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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一)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正坐在长江的肩上。
之前，长江告诉我后山的桃花开了，很漂亮。我便让长江带我去看。真的很漂亮，不过没我想的那么好看。为了这个我还踹了长江一脚，因为我正坐在他肩上，这一脚直接踢到了他胸口。我听见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一回到家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虽然一进门福妈还是恭恭敬敬地叫我“三小姐”，其他的佣人也是各自干着各自的。但我就是能很清楚的察觉出。
“玲珑，你怎么才回来，快去大厅，爹找你呢!”大姐一路细跑过来对我说。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长江去大厅。
长江在大厅门口放下我，必恭必敬站在门口搭拉着头。我慢慢走进去，一看，人全齐了。今天吹的是什么风，连平日里最懒得动的四姨娘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父亲。”我在离他两米的地方站定，自然是低眉顺眼，他就吃这一套。
父亲没说话，只是一张本就不怒而威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他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天，叹息似的说：“玲珑，回去收拾一下搬到流云阁去住吧。”
话一出，几个姨太太不乐意了。
“老爷，翠玉跑了怎么倒还让玲珑住到流云阁啊!”
五姨太接着附和着二姨太的话说：“就是，贱人的女儿就应该赶出唐家。”
从话里我听出点眉目，我那风流多情的母亲多半扔下我一个人卷铺盖跟人跑了而这些个姨太太正合计着把我赶出去。谁知父亲非但没把我赶出去还让我住到离他最近离姨太太们最远的流云阁。
“够了!都给我住嘴!”父亲的厉声呵斥让吵闹的女人们一下子噤声。他挥挥手，说：“都下去吧。玲珑留下来。”
大厅安静得连父亲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他靠近我身边，仔细端详我的脸：“玲珑，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我皱了一下眉，但父亲没有发现，接着说：“但是我知道你比你母亲聪明多了，这也是我在这些孩子当中最疼爱你的原因。以后你的日子会比现在苦，但我相信你能很好的长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严肃的父亲嘴里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我抬起头望着他微笑，“父亲，我会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一场大风波居然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我不想去猜测父亲的用途，表面上看来是保护我而让我与其他的人隔开但实际上这种做法无疑使我处在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地方。父亲，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年我刚满十二岁，但身体还像个未发育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模样。父亲在母亲走后立即给我物色了一户人家定下亲。这又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因为我的两个姐姐都还没有定亲。姨娘们又跟父亲跟前嚷嚷老久，父亲一心烦把她们个个骂得灰头土脸。乐坏了我。
我对长江说：“瞧他们多蠢啊！又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脾气。”长江不笑也不点头，只是问我：“三小姐，你真的定亲了？”
傻东西!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听太太说那人还是邻县首富张家的二少爷，比我长十岁，上过洋学堂呢！”
“哗！十岁啊！”长江张大了嘴，“那可是个大人了！”
“可不。”我有点得意。太太告诉我,张家二少爷是父亲百里挑一亲自选的。
“别高兴得太早。”一个尖刻的声音突然插入我和长江的对话。二姐嗑着瓜子倚在回廊的廊柱上，似笑非笑地说：“贱人的女儿就是贱人的女儿，哼哼，光天化日之下就和一个低贱的‘轿夫’谈论自己的未婚夫，还知不知羞啊！”
我的手掌被自己的指甲抠得生疼，锥心的疼。深吸一口气，我笑着对二姐说：“总比有的人没有的强，想与别人夸耀都没得夸。”转过头，我对长江说：“到太太那里去。”
我知道我是她们的眼中钉心头刺，我拥有的许多其他的唐家女儿都没有的东西，比如优秀富有的未婚夫，比如专属的轿夫长江，比如父亲太太的专宠。他们的妒恨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所要做的仅仅是投父亲太太所好，成为他们所要求的女子。
唐家没有儿子。太太年轻时曾经生下过一个儿子，但还没有满月便夭折了。父亲娶了五房太太生下七个女儿，最小的那个现在还在五姨太怀里吃奶呢。据说为了给唐家添一个儿子，父亲还会在年底纳入第六房太太。
“玲珑，明天张家正式来提亲。穿上我上个月给你定的那件天蓝色短袄吧。”太太一边说一边拨着手中的佛珠。
“是，母亲。”我趴在她膝头，仰起头朝她甜甜一笑。
太太温热的手覆上我的脸颊，她眼里依稀有泪光，“我的玲珑长大了，母亲真舍不得。”
“那我不嫁了，留在唐家永远陪着母亲。”
“胡说！玲珑应该是最幸福的新娘风风光光嫁到最好的人家。”
是了，整个唐家只有我一人叫太太做母亲。太太除了那早夭的儿子外再没有生过一个孩子也不爱其他姨太太生的孩子叫她母亲，我是例外。从我两岁时叫出的第一声母亲便是太太，而我管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做三姨娘。而这一切并没有人教我，仿佛天生便会逢迎拍马。惹得太太惊喜之余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格外宠爱。
生下我的母亲对我则完全放任，她是乐得有太太整天照看我。自私又不甘寂寞的女人，她认为生下我便是尽了做母亲的职责，父亲对她的冷落更使得她最后下定决心抛下我和一个戏子私奔。恐怕她根本没有想过做为她女儿的我在她作出那样的丑事后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只要自己快活便足够，这一点我一直清楚明白。那么就这样吧，各自去过各自认为正确的人生。这样的母亲我会当做从来就没有过。
明天，我将见到我未来的丈夫。
张朝云比我想象中更加书生气，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站在他父亲身后，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穿着有很漂亮的天蓝色的短袄，温顺地待在太太身边。偷偷瞄到他朝我这边望，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眼底的绝望。
我令他失望了？
父亲唤过我让我带张朝云随便逛逛。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长江和丫鬟阳凤一直跟随。
终于他憋不住了，直瞪着我。
“你几岁了？三小姐。”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呆死，我抬头。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很明亮，黑白分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来得漂亮。“十三。”
“骗人！你看起来顶多七岁！”张二少爷的话孩子气十足。突然想笑，于是真的呵呵笑出来。“张少爷，你刚刚看见我时是不是心里绝望得说天啊，还是个黄毛丫头？”
张二少爷一脸窘迫，只得跟着我呵呵傻笑，“你这个小孩真有意思！”
“我是你的未婚妻。”突然间不想与他这般嬉笑，这样的话他会永远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对待。这对我不公平。显然，一句话就将他噎住。
“我们回去吧。“我提议，他点头，我们又恢复到最开始时的状况。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说实在的，张二少爷让我有点失望。他大我十岁，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孩子制住。
玲珑(二)
“三姐,今天朝云哥来不来?”四妹有些犹豫地问我。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这张虽然稚嫩但已如欲放的花朵般的脸，她发育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才十二岁已经像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和我正相反。
“他不来。”我淡淡地说，继而把注意力又放在手中的《史记》。
她呐呐地站了会便悄悄退出去.眼角扫到她粉红裤子下一双自然脚，我皱眉，她和大姐没有裹脚，二姨娘舍不得，像什么样子。
黄昏的时候，我看见窗外抽芽的杨柳，原来，又是一年春季了。
“阳凤，去叫长江。”吩咐丫鬟去找来长江。我想看看后山的桃花，很久没有出去了。不知道今年的桃花是否和往年一样璀璨。我还是喜欢桃花，那些明亮纯洁的花朵盛开时像一个个招摇不设防的笑颜。
“长江，到山顶去。”
“三小姐,天有些晚了。”
“没事，去吧。”
山顶上看风景和山脚下看风景给人的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我更爱站在山顶，那是距离苍穹最近的地方。如果我生作男儿，我要叫群山都臣服在我脚下。可是我不是，我只是唐家三小姐，未来早已被决定，注定为人妻为人母，平淡过一生。
“回吧。”我对长江说。
他蹲下，让我坐到他肩上。现在的他与我比起来简直像个巨人了。而我还是孩子似的身躯，孩子气的脸庞。
回程途中，我在茂密的桃花林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深情款款说：“芙蓉，你放心，我一定向父亲说清，让我娶你过门。”唐家大小姐唐芙蓉则羞答答回答：“朝云。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到玲珑啊？”
“她还是个孩子，不会有事的。”
瞧，我看到了多精彩的一出戏。我的大姐和我的未婚夫在春情荡漾的桃花林偷情还顺带讨论讨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我。
黑暗中，我感觉长江温热的手轻轻扶住我的脚。“走。”我悄声对他说，手抱住他的头，硬硬的头茬刺的我的脸有些微疼痛。
晚饭时大姐还没有回来，父亲问及，二姨娘推说她不舒服在屋子里歇着呢。我冷笑，是歇着呢，不过是在张家二少爷的怀里歇着。
“母亲，既然大姐身体抱恙，不如我们晚饭以后去看望看望她。”我温和地笑着提议。
二姨娘脸色都变了，我肯定二姨娘绝对是同谋。太太赞许地看着我说：“好，大伙都去看看吧。”我看见二姨娘的贴身丫鬟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饭厅，并不点明。
等到大伙都去看望‘抱恙’的大姐时，她已经规规矩矩躺在床上，面色红润，泰半因为慌忙着赶回来竟有些汗珠挂在鼻尖。我扫了眼床底的鞋，微笑.好不粗心的大姐，沾满泥土的鞋就这样放在床底。这般愚蠢,张家二少爷究竟是看中她哪点。
“大姐，听闻你身体不适，现在好些没有?”我轻柔地问。
“好多了，谢谢妹妹关心。”
“芙蓉，看你面色红得异常，叫过大夫没？”太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询问。二姨娘马上接口：“叫了叫了，说是休息休息就没事。”
“大姐，你身上好香，抹的什么香油呢？让我想想。桃花的香味呢。”我凑过去作闻空气状。
太太笑着说：“玲珑不说还没注意到。确实有股清新的桃花香，桃花香的香油很少见啊。”
大姐红润的脸一下刷白。
“大姐，借我抹抹，这味道我喜欢得紧呢。”
“玲珑……”
“大姐，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嘟着嘴，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得像块寒冰。太太宠溺地看着我说：“你这丫头。芙蓉，你就借你妹子是使使。”孩子气的脸使我的要求变得像小孩子的撒娇。我盯着大姐，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脸色苍白，眼睛已经变红。我知道，差不多了。
“玲珑……”她终于支持不住，眼泪刷刷掉落，“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忙说：“啊，大姐，,你怎么哭了？好啦，我不管你借香油使了。别哭了。”
她一哭把屋子里的人都弄懵了。太太站起身淡淡地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不就一香油吗？好好养病吧，玲珑，咱们回去。”我点头，临走时还轻轻拍拍大姐的手。她一直哭一直哭，死攒着我的手不放。
“大姐？”
“玲珑！姐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呜……我……我……”大姐越说越语无伦次，太太已经一脸不耐烦，二姨娘一个劲朝大姐使眼色，其他人则交头接耳一副看好戏的架势。我冷眼看着他们，嘴角的微笑一直完美地挂着。
“别急，好了，不要哭了。你本来就不舒服。”我安抚哭得直喘气的大姐。
“玲珑……我……我有了朝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她终于说出。这答案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我也不例外。她有了孩子？我明白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轻易就可以解决了。
“玲珑！玲珑!”大姐死劲攥着我的手,，被她捏疼了，真想一把摔开。“不要怨我，不要怨我！”连她哭泣的样子我都觉得很恶心。
“芙蓉!你还像话吗！”我还没回话，太太生气地指责大姐，“你是唐家大小姐，不是街上随随便便的女人。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张少爷是玲珑的未婚夫婿，说白了是你妹夫，你还有脸说你有了他的孩子！”这一说大姐哭得更是惊天动地。
“太太!话不能这么说!照理应该是芙蓉先定亲，那张家二少爷便是芙蓉的夫婿。是玲珑抢走本应属于芙蓉的东西。在芙蓉只是抢回来而已。”二姨娘不示弱地说。
”二姨太！你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女儿的？”太的脸像冰般寒冷，“芙蓉是唐家大小姐。小姐就要有小姐的样，不要把你的那些污七糟八的东西带进唐家！”
我冷静地看着哭得不成型的大姐，轻声说：“大姐，放开我好吗？别哭了。我不怪你。”
太太转过头，心疼地看向我，“我可怜的玲珑！你还对她这么好。咱们走，这事儿必须说清楚！”
唐家一夜沸腾，比我母亲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玲珑（三）
“长江，你在吗？”我靠在窗边轻声问。寂静夜里只有风过叶动的声响，深兰色天空像拥有魔力的旋涡在头顶盘旋。月光把我放在窗台的手镀成月牙白。
小时侯养下的毛病，习惯夜深失眠时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小憩。长江总是坐在房外的台阶上与我说话。这让我知道有个人一直站在我身后守护我，不离开。是安心的感觉。
“三小姐。”长江低沉的声音划破寂静从墙的另一端传过来，我微笑着闭上眼。不看也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坐在台阶上靠这廊柱，夜露会沾湿他粗黑的眉毛。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背弃我，他也不会离开。
“你说现在大姐开心吗？”我问。
并不需要答案。她嫁了千方百计想嫁的人，他娶了真心想娶的女子，唐家与张家的联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过是将出嫁的三小姐玲珑换成了大小姐芙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长江没有回答。
我其实很不甘心，在这三年里，我每天都在学习如何成为让张朝云引以为傲的妻子，学习如何喜欢他，学习对他顺从。而他居然和大姐一起背叛我所有的努力。
耳边响起太太对我说的话：“玲珑，我们也没办法，你大姐大着个肚子，是木已成舟的事。张家少爷也说是非芙蓉不娶，而且你看你大姐成天哭的，已经受了惩罚了。”这就是她所谓的说法了，到最后竟反倒是来劝我宽恕劝我放弃。这就是她所谓的宠爱了，在利益面前在唐家的面子面前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我微笑着应对，落落大方，表现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一切都成定局。我只是唐三小姐，只能任凭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父亲的盛怒，太太的指责，大姐的眼泪，众人的议论似乎都消失在大姐奢靡的婚礼中。那是一场即使在几十年以后仍被津津乐道的盛大宴席，连续三天三夜的豪宴。
那一夜，我靠着长江，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它们弄湿长江粗糙的布衣，弄湿他粗糙的手掌，我憎恶眼泪，那是软弱的表现。大姐就很爱哭，她的眼泪是不是也沾湿过张朝云的衣衫，他迷恋她的眼泪吗？他更喜欢软弱的女子吗？我知道的，可是我无法改变。即使我对他顺从，我也无法改变我的个性。
“长江，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江，我讨厌夏天。”
“长江，给我讲讲你小时侯的事吧。”
好像和长江说了很多的话，我连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被阳凤抱到床上都没有印象。醒来的时候，看到嫩黄的床单上有淡淡的褐色，我疑惑地望向阳凤。阳凤比我大两岁，经验老道地说：“三小姐，恭喜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我轻轻抚摩那淡淡的印子，它终于还是来了，但是来得太迟了。
“阳凤，去换床新床单。”
我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树丫晃进我眼里，灼人的夏日。
再见到大姐是在她生下佩榆后。
父亲太太带上几个女儿到张家做客，他们在院子里闲谈，我们就到大姐房里玩耍。我送给小佩榆一个玉玲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惟一物件，那小孩可爱极了，张着粉嫩的小手，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大大的酒窝。我喜欢小孩,他们永远学不会大人的那一套。
大姐又哭了，她知道那玲珑的含义。她做了母亲后仍然是个软弱的人，因为觉得抢走我的未婚夫一直对我有愧。我对她越好，她越痛苦。她越痛苦，我就越是要对她好。
张朝云寻找一切机会避着我，碰到非见不可的处境总是一脸尴尬。其实又有什么好尴尬。我本就对他没多少情谊，现在他已是我的姐夫我更不可能对他怎样。况且失去他，我获得更多，父亲太太近乎补偿性地对我，我的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连我想识洋字的要求，他们都应允。为我请来一位女先生教习。
我冲他笑，这个男人差点成为我的丈夫，他留过洋喝过洋墨水家世好长相英俊，是所有人眼中的最佳夫婿人选。可是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没有多少才干靠着祖上庇护才有今时今日。这样的男人，我唐玲珑并不放在心上。
大姐的幸福生活没能持续多久。生下佩榆后她情绪一直不稳定，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没有等到佩榆摆百天席就离开人世。
玲珑（四）
四妹茯苓越长越像大姐芙蓉，连性情和走路的方式都一样。喜欢的人也一样，我笑着看她拙劣的表演。她还太小，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
而端坐着的张朝云则是一脸不自然。大姐死后，他仍隔三岔五地往唐家跑，对着我也不若以前那般尴尬，还时不时送我点一般女孩子喜欢的首饰玩意。父亲太太当然开心，唐家和张家仍然可以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朝云哥，听说你明年春天要去日本？”
“嗯，哦。听谁说的？”
“朝风哥。”
张朝风是张家五少爷，也是和我年纪最相近的一个。自从芙蓉死后便经常跟着他二哥到我家来做客。可是，我讨厌他。不仅仅因为他喜欢在我走路的时候颠着脚怪模怪样地学我，更重要的是有一次我不惊一听到他与茯苓的谈话，说什么我是最喜欢装腔作势的女人，说什么要茯苓与我保持距离。笑话，难道像茯苓那种粗野的如同下贱佣人般的举止才好？
我轻轻摇晃怀里的佩榆，她安静地睡着，恬静如我那位英文老师口中的安琪儿。注意到张朝云的注视，我抬起头朝他微笑。
“玲珑，你长大了。”张二少爷的话没头没尾地冒出来。我瞥了眼失望的茯苓，她显然对张朝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有所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我也很失望，原以为她会表现得更精彩，结果证明她和她同胞姐姐一个德行，都是懦弱的女人。这样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张少爷说的什么话。玲珑今年都十七了，还能是小孩？”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再是个小孩，而是充满魅力的女人。来向你提亲的人一定踏破了唐家大门吧？”
“还好。”
“是没人要吧。”二姐青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花园，倚在亭柱上带着讽刺的微笑。她是逮着机会便奚落我，这仿佛成为她的一大乐趣。以前也会为此生气，现在只觉得她的可悲。
张朝云没有令我失望的皱眉，他说：“青菱，玲珑是你妹妹。”言下之意自然是请唐家二小姐收敛收敛她的嘴，姐夫的身份还挺好用。青菱狠狠地瞪我一眼，闭上她的嘴自顾自地磕瓜子。不用我出口便有人帮腔的感觉还不错。
“玲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去日本，去日本多久？”
“玲珑应该要问吗？”
“四姐，你怎么……”
张少爷一副尴尬的样子，这副表情我倒是很久没有看到了。
“那佩榆也要去？”
“不是的。我只是去日本进货而已。”
“朝云哥，你去日本进什么货啊？”茯苓显然对这个比较有兴趣。
“茯苓，这些事并不是我们能问的。”我微笑”你只要学好女人应该学的东西就行了。”
“哼，只会说别人，谁不知道父亲其实一直让你参与打理咱们家的生意。”青菱冷冷的笑着插话，我并不理会她， 只是看着怀中的佩榆。
“朝云，你去日本这段时间能不能把佩榆接到我这里玩几天？”
“当然没问题。”
“我说姐夫，你也不怕某个狠心的女人把你的宝贝佩榆害死，就这么放心的把佩榆给别人。”看来今天青菱是要和我斗到底了，我叹气。实在没什么精神去与她斗嘴。
“二姐，唐家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家的孩子。你这么说不是说唐家连自己的安全都保护不了？”我将怀里的佩榆交给带她的老妈子，“朝云，我有点累了，你们先聊着，我失陪回屋了。”
走到假山后面，我朝一直等在那里的长江微笑。
“长江，回屋。”
“是。”
现在的我外出时坐轿在家里自己走，其实已经不怎么坐在长江的肩上。他也由脚夫变成家丁，做些扛扛抬抬的杂活。但我还是喜欢去哪里都要叫上他陪我，即使是从花园到自己屋那段短短的距离。有他在身边，我可以感到自己永远不是孤单一人，也就有勇气在这个复杂的到处充满敌人的家庭里继续战斗下去。
玲珑（五）
我换了新老师。原来那个女先生年初时嫁给一个军阀做三姨太，临走推荐了他以前的同学到唐家。我对她的离开耿耿于怀，平日里什么女权自由总是挂在她嘴边，让我觉得她与其他的女人不同。而如今，她选择一条最不堪的道路，仅仅是为了她那破落的家族。
新来的先生叫曹晓生。
他温文尔雅，嘴角永远挂着幅度完美的微笑，唐家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的气质折倒。五妹枫楹素来最是厌恶读书的也天天巴望着去听他的课。我因要帮太太打理家务已不大去上课，只偶尔闲暇时去坐坐。除了一般的识字课程，曹晓生还会在课余讲些当年他留英时的趣事，明明挺寻常的事从他嘴里吐出来也成了诙谐的笑料。
可这么个人怎么会甘于在什么大院做一个交小姐们识字的先生？他应该是更有抱负的人才事。
“三小姐”
“嗯？”
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书房外停留太久，遂对长江说：“去正房。”
站在正门口，正思量该怎么跟父亲提布行的事，却瞧见六姨太牵着我最小的妹妹招儿过来。她看见我便匆匆低下头恭谨地说：“三小姐。”招儿则笑呵呵地张着手要我抱。
“六姨娘，招儿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今天怎么想起这个时候来找父亲？”
六姨娘长长地叹气，“招儿招儿，眼见招儿都快三岁了，老爷连个正经名字都不给取，今天我来就是为这个。”我但笑不语。六姨太原是府里的丫环，她家中除她以外全是男丁，父亲娶她无非是想得个儿子。谁知五年了，就只得招儿一个女儿。父亲见了心灰意冷，取名的事也就搁下了。
“玲珑？进来罢，做什么站在屋檐底下讲话？”太太这时走出来，一脸嗔怪，“你父亲刚刚才问呢，说‘玲珑今天怎么这时候还不来’你却在这里磨蹭。”
我一笑，“刚巧遇见六姨娘，正夸招儿招人爱，母亲便出来了。”
太太看了眼六姨太和招儿，“月例钱都发了的，今早也请过安了，怎么这时候来还把孩子带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喜静不喜闹。”六姨太呐呐地没有言语，只顾低着头一脸张皇。
“母亲，六姨太今天过来是想着招儿许久没见父亲了，带过来让父亲瞧瞧，顺带问父亲讨个名。女孩长大了总不能招儿招儿地叫吧，好歹也是个小姐，叫的名与丫鬟一般总归不妥，让外人见了不知道怎么笑呢。”
太太轻弹了下我的鼻尖，一阵笑，“就你这张嘴会说。还以为是什么事，问半天也不支个声。彩凤（六姨太原名），老爷早就取好还眷在帖上，你自去问管家取吧。”
等六姨太和招儿离开，我才转过头问太太：“母亲，父亲什么时候给妹妹取的名，怎么我不知道？”
太太轻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父亲不知道想的是什么，竟给招儿取了名叫唐息。你说，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吗？”
“唐息？哪个息？”
“休息的息。”
父亲的想法我大致了解。近几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已经没有精力东奔西跑处理家族产业，可又不放心，只得让我跟着管家林福学着打理。他原本盼着得个儿子继承香火家业，到如今已是死心看开，整天待在屋里。这个“息”字隐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今天来找父亲也是为了布行的事。他给了我权力，却又顾忌我的女儿身，处处让林福牵制着我。林福很忠心，但是他忠心的对象是父亲而不是我。我知道，不止他还有所有父亲时代的老伙计都打骨子里瞧不起我，认为我不过是一介女流根本不懂经营。
“玲珑来了？”父亲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夹杂着轻咳，我向太太做了个福便掀帘进去。父亲斜躺在安乐椅上，手中握着杆烟枪，见我进来点了点头放下烟。他清瘦得厉害，越发显得苍老，每天见着父亲 都会觉得他比前一天又老了许多，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我站在他面前，隔了许久，父亲才说：“玲珑啊，我在所有孩子里最喜欢你，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轻声回答”恕女儿愚昧不知。”父亲不赞同地摇头，“你知道，你清楚得很。我所有的孩子当中数你最聪明，这原本很好，可惜的是你是个女儿身不能同男子那样出去抛头露脸。我让你打理家里的事也是难为你了。”
“父亲……”
父亲打断我的话，“我也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来。林福已经告诉我了，你想要开除布行那些老伙计是不是？”
我思考片刻后点头。这个林福是事无大小一律禀告父亲，她也不嫌累。这样的管家于我没有任何帮助。我需要的是只忠于我的下人。”父亲，那些伙计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没有道理还让他们这么辛苦，所以女儿就想给他们点养老金让他们怡享天年。再招些年轻力壮的伙计不是更好?”
“可是你要知道，这些人都是随你父亲工作多年的老人了，于情你的做法不可取。再说，这布行里学问多了，并不是说年轻力壮凭着点蛮力就行的，玲珑，多听听林福的意见，他是办老了事的人。”父亲笑着说：“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看着父亲，他虽然体弱但专横依旧，只得微笑，“是了，玲珑听父亲的。”他听到这话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接着说：“那父亲能不能答应玲珑一个小小的要求呢？”
父亲笑道：“长大了啊，还学会讨价还价了，呵呵，说，让父亲听听是什么要求！”
“我想让长江到布行去。”
父亲楞了半会，“长江？就是那个脚夫？”
“是的。”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你就可以做主。”
“女儿不是说让长江去做搬运的活，而是说到布行的帐房去。”
“玲珑，你真会开玩笑逗父亲乐。他长江不过是一个脚夫，不识字不会珠算，凭什么到账房去。去了不过徒增笑料。”
“父亲，既然你也知道就许了女儿吧，反正他去也不碍什么事。长江跟着女儿这么些年，一直尽心尽力地伺候，至今也不过是个下等家丁，女儿想着总得赏他点什么吧，让他觉得跟着我还有点意思。就寻思着给他寻个轻松活，领点工钱算了。”
父亲呵呵大笑，“玲珑，你太妇人心肠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跟着你的下人算是跟对人了。也罢，唐家也不会吝啬这点钱，准了你就是。”
“谢谢父亲，那女儿不妨碍父亲休息就此退了。”
玲珑（六）
三月的雨也是说下就下的么？
天压得很低很低，层层叠叠乌黑的云仿佛就在屋檐上。着阳凤去取油伞，正好一个人在游廊里自在轻松。
不知不觉踱到书房，曹晓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他讲的不是《四书》，竟是曹梦阮的《石头记》，正讲到“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怪不得一屋子人听得鸦雀无声，我暗自笑着，从支窗往里看。茯苓，枫楹，珞璎，锦镶都在，锦镶那么大点小人也似模似样地坐着。
“三小姐，伞取来了。您让阳凤好找，事先又没说便跑到书院来。”阳凤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我淡淡地看着她。这丫头非得这么聒噪不可？
“三姐，曹先生请你也进去听听。可有趣啦！”七妹锦镶从门口探出小小的脑袋稚气地说。我微愣，朝窗口望去，看到曹晓生浅淡的笑，与寻常的谦逊温和不同。“锦镶，回你先生去，说三姐今儿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听故事了。”说完，转身便走。
雨一直下到第三天。
雨后的天空带着泛白的浅蓝，空气中的水气还未退尽，泥土的气息四处弥漫。映入我眼帘的曹晓生穿着合宜的三件式西服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微笑。
他说；“三小姐，看起来您今天心情还不错。”时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戏谑。如果是为我前天的离开，那这个男人的气度未免太小点。我冷笑，“那是比不得先生，天天都是HAPPY DAY”
“心宽则心愉。小姐的英语还不错。”
曹晓生云淡风清的话让我眉头微皱，当然马上不露痕迹地被微笑取代，“小女子易为琐事困扰，自然不若先生气量大心境宽。”
“可在愚下观察，三小姐的心计志向非一般寻常女子可比呢。”
我低低地笑，他又知道什么，凭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话？开始觉得这位曹先生自大得过头。曹晓生不以为然地挑眉，“说错了？在下从来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
笑是止也止不住了。
“说错说对有什么紧要。先生，即便我是那样一个女子，于你又有何相干？”
他也笑，“三小姐何必在意。”我瞪着他，他轻松微笑，两人在那里僵持。最后，他叹息，“三小姐，您还要瞪多久呢？再瞪下去，在下的课可就上不成了。”
我不屑，“不过是讲些通俗小说。”
“三小姐不爱看《石头记》？”
我不语，转头望向廊外。
《石头记》我早在4年前已读过，书中的众女子无论贵贱哪个不是聪颖过人，可那又怎样，都逃不过悲剧命运。凤姐那样一个机智狠毒的人也不过以惨淡结局告终。
“看是看过了。可是谈不上爱看。”我微笑。
曹晓生却不再笑。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面对我时是你最真实的一面。”他的声音与其他人不一样，总是淡淡的，只有在讲课时才会如注入生命般跳动。他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一句唐突的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自然。
我应该毫不犹豫离开，可是我笑了。突然觉得看着曹晓生好像是自己在照镜子。“先生说话这样大胆，不怕失掉唐家待遇丰厚的饭碗？”
“按照世俗目光，失掉先生的饭碗，却攀上富贵的亲事不是更值？”
“先生是攀亲附贵之人？这样说来倒也坦白。”
“我什么时候承认过？不是说了，是世俗眼光。”
“先生不怕玲珑拂袖而去？”
“三小姐会吗？”
我含笑看着他。他的自信大得没有道理，但这些都不再重要。
玲珑（七）
“玲珑，佩榆渐渐长大，你说我应不应该给她觅个母亲呢？”我看着说话遮遮掩掩的张朝云。他自回国便到唐家来找我，问的就是这个？想续弦就续，何必拿自己女儿作借口。
“小孩家是不能没有母亲。”我想他要的是这个答案，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但他随即又更紧张地问：“那……你愿意吗……”
听到，我不知该笑还是气。他一颗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刚刚算是向我求婚吗？他见我没反应，忙解释道：“我想如果随随便便娶个女人说不定会亏待了佩榆，但是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和芙蓉是亲姐妹一定会疼爱佩榆……所以……”
“我们？”
“哦，就是说唐家的小姐……”
他的话越说越无力，我轻笑，“那茯苓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她是大姐的嫡亲姐妹呢，长相和性格与大姐如出一辙。大姐夫不觉得？”
张朝云叹气，“我知道，但是我觉得芙蓉太柔弱点……”他不是曾经最喜欢女人的柔弱和小鸟依人，甚至不惜与我悔婚也要得到。怎么，现在又嫌了？芙蓉，看你挑的人。
“大姐夫不想找个敦厚温顺的妻子难不成想找个尖酸刻薄的？”他似乎没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屑想了会又说：“像青菱那样的也不太合适……”
已经厌倦与他交谈下去，便随意捏了个借口离开。任他自各去寻思应该娶谁好了。
岂料，第二天他又带些礼物到唐家。什么法国香水美国玻璃丝袜日本玩偶娃娃，像是把整个商店都带来了。同来的还有他弟弟张朝风。
真是幅生动有趣的画面。
茯苓一边用既渴望又羞涩的目光望着张朝云，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张朝风说话，张朝风则是一脸殷勤对着茯苓。青菱兴高采烈地挑选自己中意的礼物，那阵势，像是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搬到自己的柜子里去。张朝云是最闲的一个，挨着窗百无聊赖地抽着雪茄。稍小点的妹妹或者玩着刚到手的日本玩偶或者好奇地逗弄奶娘怀中的佩榆。
我扶着太太进去的时候，茯苓好像刚和张朝风起了矛盾。她一向敦厚温顺的脸冷冷地撇向一边，任张朝风再怎么细言细语也不理会。倒叫我新鲜，想不到四妹也有这般脾气。
张朝云一见太太进来马上迎上请安，后来又携着一同逛花园。我不动声色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他以前虽然懦弱却也没现在这样让人厌恶的。
当天晚上太太便叫了我过去。不用想也知道为了什么，张朝云也真好意思开口。太太有些难为地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张朝云。我不答，只是定定望着太太，她已经牺牲过我一次，这一次难道还要我牺牲？只见太太长长的叹气，语气有一丝无可奈何，“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玲珑你不情愿，可张家一直是唐家的大主顾……”太太没有说下去，没有人比现在打理唐家家业的我更清楚张家对唐家的意义。
“母亲，张二少爷指明要我？”我问，张朝云再大胆也做不到这一步。太太微愣，“这个……到没有，但他的描述旁人一听就知道是你。”
我笑：“母亲，既然他没有指明要我，唐家还缺女儿嫁？二姐，茯苓都是适婚年纪啊。”
“茯苓？她太小点了”太太思虑着，“青菱是早该嫁了，只是我瞧着她与朝云似乎不怎么合得来。”
她小吗？我还十二岁就定亲了呢。我轻笑，“四妹哪里小，今年都16岁的大姑娘了。母亲您是没看到她那一双眼睛就没一刻离开过大姐夫的。如今何不借这次机会成全了她，免得姐妹们成天埋怨母亲偏心玲珑。”我冲着母亲撒娇，“以后看她们哪个还说母亲偏心。”
母亲笑着看我许久才幽幽一叹，“也罢。嫁给他，你实在委屈。”
事情定得好好，张家长辈也答应了。下面那两个却闹翻了天。张朝风又是绝食又是自杀，定要张朝云退掉婚事。张朝云也是整天郁郁的不支声，看着弟弟这样闹一心烦跑到美国去散心。张老太爷最是疼爱这两个嫡亲的孙子，三天两头派人来跟父亲母亲说，想干脆把我和茯苓都娶到他家，遂了他那两个宝贝的意。
我冷冷地观望，看他们可笑地奔走。张家少爷就那么矜贵，想怎样都能如愿？可是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太太与父亲都是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牺牲任何事物的人，他们还没有喜爱我到愿意拿唐家的命运换取我一人幸福的分上。
玲珑（八）
“三小姐呀，你走神咯。”
我抬头，朝曹晓生略带歉意的微笑。
“哎，算了。我也知道你最近挺烦。”
“你又知道？”
“唐家和张家都是大家大户，事情在小镇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倒叫你瞧笑话。”我有点忿忿地，他冲我眨眨眼，“其实三小姐何必为这种事烦心嘛。”
我笑，“曹先生，你别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话啊，玲珑听着很是别扭的。”他耸耸肩，我接着问：“先生这里有没有治玲珑的药呢？”
“一个患者，如果小镇上只有一个大夫，那么是死是活就操纵在那位大夫手中。但如果小镇中不止一位大夫，那么选择权就转移到患者手中。”
他总是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点出问题的症结处。唐家现在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我喜欢与曹晓生对话，一点也不枯燥乏味。最开始我们只谈论日常琐事往后的话题便开始涉及经营之道。他从不就我的问题直接给出建议或结论，而是指引我我看问题看得更深更远然后由我自己想出解决的办法。
但我们从不论及他的来历，他不说我也不会去问。
我喜欢他男女一视同仁的态度。他说过，他只喜欢聪明的人交谈而讨厌愚蠢的人，无论男女。
“但，若新的大夫尚未出现，患者已命在旦夕，那岂不是无可选择？”我把玩着手中盛放的玫瑰，那是前年从国外移植到园中的，是张朝云送我的生日礼物。开满整个园子的娇艳花朵，让空气中沉淀着浓郁的香。
“大多时候，患者总爱将自己的痛楚夸大……”曹晓生把头舒服地靠在窗棂上，享受午后暖人的阳光，浑身是慵懒的气息。一向以为这样的神情只会出现在那些妩媚女子身上，但安放在曹晓生身上竟也不会觉得不自然。
他似有似无地笑，轻轻吐出一个字，“拖。”
拖？能拖吗？曹晓生望向窗外摇曳的花朵，笑得格外暧昧。玫瑰花吗？眯起眼，我也望向那些花儿，“那就拖吧。”
再见到长江，总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他又长高不少，让我满肚子气，怎么只他一人拼了命地长。”你吃的什么东西，这样疯长？”我问他，他一笑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小姐，长江吃的无非是些粗粮罢了。”
他变了，变得不再卑微，这正是我把他送出唐家大宅的目的。如果继续让他待在宅子里跟着我，他只会在太太小姐们的呼来喝去中变得越来越平庸委琐永远成为不了能够独当一面辅助我的人。
而我一直都知道长江并不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笨拙，他有很高的数学天赋，早在我从前私下教他识字算术时便发现。他向来聪明。
“长江，你过来。”
他走近，在我跟前站定。跟随我十几年，他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看似木纳的表情充满泥土和稻米的气息。少了他，不能说不寂寞。阳凤太过多话始终不得我心。
“我们多久没见过了？记得上次见是夏天。”我问他，他沉吟了下回答：“五个月零四天。”
“这次去省城你的事办得非常好，我来想想，该赏点什么给你呢？长江，你想要什么？”
“三小姐，把事办好是下人的本分，长江不需要什么奖赏。”
“哦？什么也不要？”
“是的。”
“包括我？”
很开心地看到他的脸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我暗笑，“长江，你不要慌张，我开玩笑的。”
长江呆楞半天后轻叹：“三小姐有些改变……”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目光移到窗外的枯树枝桠，冬天到了啊，我想起那个人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是好变化吧？”从前的我绝不会说那样的话。我清楚长江对我的感情，他和我都明白那不过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不点破，那这个梦便能够在黑暗中生存。也许我只是利用了长江的感情让他可以一直忠诚于我，在我身边。
“是的。”长江微笑颔首，“三小姐看起来开朗许多。”开朗？我被长江逗笑，第一次有人用开朗形容我呢。
虽然长江说了什么奖励也不要，但当我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终生契烧毁时，我分明看到他手指的微颤。这是最适合他的奖励。
“长江，对于张家我要他们彻底垮掉，永无翻身之力。”
他有些意外，“三小姐，整跨张家？可张二少爷不是您的……”
“你以为我答应嫁给他为了是什么？除开他曾经给我那么大的屈辱不说，单就他那个人又哪里值得我嫁？”我起身从书橱的暗格中取出一本账簿。”拿回去好好看下，有了它整跨张家也不是不可能。”
长江接过账簿，不看也不问径直揣进怀里。“三小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长江就此退下了。”我笑，“怎么，我如今是成了蛇蝎毒虫不成？才和我待上这么会就怕成那样，急着离开。”他有些窘，但仍是平静地说：“长江现在不是内院的人，待久了会有流言蜚语产生。”
撇撇嘴，这个我也知道，不然与自己一个下人见面哪里用得着还要找点借口。于是摆摆手让他下去。他灰色的背影在浓雾中移动恍惚，最后化成为一小点。
听曹晓生说，北方的冬天会下漫天的大雪，把整个世界都染成耀眼的白。我从未见过雪是什么模样，唐家的冬天只有连绵的厚云和灰蒙蒙不见阳光的天。真想到曹晓生出生的北方，去看看他口中温暖的雪，他说那是绽放在寒冷冬季的绚烂花朵。而曹晓生已经离开唐家两个月，他承诺过完年便会回来。
可是今天都立春了啊……
玲珑（九）
长江很漂亮地完成我给予的任务，张家终于在左右夹攻中败下阵来，其中不否认我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张老太爷被措手不及的失败气得旧病复发，没多久便过世。然后张家分家争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已四分五散不成气候。而我是决不会就此收手的。
曹晓生在这时候回到唐家，我对他有满腹的怨怼。他比他承诺归来的日期晚了整整两个月。在我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又回来，一脸严肃地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同离开唐家。
愿不愿意呢？一个月前，张朝云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要离开这里，希望身为他未婚妻的我也能同行。我温柔地笑着拒绝，他难道不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谁一手造成？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张家已失势，没道理还要我去忍受他。父亲虽然气我的不择手段但对我的能力却是更加赏识，唐家的未来没有悬念的握在我手中。至于我与张朝云的婚约，很轻易便解除。
他离开时，除了小佩榆，茯苓也跟去了。她不顾一切地追随他，抛弃所有，包括家人还有对她言听计从的张朝风。终于遂了愿，不必再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哀求，不必为一个张朝云离开的确切时间地点抛弃尊严跪在我面前。可是茯苓，张朝云根本不值得这么多，你到底不明白。
同样的邀请，对张朝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而对曹晓生我不能。初听到，我甚至有一刻不知所措的慌张。很喜欢他的，即使我们从未表明。对我，这样的陌生情愫，太危险。
“先生莫不是开玲珑玩笑吧？”
话一出我便后悔，太拙劣的语言。他果然皱眉，死死地盯着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你有选择的权利，玲珑，明早七点我在码头等你。”
这不像平日的曹晓生，他回乡发生了什么事？右臂上的黑色孝章早在他刚进门我就看到，可他什么了不说。为什么不能留在唐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所烦恼的忧虑的？我不能成为能够分担分享的人？……许多疑问，几次想问又忍住。
怨恨他。
我没办法在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他这样离开。想来，我的喜欢仍是太单薄。牺牲自己去爱一个人，把自己的未来系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事我始终做不到。
“曹晓生。”
清晨的寒气还没有褪尽，青石板道潮湿难走，独自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四周静谧得只听见脚步在晨色中紊乱。
他微笑，张开双臂。湿气在一刹那涌进眼中，模糊我的世界。“玲珑，你该多穿点。”他捏捏我冻红的鼻头。把他有些温热的手放在脸颊，我问他：“私奔是这样子的吗？”
“哈哈，是吧，我也没私奔过啊。”
“船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看哪里漂亮就在哪里下，怎样？”
“还真像你的风格。”
他亲吻我的额头，这样温柔，“相信我，玲珑，外面的广阔世界会比唐家更适合你！”我点头，很乖巧地，“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轮船的汽笛响起，划破寂静。曹晓生笑得无可奈何，“可是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是吧？”
“不是的，如果是你。”
“是啊，所以，再见了。”非常自然的微笑，我不要任何的不完美，开始与结束都应如此。
“那，再见。”
天边渐渐染上橙红的色彩，朝阳的光从曹晓生身后射过来，使他的脸被投进阴影中，分辨不清。船即将远离，我大声地朝他喊道：“曹晓生！我最讨厌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了！”他愣了会，随即大声地笑出来，也朝我大喊：“我也是！最讨厌像你这种自私自利自作聪明的女人！”
微笑，用他平日的那种弧度。要活得比与他一起更精彩，只要决定我唐玲珑便决不后悔。
玲珑（十）
一回家便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父亲的身体确实不好，但怎么突然就病危了。
房门外挤满了人，姨娘们、大大小小的小姐们、佣人们。我正准备进去去被拦在门外。”太太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也不让？”
“没说不让也没说让。”青菱一脸得色，我的三小姐，一大清早的你跑那里去了？平日你便爱在父亲面前讨好卖乖，怎么今天父亲有事你却没了踪影”。
“让开”
“偏不让，我不能进你自然也不能进。”
我站定，“那好，我问你。请了大夫没有？”
“总不会等着您三小姐请吧~”
“诊断结果呢？”
青菱翻了个白眼撇着嘴，“这我哪里知道，你没瞧见这么些人全在外面候着吗？”
太太老半天才与大夫一同出来，出来便被众人团团围住。争着问父亲情况的有，闹着要进去看父亲的有，小孩子不懂情况号啕大哭的有，顿时整个园子闹成一团麻。
“够了”太太喝住她们，“闹闹喳喳的像什么样子！等会按着顺序一个个进去，不许吵闹。”说完转过头对我说，“玲珑你回来了？进去吧，老爷等着你呢。”
屋子里弥漫着烟草檀香的浓香，但香气掩饰不了的是那股肉体腐烂的气味。“父亲，”我望着面前骨瘦如材的男人。他的手颤抖着移到我的脸上，然后扯出一个微笑，“还以为你离开了呢”。
一怔，我笑着回答：“怎么会，玲珑不会离开唐家。”父亲叹气似的笑，“那就好那就好……”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个高高在上的形象，不轻易对人微笑，总是严厉地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如果做错了肯定会有惩罚。所有的姐妹都惧怕他不敢于他亲近。但是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却与我亲近起来。像现在这样握着他的手说话，从前是想也不曾想过。
“不说这些了，父亲。”我替他盖好被子，“好好养病。”
他冷哼一声，“病？根本不是病，迟早是个死，怎么样都不会好。”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闭上眼淡淡地说：“有人下毒想我死。”
毒？
有人要害父亲，为什么？是家里人？为什么独独挑这一天？父亲死了会是谁最开心？
“三小姐。”阳凤站在卧室门口候着我，“您上哪去了？”
“我去哪里都要告诉你？”
“不……不是……”她顿了下，又问：“小姐刚刚见过老爷了？他没事吧？”
我盯着他，一直低垂着的头看不清表情，只是不住发抖的双脚显露出她的不安。
“你在怕什么？”
“啊？”慌乱中她抬起头有迅速低下，“没怕什么呀，三小姐。”
我笑着靠近她，“阳凤，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有人欺骗我。”她一阵摇头，“我，我只是害怕老爷有什么不测。”什么时候她这么关心起父亲了。我温柔地说：“不过是伤风，年纪大了一点小病也得提着点心。”
“伤风？”她疑惑地望着我。
我笑，“是啊，不然会是什么？”
她的脸变得苍白人也瘫软下去跪在地上，“三小姐！”
冷冷地看着她，我推开门。
“进来给我说清楚。”
照阳凤的说法是她见到有人在老爷平日里喝的药里下药结果老爷就病倒了。
“那么，那个人是谁？”
“是二小姐的丫鬟阿茵。”
青菱？我笑了，那人耍耍嘴皮子还行但下毒谋害父亲恐怕还没这个胆。再说了，也没有下毒的动机。我抬起阳凤的下巴。
“阳凤，你自小就伺候我。可以说我们比亲姐妹还要亲近。”
“三小姐……”
“所以不要对我撒谎，你根本不会撒谎。”我继续问：“是谁？”
她闭上眼，“是……是我。”
“真是你？”
“是的，小姐，用剩下的药粉还藏在我的床底。”
“什么！”我看向她，如果被发现，那么有可能连我都会被赶出唐家更不要说掌权。不客气地扇了阳凤两个耳光，“是我亏待了你还是唐家与你有仇，你要这样害我父亲！”
“都不是，三小姐。”她突然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小姐！”
“为了我？”
“对！就像三小姐说的，虽然我只是个下人，但三小姐待我比亲姐妹还亲。阳凤明白三小姐的抱负，所以阳凤认为老爷在的一天，三小姐的愿望便无法实现。”
“这么说来还真是为了我？”
“阳凤若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为了我。是谁教给她这么拙劣的谎言？阳凤的个性我太了解，粗线条且又胆小怕事，她怎么会是能够想到下毒害父亲的人。最厉害的是还藏起了用剩的药粉，惟恐别人不会发现是她下的毒一样。
下毒，不稀奇。一个人的怨恨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者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都可能下毒。我好奇的是在阳凤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一连串的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他知道我有离开的可能性，我离开而父亲又中毒过世，他一定会是利益的获得者才是。我没有离开，回来了，但是被发现丫环下毒那么我在唐家肯定呆不下去，他仍然可以掌权。
我以为自己很受疼爱，到最后，原来也不过是人家手中的棋子而已。
笑着抚摸下阳凤红肿的脸庞，“我错怪你了，疼吗？很抱歉。”
她轻轻摇头，“不……阳凤心甘情愿……”
“那么，赶快去把藏起来的药粉藏到小茵床下，你和她是一间屋子的吧。记住，往后如果有人问起就一口咬定你看见过小茵下毒。知道吗？”
阳凤疑惑地望向我，好半天才呐呐地说：“这样会不会害了小茵？”
“你是希望自己被抓起来枪毙还是宁愿找个替罪羔羊？”
“……”
最终，阳凤还是选择后者，意料中的事。人就是这样，永远自私又善于伪装。最迟晚上，太太会将大家召集起来宣布父亲是中毒的事，然后就是严查此事。做贼喊抓贼，谁会想到真正的幕后凶手是您呢？母亲。
玲珑（十一）
青菱跪在我面前，从未如此卑微。
太太适才从小茵床底搜出未尽的毒药，青菱便成了替罪羔羊，无论怎样否认辩解也无济于事。太太的决定是将她赶出唐家。
一向娇生惯养，青菱如若离了唐家，恐怕是连生存也困难。我还记得当在小茵床下搜出药粉时太太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现在青菱来求我，我又能做什么。嫁祸给她的人是我，知道真凶却没有揭发出来的人也是我，这样的我又怎么会真心帮她？
“二姐，你真的没有做过？”我扶起她轻声问，她睁大了双眼，一脸不置信，“我怎么会去害自己的父亲！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药粉？”
“定是有人陷害我！是谁这么可恶！玲珑，太太最宠爱你，你说的话太太会听的。你去替姐姐向太太求情好吗？我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啊！求你了！”
姐姐吗？我笑，现在又是姐姐了，平日里对我冷嘲热讽，到了紧要时候又叨念着仅有的那点血缘关系来。我是个记恨的人，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相同的，别人对我的污辱我定会加倍奉还。不要说我唐玲珑在太太心中并无分量便是我能够劝服太太作罢我也不会去说情。以前的总总，小时的屈辱，我从来未曾忘记。
“我会去跟太太说的，放心，二姐。可是这件事这么严重，我也没有十成把握能够说服太太，所以……”
她的脸苍白而且轮廓分明，似乎很是费力地挤出个微笑，然后说：“那……谢谢玲珑……我先回房了。”
四姨太待得青菱一出房门便追着问她。我听见她朝她母亲大发脾气，“说什么去求玲珑就没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与她平日里便不和，她怎么可能帮我！说不定我这次被冤枉还就是她搞的鬼呢！母亲，我这次丢脸丢大了！”
“别这么大声！小心被听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丢脸就丢脸，总好过被赶出唐家吧。”
在处理下毒事件上，太太一副秉公办理的模样，任何人的劝说都没用。有时，我甚至怀疑是否连我嫁祸给青菱这件事也是在太太的预料之中。她料定我会牺牲他人来保全自己。
青菱被赶出唐家后便到四姨太的老家乡下落脚。再后来，传来了她嫁人的消息。对方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鳏夫多年且有对与青菱一般大小的儿女。
父亲知晓后大发雷霆，他本来对下毒的人是青菱半信半疑，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让太太在省城晚报上面登了与青菱断绝父女关系的申明。他认为青菱居然嫁一个与他同龄的人而且还是个鳏夫，丢尽了唐家的脸面，对太太赶青菱走也是诸多不满。
而青菱是怎样的想法我不得而知，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唐家。
我的挂名表哥宋熙在3月间来访，他是太太大哥的儿子，比我年长半年。我与他儿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痴肥的小孩成天只知道吃。10年过去，变了模样，性情却无多大变化。太太有意撮合我们，总是让我与他一同出游。或许是对太太已有偏见，瞧着宋熙也就万般不如意。不论他怎样讨好也无法使我对他改观。
父亲希望我选个男人入赘唐家，以后便将唐家托付给我们。但太太却希望能够过继一个远房男孩做儿子来继承唐家。父亲自小是孤儿白手起家然后有了现在的基业，在枳城甚至是全省都难以找到个亲戚，是以太太所说的过继远房男孩当然是选太太娘家的男孩。宋熙在这个时候来唐家恐怕也是与这个有关。
我不喜欢宋熙，父亲早就看出，太太也看出，但太太仍是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让我与宋熙成亲的建议。她笑得那样慈祥，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手，用缓慢且饱含感情的语气说着：“玲珑，我真舍不得你啊，我就像这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留在身边。正巧熙儿来看我。我真希望你与熙儿成亲，那样的话你就能一直陪伴着我这个老太婆了。”
她的手依旧温暖，那是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温度，可现在的我只想抽离她的桎梏。转过头，我再看向宋熙，他一脸的讪笑叫人厌恶。
“女儿还不想嫁人……”我平静得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被太太打断。“不想嫁难道在家做老姑娘？我看熙儿与你挺投缘，这样不是很好吗？还是你不满意熙儿？”
想不说佩服她都不行了，如果我与宋熙算投缘，那我与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算得上投缘了。宋熙连长江的一个手指头都抵不上，更不要说与曹晓生相比。
为什么我的婚姻总是不由自主，为什么每次我的婚姻都像是一场交易？哪怕我再得势也逃不过！难道这就是生为女子的悲哀？
父亲一直在一旁沉默地吃着饭，但太太提起这事时，我瞄到他不以为然的表情。
于是我温顺的答应母亲，不是熙表哥不好，是玲珑心里另有其人……”
成功地，我看到在座所有人吃惊的表情，除开太太。她知道我对曹晓生的爱慕，却没有料得我会当众讲出我有心上人的话。她假意不知，问到：“是哪家的少爷？我们玲珑心气这么高，看上的一定是人中龙凤吧！”
“也不是什么少爷公子的，只是个下人……”又看见太太嘴角的微笑，她似乎胸有成竹，很是和蔼的问询着”没关系，只要人品好玲珑你自己又喜欢就行。那个人是谁？能说来给母亲父亲听听看吗？”
“这个人母亲你很熟悉的”我低下头，引来父亲的笑”怎么，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小姐怎么还会害羞阿~”
“到底是谁啊？”其他人也好奇的追问。太太以为我会说出曹晓生，他已经离开对她或者是宋熙都构不成威胁。我低眉含笑说出那个人的名，决不要让任何人来决定我的生活。
“是……长江。”
玲珑（十二）
“长江现在在何处？”父亲询问，太太显然大吃一惊后又恢复平静也笑笑着问起”我们家的玲珑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心事做母亲的居然不知晓，”说着满带歉意地看向宋熙，“熙儿，你真是没有福气。”
不满的看了太太一眼，父亲敲敲桌子，“玲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一旁的管家小声附在父亲耳边说，“长江日前被三小姐派到上海去进货了。”
“进货？又去进洋布？又不是没有土布可卖。”父亲大声地喝斥，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望向父亲，“父亲不同意我与长江的事？”他张着口半天才摇头，妥协似的说，“也不是……只是长江的身份实在是……算了……玲珑你选了他便是他好了。”
我笑着低下头，耳边仿佛还有姨太太们的窃笑声，他们不了解一个堂堂唐家三小姐为什么会选一个曾经的轿夫曾经的奴仆做自己的夫婿。是他们短视，看不到长江的好，再低贱也是曾经的事了。如果我必须选择一个男人做丈夫，那么我宁愿选个非常喜欢自己且并不是因为唐家的家势财富才喜欢我，对我言听计从却有本事辅助我的人。
等待长江从上海回来的日子里我独自做着筹备婚礼的事，这件事时前并没有知会过长江。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惊慌的表情都是件乐事。
一个星期后，下人们告诉我他回来了。带回最新款的布料带回站在潮流先锋的衣着款式，还有一个时髦的小姐。
那是初夏，有带着泥土香气的风吹过窗前。天空中浮云悠悠划过，蓝色是纯净的蓝近乎透明的蓝，我闭上眼。有多久没有好好让自己放松，有多久没有真正笑过，遗忘了都遗忘了。
“那个人是谁？”
他呆呆站着也不回答，待得我加重语气问他才吞吐着回答：“是……从上海来的小姐，叫曾雨情……”
“她跟着你来做什么？”
“这个……我能不能不说？三小姐。”他抿紧嘴唇，皱着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在他脸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他现在是对我感觉到了不耐吗？因为那个女人？他不是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好吗？他不是永远只喜欢我一个吗？他不是永远只守护我一个人吗？为什么？只半个月时间他就变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难道十几年的情谊竟抵不上半个月的相处？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侵袭我的大脑，扰乱我的思维，长江，你怎么可以！
“我要你与我成亲！有关婚礼的事宜我都已经办好，你到时只需参加便可以了。”
话一出我便后悔了，这样的斗气的话只会让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看着他，带着歉意，“长江，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惊讶的睁大双眼，“三小姐，您在说什么？”
我叹气，“我说我打算选你做我的夫婿，你愿意吗？”
不置信地看向我，长江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
“你只需要点头答应或者摇头拒绝。好吧，长江，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一直凝视着我，用我不熟悉的炙热眼神，沉默许久，他轻轻的摇头。我轻笑，在听闻他带回一个女人时我便知道我的这次婚姻注定又是一个闹剧。原本保存的一点希望在这时粉碎成尘埃。看来，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位置，自以为是的认为如果婚姻的对象是长江便没问题。
我抓住衣袖，笑得喘不过气，我，唐玲珑，原来只是个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长江还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了，什么都不想听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将他推出房间，我该好好来想想那些送出去的喜帖传出去的喜讯应该怎么处理。我一定要结婚，在夏天之前。父亲的病拖不了多久了，我要在父亲去世之前成亲，让他能够放心的离开。
眼泪呢，怎么这么轻易落下。
曹晓声离开的时候我都能不流一滴眼泪，长江不过是个下人，说要与他成亲不过是为了要利用他。好了，唐玲珑，不准哭了，你要记住，记住这个人所带给你的耻辱！记住！
用手掌狠狠地抹干挂在脸颊的眼泪，我对照着镜子努力扬起嘴角。
怎能让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得逞。
玲珑（十三）
这个世界很奇怪，许多事情你不去问自然有很多人来告诉你。譬如说我围在我身边的这些个女人。他们说跟着长江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多时髦多洋气，说长江走的是什么桃花运，有钱小姐争着嫁他，末了还不忘同情的看向我。最好我也作出难过的样子好配合他们的表演。
等到她们离开，我拿出父亲给我的帖子。里面写着父亲为我挑选的夫婿的侯选名单。守旧的父亲还破天荒地夹上了各自的相纸，看着那一张张千篇一律的面孔，实在无趣。
林管家的儿子；丰城分号的二掌柜……
江学诚？
这个人我见过。我取过他的相纸，与其他人一样的站姿类似的服装，内里穿着灰色长褂外面套着件褐色西装。与印象中不符，他没有相纸上这么呆板。
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上的名单，我笑了笑。那么，就是你了。
我的婚礼如期举行。周围的人都在笑，是真的为我高兴还是看我的笑话，我已不想知道。只知道，我终究还是屈服。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我遇见了长江，他被父亲调往封县，来是为了同我告别。
依旧沉默。
“我明天就要成亲了，你不恭喜我吗？”我笑笑地问他。他抬起头，露出个微笑，“恭喜你，三小姐。”锉一下跳一下！我横了他一眼，“去封县要把那位小姐也带上吗？顺便就成亲也不错。”
“不是的，雨情留在枳城。”已经这么亲昵地叫她了呢。拿起扇子扇了几下，却仍旧祛除不了心底的烦闷。这个夏天热得简直叫人喘不过气。，“这样也不错，你横竖很快就要调回来的。这里还很需要你。你不会娶了个大小姐就要离开唐家另谋高就吧~”说完，我轻轻笑起来。
长江连忙摇头，“三小姐对长江的恩惠长江从来都不敢遗忘，如果不是您，我还只是个地位低下的轿夫。长江怎么会离开唐家？”
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父亲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以后的路还很长，如果长江因为一个女人而离开，那我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岂不是前功尽弃？
“长江，记住你的承诺。我不会在意你喜欢其他的人，也不会在意你对我的侮辱，但我要你对我完全的忠心，你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我现在马上就解雇你，让你做你的驸马爷。如果做得到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我。我则回他一个完美的笑容，“怎样？”
举起右手，他郑重地说，“我叶长江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效忠三小姐，若有一天背叛三小姐，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别过脸，挥挥手让他退下去。阳凤已在门口守侯，等待我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婚礼，和即将得到的权力。我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唐玲珑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所有男人可以做的事，我可以做的比他们更好更优秀。
吵闹的婚礼，我总是听见不同人说着恭喜恭喜。恭喜，隔着薄薄的红纱都能感受到江学诚的春风得意。父亲在说着些什么？他已经许久没有出房门。太太周旋在所有人中间，得体端庄地尽她女主人的义务。整个世界都在吵闹着，让我不得清净。
好容易一切结束，我等来了我的丈夫。满脸通红，呼气都有酒味，他笑着挑起我的盖头，“三小姐，你真漂亮。”
“谢谢。”漂亮的脸优美的身段，这些东西难道就是女人的代名词？只这句话，就让我对江学诚失望至及。任何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可以获得的赞誉，我不需要。
玲珑（十四）
父亲去世时正值后山桃花盛放。我跪在灵前，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起母亲离开时后山的桃花也是开得这么娇艳。相似的天气，好得让人悲伤不起来。
定下的遗嘱是唐家大小事务由我做主，而太太及各姨太太不得干预。所有人都惊讶万分，对于我掌权众人都是了然于心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他们不明白是为何父亲的遗嘱上还特地加上了条众姨太太不得干预其中还包括地位尊贵的太太。
在听到遗嘱的那霎那我明白了原来父亲才是唐家最聪明的一个人。他早就知道下毒的人是太太却不动声色，知道青菱是被冤枉却没有揭穿我，知道我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不择手段却仍然将唐家交给我。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却一直保持沉默。
侧过头，我看到号啕大哭的众人，只得太太一人安静的站在灵前。如同被刀削过的坚硬轮廓在烛光的照射下光影斑驳。她也没想到吧，最终还是失去了千方百计想得到的。
是夜，太太将我唤到她房间。也该是我们开诚布公的日子了。
“玲珑，你相信吗？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她背对着我，缓缓的问。 “相信。”说谎话是我的拿手本领，几句话而已，听的人舒服说的人也不费力气，何乐而不为。
“不，你不信。”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你认为我设计陷害你，下毒害你的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疼爱你。”不以为然地露出个笑容，我问”难道太太不是这样吗？”
“自小我就疼爱你，并不是因为你长得乖巧或是说话只会捡好听的说而已。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个性像我，不服输，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就算你是真的疼我，那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要我对你手下留情还是不去公开你曾经毒害父亲的罪行呢？”
“你不会揭发我，揭发了我你自己也脱不了身，下毒的是你的贴身丫环。玲珑，我今天找你来不过是说说心里话而已。一个人上了年纪身边却没有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是很可怕的事。”
“你为什么害父亲，我所认识的大太太并不是个对权力十分执著的人。至少，在以前。”
她笑着拨了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女人要忍受丈夫三番四次的背叛，你知道那是种怎样的煎熬吗？最可悲的是她还要装作大度的支持丈夫的行为。儿子死了，再也不能生育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妾室的孩子一个个健康地成长。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么说来你对我应该是仇恨多于疼爱了。”
“我是真正喜欢你，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我们本该像普通母女那样，和睦的相处，你嫁得好夫婿，偶尔回娘家探望我们。这样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听起来还不赖。”
“可是你却一步步靠近了权力的中心，你父亲那么守旧的人居然也答应让你主持唐家。我并不在乎唐家这一点产业，我在乎的是我嫁给你父亲30年到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有得到。他的爱全给了你母亲，他的家业全给了你，原来他至始至终爱的就只有你母亲一人。真是可笑啊，那个男人连爱人都不会，他这一生悲哀到极点！”
我似乎听到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父亲爱着母亲？严肃古板的父亲爱着那个放荡不羁的母亲？于是发射性的反驳了太太”你撒谎。”
太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夜间刺耳尖利，带着歇斯底里的寒意。
“你会以为你亲身母亲是个放荡的女人，是谁的功劳呢？”太太稍稍止住笑后说”打你还小我就把你留在身边，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我要你听的我要你看的。至于你父亲对你母亲的冷落，哼哼，他那个人根本不懂得女人也不懂得爱人还满腹的大男子主义，偏偏你母亲性格刚硬于是两个人说不到两三句就闹翻。而且，你母亲嫁给你父亲以前曾有个相好。嫁给你父亲她已是万分不情愿，婚后生活也不如意。我不过是将那男人找来告诉他他爱过的那个女人现在有多惨，再制造些机会让他们叙叙旧情。没几日，他们便一同私奔了。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不满意！全都是谎话！
看着我，太太发狂斯地笑，声音都嘶哑了还不停止。连她的模样都扭曲成奇怪的图案，在我的世界里张牙舞爪。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我喜欢你。而你，有权利知道所谓的真相。”
“所谓的真相？”
“对。所谓的真相，并不是我希望的真相。我宁愿你父亲还是当初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少年，没有其他的女人来和我分享他，没有人来跟我抢那本就不多的爱。”
她已经彻底绝望。从她的眼睛里我甚至看不到一点活人的光。父亲的死不是她处心积虑想要得结果吗？说到底，太太也不过是个可悲的女人。
走出房门我便知道，今夜以后我与她将生死相隔。果然，第二天，在花园的井中发现了太太的尸体。穿着她最昂贵的衣服，湿漉漉的布料裹着微微发福的身体，什么饰物都没戴，只有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在阳光地下发散出奇异的光芒。
玲珑十五
太太的头七以后，我把除了息儿以外所有的妹妹都送到省城里的女子学校里面寄宿。这个决定当然遭到姨太太们的反对，说父亲太太的尸骨未寒我便待薄亲姐妹。
短浅的女人们！
“不管你们同意与否我作了决定便不会改变，现在当家的人是我，你们再万般不情愿也得照做除非你们自动与唐家脱离关系。那你们要干什么我管不着。”
我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环顾一周。低着头的，自顾自逗小孩的，别过脸不看我的，众人众相，但就是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要离开唐家。
“其实，玲珑让妹妹们去学校念书都是为了他们好。多读点书，培养点气质，将来那上门提亲的有钱公子不排长了去。您不知道，现在那些大户人家都是看小姐们读过多少书来做挑选媳妇的标准。”
瞄了眼身边滔滔不绝的江学诚，我觉得根本没有与这些姨太太解释的必要，即便说了他们也未必明白。也亏得他，想出这么个理由。
没多久，姨太太们便被说服，个个还争着把女儿送去了。
“你还真会编。”听到我这么说，江学诚帮我梳头的手顿了顿，”夸奖我呢还是不满呢？”我对着镜子中的他横了眼”没必要跟他们多费口舌。”他笑了笑”不过几句话。你呀，就是欺软怕硬，太太在的时候你对她多尊敬，好话不比我说得少。现在对着这些姨太太们连解释都懒得去做了，亏得他们还夸你八面玲珑。”
江学诚是有名的铁嘴，死的都能让他说成活的。有了他，我越来越懒得去与别人做无谓的解释，反正有他收拾残局。在他与长江的协助下，唐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近期，我们还在和洋人交易。如果说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便只有那个曾雨情了。
众人都说她是千金大小姐，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会忍受没名没份地跟着个男人，还跟着纱厂的女工人们干些苦力活。每次江学诚到外地洽谈生意时，我会借口丈夫远走感到寂寞而把她留在身边陪我。也算清秀的一个人，但行为举止却怎么也让我连想不到是个大上海的千金小姐，在我看来倒有点风尘味。要看出这点并不难，家里那么多前例。
最令人恶心的是她无时无刻不喜欢在我面前夸耀长江的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三小姐，不怕你笑，长江那个人哪连自己的衣服破了都没察觉到，于是我偷偷地缝了一件青色的长袍送给他，结果当时他的脸红得像个大苹果。真奇怪，怎么有男人会这么害羞呢！”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我不以为然地望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去后山看桃花。不知道，长江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呢？
“雨情，你看过后山的桃花吗？这个时候正是看桃花的好时节，满山的桃花都开了。可以让长江带你去看”
她愣了下，马上甜蜜的笑起来”当然看过了，长江早就带我去看了。真是漂亮啊~走到半道我走不动了，长江还体贴的扶着我。”
我笑了”他没有背你吗？那可是他的特长。”
“特长？”
“长江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以前是我们家的轿夫。”
她定定的盯着我”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说明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人品和才能。”眼波流转，我笑的是这个女人的盲目。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可以这样公平，世间上又哪来这么多穷人和郁郁不得志的人。
“你说的是。”
第二天见着长江，他却提出让我不要再把曾雨情叫去的请求，也不说原因。我看向他，他触到我的目光后又低下头。
“为什么？难道说我把你的大小姐虐待了？还是得罪了？”我玩笑似地问，他没有马上否认只是低着头。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那位小姐原来心计不浅。
“她说我什么了，长江，你信？”
“三小姐，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再错也是我的错，请您不要迁怒到无辜的人身上。”
他选择信她而不是我。真是哭笑不得。”像什么不再让曾雨情到唐家陪我这种事只要你说我自然会应承。只是，你得先说说看要我这么做的原因。难道我觉得寂寞也不能找个人来陪我说说话？还是说我应该找的人是你才对？”
浓密的眉毛纠缠在一块，从长江紧闭的双唇我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三小姐，您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您，但是您不应该为了雨情无心的几句话就打她，她并不是唐家的下人。如果说您对我有什么怨气大可以冲着我来啊。”
他说我打她。
从手指开始，疼痛慢慢地蔓延至全身，麻痹我的口舌和思想。微笑，然后心平气和的问他”你信她？”
不语。
一巴掌抽过去，我笑着问”她说的是这样呢？”接着反手又是一巴掌”还是说这样呢？”指甲刮破长江的皮肤，有一滴血沿着轮廓滑下。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我，看着我两只手支在桌子上无力的喘气。
他的手的温度是初夏阳光的温度，舒适的，却又带着温柔的残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的眼泪被他的手掌接住，将他的手掌湿润。他说：“三小姐，你不要这样……”
那么，我又该怎样？
玲珑（十五）
我知道的，从他看我的眼神，从他紧闭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他爱我，和从前一样。可越是明白，心里对他的怨恨就越深。
他却对我说，说什么我现在会觉得难过只是因为他拒绝了我，并不是我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我看着他的脸，轮廓非常的坚硬的脸，他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长江。我的长江是个非常害羞的孩子，不善说话只会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给我需要的支持和帮助，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手轻轻移到他的眉目间，那里有深邃的沟壑，是什么时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成。我的手好像渐渐地抓不住他，先是他的心然后就该是他的人了吧。
似乎有话要说，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得牢牢的。他比任何人都该了解我，知道我不爱听什么我已嫁做人妇不该与一个单身成年男子这样亲密地接触之类腐朽的伪道学。指尖触碰到他的眼，他顺从地合上，我便看不到他眼中的痛苦。
“长江，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也不必将自己看得如此卑微。我提拔你是因为我信任你，现在的我会这么难过不过是因为你对我的不信任，你认为我是个会为了你拒绝我的婚事就迁怒到她人甚至做到动手打人的人？你该知道，从小到大我打的人不过只你一个人。”说到这里，我笑出声来，“你的皮那么厚，打了你我的手反而疼得厉害。”
缓缓地低诉，带着浅淡的微笑，我满意的看到长江愧疚的目光。“那……小姐的手……”
“你自己看啊。”把手在他眼前扬了扬，不经意拂过他的嘴唇。手被握住，他眼里的担忧和关心不言而喻，却在瞬间被放开，炙热的温度被冰冷的空气替代我的手腕比他的眼神更痛苦。轻轻揉着手掌，我止住笑，“如果我做过自然不会抵赖，但是如果有人要冤枉我我决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人。你的那位小姐做了件很不明智的事。”
“三小姐……”他又露出担忧的神情，不过这次不是为我而是为着另一个女人。我笑，“你在为她担心？我看该被担心的应该是你，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你恐怕还不明白吧。”
长江不再说话，我们之间又恢复成无话可说的胶着状态，我不喜欢这样。或许曹晓生以前说的对，我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总是希望周围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讨厌变成这样子的长江。
接下来的日子，我暗中派人到上海去调查曾雨情的背景。很快，派去的人带回了我希望的答案。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个曾雨情根本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一个出身下贱的舞女，被有钱的少爷公子包养过然后抛弃，还在肮脏的贫民窑做过妓女。
我平静地将手中关于曾雨情的资料放在桌上，她原本妩媚笑着的脸一下子苍白，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她转过头看向长江，他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资料。曾雨情哭的样子很难看，眼睛下流出的黑色液体将粉白的脸涂成如错落的乱石，就像她的人一样，肮脏丑恶。她又看看四周的人，然后掩着面跑出房间。我原以为她要否认，谁知她只是哭着跑出去。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承认资料的真实。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会选在今天送出这么个大礼。今天是长江和那个女人的婚礼，他明知道曾雨情并不是个善良的女人仍选择与她成亲，他明明爱的人是我仍和她成亲，这是惩罚。让所有的人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我要他们尝受比我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惩罚。
听到江学诚轻轻地叹息，我笑着看他，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后露出个无奈的苦笑，仿佛在指责我的做法。再看长江，他的脸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睛里显露出我不熟悉的情绪。
“三小姐，我们谢谢你的贺礼。现在我要去找雨情，完成未完的婚礼。请恕怠慢。”说完，他扯下头上的新郎帽，快步追了出去。
“你现在知道曾雨情曾经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还要和她成亲？”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听见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而长江却惘若未闻，头也不回。
有双手臂护住我，安抚我不停战抖的身体。他叹息似地说：“玲珑，你不该选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我狠狠地转过头，看着是我丈夫的那个男人，“他们两个人不能成亲。那个女人是个荡妇！她不配嫁给长江！”
“长江早就知道她的出身，所以才把她带回来。和她成亲也是慎重考虑过的。”江学诚的话像是响雷击打在我头顶，轰鸣，带着恶意的讥笑。
“你怎么知道？”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我一字一句地问。他挠挠头，仿佛难以启齿，“我曾经在上海见过曾雨情，所以后来看到她和长江在一起时就问了长江是怎么回事。”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因为我答应过长江帮他保密，而且既然曾雨情已经打算从良何必硬咬着从前的事不放。做人不是应该往前看吗？”说着，他笑了笑，“别气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不可能多做干涉。”
我不语，只是望着敞开的大门。
玲珑（十六）
可是长江再也没有回来。
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独自一人抑或是与曾雨情同行。
他的伟大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我是专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来娱乐自己的恶毒妇人。
六月里，无止尽的梅雨教人终日不见阳光。全世界仿佛都在腐烂，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带着雨腥的霉味。
战火已起，北方节节溃败，各地抗日声潮一浪高过一浪。枳城却依旧宁静如常，连绵的群山与汹涌的江水组成的天堑把外界混乱局势阻隔在外。
我的丈夫不再外出进货，成天伴在我身边，并不仅仅是为了遍及全国的战火，更为了我腹中的胎儿。
大夫说，恭喜太太，看脉像是个少爷。
这本是我期盼已久的孩子，如今却怎样都笑不出来。
虽然现在表面看上去枳城没有一点受到战乱影响的苗头，但唐家的进货渠道却因此中断，这对上升中的唐家来说非常危险。我已经投入大量资金在开发这一市场上，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豪赌。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合时宜。
我期望腹中孩子的父亲是长江，我期望一同分享喜悦承受压力的人是长江，我期望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是长江。
他的离去让我终于可悲地认识到对他几近扭曲的执着不过因为我爱。纠缠着我的怨恨在一日日的时光流逝中渐渐变得淡薄，而今在心底心心念着的便只得那人的好。
这一切，我无人可述。
每一天，睁开双眼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周围的一切陌生又熟悉。身边安静躺着的男人又是谁。
他的每个触碰都让我不适，浑身汗毛直竖的寒意将我裹住，呕吐是怎样都止不住。在我无数次的推开他的手后，江学诚终于放弃，苦笑着说：“三小姐，你可真残忍。”他不再主动亲近我，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们倒是越过越有默契。
可内心总是对他觉得亏欠，于是不顾他的反对为他纳妾。那个女子是我亲自挑选，长相乖巧性格温顺该是每个男人喜爱的类型。奇怪的是看着他们拜天地成亲时我却没有一点难受。原来，我也并非不能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不爱便能够宽容。
那夜依旧是一场盛宴，我向来不喜喧闹便早早离场回房。点一盏灯，随意抽出本书来读。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江学诚浑身酒气闯进来，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夫君进错门了。”我轻笑，这么些段日子以来我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
他踉跄着走到我面前，咧开嘴笑，“你不是我的新娘吗？”我但笑不语，他醉得真不轻。正准备唤阳凤来扶他去西园却被他一下拥住。
江学诚的拥抱一向是轻柔的，生怕碰碎了我一样的小心翼翼。但现在的拥抱却带着仿佛要将我全身骨头捏碎般的暴力，我的呼喊变得尖锐而富有攻击性。
“放开我，马上。”
把头搁在我颈窝沉默片刻后他放开我，眼中溢满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他笑了，他说”玲珑，你是我见过的最残忍的女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心。”
别过脸，我轻颤着用手捂住嘴抑制不断涌起的想要呕吐的欲望。这个动作显然深深的刺伤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冰冷，但脸上的微笑始终如一。
“好了，我的三小姐，好好的睡吧，我现在就去找我的新娘了。”
可是男人就是男人，他很快喜欢上我为他挑选的女人，晚上不再与我同床而眠。在稍有阳光的时候，透过薄窗，我会看到两人谈笑的身影。娇俏的女子，温和的男人，很美满的一幅画。
如果不是我难产，如果不是我失血太多，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生命在另一个生命来临时渐渐流失，或许我会一直这样认为。她哭着告诉我她和他从来没有同床而眠，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恼我，只是因为想要我能够心安理得遗弃他。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脸，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消瘦得多憔悴得多，我笑着问他：“你不是很会说话的吗？为什么现在不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我，只是反复地说：“不会的，我们有很多机会说话，我们还要和我们的孩子一起说，不管你讨不讨厌我，我都要在你身边。要在你身边……要在你身边……”
是我辜负了他。可是我除了微笑什么都不能做，渐渐我会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给我讲个故事……里面要有任性的小姐……爱她的男人……圆满的爱情……还要有盛放的桃花……”
他抱住我，低低的嗓音慢慢地讲诉一个故事，里面有美丽的少女英俊的男人浪漫的爱情。或许是他的嗓音有魔力，我真的看到如影戏的画面。少女坐在树下，头顶是矮矮的桃花树，鼻尖有零落的粉红花朵，天空是蔚蓝的，上面有丝白的浮云。少年站在她身旁，带着笑一直注视着他喜爱的少女。
长江，我好想回到13岁的时光。那一切不可再回来了吧，所有的一切，我爱着的一切。可即便落得今日下场我也没有后悔过，如果宽恕是不是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所以，你不要回来，不要让我原谅你，我会一直恨你，到死都一直恨你。
今春的桃花，没有我，没有你，也会开得娇艳无比。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正坐在长江的肩上。
之前，长江告诉我后山的桃花开了，很漂亮。我便让长江带我去看。真的很漂亮，不过没我想的那么好看。为了这个我还踹了长江一脚，因为我正坐在他肩上，这一脚直接踢到了他胸口。我听见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一回到家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虽然一进门福妈还是恭恭敬敬地叫我“三小姐”，其他的佣人也是各自干着各自的。但我就是能很清楚的察觉出。
“玲珑，你怎么才回来，快去大厅，爹找你呢!”大姐一路细跑过来对我说。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长江去大厅。
长江在大厅门口放下我，必恭必敬站在门口搭拉着头。我慢慢走进去，一看，人全齐了。今天吹的是什么风，连平日里最懒得动的四姨娘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父亲。”我在离他两米的地方站定，自然是低眉顺眼，他就吃这一套。
父亲没说话，只是一张本就不怒而威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他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天，叹息似的说：“玲珑，回去收拾一下搬到流云阁去住吧。”
话一出，几个姨太太不乐意了。
“老爷，翠玉跑了怎么倒还让玲珑住到流云阁啊!”
五姨太接着附和着二姨太的话说：“就是，贱人的女儿就应该赶出唐家。”
从话里我听出点眉目，我那风流多情的母亲多半扔下我一个人卷铺盖跟人跑了而这些个姨太太正合计着把我赶出去。谁知父亲非但没把我赶出去还让我住到离他最近离姨太太们最远的流云阁。
“够了!都给我住嘴!”父亲的厉声呵斥让吵闹的女人们一下子噤声。他挥挥手，说：“都下去吧。玲珑留下来。”
大厅安静得连父亲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他靠近我身边，仔细端详我的脸：“玲珑，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我皱了一下眉，但父亲没有发现，接着说：“但是我知道你比你母亲聪明多了，这也是我在这些孩子当中最疼爱你的原因。以后你的日子会比现在苦，但我相信你能很好的长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严肃的父亲嘴里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我抬起头望着他微笑，“父亲，我会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一场大风波居然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我不想去猜测父亲的用途，表面上看来是保护我而让我与其他的人隔开但实际上这种做法无疑使我处在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地方。父亲，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年我刚满十二岁，但身体还像个未发育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模样。父亲在母亲走后立即给我物色了一户人家定下亲。这又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因为我的两个姐姐都还没有定亲。姨娘们又跟父亲跟前嚷嚷老久，父亲一心烦把她们个个骂得灰头土脸。乐坏了我。
我对长江说：“瞧他们多蠢啊！又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脾气。”长江不笑也不点头，只是问我：“三小姐，你真的定亲了？”
傻东西!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听太太说那人还是邻县首富张家的二少爷，比我长十岁，上过洋学堂呢！”
“哗！十岁啊！”长江张大了嘴，“那可是个大人了！”
“可不。”我有点得意。太太告诉我,张家二少爷是父亲百里挑一亲自选的。
“别高兴得太早。”一个尖刻的声音突然插入我和长江的对话。二姐嗑着瓜子倚在回廊的廊柱上，似笑非笑地说：“贱人的女儿就是贱人的女儿，哼哼，光天化日之下就和一个低贱的‘轿夫’谈论自己的未婚夫，还知不知羞啊！”
我的手掌被自己的指甲抠得生疼，锥心的疼。深吸一口气，我笑着对二姐说：“总比有的人没有的强，想与别人夸耀都没得夸。”转过头，我对长江说：“到太太那里去。”
我知道我是她们的眼中钉心头刺，我拥有的许多其他的唐家女儿都没有的东西，比如优秀富有的未婚夫，比如专属的轿夫长江，比如父亲太太的专宠。他们的妒恨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所要做的仅仅是投父亲太太所好，成为他们所要求的女子。
唐家没有儿子。太太年轻时曾经生下过一个儿子，但还没有满月便夭折了。父亲娶了五房太太生下七个女儿，最小的那个现在还在五姨太怀里吃奶呢。据说为了给唐家添一个儿子，父亲还会在年底纳入第六房太太。
“玲珑，明天张家正式来提亲。穿上我上个月给你定的那件天蓝色短袄吧。”太太一边说一边拨着手中的佛珠。
“是，母亲。”我趴在她膝头，仰起头朝她甜甜一笑。
太太温热的手覆上我的脸颊，她眼里依稀有泪光，“我的玲珑长大了，母亲真舍不得。”
“那我不嫁了，留在唐家永远陪着母亲。”
“胡说！玲珑应该是最幸福的新娘风风光光嫁到最好的人家。”
是了，整个唐家只有我一人叫太太做母亲。太太除了那早夭的儿子外再没有生过一个孩子也不爱其他姨太太生的孩子叫她母亲，我是例外。从我两岁时叫出的第一声母亲便是太太，而我管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做三姨娘。而这一切并没有人教我，仿佛天生便会逢迎拍马。惹得太太惊喜之余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格外宠爱。
生下我的母亲对我则完全放任，她是乐得有太太整天照看我。自私又不甘寂寞的女人，她认为生下我便是尽了做母亲的职责，父亲对她的冷落更使得她最后下定决心抛下我和一个戏子私奔。恐怕她根本没有想过做为她女儿的我在她作出那样的丑事后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只要自己快活便足够，这一点我一直清楚明白。那么就这样吧，各自去过各自认为正确的人生。这样的母亲我会当做从来就没有过。
明天，我将见到我未来的丈夫。
张朝云比我想象中更加书生气，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站在他父亲身后，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穿着有很漂亮的天蓝色的短袄，温顺地待在太太身边。偷偷瞄到他朝我这边望，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眼底的绝望。
我令他失望了？
父亲唤过我让我带张朝云随便逛逛。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长江和丫鬟阳凤一直跟随。
终于他憋不住了，直瞪着我。
“你几岁了？三小姐。”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呆死，我抬头。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很明亮，黑白分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来得漂亮。“十三。”
“骗人！你看起来顶多七岁！”张二少爷的话孩子气十足。突然想笑，于是真的呵呵笑出来。“张少爷，你刚刚看见我时是不是心里绝望得说天啊，还是个黄毛丫头？”
张二少爷一脸窘迫，只得跟着我呵呵傻笑，“你这个小孩真有意思！”
“我是你的未婚妻。”突然间不想与他这般嬉笑，这样的话他会永远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对待。这对我不公平。显然，一句话就将他噎住。
“我们回去吧。“我提议，他点头，我们又恢复到最开始时的状况。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说实在的，张二少爷让我有点失望。他大我十岁，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孩子制住。
玲珑(二)
“三姐,今天朝云哥来不来?”四妹有些犹豫地问我。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这张虽然稚嫩但已如欲放的花朵般的脸，她发育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才十二岁已经像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和我正相反。
“他不来。”我淡淡地说，继而把注意力又放在手中的《史记》。
她呐呐地站了会便悄悄退出去.眼角扫到她粉红裤子下一双自然脚，我皱眉，她和大姐没有裹脚，二姨娘舍不得，像什么样子。
黄昏的时候，我看见窗外抽芽的杨柳，原来，又是一年春季了。
“阳凤，去叫长江。”吩咐丫鬟去找来长江。我想看看后山的桃花，很久没有出去了。不知道今年的桃花是否和往年一样璀璨。我还是喜欢桃花，那些明亮纯洁的花朵盛开时像一个个招摇不设防的笑颜。
“长江，到山顶去。”
“三小姐,天有些晚了。”
“没事，去吧。”
山顶上看风景和山脚下看风景给人的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我更爱站在山顶，那是距离苍穹最近的地方。如果我生作男儿，我要叫群山都臣服在我脚下。可是我不是，我只是唐家三小姐，未来早已被决定，注定为人妻为人母，平淡过一生。
“回吧。”我对长江说。
他蹲下，让我坐到他肩上。现在的他与我比起来简直像个巨人了。而我还是孩子似的身躯，孩子气的脸庞。
回程途中，我在茂密的桃花林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深情款款说：“芙蓉，你放心，我一定向父亲说清，让我娶你过门。”唐家大小姐唐芙蓉则羞答答回答：“朝云。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到玲珑啊？”
“她还是个孩子，不会有事的。”
瞧，我看到了多精彩的一出戏。我的大姐和我的未婚夫在春情荡漾的桃花林偷情还顺带讨论讨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我。
黑暗中，我感觉长江温热的手轻轻扶住我的脚。“走。”我悄声对他说，手抱住他的头，硬硬的头茬刺的我的脸有些微疼痛。
晚饭时大姐还没有回来，父亲问及，二姨娘推说她不舒服在屋子里歇着呢。我冷笑，是歇着呢，不过是在张家二少爷的怀里歇着。
“母亲，既然大姐身体抱恙，不如我们晚饭以后去看望看望她。”我温和地笑着提议。
二姨娘脸色都变了，我肯定二姨娘绝对是同谋。太太赞许地看着我说：“好，大伙都去看看吧。”我看见二姨娘的贴身丫鬟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饭厅，并不点明。
等到大伙都去看望‘抱恙’的大姐时，她已经规规矩矩躺在床上，面色红润，泰半因为慌忙着赶回来竟有些汗珠挂在鼻尖。我扫了眼床底的鞋，微笑.好不粗心的大姐，沾满泥土的鞋就这样放在床底。这般愚蠢,张家二少爷究竟是看中她哪点。
“大姐，听闻你身体不适，现在好些没有?”我轻柔地问。
“好多了，谢谢妹妹关心。”
“芙蓉，看你面色红得异常，叫过大夫没？”太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询问。二姨娘马上接口：“叫了叫了，说是休息休息就没事。”
“大姐，你身上好香，抹的什么香油呢？让我想想。桃花的香味呢。”我凑过去作闻空气状。
太太笑着说：“玲珑不说还没注意到。确实有股清新的桃花香，桃花香的香油很少见啊。”
大姐红润的脸一下刷白。
“大姐，借我抹抹，这味道我喜欢得紧呢。”
“玲珑……”
“大姐，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嘟着嘴，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得像块寒冰。太太宠溺地看着我说：“你这丫头。芙蓉，你就借你妹子是使使。”孩子气的脸使我的要求变得像小孩子的撒娇。我盯着大姐，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脸色苍白，眼睛已经变红。我知道，差不多了。
“玲珑……”她终于支持不住，眼泪刷刷掉落，“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忙说：“啊，大姐，,你怎么哭了？好啦，我不管你借香油使了。别哭了。”
她一哭把屋子里的人都弄懵了。太太站起身淡淡地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不就一香油吗？好好养病吧，玲珑，咱们回去。”我点头，临走时还轻轻拍拍大姐的手。她一直哭一直哭，死攒着我的手不放。
“大姐？”
“玲珑！姐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呜……我……我……”大姐越说越语无伦次，太太已经一脸不耐烦，二姨娘一个劲朝大姐使眼色，其他人则交头接耳一副看好戏的架势。我冷眼看着他们，嘴角的微笑一直完美地挂着。
“别急，好了，不要哭了。你本来就不舒服。”我安抚哭得直喘气的大姐。
“玲珑……我……我有了朝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她终于说出。这答案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我也不例外。她有了孩子？我明白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轻易就可以解决了。
“玲珑！玲珑!”大姐死劲攥着我的手,，被她捏疼了，真想一把摔开。“不要怨我，不要怨我！”连她哭泣的样子我都觉得很恶心。
“芙蓉!你还像话吗！”我还没回话，太太生气地指责大姐，“你是唐家大小姐，不是街上随随便便的女人。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张少爷是玲珑的未婚夫婿，说白了是你妹夫，你还有脸说你有了他的孩子！”这一说大姐哭得更是惊天动地。
“太太!话不能这么说!照理应该是芙蓉先定亲，那张家二少爷便是芙蓉的夫婿。是玲珑抢走本应属于芙蓉的东西。在芙蓉只是抢回来而已。”二姨娘不示弱地说。
”二姨太！你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女儿的？”太的脸像冰般寒冷，“芙蓉是唐家大小姐。小姐就要有小姐的样，不要把你的那些污七糟八的东西带进唐家！”
我冷静地看着哭得不成型的大姐，轻声说：“大姐，放开我好吗？别哭了。我不怪你。”
太太转过头，心疼地看向我，“我可怜的玲珑！你还对她这么好。咱们走，这事儿必须说清楚！”
唐家一夜沸腾，比我母亲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玲珑（三）
“长江，你在吗？”我靠在窗边轻声问。寂静夜里只有风过叶动的声响，深兰色天空像拥有魔力的旋涡在头顶盘旋。月光把我放在窗台的手镀成月牙白。
小时侯养下的毛病，习惯夜深失眠时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小憩。长江总是坐在房外的台阶上与我说话。这让我知道有个人一直站在我身后守护我，不离开。是安心的感觉。
“三小姐。”长江低沉的声音划破寂静从墙的另一端传过来，我微笑着闭上眼。不看也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坐在台阶上靠这廊柱，夜露会沾湿他粗黑的眉毛。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背弃我，他也不会离开。
“你说现在大姐开心吗？”我问。
并不需要答案。她嫁了千方百计想嫁的人，他娶了真心想娶的女子，唐家与张家的联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过是将出嫁的三小姐玲珑换成了大小姐芙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长江没有回答。
我其实很不甘心，在这三年里，我每天都在学习如何成为让张朝云引以为傲的妻子，学习如何喜欢他，学习对他顺从。而他居然和大姐一起背叛我所有的努力。
耳边响起太太对我说的话：“玲珑，我们也没办法，你大姐大着个肚子，是木已成舟的事。张家少爷也说是非芙蓉不娶，而且你看你大姐成天哭的，已经受了惩罚了。”这就是她所谓的说法了，到最后竟反倒是来劝我宽恕劝我放弃。这就是她所谓的宠爱了，在利益面前在唐家的面子面前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我微笑着应对，落落大方，表现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一切都成定局。我只是唐三小姐，只能任凭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父亲的盛怒，太太的指责，大姐的眼泪，众人的议论似乎都消失在大姐奢靡的婚礼中。那是一场即使在几十年以后仍被津津乐道的盛大宴席，连续三天三夜的豪宴。
那一夜，我靠着长江，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它们弄湿长江粗糙的布衣，弄湿他粗糙的手掌，我憎恶眼泪，那是软弱的表现。大姐就很爱哭，她的眼泪是不是也沾湿过张朝云的衣衫，他迷恋她的眼泪吗？他更喜欢软弱的女子吗？我知道的，可是我无法改变。即使我对他顺从，我也无法改变我的个性。
“长江，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江，我讨厌夏天。”
“长江，给我讲讲你小时侯的事吧。”
好像和长江说了很多的话，我连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被阳凤抱到床上都没有印象。醒来的时候，看到嫩黄的床单上有淡淡的褐色，我疑惑地望向阳凤。阳凤比我大两岁，经验老道地说：“三小姐，恭喜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我轻轻抚摩那淡淡的印子，它终于还是来了，但是来得太迟了。
“阳凤，去换床新床单。”
我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树丫晃进我眼里，灼人的夏日。
再见到大姐是在她生下佩榆后。
父亲太太带上几个女儿到张家做客，他们在院子里闲谈，我们就到大姐房里玩耍。我送给小佩榆一个玉玲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惟一物件，那小孩可爱极了，张着粉嫩的小手，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大大的酒窝。我喜欢小孩,他们永远学不会大人的那一套。
大姐又哭了，她知道那玲珑的含义。她做了母亲后仍然是个软弱的人，因为觉得抢走我的未婚夫一直对我有愧。我对她越好，她越痛苦。她越痛苦，我就越是要对她好。
张朝云寻找一切机会避着我，碰到非见不可的处境总是一脸尴尬。其实又有什么好尴尬。我本就对他没多少情谊，现在他已是我的姐夫我更不可能对他怎样。况且失去他，我获得更多，父亲太太近乎补偿性地对我，我的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连我想识洋字的要求，他们都应允。为我请来一位女先生教习。
我冲他笑，这个男人差点成为我的丈夫，他留过洋喝过洋墨水家世好长相英俊，是所有人眼中的最佳夫婿人选。可是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没有多少才干靠着祖上庇护才有今时今日。这样的男人，我唐玲珑并不放在心上。
大姐的幸福生活没能持续多久。生下佩榆后她情绪一直不稳定，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没有等到佩榆摆百天席就离开人世。
玲珑（四）
四妹茯苓越长越像大姐芙蓉，连性情和走路的方式都一样。喜欢的人也一样，我笑着看她拙劣的表演。她还太小，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
而端坐着的张朝云则是一脸不自然。大姐死后，他仍隔三岔五地往唐家跑，对着我也不若以前那般尴尬，还时不时送我点一般女孩子喜欢的首饰玩意。父亲太太当然开心，唐家和张家仍然可以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朝云哥，听说你明年春天要去日本？”
“嗯，哦。听谁说的？”
“朝风哥。”
张朝风是张家五少爷，也是和我年纪最相近的一个。自从芙蓉死后便经常跟着他二哥到我家来做客。可是，我讨厌他。不仅仅因为他喜欢在我走路的时候颠着脚怪模怪样地学我，更重要的是有一次我不惊一听到他与茯苓的谈话，说什么我是最喜欢装腔作势的女人，说什么要茯苓与我保持距离。笑话，难道像茯苓那种粗野的如同下贱佣人般的举止才好？
我轻轻摇晃怀里的佩榆，她安静地睡着，恬静如我那位英文老师口中的安琪儿。注意到张朝云的注视，我抬起头朝他微笑。
“玲珑，你长大了。”张二少爷的话没头没尾地冒出来。我瞥了眼失望的茯苓，她显然对张朝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有所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我也很失望，原以为她会表现得更精彩，结果证明她和她同胞姐姐一个德行，都是懦弱的女人。这样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张少爷说的什么话。玲珑今年都十七了，还能是小孩？”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再是个小孩，而是充满魅力的女人。来向你提亲的人一定踏破了唐家大门吧？”
“还好。”
“是没人要吧。”二姐青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花园，倚在亭柱上带着讽刺的微笑。她是逮着机会便奚落我，这仿佛成为她的一大乐趣。以前也会为此生气，现在只觉得她的可悲。
张朝云没有令我失望的皱眉，他说：“青菱，玲珑是你妹妹。”言下之意自然是请唐家二小姐收敛收敛她的嘴，姐夫的身份还挺好用。青菱狠狠地瞪我一眼，闭上她的嘴自顾自地磕瓜子。不用我出口便有人帮腔的感觉还不错。
“玲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去日本，去日本多久？”
“玲珑应该要问吗？”
“四姐，你怎么……”
张少爷一副尴尬的样子，这副表情我倒是很久没有看到了。
“那佩榆也要去？”
“不是的。我只是去日本进货而已。”
“朝云哥，你去日本进什么货啊？”茯苓显然对这个比较有兴趣。
“茯苓，这些事并不是我们能问的。”我微笑”你只要学好女人应该学的东西就行了。”
“哼，只会说别人，谁不知道父亲其实一直让你参与打理咱们家的生意。”青菱冷冷的笑着插话，我并不理会她， 只是看着怀中的佩榆。
“朝云，你去日本这段时间能不能把佩榆接到我这里玩几天？”
“当然没问题。”
“我说姐夫，你也不怕某个狠心的女人把你的宝贝佩榆害死，就这么放心的把佩榆给别人。”看来今天青菱是要和我斗到底了，我叹气。实在没什么精神去与她斗嘴。
“二姐，唐家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家的孩子。你这么说不是说唐家连自己的安全都保护不了？”我将怀里的佩榆交给带她的老妈子，“朝云，我有点累了，你们先聊着，我失陪回屋了。”
走到假山后面，我朝一直等在那里的长江微笑。
“长江，回屋。”
“是。”
现在的我外出时坐轿在家里自己走，其实已经不怎么坐在长江的肩上。他也由脚夫变成家丁，做些扛扛抬抬的杂活。但我还是喜欢去哪里都要叫上他陪我，即使是从花园到自己屋那段短短的距离。有他在身边，我可以感到自己永远不是孤单一人，也就有勇气在这个复杂的到处充满敌人的家庭里继续战斗下去。
玲珑（五）
我换了新老师。原来那个女先生年初时嫁给一个军阀做三姨太，临走推荐了他以前的同学到唐家。我对她的离开耿耿于怀，平日里什么女权自由总是挂在她嘴边，让我觉得她与其他的女人不同。而如今，她选择一条最不堪的道路，仅仅是为了她那破落的家族。
新来的先生叫曹晓生。
他温文尔雅，嘴角永远挂着幅度完美的微笑，唐家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的气质折倒。五妹枫楹素来最是厌恶读书的也天天巴望着去听他的课。我因要帮太太打理家务已不大去上课，只偶尔闲暇时去坐坐。除了一般的识字课程，曹晓生还会在课余讲些当年他留英时的趣事，明明挺寻常的事从他嘴里吐出来也成了诙谐的笑料。
可这么个人怎么会甘于在什么大院做一个交小姐们识字的先生？他应该是更有抱负的人才事。
“三小姐”
“嗯？”
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书房外停留太久，遂对长江说：“去正房。”
站在正门口，正思量该怎么跟父亲提布行的事，却瞧见六姨太牵着我最小的妹妹招儿过来。她看见我便匆匆低下头恭谨地说：“三小姐。”招儿则笑呵呵地张着手要我抱。
“六姨娘，招儿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今天怎么想起这个时候来找父亲？”
六姨娘长长地叹气，“招儿招儿，眼见招儿都快三岁了，老爷连个正经名字都不给取，今天我来就是为这个。”我但笑不语。六姨太原是府里的丫环，她家中除她以外全是男丁，父亲娶她无非是想得个儿子。谁知五年了，就只得招儿一个女儿。父亲见了心灰意冷，取名的事也就搁下了。
“玲珑？进来罢，做什么站在屋檐底下讲话？”太太这时走出来，一脸嗔怪，“你父亲刚刚才问呢，说‘玲珑今天怎么这时候还不来’你却在这里磨蹭。”
我一笑，“刚巧遇见六姨娘，正夸招儿招人爱，母亲便出来了。”
太太看了眼六姨太和招儿，“月例钱都发了的，今早也请过安了，怎么这时候来还把孩子带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喜静不喜闹。”六姨太呐呐地没有言语，只顾低着头一脸张皇。
“母亲，六姨太今天过来是想着招儿许久没见父亲了，带过来让父亲瞧瞧，顺带问父亲讨个名。女孩长大了总不能招儿招儿地叫吧，好歹也是个小姐，叫的名与丫鬟一般总归不妥，让外人见了不知道怎么笑呢。”
太太轻弹了下我的鼻尖，一阵笑，“就你这张嘴会说。还以为是什么事，问半天也不支个声。彩凤（六姨太原名），老爷早就取好还眷在帖上，你自去问管家取吧。”
等六姨太和招儿离开，我才转过头问太太：“母亲，父亲什么时候给妹妹取的名，怎么我不知道？”
太太轻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父亲不知道想的是什么，竟给招儿取了名叫唐息。你说，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吗？”
“唐息？哪个息？”
“休息的息。”
父亲的想法我大致了解。近几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已经没有精力东奔西跑处理家族产业，可又不放心，只得让我跟着管家林福学着打理。他原本盼着得个儿子继承香火家业，到如今已是死心看开，整天待在屋里。这个“息”字隐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今天来找父亲也是为了布行的事。他给了我权力，却又顾忌我的女儿身，处处让林福牵制着我。林福很忠心，但是他忠心的对象是父亲而不是我。我知道，不止他还有所有父亲时代的老伙计都打骨子里瞧不起我，认为我不过是一介女流根本不懂经营。
“玲珑来了？”父亲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夹杂着轻咳，我向太太做了个福便掀帘进去。父亲斜躺在安乐椅上，手中握着杆烟枪，见我进来点了点头放下烟。他清瘦得厉害，越发显得苍老，每天见着父亲 都会觉得他比前一天又老了许多，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我站在他面前，隔了许久，父亲才说：“玲珑啊，我在所有孩子里最喜欢你，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轻声回答”恕女儿愚昧不知。”父亲不赞同地摇头，“你知道，你清楚得很。我所有的孩子当中数你最聪明，这原本很好，可惜的是你是个女儿身不能同男子那样出去抛头露脸。我让你打理家里的事也是难为你了。”
“父亲……”
父亲打断我的话，“我也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来。林福已经告诉我了，你想要开除布行那些老伙计是不是？”
我思考片刻后点头。这个林福是事无大小一律禀告父亲，她也不嫌累。这样的管家于我没有任何帮助。我需要的是只忠于我的下人。”父亲，那些伙计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没有道理还让他们这么辛苦，所以女儿就想给他们点养老金让他们怡享天年。再招些年轻力壮的伙计不是更好?”
“可是你要知道，这些人都是随你父亲工作多年的老人了，于情你的做法不可取。再说，这布行里学问多了，并不是说年轻力壮凭着点蛮力就行的，玲珑，多听听林福的意见，他是办老了事的人。”父亲笑着说：“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看着父亲，他虽然体弱但专横依旧，只得微笑，“是了，玲珑听父亲的。”他听到这话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接着说：“那父亲能不能答应玲珑一个小小的要求呢？”
父亲笑道：“长大了啊，还学会讨价还价了，呵呵，说，让父亲听听是什么要求！”
“我想让长江到布行去。”
父亲楞了半会，“长江？就是那个脚夫？”
“是的。”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你就可以做主。”
“女儿不是说让长江去做搬运的活，而是说到布行的帐房去。”
“玲珑，你真会开玩笑逗父亲乐。他长江不过是一个脚夫，不识字不会珠算，凭什么到账房去。去了不过徒增笑料。”
“父亲，既然你也知道就许了女儿吧，反正他去也不碍什么事。长江跟着女儿这么些年，一直尽心尽力地伺候，至今也不过是个下等家丁，女儿想着总得赏他点什么吧，让他觉得跟着我还有点意思。就寻思着给他寻个轻松活，领点工钱算了。”
父亲呵呵大笑，“玲珑，你太妇人心肠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跟着你的下人算是跟对人了。也罢，唐家也不会吝啬这点钱，准了你就是。”
“谢谢父亲，那女儿不妨碍父亲休息就此退了。”
玲珑（六）
三月的雨也是说下就下的么？
天压得很低很低，层层叠叠乌黑的云仿佛就在屋檐上。着阳凤去取油伞，正好一个人在游廊里自在轻松。
不知不觉踱到书房，曹晓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他讲的不是《四书》，竟是曹梦阮的《石头记》，正讲到“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怪不得一屋子人听得鸦雀无声，我暗自笑着，从支窗往里看。茯苓，枫楹，珞璎，锦镶都在，锦镶那么大点小人也似模似样地坐着。
“三小姐，伞取来了。您让阳凤好找，事先又没说便跑到书院来。”阳凤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我淡淡地看着她。这丫头非得这么聒噪不可？
“三姐，曹先生请你也进去听听。可有趣啦！”七妹锦镶从门口探出小小的脑袋稚气地说。我微愣，朝窗口望去，看到曹晓生浅淡的笑，与寻常的谦逊温和不同。“锦镶，回你先生去，说三姐今儿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听故事了。”说完，转身便走。
雨一直下到第三天。
雨后的天空带着泛白的浅蓝，空气中的水气还未退尽，泥土的气息四处弥漫。映入我眼帘的曹晓生穿着合宜的三件式西服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微笑。
他说；“三小姐，看起来您今天心情还不错。”时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戏谑。如果是为我前天的离开，那这个男人的气度未免太小点。我冷笑，“那是比不得先生，天天都是HAPPY DAY”
“心宽则心愉。小姐的英语还不错。”
曹晓生云淡风清的话让我眉头微皱，当然马上不露痕迹地被微笑取代，“小女子易为琐事困扰，自然不若先生气量大心境宽。”
“可在愚下观察，三小姐的心计志向非一般寻常女子可比呢。”
我低低地笑，他又知道什么，凭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话？开始觉得这位曹先生自大得过头。曹晓生不以为然地挑眉，“说错了？在下从来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
笑是止也止不住了。
“说错说对有什么紧要。先生，即便我是那样一个女子，于你又有何相干？”
他也笑，“三小姐何必在意。”我瞪着他，他轻松微笑，两人在那里僵持。最后，他叹息，“三小姐，您还要瞪多久呢？再瞪下去，在下的课可就上不成了。”
我不屑，“不过是讲些通俗小说。”
“三小姐不爱看《石头记》？”
我不语，转头望向廊外。
《石头记》我早在4年前已读过，书中的众女子无论贵贱哪个不是聪颖过人，可那又怎样，都逃不过悲剧命运。凤姐那样一个机智狠毒的人也不过以惨淡结局告终。
“看是看过了。可是谈不上爱看。”我微笑。
曹晓生却不再笑。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面对我时是你最真实的一面。”他的声音与其他人不一样，总是淡淡的，只有在讲课时才会如注入生命般跳动。他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一句唐突的话，表情没有一丝不自然。
我应该毫不犹豫离开，可是我笑了。突然觉得看着曹晓生好像是自己在照镜子。“先生说话这样大胆，不怕失掉唐家待遇丰厚的饭碗？”
“按照世俗目光，失掉先生的饭碗，却攀上富贵的亲事不是更值？”
“先生是攀亲附贵之人？这样说来倒也坦白。”
“我什么时候承认过？不是说了，是世俗眼光。”
“先生不怕玲珑拂袖而去？”
“三小姐会吗？”
我含笑看着他。他的自信大得没有道理，但这些都不再重要。
玲珑（七）
“玲珑，佩榆渐渐长大，你说我应不应该给她觅个母亲呢？”我看着说话遮遮掩掩的张朝云。他自回国便到唐家来找我，问的就是这个？想续弦就续，何必拿自己女儿作借口。
“小孩家是不能没有母亲。”我想他要的是这个答案，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但他随即又更紧张地问：“那……你愿意吗……”
听到，我不知该笑还是气。他一颗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刚刚算是向我求婚吗？他见我没反应，忙解释道：“我想如果随随便便娶个女人说不定会亏待了佩榆，但是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和芙蓉是亲姐妹一定会疼爱佩榆……所以……”
“我们？”
“哦，就是说唐家的小姐……”
他的话越说越无力，我轻笑，“那茯苓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她是大姐的嫡亲姐妹呢，长相和性格与大姐如出一辙。大姐夫不觉得？”
张朝云叹气，“我知道，但是我觉得芙蓉太柔弱点……”他不是曾经最喜欢女人的柔弱和小鸟依人，甚至不惜与我悔婚也要得到。怎么，现在又嫌了？芙蓉，看你挑的人。
“大姐夫不想找个敦厚温顺的妻子难不成想找个尖酸刻薄的？”他似乎没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屑想了会又说：“像青菱那样的也不太合适……”
已经厌倦与他交谈下去，便随意捏了个借口离开。任他自各去寻思应该娶谁好了。
岂料，第二天他又带些礼物到唐家。什么法国香水美国玻璃丝袜日本玩偶娃娃，像是把整个商店都带来了。同来的还有他弟弟张朝风。
真是幅生动有趣的画面。
茯苓一边用既渴望又羞涩的目光望着张朝云，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张朝风说话，张朝风则是一脸殷勤对着茯苓。青菱兴高采烈地挑选自己中意的礼物，那阵势，像是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搬到自己的柜子里去。张朝云是最闲的一个，挨着窗百无聊赖地抽着雪茄。稍小点的妹妹或者玩着刚到手的日本玩偶或者好奇地逗弄奶娘怀中的佩榆。
我扶着太太进去的时候，茯苓好像刚和张朝风起了矛盾。她一向敦厚温顺的脸冷冷地撇向一边，任张朝风再怎么细言细语也不理会。倒叫我新鲜，想不到四妹也有这般脾气。
张朝云一见太太进来马上迎上请安，后来又携着一同逛花园。我不动声色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他以前虽然懦弱却也没现在这样让人厌恶的。
当天晚上太太便叫了我过去。不用想也知道为了什么，张朝云也真好意思开口。太太有些难为地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张朝云。我不答，只是定定望着太太，她已经牺牲过我一次，这一次难道还要我牺牲？只见太太长长的叹气，语气有一丝无可奈何，“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玲珑你不情愿，可张家一直是唐家的大主顾……”太太没有说下去，没有人比现在打理唐家家业的我更清楚张家对唐家的意义。
“母亲，张二少爷指明要我？”我问，张朝云再大胆也做不到这一步。太太微愣，“这个……到没有，但他的描述旁人一听就知道是你。”
我笑：“母亲，既然他没有指明要我，唐家还缺女儿嫁？二姐，茯苓都是适婚年纪啊。”
“茯苓？她太小点了”太太思虑着，“青菱是早该嫁了，只是我瞧着她与朝云似乎不怎么合得来。”
她小吗？我还十二岁就定亲了呢。我轻笑，“四妹哪里小，今年都16岁的大姑娘了。母亲您是没看到她那一双眼睛就没一刻离开过大姐夫的。如今何不借这次机会成全了她，免得姐妹们成天埋怨母亲偏心玲珑。”我冲着母亲撒娇，“以后看她们哪个还说母亲偏心。”
母亲笑着看我许久才幽幽一叹，“也罢。嫁给他，你实在委屈。”
事情定得好好，张家长辈也答应了。下面那两个却闹翻了天。张朝风又是绝食又是自杀，定要张朝云退掉婚事。张朝云也是整天郁郁的不支声，看着弟弟这样闹一心烦跑到美国去散心。张老太爷最是疼爱这两个嫡亲的孙子，三天两头派人来跟父亲母亲说，想干脆把我和茯苓都娶到他家，遂了他那两个宝贝的意。
我冷冷地观望，看他们可笑地奔走。张家少爷就那么矜贵，想怎样都能如愿？可是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太太与父亲都是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牺牲任何事物的人，他们还没有喜爱我到愿意拿唐家的命运换取我一人幸福的分上。
玲珑（八）
“三小姐呀，你走神咯。”
我抬头，朝曹晓生略带歉意的微笑。
“哎，算了。我也知道你最近挺烦。”
“你又知道？”
“唐家和张家都是大家大户，事情在小镇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倒叫你瞧笑话。”我有点忿忿地，他冲我眨眨眼，“其实三小姐何必为这种事烦心嘛。”
我笑，“曹先生，你别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话啊，玲珑听着很是别扭的。”他耸耸肩，我接着问：“先生这里有没有治玲珑的药呢？”
“一个患者，如果小镇上只有一个大夫，那么是死是活就操纵在那位大夫手中。但如果小镇中不止一位大夫，那么选择权就转移到患者手中。”
他总是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点出问题的症结处。唐家现在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我喜欢与曹晓生对话，一点也不枯燥乏味。最开始我们只谈论日常琐事往后的话题便开始涉及经营之道。他从不就我的问题直接给出建议或结论，而是指引我我看问题看得更深更远然后由我自己想出解决的办法。
但我们从不论及他的来历，他不说我也不会去问。
我喜欢他男女一视同仁的态度。他说过，他只喜欢聪明的人交谈而讨厌愚蠢的人，无论男女。
“但，若新的大夫尚未出现，患者已命在旦夕，那岂不是无可选择？”我把玩着手中盛放的玫瑰，那是前年从国外移植到园中的，是张朝云送我的生日礼物。开满整个园子的娇艳花朵，让空气中沉淀着浓郁的香。
“大多时候，患者总爱将自己的痛楚夸大……”曹晓生把头舒服地靠在窗棂上，享受午后暖人的阳光，浑身是慵懒的气息。一向以为这样的神情只会出现在那些妩媚女子身上，但安放在曹晓生身上竟也不会觉得不自然。
他似有似无地笑，轻轻吐出一个字，“拖。”
拖？能拖吗？曹晓生望向窗外摇曳的花朵，笑得格外暧昧。玫瑰花吗？眯起眼，我也望向那些花儿，“那就拖吧。”
再见到长江，总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他又长高不少，让我满肚子气，怎么只他一人拼了命地长。”你吃的什么东西，这样疯长？”我问他，他一笑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小姐，长江吃的无非是些粗粮罢了。”
他变了，变得不再卑微，这正是我把他送出唐家大宅的目的。如果继续让他待在宅子里跟着我，他只会在太太小姐们的呼来喝去中变得越来越平庸委琐永远成为不了能够独当一面辅助我的人。
而我一直都知道长江并不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笨拙，他有很高的数学天赋，早在我从前私下教他识字算术时便发现。他向来聪明。
“长江，你过来。”
他走近，在我跟前站定。跟随我十几年，他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看似木纳的表情充满泥土和稻米的气息。少了他，不能说不寂寞。阳凤太过多话始终不得我心。
“我们多久没见过了？记得上次见是夏天。”我问他，他沉吟了下回答：“五个月零四天。”
“这次去省城你的事办得非常好，我来想想，该赏点什么给你呢？长江，你想要什么？”
“三小姐，把事办好是下人的本分，长江不需要什么奖赏。”
“哦？什么也不要？”
“是的。”
“包括我？”
很开心地看到他的脸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我暗笑，“长江，你不要慌张，我开玩笑的。”
长江呆楞半天后轻叹：“三小姐有些改变……”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目光移到窗外的枯树枝桠，冬天到了啊，我想起那个人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是好变化吧？”从前的我绝不会说那样的话。我清楚长江对我的感情，他和我都明白那不过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不点破，那这个梦便能够在黑暗中生存。也许我只是利用了长江的感情让他可以一直忠诚于我，在我身边。
“是的。”长江微笑颔首，“三小姐看起来开朗许多。”开朗？我被长江逗笑，第一次有人用开朗形容我呢。
虽然长江说了什么奖励也不要，但当我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终生契烧毁时，我分明看到他手指的微颤。这是最适合他的奖励。
“长江，对于张家我要他们彻底垮掉，永无翻身之力。”
他有些意外，“三小姐，整跨张家？可张二少爷不是您的……”
“你以为我答应嫁给他为了是什么？除开他曾经给我那么大的屈辱不说，单就他那个人又哪里值得我嫁？”我起身从书橱的暗格中取出一本账簿。”拿回去好好看下，有了它整跨张家也不是不可能。”
长江接过账簿，不看也不问径直揣进怀里。“三小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长江就此退下了。”我笑，“怎么，我如今是成了蛇蝎毒虫不成？才和我待上这么会就怕成那样，急着离开。”他有些窘，但仍是平静地说：“长江现在不是内院的人，待久了会有流言蜚语产生。”
撇撇嘴，这个我也知道，不然与自己一个下人见面哪里用得着还要找点借口。于是摆摆手让他下去。他灰色的背影在浓雾中移动恍惚，最后化成为一小点。
听曹晓生说，北方的冬天会下漫天的大雪，把整个世界都染成耀眼的白。我从未见过雪是什么模样，唐家的冬天只有连绵的厚云和灰蒙蒙不见阳光的天。真想到曹晓生出生的北方，去看看他口中温暖的雪，他说那是绽放在寒冷冬季的绚烂花朵。而曹晓生已经离开唐家两个月，他承诺过完年便会回来。
可是今天都立春了啊……
玲珑（九）
长江很漂亮地完成我给予的任务，张家终于在左右夹攻中败下阵来，其中不否认我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张老太爷被措手不及的失败气得旧病复发，没多久便过世。然后张家分家争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已四分五散不成气候。而我是决不会就此收手的。
曹晓生在这时候回到唐家，我对他有满腹的怨怼。他比他承诺归来的日期晚了整整两个月。在我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又回来，一脸严肃地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同离开唐家。
愿不愿意呢？一个月前，张朝云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要离开这里，希望身为他未婚妻的我也能同行。我温柔地笑着拒绝，他难道不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谁一手造成？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张家已失势，没道理还要我去忍受他。父亲虽然气我的不择手段但对我的能力却是更加赏识，唐家的未来没有悬念的握在我手中。至于我与张朝云的婚约，很轻易便解除。
他离开时，除了小佩榆，茯苓也跟去了。她不顾一切地追随他，抛弃所有，包括家人还有对她言听计从的张朝风。终于遂了愿，不必再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哀求，不必为一个张朝云离开的确切时间地点抛弃尊严跪在我面前。可是茯苓，张朝云根本不值得这么多，你到底不明白。
同样的邀请，对张朝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而对曹晓生我不能。初听到，我甚至有一刻不知所措的慌张。很喜欢他的，即使我们从未表明。对我，这样的陌生情愫，太危险。
“先生莫不是开玲珑玩笑吧？”
话一出我便后悔，太拙劣的语言。他果然皱眉，死死地盯着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你有选择的权利，玲珑，明早七点我在码头等你。”
这不像平日的曹晓生，他回乡发生了什么事？右臂上的黑色孝章早在他刚进门我就看到，可他什么了不说。为什么不能留在唐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所烦恼的忧虑的？我不能成为能够分担分享的人？……许多疑问，几次想问又忍住。
怨恨他。
我没办法在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他这样离开。想来，我的喜欢仍是太单薄。牺牲自己去爱一个人，把自己的未来系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事我始终做不到。
“曹晓生。”
清晨的寒气还没有褪尽，青石板道潮湿难走，独自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四周静谧得只听见脚步在晨色中紊乱。
他微笑，张开双臂。湿气在一刹那涌进眼中，模糊我的世界。“玲珑，你该多穿点。”他捏捏我冻红的鼻头。把他有些温热的手放在脸颊，我问他：“私奔是这样子的吗？”
“哈哈，是吧，我也没私奔过啊。”
“船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看哪里漂亮就在哪里下，怎样？”
“还真像你的风格。”
他亲吻我的额头，这样温柔，“相信我，玲珑，外面的广阔世界会比唐家更适合你！”我点头，很乖巧地，“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轮船的汽笛响起，划破寂静。曹晓生笑得无可奈何，“可是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是吧？”
“不是的，如果是你。”
“是啊，所以，再见了。”非常自然的微笑，我不要任何的不完美，开始与结束都应如此。
“那，再见。”
天边渐渐染上橙红的色彩，朝阳的光从曹晓生身后射过来，使他的脸被投进阴影中，分辨不清。船即将远离，我大声地朝他喊道：“曹晓生！我最讨厌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了！”他愣了会，随即大声地笑出来，也朝我大喊：“我也是！最讨厌像你这种自私自利自作聪明的女人！”
微笑，用他平日的那种弧度。要活得比与他一起更精彩，只要决定我唐玲珑便决不后悔。
玲珑（十）
一回家便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父亲的身体确实不好，但怎么突然就病危了。
房门外挤满了人，姨娘们、大大小小的小姐们、佣人们。我正准备进去去被拦在门外。”太太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也不让？”
“没说不让也没说让。”青菱一脸得色，我的三小姐，一大清早的你跑那里去了？平日你便爱在父亲面前讨好卖乖，怎么今天父亲有事你却没了踪影”。
“让开”
“偏不让，我不能进你自然也不能进。”
我站定，“那好，我问你。请了大夫没有？”
“总不会等着您三小姐请吧~”
“诊断结果呢？”
青菱翻了个白眼撇着嘴，“这我哪里知道，你没瞧见这么些人全在外面候着吗？”
太太老半天才与大夫一同出来，出来便被众人团团围住。争着问父亲情况的有，闹着要进去看父亲的有，小孩子不懂情况号啕大哭的有，顿时整个园子闹成一团麻。
“够了”太太喝住她们，“闹闹喳喳的像什么样子！等会按着顺序一个个进去，不许吵闹。”说完转过头对我说，“玲珑你回来了？进去吧，老爷等着你呢。”
屋子里弥漫着烟草檀香的浓香，但香气掩饰不了的是那股肉体腐烂的气味。“父亲，”我望着面前骨瘦如材的男人。他的手颤抖着移到我的脸上，然后扯出一个微笑，“还以为你离开了呢”。
一怔，我笑着回答：“怎么会，玲珑不会离开唐家。”父亲叹气似的笑，“那就好那就好……”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个高高在上的形象，不轻易对人微笑，总是严厉地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如果做错了肯定会有惩罚。所有的姐妹都惧怕他不敢于他亲近。但是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却与我亲近起来。像现在这样握着他的手说话，从前是想也不曾想过。
“不说这些了，父亲。”我替他盖好被子，“好好养病。”
他冷哼一声，“病？根本不是病，迟早是个死，怎么样都不会好。”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闭上眼淡淡地说：“有人下毒想我死。”
毒？
有人要害父亲，为什么？是家里人？为什么独独挑这一天？父亲死了会是谁最开心？
“三小姐。”阳凤站在卧室门口候着我，“您上哪去了？”
“我去哪里都要告诉你？”
“不……不是……”她顿了下，又问：“小姐刚刚见过老爷了？他没事吧？”
我盯着他，一直低垂着的头看不清表情，只是不住发抖的双脚显露出她的不安。
“你在怕什么？”
“啊？”慌乱中她抬起头有迅速低下，“没怕什么呀，三小姐。”
我笑着靠近她，“阳凤，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有人欺骗我。”她一阵摇头，“我，我只是害怕老爷有什么不测。”什么时候她这么关心起父亲了。我温柔地说：“不过是伤风，年纪大了一点小病也得提着点心。”
“伤风？”她疑惑地望着我。
我笑，“是啊，不然会是什么？”
她的脸变得苍白人也瘫软下去跪在地上，“三小姐！”
冷冷地看着她，我推开门。
“进来给我说清楚。”
照阳凤的说法是她见到有人在老爷平日里喝的药里下药结果老爷就病倒了。
“那么，那个人是谁？”
“是二小姐的丫鬟阿茵。”
青菱？我笑了，那人耍耍嘴皮子还行但下毒谋害父亲恐怕还没这个胆。再说了，也没有下毒的动机。我抬起阳凤的下巴。
“阳凤，你自小就伺候我。可以说我们比亲姐妹还要亲近。”
“三小姐……”
“所以不要对我撒谎，你根本不会撒谎。”我继续问：“是谁？”
她闭上眼，“是……是我。”
“真是你？”
“是的，小姐，用剩下的药粉还藏在我的床底。”
“什么！”我看向她，如果被发现，那么有可能连我都会被赶出唐家更不要说掌权。不客气地扇了阳凤两个耳光，“是我亏待了你还是唐家与你有仇，你要这样害我父亲！”
“都不是，三小姐。”她突然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小姐！”
“为了我？”
“对！就像三小姐说的，虽然我只是个下人，但三小姐待我比亲姐妹还亲。阳凤明白三小姐的抱负，所以阳凤认为老爷在的一天，三小姐的愿望便无法实现。”
“这么说来还真是为了我？”
“阳凤若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为了我。是谁教给她这么拙劣的谎言？阳凤的个性我太了解，粗线条且又胆小怕事，她怎么会是能够想到下毒害父亲的人。最厉害的是还藏起了用剩的药粉，惟恐别人不会发现是她下的毒一样。
下毒，不稀奇。一个人的怨恨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者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都可能下毒。我好奇的是在阳凤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一连串的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他知道我有离开的可能性，我离开而父亲又中毒过世，他一定会是利益的获得者才是。我没有离开，回来了，但是被发现丫环下毒那么我在唐家肯定呆不下去，他仍然可以掌权。
我以为自己很受疼爱，到最后，原来也不过是人家手中的棋子而已。
笑着抚摸下阳凤红肿的脸庞，“我错怪你了，疼吗？很抱歉。”
她轻轻摇头，“不……阳凤心甘情愿……”
“那么，赶快去把藏起来的药粉藏到小茵床下，你和她是一间屋子的吧。记住，往后如果有人问起就一口咬定你看见过小茵下毒。知道吗？”
阳凤疑惑地望向我，好半天才呐呐地说：“这样会不会害了小茵？”
“你是希望自己被抓起来枪毙还是宁愿找个替罪羔羊？”
“……”
最终，阳凤还是选择后者，意料中的事。人就是这样，永远自私又善于伪装。最迟晚上，太太会将大家召集起来宣布父亲是中毒的事，然后就是严查此事。做贼喊抓贼，谁会想到真正的幕后凶手是您呢？母亲。
玲珑（十一）
青菱跪在我面前，从未如此卑微。
太太适才从小茵床底搜出未尽的毒药，青菱便成了替罪羔羊，无论怎样否认辩解也无济于事。太太的决定是将她赶出唐家。
一向娇生惯养，青菱如若离了唐家，恐怕是连生存也困难。我还记得当在小茵床下搜出药粉时太太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现在青菱来求我，我又能做什么。嫁祸给她的人是我，知道真凶却没有揭发出来的人也是我，这样的我又怎么会真心帮她？
“二姐，你真的没有做过？”我扶起她轻声问，她睁大了双眼，一脸不置信，“我怎么会去害自己的父亲！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药粉？”
“定是有人陷害我！是谁这么可恶！玲珑，太太最宠爱你，你说的话太太会听的。你去替姐姐向太太求情好吗？我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啊！求你了！”
姐姐吗？我笑，现在又是姐姐了，平日里对我冷嘲热讽，到了紧要时候又叨念着仅有的那点血缘关系来。我是个记恨的人，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相同的，别人对我的污辱我定会加倍奉还。不要说我唐玲珑在太太心中并无分量便是我能够劝服太太作罢我也不会去说情。以前的总总，小时的屈辱，我从来未曾忘记。
“我会去跟太太说的，放心，二姐。可是这件事这么严重，我也没有十成把握能够说服太太，所以……”
她的脸苍白而且轮廓分明，似乎很是费力地挤出个微笑，然后说：“那……谢谢玲珑……我先回房了。”
四姨太待得青菱一出房门便追着问她。我听见她朝她母亲大发脾气，“说什么去求玲珑就没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与她平日里便不和，她怎么可能帮我！说不定我这次被冤枉还就是她搞的鬼呢！母亲，我这次丢脸丢大了！”
“别这么大声！小心被听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丢脸就丢脸，总好过被赶出唐家吧。”
在处理下毒事件上，太太一副秉公办理的模样，任何人的劝说都没用。有时，我甚至怀疑是否连我嫁祸给青菱这件事也是在太太的预料之中。她料定我会牺牲他人来保全自己。
青菱被赶出唐家后便到四姨太的老家乡下落脚。再后来，传来了她嫁人的消息。对方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鳏夫多年且有对与青菱一般大小的儿女。
父亲知晓后大发雷霆，他本来对下毒的人是青菱半信半疑，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让太太在省城晚报上面登了与青菱断绝父女关系的申明。他认为青菱居然嫁一个与他同龄的人而且还是个鳏夫，丢尽了唐家的脸面，对太太赶青菱走也是诸多不满。
而青菱是怎样的想法我不得而知，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唐家。
我的挂名表哥宋熙在3月间来访，他是太太大哥的儿子，比我年长半年。我与他儿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痴肥的小孩成天只知道吃。10年过去，变了模样，性情却无多大变化。太太有意撮合我们，总是让我与他一同出游。或许是对太太已有偏见，瞧着宋熙也就万般不如意。不论他怎样讨好也无法使我对他改观。
父亲希望我选个男人入赘唐家，以后便将唐家托付给我们。但太太却希望能够过继一个远房男孩做儿子来继承唐家。父亲自小是孤儿白手起家然后有了现在的基业，在枳城甚至是全省都难以找到个亲戚，是以太太所说的过继远房男孩当然是选太太娘家的男孩。宋熙在这个时候来唐家恐怕也是与这个有关。
我不喜欢宋熙，父亲早就看出，太太也看出，但太太仍是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让我与宋熙成亲的建议。她笑得那样慈祥，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手，用缓慢且饱含感情的语气说着：“玲珑，我真舍不得你啊，我就像这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留在身边。正巧熙儿来看我。我真希望你与熙儿成亲，那样的话你就能一直陪伴着我这个老太婆了。”
她的手依旧温暖，那是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温度，可现在的我只想抽离她的桎梏。转过头，我再看向宋熙，他一脸的讪笑叫人厌恶。
“女儿还不想嫁人……”我平静得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被太太打断。“不想嫁难道在家做老姑娘？我看熙儿与你挺投缘，这样不是很好吗？还是你不满意熙儿？”
想不说佩服她都不行了，如果我与宋熙算投缘，那我与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算得上投缘了。宋熙连长江的一个手指头都抵不上，更不要说与曹晓生相比。
为什么我的婚姻总是不由自主，为什么每次我的婚姻都像是一场交易？哪怕我再得势也逃不过！难道这就是生为女子的悲哀？
父亲一直在一旁沉默地吃着饭，但太太提起这事时，我瞄到他不以为然的表情。
于是我温顺的答应母亲，不是熙表哥不好，是玲珑心里另有其人……”
成功地，我看到在座所有人吃惊的表情，除开太太。她知道我对曹晓生的爱慕，却没有料得我会当众讲出我有心上人的话。她假意不知，问到：“是哪家的少爷？我们玲珑心气这么高，看上的一定是人中龙凤吧！”
“也不是什么少爷公子的，只是个下人……”又看见太太嘴角的微笑，她似乎胸有成竹，很是和蔼的问询着”没关系，只要人品好玲珑你自己又喜欢就行。那个人是谁？能说来给母亲父亲听听看吗？”
“这个人母亲你很熟悉的”我低下头，引来父亲的笑”怎么，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小姐怎么还会害羞阿~”
“到底是谁啊？”其他人也好奇的追问。太太以为我会说出曹晓生，他已经离开对她或者是宋熙都构不成威胁。我低眉含笑说出那个人的名，决不要让任何人来决定我的生活。
“是……长江。”
玲珑（十二）
“长江现在在何处？”父亲询问，太太显然大吃一惊后又恢复平静也笑笑着问起”我们家的玲珑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心事做母亲的居然不知晓，”说着满带歉意地看向宋熙，“熙儿，你真是没有福气。”
不满的看了太太一眼，父亲敲敲桌子，“玲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一旁的管家小声附在父亲耳边说，“长江日前被三小姐派到上海去进货了。”
“进货？又去进洋布？又不是没有土布可卖。”父亲大声地喝斥，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望向父亲，“父亲不同意我与长江的事？”他张着口半天才摇头，妥协似的说，“也不是……只是长江的身份实在是……算了……玲珑你选了他便是他好了。”
我笑着低下头，耳边仿佛还有姨太太们的窃笑声，他们不了解一个堂堂唐家三小姐为什么会选一个曾经的轿夫曾经的奴仆做自己的夫婿。是他们短视，看不到长江的好，再低贱也是曾经的事了。如果我必须选择一个男人做丈夫，那么我宁愿选个非常喜欢自己且并不是因为唐家的家势财富才喜欢我，对我言听计从却有本事辅助我的人。
等待长江从上海回来的日子里我独自做着筹备婚礼的事，这件事时前并没有知会过长江。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惊慌的表情都是件乐事。
一个星期后，下人们告诉我他回来了。带回最新款的布料带回站在潮流先锋的衣着款式，还有一个时髦的小姐。
那是初夏，有带着泥土香气的风吹过窗前。天空中浮云悠悠划过，蓝色是纯净的蓝近乎透明的蓝，我闭上眼。有多久没有好好让自己放松，有多久没有真正笑过，遗忘了都遗忘了。
“那个人是谁？”
他呆呆站着也不回答，待得我加重语气问他才吞吐着回答：“是……从上海来的小姐，叫曾雨情……”
“她跟着你来做什么？”
“这个……我能不能不说？三小姐。”他抿紧嘴唇，皱着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在他脸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他现在是对我感觉到了不耐吗？因为那个女人？他不是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好吗？他不是永远只喜欢我一个吗？他不是永远只守护我一个人吗？为什么？只半个月时间他就变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难道十几年的情谊竟抵不上半个月的相处？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侵袭我的大脑，扰乱我的思维，长江，你怎么可以！
“我要你与我成亲！有关婚礼的事宜我都已经办好，你到时只需参加便可以了。”
话一出我便后悔了，这样的斗气的话只会让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看着他，带着歉意，“长江，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惊讶的睁大双眼，“三小姐，您在说什么？”
我叹气，“我说我打算选你做我的夫婿，你愿意吗？”
不置信地看向我，长江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
“你只需要点头答应或者摇头拒绝。好吧，长江，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一直凝视着我，用我不熟悉的炙热眼神，沉默许久，他轻轻的摇头。我轻笑，在听闻他带回一个女人时我便知道我的这次婚姻注定又是一个闹剧。原本保存的一点希望在这时粉碎成尘埃。看来，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位置，自以为是的认为如果婚姻的对象是长江便没问题。
我抓住衣袖，笑得喘不过气，我，唐玲珑，原来只是个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长江还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了，什么都不想听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将他推出房间，我该好好来想想那些送出去的喜帖传出去的喜讯应该怎么处理。我一定要结婚，在夏天之前。父亲的病拖不了多久了，我要在父亲去世之前成亲，让他能够放心的离开。
眼泪呢，怎么这么轻易落下。
曹晓声离开的时候我都能不流一滴眼泪，长江不过是个下人，说要与他成亲不过是为了要利用他。好了，唐玲珑，不准哭了，你要记住，记住这个人所带给你的耻辱！记住！
用手掌狠狠地抹干挂在脸颊的眼泪，我对照着镜子努力扬起嘴角。
怎能让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得逞。
玲珑（十三）
这个世界很奇怪，许多事情你不去问自然有很多人来告诉你。譬如说我围在我身边的这些个女人。他们说跟着长江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多时髦多洋气，说长江走的是什么桃花运，有钱小姐争着嫁他，末了还不忘同情的看向我。最好我也作出难过的样子好配合他们的表演。
等到她们离开，我拿出父亲给我的帖子。里面写着父亲为我挑选的夫婿的侯选名单。守旧的父亲还破天荒地夹上了各自的相纸，看着那一张张千篇一律的面孔，实在无趣。
林管家的儿子；丰城分号的二掌柜……
江学诚？
这个人我见过。我取过他的相纸，与其他人一样的站姿类似的服装，内里穿着灰色长褂外面套着件褐色西装。与印象中不符，他没有相纸上这么呆板。
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上的名单，我笑了笑。那么，就是你了。
我的婚礼如期举行。周围的人都在笑，是真的为我高兴还是看我的笑话，我已不想知道。只知道，我终究还是屈服。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我遇见了长江，他被父亲调往封县，来是为了同我告别。
依旧沉默。
“我明天就要成亲了，你不恭喜我吗？”我笑笑地问他。他抬起头，露出个微笑，“恭喜你，三小姐。”锉一下跳一下！我横了他一眼，“去封县要把那位小姐也带上吗？顺便就成亲也不错。”
“不是的，雨情留在枳城。”已经这么亲昵地叫她了呢。拿起扇子扇了几下，却仍旧祛除不了心底的烦闷。这个夏天热得简直叫人喘不过气。，“这样也不错，你横竖很快就要调回来的。这里还很需要你。你不会娶了个大小姐就要离开唐家另谋高就吧~”说完，我轻轻笑起来。
长江连忙摇头，“三小姐对长江的恩惠长江从来都不敢遗忘，如果不是您，我还只是个地位低下的轿夫。长江怎么会离开唐家？”
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父亲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以后的路还很长，如果长江因为一个女人而离开，那我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岂不是前功尽弃？
“长江，记住你的承诺。我不会在意你喜欢其他的人，也不会在意你对我的侮辱，但我要你对我完全的忠心，你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我现在马上就解雇你，让你做你的驸马爷。如果做得到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我。我则回他一个完美的笑容，“怎样？”
举起右手，他郑重地说，“我叶长江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效忠三小姐，若有一天背叛三小姐，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别过脸，挥挥手让他退下去。阳凤已在门口守侯，等待我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婚礼，和即将得到的权力。我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唐玲珑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所有男人可以做的事，我可以做的比他们更好更优秀。
吵闹的婚礼，我总是听见不同人说着恭喜恭喜。恭喜，隔着薄薄的红纱都能感受到江学诚的春风得意。父亲在说着些什么？他已经许久没有出房门。太太周旋在所有人中间，得体端庄地尽她女主人的义务。整个世界都在吵闹着，让我不得清净。
好容易一切结束，我等来了我的丈夫。满脸通红，呼气都有酒味，他笑着挑起我的盖头，“三小姐，你真漂亮。”
“谢谢。”漂亮的脸优美的身段，这些东西难道就是女人的代名词？只这句话，就让我对江学诚失望至及。任何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可以获得的赞誉，我不需要。
玲珑（十四）
父亲去世时正值后山桃花盛放。我跪在灵前，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起母亲离开时后山的桃花也是开得这么娇艳。相似的天气，好得让人悲伤不起来。
定下的遗嘱是唐家大小事务由我做主，而太太及各姨太太不得干预。所有人都惊讶万分，对于我掌权众人都是了然于心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他们不明白是为何父亲的遗嘱上还特地加上了条众姨太太不得干预其中还包括地位尊贵的太太。
在听到遗嘱的那霎那我明白了原来父亲才是唐家最聪明的一个人。他早就知道下毒的人是太太却不动声色，知道青菱是被冤枉却没有揭穿我，知道我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不择手段却仍然将唐家交给我。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却一直保持沉默。
侧过头，我看到号啕大哭的众人，只得太太一人安静的站在灵前。如同被刀削过的坚硬轮廓在烛光的照射下光影斑驳。她也没想到吧，最终还是失去了千方百计想得到的。
是夜，太太将我唤到她房间。也该是我们开诚布公的日子了。
“玲珑，你相信吗？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她背对着我，缓缓的问。 “相信。”说谎话是我的拿手本领，几句话而已，听的人舒服说的人也不费力气，何乐而不为。
“不，你不信。”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你认为我设计陷害你，下毒害你的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疼爱你。”不以为然地露出个笑容，我问”难道太太不是这样吗？”
“自小我就疼爱你，并不是因为你长得乖巧或是说话只会捡好听的说而已。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个性像我，不服输，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就算你是真的疼我，那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要我对你手下留情还是不去公开你曾经毒害父亲的罪行呢？”
“你不会揭发我，揭发了我你自己也脱不了身，下毒的是你的贴身丫环。玲珑，我今天找你来不过是说说心里话而已。一个人上了年纪身边却没有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是很可怕的事。”
“你为什么害父亲，我所认识的大太太并不是个对权力十分执著的人。至少，在以前。”
她笑着拨了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女人要忍受丈夫三番四次的背叛，你知道那是种怎样的煎熬吗？最可悲的是她还要装作大度的支持丈夫的行为。儿子死了，再也不能生育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妾室的孩子一个个健康地成长。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么说来你对我应该是仇恨多于疼爱了。”
“我是真正喜欢你，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我们本该像普通母女那样，和睦的相处，你嫁得好夫婿，偶尔回娘家探望我们。这样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听起来还不赖。”
“可是你却一步步靠近了权力的中心，你父亲那么守旧的人居然也答应让你主持唐家。我并不在乎唐家这一点产业，我在乎的是我嫁给你父亲30年到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有得到。他的爱全给了你母亲，他的家业全给了你，原来他至始至终爱的就只有你母亲一人。真是可笑啊，那个男人连爱人都不会，他这一生悲哀到极点！”
我似乎听到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父亲爱着母亲？严肃古板的父亲爱着那个放荡不羁的母亲？于是发射性的反驳了太太”你撒谎。”
太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夜间刺耳尖利，带着歇斯底里的寒意。
“你会以为你亲身母亲是个放荡的女人，是谁的功劳呢？”太太稍稍止住笑后说”打你还小我就把你留在身边，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我要你听的我要你看的。至于你父亲对你母亲的冷落，哼哼，他那个人根本不懂得女人也不懂得爱人还满腹的大男子主义，偏偏你母亲性格刚硬于是两个人说不到两三句就闹翻。而且，你母亲嫁给你父亲以前曾有个相好。嫁给你父亲她已是万分不情愿，婚后生活也不如意。我不过是将那男人找来告诉他他爱过的那个女人现在有多惨，再制造些机会让他们叙叙旧情。没几日，他们便一同私奔了。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不满意！全都是谎话！
看着我，太太发狂斯地笑，声音都嘶哑了还不停止。连她的模样都扭曲成奇怪的图案，在我的世界里张牙舞爪。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我喜欢你。而你，有权利知道所谓的真相。”
“所谓的真相？”
“对。所谓的真相，并不是我希望的真相。我宁愿你父亲还是当初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少年，没有其他的女人来和我分享他，没有人来跟我抢那本就不多的爱。”
她已经彻底绝望。从她的眼睛里我甚至看不到一点活人的光。父亲的死不是她处心积虑想要得结果吗？说到底，太太也不过是个可悲的女人。
走出房门我便知道，今夜以后我与她将生死相隔。果然，第二天，在花园的井中发现了太太的尸体。穿着她最昂贵的衣服，湿漉漉的布料裹着微微发福的身体，什么饰物都没戴，只有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在阳光地下发散出奇异的光芒。
玲珑十五
太太的头七以后，我把除了息儿以外所有的妹妹都送到省城里的女子学校里面寄宿。这个决定当然遭到姨太太们的反对，说父亲太太的尸骨未寒我便待薄亲姐妹。
短浅的女人们！
“不管你们同意与否我作了决定便不会改变，现在当家的人是我，你们再万般不情愿也得照做除非你们自动与唐家脱离关系。那你们要干什么我管不着。”
我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环顾一周。低着头的，自顾自逗小孩的，别过脸不看我的，众人众相，但就是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要离开唐家。
“其实，玲珑让妹妹们去学校念书都是为了他们好。多读点书，培养点气质，将来那上门提亲的有钱公子不排长了去。您不知道，现在那些大户人家都是看小姐们读过多少书来做挑选媳妇的标准。”
瞄了眼身边滔滔不绝的江学诚，我觉得根本没有与这些姨太太解释的必要，即便说了他们也未必明白。也亏得他，想出这么个理由。
没多久，姨太太们便被说服，个个还争着把女儿送去了。
“你还真会编。”听到我这么说，江学诚帮我梳头的手顿了顿，”夸奖我呢还是不满呢？”我对着镜子中的他横了眼”没必要跟他们多费口舌。”他笑了笑”不过几句话。你呀，就是欺软怕硬，太太在的时候你对她多尊敬，好话不比我说得少。现在对着这些姨太太们连解释都懒得去做了，亏得他们还夸你八面玲珑。”
江学诚是有名的铁嘴，死的都能让他说成活的。有了他，我越来越懒得去与别人做无谓的解释，反正有他收拾残局。在他与长江的协助下，唐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近期，我们还在和洋人交易。如果说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便只有那个曾雨情了。
众人都说她是千金大小姐，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会忍受没名没份地跟着个男人，还跟着纱厂的女工人们干些苦力活。每次江学诚到外地洽谈生意时，我会借口丈夫远走感到寂寞而把她留在身边陪我。也算清秀的一个人，但行为举止却怎么也让我连想不到是个大上海的千金小姐，在我看来倒有点风尘味。要看出这点并不难，家里那么多前例。
最令人恶心的是她无时无刻不喜欢在我面前夸耀长江的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三小姐，不怕你笑，长江那个人哪连自己的衣服破了都没察觉到，于是我偷偷地缝了一件青色的长袍送给他，结果当时他的脸红得像个大苹果。真奇怪，怎么有男人会这么害羞呢！”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我不以为然地望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去后山看桃花。不知道，长江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呢？
“雨情，你看过后山的桃花吗？这个时候正是看桃花的好时节，满山的桃花都开了。可以让长江带你去看”
她愣了下，马上甜蜜的笑起来”当然看过了，长江早就带我去看了。真是漂亮啊~走到半道我走不动了，长江还体贴的扶着我。”
我笑了”他没有背你吗？那可是他的特长。”
“特长？”
“长江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以前是我们家的轿夫。”
她定定的盯着我”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说明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人品和才能。”眼波流转，我笑的是这个女人的盲目。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可以这样公平，世间上又哪来这么多穷人和郁郁不得志的人。
“你说的是。”
第二天见着长江，他却提出让我不要再把曾雨情叫去的请求，也不说原因。我看向他，他触到我的目光后又低下头。
“为什么？难道说我把你的大小姐虐待了？还是得罪了？”我玩笑似地问，他没有马上否认只是低着头。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那位小姐原来心计不浅。
“她说我什么了，长江，你信？”
“三小姐，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再错也是我的错，请您不要迁怒到无辜的人身上。”
他选择信她而不是我。真是哭笑不得。”像什么不再让曾雨情到唐家陪我这种事只要你说我自然会应承。只是，你得先说说看要我这么做的原因。难道我觉得寂寞也不能找个人来陪我说说话？还是说我应该找的人是你才对？”
浓密的眉毛纠缠在一块，从长江紧闭的双唇我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三小姐，您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您，但是您不应该为了雨情无心的几句话就打她，她并不是唐家的下人。如果说您对我有什么怨气大可以冲着我来啊。”
他说我打她。
从手指开始，疼痛慢慢地蔓延至全身，麻痹我的口舌和思想。微笑，然后心平气和的问他”你信她？”
不语。
一巴掌抽过去，我笑着问”她说的是这样呢？”接着反手又是一巴掌”还是说这样呢？”指甲刮破长江的皮肤，有一滴血沿着轮廓滑下。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我，看着我两只手支在桌子上无力的喘气。
他的手的温度是初夏阳光的温度，舒适的，却又带着温柔的残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的眼泪被他的手掌接住，将他的手掌湿润。他说：“三小姐，你不要这样……”
那么，我又该怎样？
玲珑（十五）
我知道的，从他看我的眼神，从他紧闭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他爱我，和从前一样。可越是明白，心里对他的怨恨就越深。
他却对我说，说什么我现在会觉得难过只是因为他拒绝了我，并不是我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我看着他的脸，轮廓非常的坚硬的脸，他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长江。我的长江是个非常害羞的孩子，不善说话只会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给我需要的支持和帮助，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手轻轻移到他的眉目间，那里有深邃的沟壑，是什么时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成。我的手好像渐渐地抓不住他，先是他的心然后就该是他的人了吧。
似乎有话要说，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得牢牢的。他比任何人都该了解我，知道我不爱听什么我已嫁做人妇不该与一个单身成年男子这样亲密地接触之类腐朽的伪道学。指尖触碰到他的眼，他顺从地合上，我便看不到他眼中的痛苦。
“长江，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也不必将自己看得如此卑微。我提拔你是因为我信任你，现在的我会这么难过不过是因为你对我的不信任，你认为我是个会为了你拒绝我的婚事就迁怒到她人甚至做到动手打人的人？你该知道，从小到大我打的人不过只你一个人。”说到这里，我笑出声来，“你的皮那么厚，打了你我的手反而疼得厉害。”
缓缓地低诉，带着浅淡的微笑，我满意的看到长江愧疚的目光。“那……小姐的手……”
“你自己看啊。”把手在他眼前扬了扬，不经意拂过他的嘴唇。手被握住，他眼里的担忧和关心不言而喻，却在瞬间被放开，炙热的温度被冰冷的空气替代我的手腕比他的眼神更痛苦。轻轻揉着手掌，我止住笑，“如果我做过自然不会抵赖，但是如果有人要冤枉我我决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人。你的那位小姐做了件很不明智的事。”
“三小姐……”他又露出担忧的神情，不过这次不是为我而是为着另一个女人。我笑，“你在为她担心？我看该被担心的应该是你，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你恐怕还不明白吧。”
长江不再说话，我们之间又恢复成无话可说的胶着状态，我不喜欢这样。或许曹晓生以前说的对，我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总是希望周围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讨厌变成这样子的长江。
接下来的日子，我暗中派人到上海去调查曾雨情的背景。很快，派去的人带回了我希望的答案。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个曾雨情根本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一个出身下贱的舞女，被有钱的少爷公子包养过然后抛弃，还在肮脏的贫民窑做过妓女。
我平静地将手中关于曾雨情的资料放在桌上，她原本妩媚笑着的脸一下子苍白，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她转过头看向长江，他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资料。曾雨情哭的样子很难看，眼睛下流出的黑色液体将粉白的脸涂成如错落的乱石，就像她的人一样，肮脏丑恶。她又看看四周的人，然后掩着面跑出房间。我原以为她要否认，谁知她只是哭着跑出去。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承认资料的真实。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会选在今天送出这么个大礼。今天是长江和那个女人的婚礼，他明知道曾雨情并不是个善良的女人仍选择与她成亲，他明明爱的人是我仍和她成亲，这是惩罚。让所有的人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我要他们尝受比我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惩罚。
听到江学诚轻轻地叹息，我笑着看他，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后露出个无奈的苦笑，仿佛在指责我的做法。再看长江，他的脸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睛里显露出我不熟悉的情绪。
“三小姐，我们谢谢你的贺礼。现在我要去找雨情，完成未完的婚礼。请恕怠慢。”说完，他扯下头上的新郎帽，快步追了出去。
“你现在知道曾雨情曾经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还要和她成亲？”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听见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而长江却惘若未闻，头也不回。
有双手臂护住我，安抚我不停战抖的身体。他叹息似地说：“玲珑，你不该选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我狠狠地转过头，看着是我丈夫的那个男人，“他们两个人不能成亲。那个女人是个荡妇！她不配嫁给长江！”
“长江早就知道她的出身，所以才把她带回来。和她成亲也是慎重考虑过的。”江学诚的话像是响雷击打在我头顶，轰鸣，带着恶意的讥笑。
“你怎么知道？”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我一字一句地问。他挠挠头，仿佛难以启齿，“我曾经在上海见过曾雨情，所以后来看到她和长江在一起时就问了长江是怎么回事。”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因为我答应过长江帮他保密，而且既然曾雨情已经打算从良何必硬咬着从前的事不放。做人不是应该往前看吗？”说着，他笑了笑，“别气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不可能多做干涉。”
我不语，只是望着敞开的大门。
玲珑（十六）
可是长江再也没有回来。
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独自一人抑或是与曾雨情同行。
他的伟大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我是专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来娱乐自己的恶毒妇人。
六月里，无止尽的梅雨教人终日不见阳光。全世界仿佛都在腐烂，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带着雨腥的霉味。
战火已起，北方节节溃败，各地抗日声潮一浪高过一浪。枳城却依旧宁静如常，连绵的群山与汹涌的江水组成的天堑把外界混乱局势阻隔在外。
我的丈夫不再外出进货，成天伴在我身边，并不仅仅是为了遍及全国的战火，更为了我腹中的胎儿。
大夫说，恭喜太太，看脉像是个少爷。
这本是我期盼已久的孩子，如今却怎样都笑不出来。
虽然现在表面看上去枳城没有一点受到战乱影响的苗头，但唐家的进货渠道却因此中断，这对上升中的唐家来说非常危险。我已经投入大量资金在开发这一市场上，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豪赌。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合时宜。
我期望腹中孩子的父亲是长江，我期望一同分享喜悦承受压力的人是长江，我期望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是长江。
他的离去让我终于可悲地认识到对他几近扭曲的执着不过因为我爱。纠缠着我的怨恨在一日日的时光流逝中渐渐变得淡薄，而今在心底心心念着的便只得那人的好。
这一切，我无人可述。
每一天，睁开双眼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周围的一切陌生又熟悉。身边安静躺着的男人又是谁。
他的每个触碰都让我不适，浑身汗毛直竖的寒意将我裹住，呕吐是怎样都止不住。在我无数次的推开他的手后，江学诚终于放弃，苦笑着说：“三小姐，你可真残忍。”他不再主动亲近我，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们倒是越过越有默契。
可内心总是对他觉得亏欠，于是不顾他的反对为他纳妾。那个女子是我亲自挑选，长相乖巧性格温顺该是每个男人喜爱的类型。奇怪的是看着他们拜天地成亲时我却没有一点难受。原来，我也并非不能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不爱便能够宽容。
那夜依旧是一场盛宴，我向来不喜喧闹便早早离场回房。点一盏灯，随意抽出本书来读。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江学诚浑身酒气闯进来，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夫君进错门了。”我轻笑，这么些段日子以来我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
他踉跄着走到我面前，咧开嘴笑，“你不是我的新娘吗？”我但笑不语，他醉得真不轻。正准备唤阳凤来扶他去西园却被他一下拥住。
江学诚的拥抱一向是轻柔的，生怕碰碎了我一样的小心翼翼。但现在的拥抱却带着仿佛要将我全身骨头捏碎般的暴力，我的呼喊变得尖锐而富有攻击性。
“放开我，马上。”
把头搁在我颈窝沉默片刻后他放开我，眼中溢满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他笑了，他说”玲珑，你是我见过的最残忍的女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心。”
别过脸，我轻颤着用手捂住嘴抑制不断涌起的想要呕吐的欲望。这个动作显然深深的刺伤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冰冷，但脸上的微笑始终如一。
“好了，我的三小姐，好好的睡吧，我现在就去找我的新娘了。”
可是男人就是男人，他很快喜欢上我为他挑选的女人，晚上不再与我同床而眠。在稍有阳光的时候，透过薄窗，我会看到两人谈笑的身影。娇俏的女子，温和的男人，很美满的一幅画。
如果不是我难产，如果不是我失血太多，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生命在另一个生命来临时渐渐流失，或许我会一直这样认为。她哭着告诉我她和他从来没有同床而眠，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恼我，只是因为想要我能够心安理得遗弃他。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脸，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消瘦得多憔悴得多，我笑着问他：“你不是很会说话的吗？为什么现在不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我，只是反复地说：“不会的，我们有很多机会说话，我们还要和我们的孩子一起说，不管你讨不讨厌我，我都要在你身边。要在你身边……要在你身边……”
是我辜负了他。可是我除了微笑什么都不能做，渐渐我会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给我讲个故事……里面要有任性的小姐……爱她的男人……圆满的爱情……还要有盛放的桃花……”
他抱住我，低低的嗓音慢慢地讲诉一个故事，里面有美丽的少女英俊的男人浪漫的爱情。或许是他的嗓音有魔力，我真的看到如影戏的画面。少女坐在树下，头顶是矮矮的桃花树，鼻尖有零落的粉红花朵，天空是蔚蓝的，上面有丝白的浮云。少年站在她身旁，带着笑一直注视着他喜爱的少女。
长江，我好想回到13岁的时光。那一切不可再回来了吧，所有的一切，我爱着的一切。可即便落得今日下场我也没有后悔过，如果宽恕是不是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所以，你不要回来，不要让我原谅你，我会一直恨你，到死都一直恨你。
今春的桃花，没有我，没有你，也会开得娇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