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访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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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 多人被问及为什么要在北京流连,在雾霾、堵车、高房 价的北京呆着的理由是什么?其实说不准,也或许不是呆惯了,只是没办法。诸事缠身,想走也是走不开的。北京早已不是当年的北平,幸好有雪,有秋野,在片刻韶光里溅出些许北平的影子。只是北京银装素裹得再好,也比不上东北的雪那样浩大,那样薄凉。
  听戏,写作,作国画,素手调羹汤,去798和什刹海转转,也在难得放晴的日子里倚着飘窗看半日,看天难得的蓝,看云轻轻地荡。“浮生偷得半日闲”,去在忙碌的工作里捡寻遗失的美好,并不去香山挤着看什么红叶。在北京已经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听了天气预报说丹东初雪,于是在夜晚坐了夜行火车回去看雪,一个人。
  上火车前去理了个发。在被理发师在头发上“胡作非为”这么多年的不归路上,他们要么技术不稳定,要么不听你意见,还各有理由。今年找到一个发型师,技术专业,气质文艺,笑容羞涩,听布鲁斯,看尼采,玩摄影,可以聊任何话题,却从不跟你说办个卡之类。工作室被一群大银杏树裹挟,让我这个在“中国银杏之都”长大的孩子倍感亲近。店里没有一丝“理发店味儿”,墙上的油画都是画家的作品,也对外销售。音乐永远是布鲁斯,永远有好喝的现磨咖啡。一个有文化、修养高的手艺人给你剪头发,是一段不错的交流时光。他一直说对面梅地亚二楼的雁舍湘菜多好,越说我越餓,剪完我就去那儿吃个肚圆儿,香极了。湘菜里有热烈,辣得透亮,烟火声动,活色生香,和生活如出一辙,都包藏各种滋味。
  在车厢里倚着下铺窗子,想到这些,不禁一笑。周围的热闹随着车行在入夜的轨道渐渐平息。习惯了伏案写作也习惯了晚睡,一个人倚着小轩窗听戏,越剧。外公是正经八百的京剧武生,京城里又时时可以邂逅京戏。可是和越剧像是一种宿命的相会,像微微敛起的伊人浅笑,但一窥见,便记了一生。
  喜欢《白蛇传》中的一折《西湖山水还依旧》。故事是老故事,“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张茵版是最初流传的版本,亦喜欢章子清的版本。只因其眼神与颦笑,以及悲声的嗔怪,全符合白娘子当时的心境。“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说到底是一个负心的故事,传承这么久,怕是不忍素贞的一片痴心空寂寥吧!章子清在这出戏里极尽了凄清与悲怨,水袖交叠,俯身低诉,哀婉中气若游丝,叹一句“许郎他负心恩情薄,法海与我做对头”。一出好戏只要韵味儿要做足,跟着故事走,便是好的。台上台下,仿佛都是在西湖悄眼看着这一幕爱情的悲剧。章子清在这折戏的结尾,舞罢水袖,从下腰里直起身子,背影萧索,默然回首,眼底见红,哀怨地吐出一句:“看断桥未断我寸肠断啊,一片深情付东流……”那一刻,我看到她眼底充满无限的幽怨,那是入戏了。大概那就是素贞的心境,“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空来这人间一趟,叫人好生悲凉。
  亦喜欢茅威涛,越剧女小生,唱腔里遍是男儿之声,有如金戈铮铮。看过茅威涛一张照片,背景是自然清新的绿色,她着了白服,闭目,发髻高挽,平静地嗅着薄荷干净的新叶,安静而出尘,像她的声音。今年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年,一直以勇于创新闻名的茅威涛在上海国际艺术节带来了融合中西戏剧特色的新作《寇流兰与杜丽娘》。莎士比亚笔下的大将军寇流兰与杜丽娘“见面”,一个问:“你为什么要去恨?”一个问:“你为什么要去爱?”简短而又宛若屈原式的天问。《寇流兰与杜丽娘》此前在英国演出,16岁的杜丽娘身着粉色戏服悠悠上台,声调哀婉,情思绰约,观众大为惊艳,掌声雷动。与不同文化碰撞时,我们一点儿都没有输给别人。国人大多知道莎士比亚,但有多少英国人知道汤显祖呢?茅威涛一行在英国演出之后,有媒体评价“四百年终于打了一个平手”。
  这使我想起来第一次听到越剧时的情景。最先听到的,是一首改编成越剧唱腔的电影主题曲,演唱者是一名藏族姑娘,名叫阿兰·阿德兰黛·达瓦卓玛。那天,她用越调唱了一首《卧虎藏龙》的主题曲《月光爱人》。崔莺莺的扮相,浅斟低唱,有红娘的影子。“我醒来,睡在月光里;下弦月,让我想你。爱人心,深入海;永恒啊,在不在?”我一下之子被这抓人的腔调吸引。婉转唯美,似古时花间词里的模样。古词可谱曲应琴唱和,可惜古音的绝妙就这样失传了许久,好在还有这样的调子。那时候方知这是越调。跫音东风三月,锁了离愁的萧索,在柳絮飞时花满城时遇见一支越调,虽是流行曲目,但不减惊喜。我希望会有越来越多的戏曲通过现代的手法与表现方式为年青一代所喜爱,不是打着“中国风”的旗号转着R&B花哨的转音,也不是弄来Rap的吐字不清混淆他人的耳朵。中国的骨子里有金戈铁马、玉髓冰清,有楼倚霜树、轩榭闺阁——世人应该听到国风的美好。我们的国人会越来越年轻,时代和经济在全球文化的融合中纵横捭阖,给传统树新风,有参与才易传承。未来会有一天,《南华经》里的《秋水》初生,《南唐二主词》里的林花春红初盛,二十四桥会仍在,波心荡起,谁家玉笛满洛城?少女心事,青年才俊,自是应飞声。
  这趟最终直通平壤的列车是经过高碑店站的。夜慢慢凉,凉到乌黑,只是看得不清。这里并不停靠,却在一火车站中让我欢喜。27次列车是上行的夜行列车,回程的28次开到高碑店会是白天。以前从故乡往京城返,会在未入京的铁轨上觅上京都少见的晴朗,晴朗里离高碑店站台不远矗立着老旧的旅客天桥。老天桥在浅蓝色老油漆钢梁与明晃晃的阳光下泛着亮而腻的光晕,它是那样地具有年代感,带着旧旧的、泛黄的、老橱柜抽屉里似的青瓷上的微光。那细小的浮着绒绒的光的毛细血管里,一种此去经年的蛊惑,它让我想起一部电影里的老火车站,以及我少时在火车道附近居住的孩提时光。
  《归来》,巩俐和陈道明主演。文革迫害,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艰辛逃狱出来,去见一个人,他的结发妻子。冯婉瑜和陆焉识在火车站相逢,带着欲盖弥彰的喜悦,不知道当时相见该悲该喜,可到底是见着你了呀!在那处火车站,旅客天桥上人群黑压压的,天桥下一列列火车呼啸着,车轮“咣切咣切”地运转,汽笛声拉扯着他们的心。望穿了人海,看到了彼此却眼睁睁被撕扯开。心理的支撑一下子塌了,像这每一次有列车经过就颤巍巍的大铁桥的垮塌。那座旅客天桥泛着漆黑的光,在片子里黯淡着,寒铁冰凉,像那个年代曾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的气温。我曾以为《归来》就是在高碑店站取景,因为那座铁桥简直一模一样。后来知道是在唐山南站,就是历史课本里唐胥铁路的起点站。历史就是这样,一切过去了便不再有温度,老物什的存在于过去是见证,于如今是以史为鉴,于以后则如阳光下泛着的光亮,给人以深刻反省。   年少时家里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近,那是一个小站,鲜有客运,拉煤火车和油罐车会经过。建站早,1904年,最初叫“铁——浦驿”,在老旧时光里盛极一时,后来改叫沙河镇站,一直沿用至今。从民国起就是故乡的商业中心之一了,虽叫“镇”,但实际上是区辖的一处商业区,“镇”是以前的建制了。那是孩提时离家最近的商场所在地,母亲会带着我经过这处小站去站外的商场采买。我仍然记得这处小站的景貌:红砖的围墙,紫丁香是铁路的行道树,四、五月的时节一树一树地花开,花香随着铁路一直连绵,美得不可形容。去凤城乘火车也最方便,四、五月的时候火车从沙河镇站开始,就穿行在丁香花海里了。小时候的绿皮慢车是可以打开车窗的,丁香又香气浩大,慢车使得风并不狂烈,丁香的花味儿并着浅浅的缠绵的紫色成为记忆中最美的景致之一。除却景致本身的美感,更包含了我对故土特有的眷恋。它盘桓在脑海里,成为意味悠长的一剂良药,每当思乡的愁味儿,便开个方子自愈。时常会有货运火车停在车道上,或是会车,或是卸货,往往一停就会很久,这个时候人是通不过车道的。又因为是去商场唯一的通路,唯有从两节车厢不高的连接处攀援翻过去。通过小站,便是一大片卸货场,异常宽阔,卸下并堆放了各色物资。商场里更吸引小孩子的是各色小吃:焖子、鸡蛋果、黄蚬叉子、酸汤子、高丽荞麦钢丝面、粉之饺……那些往往在家里不易做出来的小吃成了那条商业街在儿时记忆里的深刻符号。长及少年,心事渐渐多了起来,堆满灰尘的时候,便要进行一次如腊月扫尘似的心灵清扫。有心事的时候就去那个小站,有丁香花开着的时候就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跑,难得有远方的客运车经过,就跟陌生人挥手致意;或者一个人跑去国界线,国界线是条大江,叫鸭绿江。一个人看潮涨潮落,带一小包馒头屑或是一小袋银鱼干抛给经过的江鸥,它们接得准,不会像生活似的有时把你独自抛下,重重跌落……
  耳麦里传响的,是从前还未曾去演戏的何赛飞仍旧唱着貂蝉的越剧段子,《独对明月诉衷情》:“我有心为他解愁闷,只不过女儿家难以去动问。心焦急、意彷惶、无奈何,独对明月诉衷情……”夜行火车有个好处,方便想些杂事,便于打理心境。往往还有些光亮的时候——天未全黑,抑或拂晓天色蒙蒙,车窗外景致物什飞速地倒退着,像极了前尘往事,大朵大朵凋落,惊人也惊心。
  如今的那个小站,只存放在我心里安静老旧的箧笥里。它在旧事里泛着记忆的光泽,可荏苒中到底是老了,被人零零落落拆了大半个架子盖了楼,做了房地产大鳄钱褡子的垫脚石。红砖褪去了鲜亮的皮肤,在铁藩篱的执刑下被处死,站房被从地图上抹去。原来沙河镇站是5股道,3道是正线,现在原来的1道和2道都拆得零散了,只有靠在小区一侧的两条侧线彼此搀扶着苟延残喘。盛景不再的沙河镇站基本落寞成了一个纯粹的会让站,通化——丹东的4319次列车在此避让丹东——北京的2258次列车。但它仍然存在于那些见过它盛况的曾是少年的人们的心里,在那些个散落在故土之外的孩子们已长成“大人”的眼中,一列列火车穿过瞳孔乌金一样光彩的隧洞,呼啸着四五月的春风,带着紫丁香浓郁而独有的香气。
  早上,向车窗外望去,天色蒙暗。太阳红彤彤地慢慢露脸,把着故乡田野收割完作物的黑土边缘。云有些薄,不知道凉不凉。辽东丘陵起伏孔武有力的脉搏,承担起属于这片土地归来的一双双盼望的眼。车已进入丹东境内,还未至凤城,初雪便在这个时候悄然来到,混合着太阳低眉顺目还未抬起头来的一缕缕白色的发丝,毛绒绒地细碎地扑簌簌落了下来。东北一隅的边城,初雪是缓的,不急不慢,徐徐地,你看着小,没有多大阵势似的,可它就是不停。它只会越下越快,越下越急,从少年羞赧的初见寒暄,到后来愈发像在展现东北汉子三九天里的热烈。
  边城的雪,尤其是初雪,总像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看着平静,雪被下热乎着呢!像热炕焐着的过冬的红薯,也像东北人的心,红得发烫。千里访雪是忙里偷闲,千里见君则是平凡人需要的勇气。我们大多数人,就这样和曾经的朋友分散,有时即使同一座城市,仍然好久未见,渐行渐远……
  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放在心底最珍重的一隅,即便诸事缠身,只为想念便千里见君。
  初雪,于我最重要的意义还是那年友谊的雪光。最好的朋友有两个,恰好男女二青年。初雪的故事是关于男青年的,少见的姓氏,“惠”。上中学的时候,无话不说。每天放学,我便和惠一起走。惠会绕远路和我一起走回家,再返回自己的家,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话,隔了几个街区却还互通信件。学校到我家之间有一条河,国界河的支流,河上那道桥大概因为名字起得不好,“漫水桥”,一语成谶,一年后洪水将旧桥几乎废掉。于是拆了旧桥。初雪就降临在新桥建起来后没有通车的那段时间。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有的是金黄的路灯的光芒和飘散的四处白茫茫的雪。雪亮,路灯的光晕得雪被泛起金光。之后的许多年,我学习、工作去过很多地方,为写作画画去外地采风,也做背包客,看过风景千般,但那年初雪,是和沙河镇铁轨丁香盛放的景致一道存入我脑海的最美的景色之一。我一直都相信,那是我们友谊的光芒!
  后来惠去了日本留学,在大阪。那之后,不是他没归国我在异乡,就是我归家了他在异国。前几天通过社交软件聊天,问他今年过年回来不?好消息是2月中旬他会回边城,我很高兴,我说2月份无论我在哪儿、在哪座城市、在做什么,我都去见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车到站了,儿时背诵的唐诗忽然映在了脑海里,不经意,不知怎地,蓦然就出现了。喃喃私语着儿时的诗句,站台上冷冽得紧,不似京城的还未及冷,但风清洌洌的,不割人,怕是临了黄海的缘故。旅客们熙熙攘攘,祖国海岸线东起点的人们把东北话也说出了海蛎子的咸适味儿,朝语也间杂在人的嘴里。这,是乡音。
  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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