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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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和縣的社火,真是好看。先看那广大而漫长的仪仗:好似每个人的一生,不知道在何时,也不知道在何地,福祸从天而降,是死是活顿时便要见了分晓——在漫山的尘沙中,锣鼓之声骤然响起,直直地刺破尘沙,冲入了云霄,再狠狠地坠入了谷底,就像冰雹砸开了封冻的黄河,就像人心在神迹前狂乱地蹦跳,这一场人世,横竖不管地扑面而来,足足有上千人之多,全都画上了脸谱,列成了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开道的是青龙白虎,殿后的是关公周仓,再看其间,高跷之上,纸伞飞转,银枪高悬,开山斧当空,方天画戟刺向了满目河山;又看旱船和纸马之侧,折扇被抛上半空,小媳妇跌入了阴曹地府,大花轿横冲直撞,大海上的八仙突然抢走了许仙的新娘。
  这是尘世之大,所有的苦楚都在现形,都在嘶吼,都在重新做人;这也是尘世之小,做人做妖,作魔作障,他们总归要抱住人迹罕至之处的一小堆烈火。
  虽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是,因为寸步不离地跑前跑后,我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却恨不得被大卸八块,各自奔向仪仗分散之后的那些热腾腾的所在:彩旗在烟尘里招展,锣鼓队好似世间所有一意求死的人全都聚在了一处,瓦岗寨的好汉们举杯痛饮,寒窑里的王宝钏将一盆清水当作了菱花镜;再去打探更多的风沙厮磨之处:这里在结义和指腹为婚,那里在对阵和一刀两断,还有几十盏花灯,白日里被点燃,再互相绞缠,几百回合争斗下来,却没有一盏灯火熄灭;更有高跷上的丑角们,悉数扮作了暗夜里的流寇:一个虚与委蛇,一个便拔出了兵刃,或是旋转飞奔,或是突然匍匐,却没有一个真正倒地不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冷不防地,羞惭攫住了我:这山川里,每个人都在拼死拼活,唯有我,跑前跑后也不过是隔岸观火——这一年,恰好是我的本命年。还在春节里,我便得到通知,可能的活路和生计连连被取消,和去年一样,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仍然要继续做一个废物。但是,作为一个废物,我却哑口无言,反倒一遍接一遍地说服着自己:没用的,你就认了吧。于是,我干脆出了门,不知道奔逃到哪里去,却开始了一意奔逃,第一站,便是这西和县。这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奔逃刚刚掀开了序幕,这不过是万里江山在我眼前刚刚掀开了序幕。
  这西和县里的巨大羞惭,一两句哪里能道得明白呢?黄昏降临的时候,一簇一簇的,那些山川里的烈火终于稍稍黯淡了下来,就好像,苦心已被验证,真相已然大白,所有的身体都在挣扎里证明了无辜,接下来,他们仍然有资格接受苦厄和幸福;风也渐渐小了,夜色一点点加重,脸谱背后的脸平静了,旱船背后的旱船也和奔涌的河水握手言和了,山川甚至被隐约的月光照耀,数以千计的人们端坐下来,安静地等待。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们在等待。
  并未过去多久,等待戛然而止,在烟尘和山冈的深处,锣响了三声,铙又响了三声,像是儿女在眼前摔倒,像是母亲按住了疼痛的肚腹,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而后,安静的白蛇在瞬间里苏醒,安静的沉香奔出了黄昏,齐刷刷,硬生生,入库的刀兵全都飞迸而出,寡言的人们陷入了纪律,箭矢一般狂乱,箭矢一般奔走,站定,聚集,人挨人,人挤人,倏忽里,一条人间的长龙便又横亘在了大地上;再看烟尘和山冈的深处,锣再响了三声,铙又响了三声,而后,是菩萨,是魔王,都要显出真身——唢呐是饿着肚子,半人高的大鼓是吃饱了饭,锣是亲戚,铙是穷亲戚,全都要活,全都要在死里拼出一场活——另外一支上千人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退无可退之处。如此,浩劫来了,生机也来了。
  天可怜见,心意碰上了,命也就撞上了。我并不知道,这两条长龙之间有没有一争高下的约定,但遇见了,即是盟约定下了;遇见了,头便要割下,债便要还上:两条长龙,就此开始了拼死拼活——你拔剑,我抽刀;你飞扑,我闪躲;你是蔷薇花,我是曼陀罗。单看那脸谱:吊眼环眼雌雄眼,瓦眉兽眉卧蚕眉。再看那争斗里的秧歌、旱船和高跷:衣襟缺了,彩纸烂了,跷木开始分岔了,可是,该举步的,寸土不让;该腾挪的,嘶喊几近了哭喊;该送去当头一击的,率先挨过一击之后,摇身一变,化作了阴骘的虎狼。而后,火把举起来了,火光照亮了大地上的唐三藏和杜丽娘,还有激战里的张翼德和花木兰,不仅他们,牛郎和织女,陈世美和秦香莲,法海和白娘子,没有一个人能够脱身——银河倒悬,江水倒灌,天大的冤屈已经铸成了铁案,他们唯有在此处摔杯为号,又在彼处双泪涟涟;在此处痛断肝肠,又在彼处将肝肠全都扯断。而阵仗依然无休无止,也许,这一生,他们全都要深陷在这无人之境里了:衣襟更加残破,彩纸似有似无,跷木说话间便要四分五裂,可是,营盘还在,旗帜还在,它们在,死活就还在,拼死拼活就还在。别的不说,只说那旗帜,假使在天有灵,你们只管去看,看那一字长蛇旗和二龙出水旗,看那七星北斗旗、九宫遮阳旗和十面埋伏旗,无一面不仍然赤裸地招展,无一面不在继续催逼着崭新的浩劫和生机。
  只是,满山飘荡的旗帜有所不知,在鏖战面前,在死活面前,我终归是拔脚而逃了:对于一个没有战场的人来说,所有的号角声都是羞辱。所以,再三环顾之后,跑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之后,我痛下了决心,转过身去,狂奔着,将所有的鏖战与死活都丢在了身后。可是,等我跑上了相隔遥远处的一座山冈,回头看,满心里还是不甘愿——我不甘愿我在这里——我甘愿我在割头与还债的队伍里,在那里厮杀,又在那里抢亲;在那里呱呱坠地,又在那里驾鹤西去。不像现在,明明重新开始了奔跑,明明在奔跑里对自己接连说了好几句:也许,一片看不见的战场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自己?渐渐又颓丧下来,停止了步子,任由大风裹挟着自己,一步步,缓慢地朝前走。
  那么,接着往下奔逃吧。有好多回,在小旅馆里过夜的时候,在小火车站里等车的时候,针扎般的痛悔突然袭来,我也曾经想过,赶紧做负心人,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浪游一把推开。终究还是没有,看着雨水敲打屋顶,看着流星坠落在林间,一如既往地,我还是将自己认作了待罪之身,既然不想坐上公堂,既然不想被判无能之罪,那么,我就接着再往下奔逃吧。   终于来到了黑龙江畔。终于等到了黑龙江开江的一日。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在木刻楞里沉睡的我,猛然被一阵巨大的震颤所惊醒,踉跄着奔出了木刻楞,这才看見:黑龙江已经不是一条江,而是一座尘世,冰块与冰排在这座尘世里建立了崭新的城邦和国家:冰块铸成的洞窟和穹顶,冰排建造的尖塔和角斗场,各自沉默,互相对峙,就像来到了灾难的前夕,即使站在岸边,彻骨的凉意也一把将我抓住,不自禁地打起了冷颤。我还来不及镇定,江中的后浪开始挤压前浪,前浪挤压冰块和冰排,最靠近堤岸的冰排无处可去,一边发出狮子吼,一边撞向堤岸。我终于明白过来,正是这撞击发出的震颤才将我惊醒,又几乎让世间所有的物象陷入了惊骇和止息:风停了,白桦树不再摇晃,整个大地都在震颤里变得自身难保。
  即使世间所有的物象全都俯首称臣,那场注定了的灾难也终归无法避免——没有任何迹象,最大的一块冰排发起了攻击,乱世开始了:那块最大的冰排,直直扑向了矗立于众冰之上的君王般的冰山,这可如何了得?群臣开始了救驾,洞窟和穹顶,尖塔和角斗场,全都飞奔而来,碾压着将那块冰排围住,一转眼,就将它截断为了两截。然而,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冰块们垒造而成的洞窟断开了一条裂缝,尖塔上,足足有半人高的冰凌一根根扑簌而落,再在冰面上化作了碎片。哪里知道,那夭亡的豪杰绝非是孤家寡人,刹那间,它的死唤醒了更多的怒不可遏,一块块冰排,咆哮着,怒吼着,齐齐撞向了穹顶、尖塔和角斗场,后浪前浪全都弃暗投明,成为了一块块冰排的蛮力和靠山——如此,任他常胜将军,还是顶戴花翎,只好吞下苦水,被撕裂,被咬噬,被千刀万剐,最终轰然崩塌,沉入江水,再也无法现身。
  就算远远地站在岸上,寒气也一寸寸迫近了我,不仅仅是凉意,而是刀剑快要抵达咽喉的寒气,那寒气,像是生造出了另一番河山,再将此刻里的我、白桦林和广大无边的田野认作了臣民。不知道是天大的恩赐还是飞来横祸,我们全都缄口不言,眺望着江中的那座冰山,就像正在朝觐刚刚建成的首都。
  不曾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在我背后,大呼小叫着奔跑了过来,如此,这寒凉的国土上,在天色尚早之时,竟然硬生生闯入了一个外寇。我转过身去,面向对方,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形容也就越来越清晰:那个人,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真可算得上蓬头垢面,而且,可能是跑得太快,脸上全是岸边的柳条抽打过去之后留下的口子。见到我,那个人并未跟我打一声招呼,而像是跟我熟识了很久,并肩站住,再拉扯着我,继续对着黑龙江大呼小叫,又指指点点——每当江中的城邦和国家发生一次新的动乱,他的惊呼声便响过了奔流声。但是,我认真地听了好一阵子,却听不出完整的一句话。那个人倒是一切如故,疯癫着,嗯嗯呀呀着,一次次冲向江水,快要落入江中之时,又准确地退回到了我身边。如此反复了好多回,终于,等到他再一次退回到我身边,我便不得不一把抓住了他,再去问他究竟所从何来。
  那个人,果真是有几分疯癫,但却绝不是明白无误的疯子,趁着江水暂时恢复平静,一场新的暴乱正在孕育,在不时飞溅过来的水花里,他对我说起了自己姓甚名谁。原来,他是三十公里外的一家酿酒厂的工人,七年前生了根本活不下去的病,也没钱治,干脆就没进过医院一天,但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给自己治疗。说起来,那治疗的法子,实在是再也简单不过——但凡刚刚落生的物事,他都追着去看,去吸它们身上的精气,破壳的鸡仔,破土的麦苗,第一缸酿出的酒,又比如眼前这条动了雷霆之怒的黑龙江。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直到今天,他也没有死。
  我岂能相信那个人的轻描淡写呢?而且,这黑龙江,古来有之,年复一年地滔滔东去,在哪一段,他才能够吸上他要的第一口精气?不曾想,对方却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再对我说:你不要不信,这黑龙江啊,年年死,又年年生——被冰冻住,就是它死了;开江的时候,就是它又活了过来。现在,没有错,就是现在,冰块撞上了冰块,冰排撞上了冰排,它们其实不是别的,它们就是黑龙江散出的第一口精气。所以,每一年,黑龙江开江的时候,他都要跟着冰块和冰排,不要命地向前跑,它们涌到哪里,他就跟着跑到哪里,只因为,它们就是药,是他一年中喝下过的最猛的药。
  我似乎听懂了那个人的话,却也颇费了一阵子去思量。这时候,他却再次不成语调地叫喊了起来,我便跟他一起,重新去眺望江水里那犬牙交错的国度——数十块木椽状的沉重冰排,并作一起,在冷酷的君王面前,再一次揭竿而起,在转瞬的时间里,它们磨洗了刀刃,坚固了心意,用肉身,用命运,面朝那座巍然不动的冰山横贯而去。整个大地,再一次发出了震颤。震颤一起,我身边的那个人便又不要命地叫喊了起来,那叫喊声甚至变成了匕首,再飞奔入江,加入了造反的队伍。再看那个人的脸,在接连叫喊的驱使下,他的五官都变形了,眼神却愈加狂乱,这狂乱又使得叫喊声愈加模糊难辨,像是在打气,又像是在遍复一遍地重复着开江号子。我定了定神,再去见证江中的造反:在数十骁将的自取灭亡之下,冰山之侧的河道终于被撞开了一条口子,骁将们犹如疾风卷地,孤军深入,这才发现,它们早已被团团包围。
  既然如此,埋骨何须桑梓地?在激浪的加持之下,数十块冰排杀红了眼睛,拔出了插在胸膛上的刀子,重新并作一处,只朝一处用力——一记,两记,三记;一条命,两条命,三条命——终于,冷酷的君王开始连连后退,喽啰们也一哄而散,其后,校尉和驸马顶了上来,元帅和宰相也顶了上来。但是没有用,骁将们不是在绣花,不是在请客吃饭,它们是在拼命,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换黑龙江的命,如此,还有谁能取消这必然到来的胜利?在持续的震颤中,在雷声般的低吼中,我听见了身边那个人的哭声,但我已然知晓了对方因何而哭:在这一场自取灭亡的身边,我自己的眼眶也早已红了。然而,惨烈的拼杀还在继续,拼杀的结果,却是出乎了我和身边人的意料:校尉和驸马早已沉入了江水;元帅和宰相正在坍塌;那君王,这才开始一夫当关——在天大的压迫之中,它竟然小小地往前了一步,就这么一步,大义退缩了,正道崩坏了——赤贫的骁将们,天不假年,一块块,全都在硬生生的抵挡里应声而裂,徒留下了余恨未消的冷冻江山。   而我却迷路了。在甘蔗林里流连了几乎一整个上午,雾气没有散,雨丝也没有散,梦境里的故事,被我身在甘蔗们的旁边默写了许多遍,终于可以原路返回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不管我如何笃定地认清了方向,再一意向前,最后的结果,却是离来路越来越远。我提醒自己:切莫要慌张,低头,闭目,冥想,再一次确认了方向。二十分钟后,在我以为就要回到来路上的时候,拨开身前的甘蔗,当头看见的,却是一座坚壁似的山岩,我竟然走到了和来路完全南辕北辙的地方,如此之快,里尔克的诗句便化作最真实的遭遇迫近了我的眼前:“……我们之所以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
  手机早就没电了,已经无法通过它找到可以求救的人,于是,我开始呼喊,一边奔跑一边呼喊。这奔跑,这呼喊,除了将一群群栖息的鸟雀惊动,纷纷扑扇着翅膀飞进了更深的雾气,却再也没有别的丝毫用处。那时的我还没想到,直到天黑之前,我都要在无数条歧路上来来回回,而且,在奔走中,时间丧失了,我既像是被凝固的时间牢牢囚禁在了寸步难行之处,又像是被静止不动的针秒所抛弃,我越往前走,它们就越不往前走;世界也消失了,如此之境,既像是全世界都被浓缩成了此处,又像是,此处变作了世界之外的世界,我的使出了浑身气力的来来回回,只不过是一场被搁置在方外迷宫里的徒劳。
  渐渐地,骇怖降临了:也许,这一生,我再也走不出这片甘蔗林了?渐渐地,故态复萌了,我又开始不断告诉自己:没有用的,你是一个废物,你就认了吧。之后,我仰头去看隐隐约约的铅灰般的天空,雨丝虽说停住了,雾气却在加深加重,天色也在转黯转淡。我知道,黄昏正在来临,如果再回不到来路上,先不说这一条性命是不是会在这甘蔗林里葬身,单说一夜的风寒和忍饥挨饿受下来,我也只怕要落得个奄奄一息的下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向前看,我几乎又要张开嘴巴呼喊出来——在我的正前方,一小块空地上,竟然坐落着一间潦草的房屋,房屋里,还供着一尊我叫不出名字的菩萨。我的心里骤然一紧,赶紧趋步上前,紧盯着眼前所见,死命地看:这座房屋,其实非常小,仅供一尊低矮的菩萨容身。说它潦草,是因为将它搭建而成的并不是他物,只是那些生了虫害的甘蔗们,因此,也就格外的寒酸和腐朽。还有那尊菩萨,搜肠刮肚了好半天,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我还是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我仍然一见之下便已激动难言:这一尊旷野之神,莫不正是神迹前来指引,莫不正是走投无路之后横空出现的一条新路?所以,面对那菩萨,我倒头便拜,一连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响头。
  然而没有用,当我磕完头,再去仰望菩萨,菩萨依然慈眉善目,可是,新路和指引在哪里呢?我站起身来,深山探宝一般,屏声静气,绕着那座潦草的房屋走了好几圈,唯恐错过了什么要害和蛛丝马迹,终究还是一无所获。而这时候,犹如雪上加霜,天空里,雨丝变作了雨滴,雨滴又在刹那间变得急促,再后来,一阵更比一阵剧烈,没过多大一会儿,我的全身上下便被浇得湿透。与此同时,天地间的光线变得更加黯淡了,毫无疑问,黄昏正在确切地到来。我哆嗦着,环顾着身边的一条条绝路,再将视线收回,去打量近旁的甘蔗们,突然,当我看见甘蔗们当中最为壮硕的一根,一个念想,一个志愿,诞生了:莫不如,不再管那菩萨,转而信自己,站到那根最壮硕的甘蔗前,选定一个方向,什么都不想,只顾往前跑;跑不动的时候,停下来,再去找最壮硕的同伴在哪里,找到了,照着它之所在的方向继续奔跑;就这么不闻不问和一意孤行下去,说不定,那条遍寻不见的来路,反倒会被我误打误撞地遇见?
  天空里响起了一阵闷雷,闷雷声里,闪电鳞次栉比,纷纷击打着甘蔗们,其中的一道,甚至吃了豹子胆,击打着破落屋檐下的菩萨。如果我再在原地里困守,它们迟早要击打在我身上。好吧,什么都不等了,出发吧。我轻手轻脚,走到了最壮硕的那根甘蔗前,闭目,低头,旋转,而后站定,再睁开眼睛,直面的方向,即是选定的方向。好吧,什么都不等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像受伤的野兽,像一场战役中活下来的最后一个,在雷声和闪电之下,除了奔跑还是奔跑;实在跑不动了,我停下步子,一边喘息,一边再去寻找方寸之地里最为壮硕的同伴;并没花费太多时间,最新的同伴很快就被我找到了,我便止住喘息,强迫着自己重新抖擞,重新三步并作了两步,哪怕好多次都摔倒在地,那几乎是必然到来的颓丧却并没有到來,只因为,新的伙伴,新的指南针,乃至新的照亮了道路的灯笼,正在等待着我。
  突然,我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起先,是一阵清亮的噼啪之声从前方传递了过来,我还以为,那只是雷声在变小;稍后,那清亮的一声一声,离我越来越近;终于,一头牛,悠悠鸣叫了起来。到了这时,我才醒转过来,这噼啪之声,不是别的,它是鞭子抽打耕牛的声音,也就是说,那条遍寻不见的来路,已经身在我的咫尺之内了;到了这时,我的喉头才一阵紧缩,眼泪便一颗一颗流下,又混入了滂沱的雨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前看——真真切切地,我已经来到了上万亩甘蔗林的边缘,只需迈出去一步,我便跨上了通往小城里去的道路:道路上,一个正在向前驱赶着耕牛的农夫看见了我,可能是将我当作了鬼魂,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又只好强自镇定。
  而我,我却并没有追上前去,在天色黑定之前的最后一点微光里,我站在甘蔗们中间,先是接受着雨水的洗刷,其后,我接连擦拭了眼睛,去眺望离我最近的、赐给了我救命之恩的那一根最强壮的同伴——这才发现,我再也找不见它了。可是,我明明记得它的所在,明明记得它迥异于其它的甘蔗,现在,它却怎么再也无法被我一眼认出了呢?像此前身在迷宫里之时一样,我闭目,低头,想要等到睁开眼睛时再去找见它,最后的结果,却是我根本没有再睁开眼睛,而是入了神去作如是想:莫非是,那些最壮硕的同伴,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莫非是,唯有将迷宫和菩萨丢在一边,唯有将闷雷和闪电丢在一边,去孤军犯险,去以身试法,崭新的同伴、灯笼和指南针才会一再光临你的身边和头顶?
  离开广西小城的时候,我所乘坐的绿皮火车,几乎是紧贴着上万亩甘蔗林在向前缓慢地行驶。连日笼罩的雾气还是没有散,所以,置身在绿皮火车里,我总是疑心,那一场甘蔗林里的局促和狂奔仍然还在持续?那么,就不要结束了吧,我对自己说,就这么迎来雷声和闪电,再发了疯一般跑下去吧,也许,你也并不全然是一个废物;还有,管他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或早或晚,另外一座迷宫总归要横亘于前,也许,它在等待和召唤的,不过是另外一场孤军犯险和以身试法?   终于来到了祁连山中。终于来到了被暴风雪围困的这一日。这一日,正午时分,紧赶慢赶之后,我终于站在了一座被铁汁般的云团罩住了大半截的山冈前。如果想要穿过这道山冈,我就必须爬上眼前高耸而坚冰遍地的达坂,而这哪里有半点可能?不说达坂与山冈,只说这几乎要将整个人世都掀上半空的暴风雪——暴风从祁连山的每一座山口里涌入,收拢,聚集,长成孽障,长成血盆大口;然后,再分散,横扫,席卷;一路上,它们又唤醒了在此地沉睡和盘踞的妖精,自此两相撕缠、飞扑和攫取,再粗硬的山石,也将饱受它们的恐吓,再广阔的山河,也只有在一败再败之后割土求和。再看那屠刀一般的雪:从天空里倾倒下来的雪,还有散落在旷野上的雪,一个往上,一个向下,在半空里碰撞、交道和合二为一,是为雪幕——这雪幕,时而扭曲蜿蜒,时而迎接更多的飞雪,再从半空里砸落下来,屠夫一般,手起刀落,生生砍掉了雪幕之外的世界。如此,我的眼睛便瞎了,就算还有漩涡般打转的雪粒历历在目,但是,我的眼睛,瞎了。
  而我非要穿过那道山冈不可。穿过了它,我便可以看见我的生计和活路:几天前,我接到一个纪录片剧组的电话,他们正在拍摄一部关于祁连山的纪录片,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不妨前来跟他们一起工作,尽管收入微薄,工作结束之后,用这收入糊上一阵子的口总是没问题的。我当然愿意,一接到电话,我便千山万水地赶来了。现在,我确切地知道,只要穿过眼前的这道山冈,我便可以找见我的同伴,尽管天寒地冻,他们也仍然每天都在出工,每天都在拍摄着最是苦寒也最是白茫茫的祁连山。
  在手机信号完全消失之前,我跟剧组通过一个电话,得知他们会派出一个同伴来引领我去跟他们会合,然而,久等未来,最后,我也只能凭靠一己之力翻越这达坂和山冈。实在是别无他法了,我便瞎着眼,拨开离我最近的雪幕,一步步爬上了达坂,但这显然是自取其辱:积雪之下,无一处不是被坚冰包裹的碛石,踩上去之后,如果碛石之外的冰碴没有断裂,那还尚且算作侥幸,如果踩断了,哪怕走得再远,最后的结果,也无非是仰面倒下,在巨大的冰坡上随波逐流;其间还要失魂落魄地去提防着自己,不要就此跌下达坂两侧的山崖;最终,我还是跌回到了此前出发的地方,而这正是我此前耗费了好几个小时的遭遇——反反复复地爬了上去,又反反复复跌了回来。
  再一次,我选定了出发的地方。这一回,我横下一条心,偏偏从最靠近悬崖之处向上攀爬,原因是:此处栽种抑或自然生长过根本未及长大的树木,树干树冠早已烟消云散,但是,树桩们仍然还依稀残留在这里,如果我的每一步都能依附这些树桩,也许,天大的奇迹最终会对我眷顾一二?思忖再三之后,我不再等待,开始了攀爬。一开始,这攀爬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到半个小时,我便来到了达坂的中央——到了这时,当我再次向山冈上眺望,某种势在必得之心也就坚固了起来。哪里知道,就在我的旁顾左右之间,一阵暴风猛烈地席卷了过来,伴随着暴风,头顶上的雪幕在顷刻里坍塌,凌空,当头,对准我再三地击打。我的心里一慌,脚底下一个趔趄,不自禁地呼叫了起来,但这呼叫救不了我,我先是直直地栽倒,又直直地跌落下了山崖。
  实际上,在跌落的第一个瞬间里,我便又故态复萌了,那句不断被我推开的话,还是在心底里死灰复燃了:没有用的,你是一个废物,你就认了吧。只是这一回,当我刚刚开始作践自己,嘲笑竟也油然而生,那嘲笑,仅仅只针对自己:当此阴阳两隔之际,你没有手脚并用,你没有将牙关咬出血来,你不是一个废物还能是什么?如此,我的心,竟然疼得要命,一边向下跌落,我却一边忘掉了自己的生死,而是深陷在了扑面而来的不甘愿当中——是啊,我不甘愿我身披着一具名叫废物的皮囊就此作别人世。漫天的暴风和飞雪,我跟你们说,其实,我只甘愿我在攀爬中将那具名叫废物的皮囊一点点撕开!所以,在最后的关头上,在遍体里从上到下的迷乱、恐惧和绝望当中,我终于手脚并用了起来,我终于将牙关咬出了血,我终于对自己说:哪怕死了,你也要推开那句话。
  是的,我推开了那句话,而且,我也没有死:跌落不光没有将我带入阴曹地府,相反,当我在灭顶之灾里睁开眼睛,又抑制住了狂跳的心,這才发现,我其实是被山崖边的另外一座稍微低矮的山头所接受了,这座山头之外,才是真正的悬崖,而且,因为它的低矮,正好被达坂抵挡护佑,尽管也堆满了雪,却几乎没有风,深重的雪幕无法在这里被暴风推波助澜,我的视线也就变得格外清晰了。由此,我看见了我的命运:穷愁如是,荒寒如是,但是,自有万里江山如是——跌宕也好,颠簸也好,在这天人交战的本命年里,万里江山竟然将我所有的奔逃变成了命定的去处:江河奔涌,是在提醒我张大嘴巴去吸吮造物的精气?乱石嶙峋,是在叫我将骨头变成石头,再在沉默的铸造里重新做人?还有此刻,风狂雪骤,它是在叫我吃掉怯懦,吞下慌张,再从虚空里硬生生长出一对铁打的翅膀?
  风雪更加大了。还有,几乎没有黄昏来过渡,夜晚,就这么突然地降临了。好在是,即使夜晚降临,天色却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漫山遍野的雪,发出了漫山遍野的光。好吧,是再次上路的时候了。低矮的山头上,我站起身,将手伸向达坂,在微茫之光里胡乱摸索了好半天,终于抓定了两根树桩,又一回将牙关咬出了血,呼喊着,张牙舞爪着,最终,前度刘郎今又来,我终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达坂上。再往四下里看:风速正在升高,此前的重重雪幕正在被暴风击散,各自滚作一团,恢复了妖精的真身,再去呼啸,去横扫,就好像,只要这呼啸与横扫继续下去,祁连山中最大的魔王便要横空出世。
  不管了,全都不管了,暴风和狂雪,妖精和魔王,你们暂且退后,且待我步步向前,只因为,真正的指引,已经化作了潮水,正在从山冈上朝我涌动过来。谁能想到,接下来,我所踏上的,竟是一条勉强可称之为坦途的道路呢——往前走,那些树桩,越来越结实,跟冰雪碛石凝结在一起之后,也越来越粗糙,不再是一根一根,而成了一簇一簇,须知这一簇一簇,全都可以环抱在手,到了此时,它们哪里还是树桩呢?它们早就变成了救命的武器。于是,我将自己匍匐在地,环抱住一簇,手脚并用了一阵子,并未费去多少气力,我便抵达了它,再越过它,去靠近了下一簇。   说到底,在此前的跌落里,万里江山已经让我探究了自己的功课,所以,等我终于抵达了山冈,想象中的激动难耐并没有出现,更何况,稍一向前举目,更加艰险的功课便已经在旷野里袒露无遗了:雪幕之外,山冈之下,是一片更加漫长而陡峭的达坂。很显然,如果找不到可以依凭的树桩,只要胆敢踏足其上,等待着我的,便只可能是再一回从山崖里跌落下去。就是这样,这万里江山,这万里江山之苦,又一次在我眼前掀开了序幕。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不经意里,当近前的一道雪幕扑打过来,我未及闪躲,狼狈地吞下了一口雪,接下来,我却没有将雪吐出来,而是一口一口地去咬,就好像,咬碎了它,即是咬碎了万里江山之苦。
  突然之间,我的身体呆滞住了——我在咬着雪,却有一张嘴巴,正在对面轻轻地舔舐着我,但是,我什么都看不清;而后又如遭电击,慌张着,呼喊着,拨开了身边的雪幕,雪幕越是分散,我就越是慌张;终于,我总算看清楚了那舔舐着我的到底是谁:那竟然是一匹马,是的,千真万确,那就是一匹白马,此前,我之所以看不见它,不过是因为大雪将它的全身都覆盖殆尽了,现在,在我们终于得以相见之时,它先是嘶鸣了一声,又再温驯地凑近了我。恰在这时,可能是听见了我的呼喊,也听见了白马的嘶鸣,达坂之下的旷野上,隐隐约约里,我竟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那是剧组里的同伴在叫我的名字,我连声答应着,喉头却在紧缩,眼眶也模糊了。所以,达坂下,不知是手电筒的光,还是发电车的光,当它们远远地开始了投射,远远地来到了我的眼前,我的视线里,好长时间都仍是模模糊糊。
  最后,还是白马唤醒了我。可能是我走神的时间太长了,那白马,便又仰头,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这才掉转身去,面向同伴和光芒所在的地方,一甩马鬃,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再来回头看我,见我不解其意,它便又向后退了一步,几乎与我并肩,重新嘶鸣,重新抖落身上的积雪,如此反复了好几遍。到了这时候,我才彻底弄清楚了它的身份和来意,它不是别人,它正是同伴們派来接应我的同伴,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和它对视了一小会儿之后,我抚摸着它,又骑上了它。
  我全然没有想到,坐在白马的背上,既没有跌宕,也没有颠簸,虽然走得慢,我的同伴却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我将身体埋伏下去,紧贴着它的背,想去看它的四蹄上到底潜藏了什么样的神力,但是,那四蹄,不过是寻常的四蹄,却又好似安放了磁铁,时刻接受着大地的吸引,每一步踏下去,四蹄便在迅疾里变成了四颗铁钉,盯紧了大地,又咬死了大地。这样,我就不再去看它,而是看向了前方,在前方灯火的照耀下,达坂更加清晰,达坂上的险境也更加清晰,而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在马背上唱起了歌——祁连山中,祁连山外,乃至整个尘世上,假如有人也如同了此刻的我,在苦行,在拼尽性命,我要对他说:放下心来,好好活在这尘世上吧。虽说穷愁如是,荒寒如是,然而,灯火如是,同伴如是,万里江山,亦如是。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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