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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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新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离工作的地方有二十公里远,每天要走十几分钟。前几年租在单位附近的城中村,上班不用走五百米就到了,方便是方便,就是住得很憋屈。
  市中心的城中村,房屋密集,难见阳光,陈新租的房间,一天到晚黑漆漆,仿佛容留黑夜的地方。不仅“不见天日”,还贵,单间配套大几百,一室一厅一千多,那时为了方便,就一直租着。有次帮朋友搬家,从市中心搬到城郊,发现那边一室两厅的小区房,租金和城中村一室一厅的差不多,而且干净敞亮又舒服,他当即就在那里找到一家,交了押金,月底租期一到,他就搬了过来。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心切搬过来,还有一个原因,这里临江,穿过江北大道,就是清江,江边公园有跑道,住在这里,就不用每天在人声喧嚣的街区里跑步了。陈新喜欢运动,虽然更多的时候是出于减肥的目的,常年坐着办公,肚子明显大了起来。但这里的缺点也很明显,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从前可以睡到自然醒,还能赖上半个小时,现在每天都被闹钟控制,打着瞌睡上班。
  疫情爆发到现在,已过去半年时间,南城和其他城市一样,地铁、公交车和其他公共场合,进出还要戴口罩、测体温。但国内的疫情总算是控制了下来,工作生活都基本恢复了常态。陈新每天上班都要戴口罩,他在街面上碰见的人,大多数也是戴着口罩的。一开始陈新并不适应,口罩让他呼吸困难,连续戴了一段时间,反而离不了了,陈新一直觉得自己的嘴型不大好看,现在正好,不用露在别人眼前了。其实除了嘴巴,他对自己其他地方也都不满意,从小到大,有些自卑,和人说话,总是看其他地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自卑的陈新,感情的道路走得也并不顺利。他从读书时候开始,就只有暗恋别人的份,那些女孩子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思,有的也许就等着他说出来,但他没有一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别人的老婆。大学毕业前最后那个学期,一个女孩子主动向他表白,他反而被吓得落荒而逃。陈新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会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归咎于心底如黑洞般肆意扩张的自卑以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他渴望和异性建立起亲密的关系,那种如小说中描述的一样,就算念出她的名字,身体也会随之激颤,打个通俗的比方,就是触电的感觉。除了运动,陈新也喜欢读书,读小说。他在一家单位的资料室供职,工作性质有点儿像图书馆馆员,只是单位的资料室只有一个办公室大小,一万多本书,品种只有三四种,大多数是单位自己出版的杂志。每天出入资料室的人极少,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看书,独享这个安静的空间。他知道博尔赫斯和图书馆的关系,还是在他入职这里之后,他对博尔赫斯并没有到痴迷的程度,但这个工作确实是他的理想,对于一个讷于言说的人,还有什么比成为一个图书管理员更激动人心的呢。或许他就是受小说的影响太深了,对纯爱、奇爱哪怕畸形之恋,都充满幻想,现实情感的乏味让他难以忍受,望而却步。
  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的工作加深了他的“内向”,陈新一天难说几句话,在单位里也是一个隐形人,别人偶尔和他聊天,问得最多的是他在哪个部门。他厌倦了这样的对话,每次吃饭他都晚去一会儿,开会也坐在最后一排,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溺或出神。他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喜欢自言自语,这些言语并不会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发生。他和所有的东西对话,遇见的人、树、猫狗,注视的云、鸟和高楼,他看得仔细,又会幻想着那些被遮挡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喜欢这样单方面的对话,因为知晓对方将如何回应,一切都将自然地发生与终结。可能是内在的交流过于频繁,让他逐渐失去了外在交流的兴趣,有次单位的年终大会,领导问起资料室一年的工作总结时,他支支吾吾了一阵,竟然没有说出几句完整的话。领导委婉地批评了他几句,又让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相比于那些急于陈述自己做了多少事的人来说,他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作业绩,也从未想过把这个岗位当作跳板,晋升到更高的位子。他只是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喜欢安静地与自己独处。
  陈新以为自己终将这样庸碌一生,没有想到,竟然会被一个女孩重新唤起激情。尽管他一直想要在情感上有依恋,但外人口中的这个“养老”单位,年轻人少得可怜,与其他单位的联谊又少,再加上自己异乡人的身份,陈新几乎已经习惯甚至接受了如此的命运,身体本能的一部分,似乎也过早地沉寂下来。直到遇见了她。他不知道自己过去的那些日子,是否也与她相遇过,他挖空脑海,始终也想不起来。
  他戴着口罩,每天挤乘地铁,来回奔波,就是在地铁口到单位的那段路上,他看见一个身影,几乎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与他擦肩而过。他从地铁出来赶去上班,而她正要去乘地铁,她的上班时间大约比他晚半个小时。
  那段相遇的路途,其实并不漫长,只是古城路北段其中一截,中间被东葛路一分为二。他以前并未留意每天在路上相遇的那些人,那些好看的面孔,性感的身姿,过目即忘。唯独疫情以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戴了口罩,变得标准和单一,那一双双没有遮住的眼睛,反而比以前更有吸引力。陳新发现自己更容易记住戴口罩的面孔,更确切地说,他更能记住每一双相遇的眼睛。这些眼睛,有的因回避对视而让眼廓更为具体,描摹着红赭不一的色彩,或单或双的眼皮,有的变得更加热烈和大胆,黑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没有了往昔的礼貌与羞涩。他发现,人们的外表似乎被口罩遮掩得更加严实了,内里的某些东西却更加开放出来,肆意张扬。在这往来的无数双眼睛里,陈新被其中一双所吸引。那双眼睛很大,没过多修饰,露出的面部也没有过多妆容,清新白净。
  他虽然难抑内心的躁动,当身处公共空间时,还是会被本能的情感左右,他感到羞怯。这让他无法像迎面而来的有些人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某个人,用眼神向对方示威,粗鲁无礼。陈新还是无法直视某双眼睛太久,但那双眼睛里的亮光几次将他吸引,让他不得不用眼神去承接那双眼睛倾泻而出的柔情。在这一点上,她无疑更热烈和大胆。
  那时正值盛夏,树叶随风舞动,晨光还在爬升,被周围的高楼遮蔽,陈新第一次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盈盈的波光。然后才注意到她卷成波浪的黑发,以及身上那袭紫罗兰长裙。当他回过味来,才知晓两人早已擦肩而过,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纤小的背影。那一看就是南城本地的女孩,弱小的身子,突出的颧骨,宽阔的额头,鼻线纤柔地伸进口罩里,再下面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抹红唇。但那双大眼睛却如此吸引他,让他过目难忘。想来早在这次正视之前,他就感觉到了它们温柔的目光,只是从没抬起头,迎向它们。   陈新那一整天变得心神不宁,他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抹目光,想起自己未曾在意的那些日子,它们曾经怎样地在自己身上停留,最后又滑向别处。当作为对方的自己尚未察觉时,她的注视里包含了怎样的意味呢,是否正暗中蓄积勇气与力量,将内心的想法全盘托出。他想想又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那么轻易地爱上他呢,这只不过是自己急切意念的投射和无厘头的幻想罢了。他的个子在南城算很高了,可是他皮肤黝黑,眼睛也小,不修边幅,而且戴着口罩和帽子,如果她不经意看见他日渐稀疏的头顶,还会向他倾泻那两束光芒吗?陈新变得急切,想要再见到她,想要从她的眼睛里得到证实。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她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没有在那段路上出现。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陈新的情绪又一下子跌落谷底,心思整天都在游移,猜想到底哪里出了状况。他先想到的是,自己上次无端的一瞥,打乱了她的阵脚,让她一下子慌了神,她需要一段时间积蓄勇气,再次面对他可能的直视。难道她真的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吗?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怀疑起来。毕竟她可能更早发现,在这段路上,他们两个有着相同的规律,都会在某个固定的几分钟时段,穿行在这条路上。从相遇的第二次起她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畏于交流,直到前几天才发现。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但陈新的潜意识里并不想接受,他还在为她的“缺席”寻找借口,也许这几天,她们单位业务繁重起来,她改变作息提前出发了,或者,她这些日子变懒了呢。
  这种不安和猜测没有几天就结束了。那天陈新从候车层上来开始,就在迎面而来的人群里搜寻那双熟悉的眼睛。他一路搜寻到那家蛋糕房门口,就在十几步开外看见她了。她那天穿的是细格子白裙,腰部收束,看起来很细。他看见她时,她也正在看着他。也许她比他更先看见对方,他想。他改变了刚才急切专注的样子,想变得如同平常般随意,却让他感觉更加做作起来。十几步的距离在两个人的脚步下,似乎不到一秒就走完了,眨眼两个人又背向而行。陈新在两个人逐渐接近的过程中,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她,她也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丝毫慌张与不适。
  时隔数日,再次从人群中看见她,陈新的心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两个人背向行走得越来越远,他才感觉到手心、后背和额头上的汗水,他像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考试,才从考场出来。他不知道一个人注视另一个人,直到对方发觉后还不尴尬地转移目光,究竟是出于好感还是其他,但他对重拾两个人之间这种隐秘微妙的关系,感到无比满足。他知道自己这一天,或者连续好些日子,都要在这种愉悦的心情中度过。陈新觉得自己所求无多,哪怕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奢求更多,有的事情就让它保留着最初的模样,也许比强行剥掉那一层隐秘的外衣要好得多。也确实如此,那些日子,他除了閱读,将不多的几本书和杂志整理回原位,还破天荒地从隔壁办公室借来了抹布,在洗手间蘸水拧干,开始擦起书架上的灰尘来。他感觉自己有用不完的精力,将抹布还回去的时候,他还和那个办公室的人聊了会儿天,真是破天荒啊!
  不仅如此,陈新看书的时候,还会不时被她的身影所打扰,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除了呈现在他眼前的身影,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猜测她住在古城路北段上去的某个地方,也许是日报社的职工大院,但不大可能住在人民公园附近的官塘,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她顺着古城路往下走去坐地铁,有次他刚出地铁口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她。按她平时的习惯,可以推测她的上班时间应该比他晚半个小时,或者更多。从她每天的穿着(其实也不是每天都能遇见她)来看,她工作的地方对着装要求并不严格,不用穿制服,也不用穿正装,相比于南城官方规定的上班时间,她应该是在公司或者商店里工作,也许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她经营着一家服装店。
  疫情一日不消除,脸上的口罩就一日不能摘下来,那么陈新就只能等待下一天,或者再下一天,也许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才能真正知晓她的样子。这是一种多么煎熬又甜蜜的等待。
  陈新渴望一窥她的容貌,可想到了兴奋处,他又感到担忧,害怕那天到来,会将一切击碎。也许他们都保有幻想,假如褪下了彼此的口罩,发现对方长了一副自己尤其厌恶的嘴脸,那又将如何收场?每当他们相遇,就像两个彼此都保有秘密,又都心照不宣的人,他的眼神也不再怯懦,而是积极地回应,她的眉眼间,似乎还流露出一丝笑意。好像笑容从她的嘴角浮上来,映照在眼睛上,又经由她眼里的波光,反射到他的心间。陈新不仅上班路上会想见到她,上班的时候想起她,甚至下班之后,他还渴望在路上遇见她,回到出租房独自一人时,在江边跑步时,脑海里更无时无刻不是她的影子。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下班后的路上碰到她。想来也没什么,上班准时是为了不迟到,下班没有迟到的负担,自然也不怕晚点到家,人一松散,时间就流逝得飞快,眨眼间已不知道错过多久。更有可能是,她上班晚,下班也可能晚一些,之间的时间差,又有谁算得准,反正陈新从来没有算准过。他不知道她是否也会想着下班能碰见,现在每天下班,他在路上都特别专心,生怕还没看见,就和她擦肩而过了。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多推迟一会儿,然后再出发去地铁口,茫茫人海之中,她究竟在哪里呢?
  陈新发现自己仍然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和激情,这种力量推动着他,也改变着他。长久的沉闷,在遇见她的那一刻,变得无影无踪。他事后才想起,那时为了再见到她,自己幻想了多少种场景和借口,又充满了多少怀疑和渴望。本以为平静的心,忽然就被搅动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搅得天翻地覆,仿佛随时都会喷薄而出。只有他知道,这些奔涌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如何在一次次见到她之后,被更为坚固冰冷的东西所束缚,它们在身体里激撞着,那些力量让自己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在洁白或天蓝色的口罩下面,陈新一次次咬紧牙关,那样也只不过让全身的抖动幅度小一些,迎面而过之后,他必须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倚靠一会儿,让这种急病般的感觉退去。他想象在他们相遇的那个片刻,她的眼神会是什么样子,里面是一团激荡的火焰,还是冰冷如漆黑的夜,甚或空洞如朽木?有时候,这几种东西是同一种形态。
  入夜后他的那些情感和怪异的举动,在清晨那短暂的相遇片刻被掩饰得那么彻底,陈新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他感觉自己和她的隐秘联系,其实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联系,就是现在的自己和过去所有的自己的联系。他想在他与她二者的局面中取得突破,获得主动,其实更像是现在的自己如何试图摆脱以往自己的桎梏。就像蝉如何蜕壳长出翅膀,毛毛虫破茧成为蝴蝶,他需要成为一个新的自我,需要走出去,去融入一片新天地。陈新知道这就是他要做的,只有打破才能获得。   但打破这种境况谈何容易!没有听说哪个人一瞬间就丢掉了过去,拥有一次完完全全的新生。新生总是伴随着阵痛,是疼痛催进了新生。陈新想,属于自己的疼痛是什么呢?他发觉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那么多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只为了那一刹那的相遇,什么煎熬都能忍受。陈新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举止,他把衣橱里的衣服编了号,每天穿哪件,一个星期最好不要重样。他在客厅里的全身镜前修理自己的面容,把露出鼻孔的鼻毛剪掉,留心是否有眼眵,观察自己的走路姿态,鞋子最好干净有型。在乎那么多,只是为了相遇时的对视,他希望她看见一个不邋遢的自己,过往的印象不能抹除,只愿未来的每一次相逢,都能赏心悦目。
  单位里的人也发现了陈新的那些变化,时不时会借口来资料室串门,看见陈新不再沉闷应对,就会多逗留一会儿,聊聊天,或者开几句玩笑。他也开始按时吃饭,和同事在食堂里谈笑。他们都看出来了,一定是一个女人改变了他,他的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但陈新并没有过多地流露什么,他一向小心翼翼,没有把握的事情从不坦陈。这也是他的经验。以前暗恋一个人,总想告诉身边的朋友,后来暗恋一个失败一个,朋友经常拿他这件事开玩笑。他很恼火,却又不敢发火绝交。相比于从前校园里的故事,这件事看起来更不靠谱,疫情时期的上班路上,遮蔽在口罩后面的单相思,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就够荒诞的了,还能够严肃对待吗?
  陈新准备了一个相遇笔记本,他把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间记录下来,也把自己的感觉写在上面。接下来的每一次,他都要详细“记录在案”,尤其是对下班时间相逢的渴望,独处时的疯想,更是里面浓墨重彩的部分。他想象着以后把这本笔记本交到她手上,看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那是多么有意义的爱情信物啊。虽然几乎每一天的上班路上,他都能在那一小段路上遇见她,有时候在路这头,有时候在路那头,有时候在行色匆忙的斑马线上——这就像他们秘密的隐喻——两个如此“熟谙”的人,在来来往往的无数次途中,从未停下来,说一句“你好”,或者“好巧,又遇见你了”。他们彼此的身体里,仿佛都有一个类似红绿灯限时的机器,让他们的脚步无法停下,像熟人和朋友一样问候,尽管在他的心里,他们已然超越了朋友间的亲密。
  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促使陈新焦急地想要跨越这种现状。他发觉自己快受不了每天的苦苦思恋和魂不守舍了,他想让她知道,在那些沉默不言的清晨,在那云淡风轻般的对视背后,他是多么苦闷、多么受折磨。哪怕当面只说一句“你好”,对他而言也是不可比拟的喜悦和满足。
  那天下班后,陈新仍然捧着手里的书,资料室外的楼道里传来关门的声音,渐渐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本特雷弗的小说集,他努力了很多次,仍然很难感受作品的氛围,那些小说总是留白太多,看得他云里雾里。他又一次将它放在桌面上,发了一会儿呆,从单肩包中拿出那本笔记本,单肩包里还有一支笔,他总是随身携带着。本子已经写了一大半,他的字写得很密,挤挤挨挨地缩在线行间,看着都有些费劲。他拿起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画了一个问号,翻了翻前面的文字,又合起来收进包里。
  不知不觉炎夏已转为凉冬,清冷的空气比水龙头里的自来水更加冰凉,夕阳似乎也不愿过多留恋,才是五点多就被高楼遮蔽,窗外早已昏暗下来。陈新在电脑上浏览了一下时事新闻,想看一个电影,找来找去,都进入不了状态。时间倏忽而逝,窗外临街的店铺,已经灯光闪耀,他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一看手机,八点多了。
  通向古城路的那一段毫无期待,包裹严实的陈新边走边打量着周圍。走上古城路,陈新自动变得专注,眼睛也从店铺收回来,注视着迎面而来的人群。刚过东葛路的十字路口,他就感觉肚子叫了,走两步来到一家粉店,点了一碗粉。螺蛳粉上来之后,他把眼镜和帽子摘下放到一边,吃了起来。吃了一半时抬头,发现前面桌子坐着一个女孩,正低头玩手机,身影看着很熟悉,陈新拿过眼镜戴上,吓了一跳,那不就是她嘛!
  相遇如此突然,陈新做的第一件事是一把抓起帽子戴起来,然后戴起口罩,拿起座上的包,还没吃完粉就低头匆忙走出了店堂。他冲出粉店往右边走,那是去乘地铁的路,刚走几步又停下,返回店门口,隔着落地玻璃朝里看,她还和刚刚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黑色的波浪长发披散在她的白色大衣上,她的口罩摘下了,能看见她一面的耳廓与脸庞。他痴痴地看着,直到门口的收银员看见了他,问他是否有什么事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转身往地铁口走去。
  他的心跳如此剧烈,一路上都难以平复。他的脑海里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一件也记不起来,地铁坐到了终点站,又坐进了反向的列车,幸好他下的站点离终点只有三四站距离。从地底下上来,冷凉的风一吹,陈新感觉清醒了不少,也才知道自己刚刚落荒而逃,错过了最好认识的时机。可是收获也是很大的,陈新看清楚了她完整的脸,他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应该怎么描述她的脸呢,大眼睛,高鼻梁,在口红的映衬下不大不小的嘴唇,组合在一张脸上显得尤为耐看。当初觉得她的眼睛会说话,这次才明白,她的整张脸都会说话,让她看起来古灵精怪,不知道下一秒就会说出什么,或做些什么。陈新一路上想着,既惋惜,又兴奋,走到出租房换了鞋,摸一下脸,还在发烫。
  上天已经看不下去,都主动给他们创造相识的机会了,可是陈新没有把握住,这让他懊悔不已。他在江风中跑着步,想着整件事的前前后后,每次都是自己迈不出那一步,让可能的机缘一再拖延,遗憾无绝。他打定主意,明天一早碰见她,就主动和她打招呼,如果可以停下来说几句话,相互加个微信,那就最好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败再败,并不是外在样貌造成的自卑,而是内在的羞怯,不敢去争取和把握,哪个女孩能够容忍这样的男人呢。仿佛是为了给自己鼓劲,陈新在跑道上渐渐加速,跑到穿越江北大道的地洞口时,已经全身出汗,上气不接下气了。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长城》《诗刊》《民族文学》《芒种》《星火》《西部》《延河》《鸭绿江》《百花洲》《湖南文学》等刊。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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