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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问我,就在这里住两个月,不带手机,能否住到底?
这时是下午三点左右。距离我们大群人马抵达这个东海边的小岛渔村才两三个小时。趁着大家休息,我刚刚冒雨在村里转了个圈回来。
我抬起头,侧过身,看向屋外,似乎是要想想再回答。落地玻璃窗外,此刻此景像是一幅幽淡的画,海上飘过来的雾气和水汽贴着小山的背景,袅袅地走过画框,不知所终。
在这个浪花吹得到床边的小渔村住两个月吗?在这个石屋石墙石子路石堤堆砌出的小渔村住两个月吗?在这个只有风声涛声不闻人语的小渔庄住两个月吗?在这个海岸线柔和,礁石宁静又干净的小渔村住两个月吗?
“很好。”我说。可是,两个月是不是短了点: 不过就是发五天呆,看十天海,读十五天书,写三十天字……
喝茶,打牌,听音乐,聊天,转眼便是天渐渐黑了。风呼呼而过,海边的渔村,仿佛是一个呼啸山庄,装满了古老的往事,意蕴如潮,若隐若现。
年少憧憧,中年汲汲,渐渐地,向往起“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的日子。这样的地方,我应该住得下,住得欢喜吧。当夜,在风声和隐隐的涛声里,我睡得很香。
二
第二天一早,大家各找事做。有去山上进香的,有继续睡觉的,有返程的。而我,决定继续闲逛。昨天风大雨大,一切都还只是雾里观花。
把潮声暂且留在远处吧。向东向西的路口,我选择了向西的村中心。村庄只是静和净。房子多是用黑色的石块砌就墙基。家家院落里,有各种果树,代代(一种植物)最多,黄果在树枝累累,经秋冬不谢。野花已旺,从围墙的缝里钻出来,伸长了腰肢。即便开着院门的,也少见人。干净的台门和路面上,唯有青苔,丝绒般,一丛丛一簇簇,简单地生长。鸟儿都是自由族,黑白的,彩色的,时而单处时而群飞,不怕生人,或在井口边信步行走,或在一些树冠很大的枝条上跳跃。相信它们是村庄有身份的居民。好多树都张牙舞爪,想必是为适应在海风台风区生存练就定力。奇怪的是走来走去,也不见狗出来吠叫。一个没有凶狗唬人的村庄,令我不慌,心生感激。
听见远处有公鸡在比歌喉,在晨烟中此起彼伏,声调高,节奏长:喔喔喔,喔喔喔。哦,遥远的岁月,哪个村庄不是在这样的鸡鸣声里醒来的,哪个游子心里不珍藏着这样的乡音。久别重逢的静好,就是这样吧。想闭上眼睛享受。
有一些老房子被建成了客栈。建得各有特色,名字都取得很好。中式的有“比海若邻”,时尚的如“四万朵玫瑰”,也有“吾唐留白”这样充满文艺气息的。我住的就是吾唐留白这家,厚道的老板是嵊州老乡,有干净的房间和自在的空间。遇到一对小夫妻带着个两三岁的孩子,便多看了几眼,得有多静的心才会选择带宝宝来这里观潮听涛过春节。
事物都有气质,所以能格物致知。这个渔村宁静的气息甚对我意,仿佛两个人气场相和,注定会有缘分。
然而,我终究只是站在若干距离之外远观的人,我关心到的是此时此刻的村庄。再想想,这个村,村民是如何陆续迁徙陆续腾空的呢?外来的人们又如何陆续走进并将填满这个安宁之地呢?
静宁的村庄深处,依然是生活,沸腾的生活。
三
渐到村东,海潮的声响越来越大。不同于别处的潮声,是千万个和声在共鸣,壮观动听。后来知道,此处别有潮声是因为有千百万上亿的鹅卵石铺就了海滩。海潮深入石缝,拍打冲击而造就如此谐鸣之音。
终于站在了海边。远处海岸礁石边,白色泡沫冲天而起。海水在涨潮,后浪推前浪,排山倒海,一排高过一排,冒着尖的礁石被淹没了,滩边的塑料桶被推倒了,昨天抵达时看到的高度被跨过了。参照物一个个被超越,它们要直达我的脚边。这样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力量,令人寒战,令人敬畏,也令人获得联想。我走到高高的环海道瞭望大海。
所有描写江湖的文章里,最喜欢苏轼的。他的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无人能超越。虽然他写的只是长江边的赤壁,但是站在海边,我依然想起他的豪情和叹息。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下午,又去海边走。水位已经低了很多,还在不断降低。退潮后的海塘,人们在寻寻觅觅。大海深处的海鲜,海螺海贝,礁石鹅卵,各有所乐。
比起潮涨,退潮的海塘更令我深深震撼。裸露的礁石和石块,是战场上下来的战士。有的千疮百孔,有的被刀劈斧削过。石块的肌理和缝隙,难以说出是何种颜色,是搅揉后的黑色赤色加铜锈后的青绿色,仿佛是千万年伤痛渐渐结起的疤,也仿佛是一个英雄被挖出的五脏六腑,充满了血腥味。从来都是站在岸上看风景,哪里懂得沧海桑田的真正内涵。“不坐上千日,怎能听到它们在讲些什么?”我一次次在心里跟自己說。
待到晚饭后再去海边走,海潮果然声响又大起来了。又开始涨潮了,声响震天。涨涨落落,符合事物规律,是美丽的曲线。若我们相信,在水的击打面前,山能够变成石,石能够变成沙。我们也还得相信:一切变迁,斗争的双方,拼比的就是哪怕直到山无棱也绝不放弃的恒心、毅力以及不怕牺牲的决心。
“最静的村庄,最闹的海潮。这里的人和海,各有奔腾不息的世界。”我这样发信息告诉远方的朋友。
真想假期延长,留我明天。
(摘自中工网2019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