楞飞向上空。
3
早晨，麦儿穿上新鞋子，背着书包从鸡网圈边走过，一不小心脚下踩着了烂鸡屎，身体重心向后一倾，两脚得溜溜往前面的臭水沟里掉。这下糟糕了，一双新布鞋没入了淤泥。麦儿慌乱不堪，连忙俯身到沟底挖莲藕一般把鞋子取出来。在场的秋生、小胖妹等几位见麦儿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麦儿已经顾不上伙伴的嘲笑，心里最感窝囊的是：要是被他妈妈知道新鞋子糟蹋成这样，不知该有多恼火呢。于是，麦儿马上冲到河边去把鞋子洗了一通，然后，提着湿鞋子，赤着脚向学校走去。
麻田圩小学里已响起出早操的铃声，各班同学迅速去操场集合。为了避开同学的眼睛，麦儿故意绕道从靠近饮马潭边的后门进入教室。班里的同学基本上走空了。他想独自躲在教室里赖掉出早操，顺便也好把湿鞋子放在窗沿边晾干。
不料，麦儿正在把湿鞋子放窗沿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而耳熟的脚步声，探头一看，李校长正以小跑步的姿态向麦儿那个教室而来。麦儿要想从门口逃走是来不及了，于是，急中生智跳窗逃了。哦，右边脚趾碰着了水泥窗沿，跳下去时脚底下又触到了尖锐的砖屑，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袭得他眼睛发黑，肚里直翻恶心，但此时最要紧是躲避。
“是谁跳窗了？”身后传来李校长一声怒喝。
麦儿见势不妙，直往教室西端的厕所逃窜。此处虽然几天才冲洗一次而臭气熏天，但毕竟是最安全的、也是最可以说谎的地方。真该死，李校长连这个地方也不放过。
李校长闯到厕所内，见麦儿赤着脚蹲在厕位上，真有点吃不准其中虚实。
天哪，麦儿这才算蒙混过关。
这千怨万恨，最终要怪驼公公的鸡拉下的臭屎。麦儿在心里诅咒：让一阵狂风把驼公公的草屋连同他的鸡网圈卷到马缰浜里去！这不够，麦儿每天走过这草屋时，总会抱着鸡网圈柱子猛力摇动，吓得鸡们如遭黄鼠狼袭击，哗哗惊叫，乱作一团。
驼公公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愤怒，手持一根木棍，站在草屋檐下，冲着上下学路过的麦儿们说：“谁再手痒捣乱，就打断谁的腿！”
其实 ，对于驼公公没有多大力量的威吓，麦儿们是鄙夷不屑的。
星期天下午，麦儿约秋生去马缰浜岸边的枯草坡上玩烧野火。枯萎了一冬的茅草，干爽爽、密匝匝，火种一点燃，立即呼啦啦由北而南燃烧起来。白花花的日光里，近乎看不清火苗的行踪，枯草坡上的黑焦形迹在唧唧扎扎的爆声里神秘地迅速扩大，烟灰中飘散起茅草与小虫的焦味。
突然，火焰裹着浓烟扶摇直上，寒空中升起巨大的蘑菇状火堆。原来野火烧着了麦儿家的茭白塘。
麦儿攸地跳到旁边的土墩上，大喊大叫：“别烧了！”
秋生反驳说：“傻瓜，烧掉枯枝叶，也就烧死了冬眠的病虫，明年的茭白会长得更好。”
麦儿不知道秋生的话是对是错，只是无奈地望着熊熊大火发呆。秋生也吓得目瞪口呆避到一边。
烟飞灰灭了，麦儿才跟秋生闹进焦味十足的茭白塘，抢着在残茎上摘又香又酥的灰茭白吃，红润润的馋嘴一下被炭灰抹成漆黑，唯有一颗颗参差不齐的门牙大齿显得越发洁白。
当晚，麦儿做了一个恶梦——麦儿眼睁睁看到马缰浜岸边的野火浇了油似的，朝着驼公公的草屋泼辣辣燃烧起来。他急了，拼命想喊，但喉头干燥而憋得死死的，比雄鸭子的嗓子还糟糕。无奈，任凭野火温柔地舔过脚板（没有半点疼痛），从容地梳理草屋上的帘子。突然，野火发疯了，狠狠地张开大嘴吞噬着草帘，拼命地伸出巨手把屋架拉倒、折断、碾碎，直至折腾成一片废墟。接着是大人们拎着水桶赶来，冲着麦儿痛骂。麦儿的呼吸异常窘迫，混混沌沌的意念指使自己的双脚往外挪，可是脚下早已有了钉子似休想挪动半步……
第二天,麦儿乘渡船，把放学路上捡到的一支香烟送给驼公公抽，驼公公平时抽旱烟从不舍得花钱买纸烟，现在得到一支整齐的纸烟自然高兴感激，说什么也得免了摆渡钱。麦儿渡过河上岸了，驼公公坐在船艄头美美地抽那支纸烟。可是，没抽上几口，那纸烟突然啪地一声爆响，吓得驼公公一个后仰，元宝似倒在船板上。
驼公公立即清醒过来，扭过头去大骂麦儿这个捣蛋鬼。
放学后,麦儿被班里的几位男生叫住，留在操场上打篮球，直到太阳落山时,麦儿才走在回家的路上。
渡口边冷清清，吹着初春的寒风。麦儿朝着对岸的渡船和草屋高喊：“驼公公，渡河啦——”
驼公公的头从草屋门口探了出来，但又很快缩回去了。
足足过了几分钟，对岸毫无动静。
麦儿拔高了嗓音再次喊：“驼公公，我要过渡——”
对岸依然没有动静，麦儿知道驼公公肚里有气。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麦儿刚才热烘烘汗淋淋的腹背，让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麦儿急了，呼啦啦脱下衣裤，又高高地举在手里，然后，“扑通”一声跳进寒冷剌骨的河里。游到河心时，驼公公的渡船摇过来。可是，麦儿倔强，还是自个儿游过了河。
4
几天后的一堂语文课上，麦儿开小差，把目光溜到教室窗棂外，瞥见走廊里有一个伛偻的身影在晃动。定神一看，是驼公公正趴在窗口上往教室里张望。麦儿做贼心虚起来，料定驼公公是向老师告状来的，就迅速低下头去，暂时逃过驼公公的目光。
下课铃一响，麦儿迅速从教室后门冲出去，去操场集合做课间操去了。李校长站在操场正前方的土坛上喊：“立正！”七、八列长短不一、歪歪扭扭、话声嘈杂的纵队立即肃然整齐起来。这时，驼公公像是从土坛里冒出来似的，居然大模大样地跨上土坛，极夸张地挺了挺弯曲的胸背，两道严厉的目光在下面的队列中扫视，一幅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操场上经过瞬间的紧张沉默，呼啦一下轰然大笑。
“驼公公，你有什么事吗？”李校长惶惑地问。
“我要找一个捣蛋鬼！”驼公公怒气冲冲回答。
操场上的所有目光迅速杂乱交错起来，并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麦儿心里有数，驼公公一定是找他来了。
天哪，平时一向对驼公公不屑一顾的麦儿，此刻犹如老鼠见了猫，吓得颤巍巍的。
李校长捺着性子劝说：“驼公公，做完操再找，好吗？”
驼公公这才走下土坛，但不是离去，而是坚毅地朝躲在队列中央的麦儿而来。
麦儿分明感到大祸来临了。要是在别的什么场合，他一定会拔脚逃跑的，可现在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乖乖地任驼公公宰割。
“小死鬼，以后别再捣蛋，否则就让你站到土坛上去出洋相。”没想到驼公公掷下这样一句话后真的离开了操场。
放学时，麦儿被李校长叫进办公室。
李校长问：“麦儿，驼公公说你干什么不好的事了？”
麦儿想抗拒不成，只得把路过驼公公草屋时信手抓坏稻柴帘子的事如实说了。
李校长说：“驼公公孤身一人住个简陋的草屋，应该受人同情与关心，你作为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这样呢？”
麦儿低头不语，终于诚恳认错了。
李校长说了个处理结果：“去家里拿一捆稻草，赔给驼公公，顺便向驼公公当面道歉。”
天黑时，麦儿偷偷从自家场角边的柴草垛上揪了一捆，去驼公公家。
驼公公见麦儿有了认错态度，说啥也不愿收下麦儿的稻草，麦儿就掷下手中的稻草转身离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麦儿每每乘坐驼公公的渡船或走过草屋，总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分守纪。
驼公公也变得十分宁静而和蔼，每天都会利用摆渡船的间隙，坐在草屋南侧的长板凳上，捏着稻草专心致志地捻、搓、扣、拉，麦儿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也不觉得。
直到有一天放学时，驼公公把麦儿们叫住。麦儿先是一激灵，暗忖这下没惹事，是怎么啦？
驼公公从草屋里拎出几双新编的草鞋，笑眯眯说：“给，每人一双，试试，合脚不？”
麦儿脸上热乎乎的，不知说什么好。
“穿吧，以后别糟塌稻草，俗话说‘江南稻草暖如貂毛’。”驼公公说得语重心长。
“谢谢驼公公！”还是麦儿带头说了句礼貌话。
麦儿们穿着轻松柔软的草鞋，奔跑在春天的田野里。
回眸时，驼公公的草屋在夕阳下金光夺目，格外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