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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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我的父亲]
  1955年
  爱默特·提尔①,咋不记得。说这话时你曾祖父坐在桌旁,报纸铺在桌上,他抬头对祖母说了句什么。她朝我瞅瞅,然后叫我出去。爱默特·提尔。高中时我有个朋友,大家都叫他弱鸡。有天下午——大概是1967年?——弱鸡站在街角,几个警察过来用警棍打他。平白无故揍了他一顿。弱鸡以为参军去越南打仗就能让人瞧得起,可有个负责入伍训练的军士,他给弱鸡起了各种绰号,就是不叫他名字——黑鬼这样、黑鬼那样——于是弱鸡就去跟上头抗议。他给扔进牢里,最后只训练了两周就去了越南。没多久他的尸体就装在袋子里给送回来了。迈阿密有几个白人警察拿沉甸甸的手电筒打死了一个叫亚瑟·马杜菲的人。当时你六岁还是七岁,所以是1979年。警察还故意弄坏他的摩托车,想伪造成车祸死亡。不消说,无罪释放。然后还有1999年的阿马杜·迪亚罗;2006年的肖恩·贝尔。纽约的那些谋杀案你肯定比我清楚。今年的特雷沃恩。每年都有,我们知道的只是一丁点儿,上帝才晓得还有多少我们根本没听说,只有他们自己的家人默默哀悼。
  ——爸爸
  1877年8月23日
  伊丝塔问:“我能拿支蜡烛不,太太?”她母亲朝着铸铁制的炉子弯下腰,从烤炉里端出又一锅滚烫的玉米面包。太太哼着歌没应声——意思是拿吧。伊丝塔远远绕开母亲,绕开嘶嘶作响的平底锅,拿起阿兄那支老步枪的通条,用它拨了拨左前方那眼灶的火,然后把通条留在炉子背后。她又把蜡烛从孱弱无力的伤手换到另一只手里,把灯芯探在火上点燃。炉子背后的墙上有扇漂漂亮亮装着玻璃的窗户,窗外夜色昏黑,煤烟和阴影弥漫。后院里太太种了各色辣椒和色泽鲜亮的小南瓜,可就连它们也隐匿在黑暗中。
  伊丝塔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端着整整一盘子晚饭,另一只手拿着点燃的蜡烛,所以费了好大工夫才打开前门。她走到门廊上,回身把门重新关好,食物一点也没洒,可烛火却被关门带起的风吹得低低的,恰好屋外的风也刮起来了,于是蜡烛的火焰闪烁着进一步伏下去……然后熄灭了。
  “可恶!”伊丝塔并没有骂出声,光是做做嘴型。“天使,再帮我把火点上,”她悄声说,“拜托?”蜡烛芯又亮晃晃地燃起来了。
  没月亮、没星星——夜空被阴云遮蔽了。明天教堂要组织野餐会,可千万别来场暴风雨。
  伊丝塔穿过院子朝树林边走去,阿兄在那儿等着她。他块头很大,岁数也很大了,可却反反复复地趴下、跳起,又兴奋地汪汪叫,好像他还是小奶狗似的。
  “好了好了,慌啥。”伊丝塔说,“我来了!”她在院子尽头跟他碰头,把满满当当的盘子一翻,她的晚餐全部落在地上。阿兄尾巴摇得飞快,脑袋直冲着食物埋下去。“当心,阿兄,”伊丝塔说,“你可仔细着鸡骨头。”没多久就听到咬碎骨头的声音,于是她跪下来,从大狗嘴里抢出形状不一的碎片。阿兄呜呜哀鸣,还舔她的手——然后又把脑袋埋进黄油甘薯泥里。
  伊丝塔跟他闲聊了一会儿,说自己最新的秘密,说自己最近犯下的罪孽。阿兄一丝不苟地把地上的晚餐全找出来吃掉,之后便专心听她说话,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倾听时全神贯注,满满都是爱。“好吧,我要走了。”最后她叹口气说,“还得去瞧瞧魔鬼呢。”她整晚都在屋子里帮太太干活,因为明天的教堂活动大家要一起吃饭,她家也得出力,所以这件事拖到这么晚才做。见她站起来准备离开,阿兄哀嚎起来。
  往院子前頭走就是鸡窝。伊丝塔来到沉甸甸的大门前,拔掉门闩把鸡看过一遍——地板上、架子上全是鸡,在厚实的稻草上静静挤成一团,全都睡着了,除了撒迪。那是她家最老的鸡,个子也最大,她转过头朝伊丝塔这边看。撒迪那双眼睛跟珠子一样,闪出余烬般的强烈光彩,看上去那么古老、那么狡猾——当然这不过是烛光的反射罢了。伊丝塔退出门外,重新插好鸡舍的门闩,然后绕行鸡舍一周。弯腰、弯腰、再弯腰,检查木板上是不是有缝隙。那些缝隙是黄鼠狼出入的洞、狐狸进来的门。
  一切安好。她每晚都必须保持警惕,这么一来世界才能运转如常。
  伊丝塔回屋时,太太站在门廊上。“我好好的晚饭给倒在土里,我可不乐意。你听见了,姑娘?”太太一手搭在伊丝塔背上,引着她进屋。“那只讨厌的笨狗干吗不钻到树林里自己个儿打猎去。”太太认真起来的口气绝不是这样,再说她认真生气时也不会爱抚伊丝塔的头,不会用指关节轻刮她的脸颊,所以眼下不过是习惯性的抱怨罢了。至于伊丝塔,跟母亲讲话从来只有一种口气:乖乖听话。
  “是,太太。”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伊丝塔可没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变成女人了,她晓得太太照样会打她屁股的。
  太太说:“来帮我抬上桌。”那是家里最深的桶,桶里装满了水和蔬菜。太太又高大又强壮,这样的桶拎上十个也不在话下。不过一道做些小事儿感觉挺亲密的。伊丝塔站到桶一侧,弯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住桶底,另一只手上的刀伤早已结了厚厚一层痂,现在多数时候只是觉得痛罢了。她把伤手贴在桶边,稍微扶着点儿。
  伊丝塔和母亲一道把桶放到桌上。
  早该去检查早上的牛奶了。伊丝塔回到地窖,发现奶油已经浮上来,只不过锡桶摸着稍微有点儿凉,黄油会出得比较慢。“行行好,天使?”她悄声说,“能帮我个小忙吗?”它们自然可以,而且一下子就做好了。装牛奶的锡桶微微暖和了一点点。正好合适。伊丝塔舀出奶油,把搅奶桶带回厨房去。
  除了眼角,太太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她后背笔直,胳膊腿也仍然强健有力。不过她现在是老了,不是吗?眼看就要六十了,说不定已经过了呢。可她的背还是那么直,动作还是那么利索。“漂亮”当然是用来形容年轻人的,比如苏布蕾特·杜桑就很漂亮——那么,该怎么形容太太呢?她颧骨突出,杏仁形状的眼睛目光锐利,饱满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该用什么词形容这副样貌?伊丝塔搅拌牛奶,感觉奶油起了泡,然后变得粘稠,跟布丁似的。她父母这对夫妻不大寻常,妻子比帅气的丈夫大了二十岁上下。要是换两个人,你保准能听到各种风言风语,说这两人多么多么不般配——你给我说说看,这么个老女人找了那么个英俊的年轻人,这算怎么一回事?可她的父母实在是天生一对,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太太自然不像头回嫁人时那样漂亮——她的头一个丈夫伊丝塔没见过,反正是死了,埋在东部。不用说,当然也不像她生头几胎孩子的时候那么漂亮了——那些孩子也都已经死了。可岁月不只掠夺,还有馈赠,那是很稀罕的礼物,但岁月对太太十分慷慨。所以爹爹要想赢过其他竞争对手,他非得是最优秀的不可,非得是世上最善良、最英俊的男人不可。伊丝塔把酪乳倒进罐子,爹爹特别喜欢喝它。太太这人有时你很难爱得起来,可尊敬她是极容易的。   “我早告诉过他,伊丝塔,”太太的拇指和食指顺着蒲公英叶子捋下去,清理叶片上的沙砾和虫子,清理完就把蒲公英放进篮子里,搁在一边。“我跟你也是这么说的。别捣鼓那事儿。我倒是说过没有,姑娘?”
  “说过的,太太。”伊丝塔把一块块黄油捞起来放进碗里。
  太太本来正干着活儿,现在猛一转身嚷嚷起来。“没错我是说过的!我还跟上帝祈祷你能听进去。外头那笨蛋没有听,可仁慈的主晓得我每晚都跪下来祈祷,祈祷你那脑袋瓜里能装进一点点理智。因为,伊丝塔,我是没别的娃娃了——你就是我的最后一个!”太太转回身去,双手紧紧抓住桌沿。
  这种时候太太并不要人安慰,也不要人承认她的痛苦。让她自己待着就行了。伊丝塔蜷缩在椅子里,把盐均匀地搅进黄油里头,把水全部弄出来。干这活儿其实不必这么一丝不苟,可她专注极了。
  这时屋前传来阿兄的吠叫,盖过了夜晚的蛙叫和虫鸣;爹爹在说话,没错是他的声音。母女俩都惊了一下,两人一齐朝门口看,满心快乐地期待爹爹的身影。他去格林威尔卖雪茄,已经三天了。太太捻了个响指。
  “去地窖把壶拿出来。”她说,“你晓得你爹爹,一进门他就想来一小杯苹果酒的。跟那些白人打交道可不得喝一杯吗。”这话说得,其实太太自己也要喝它一大杯呢。
  “好的,太太。”伊丝塔把壶拿到厨房。
  爹爹打开门,他穿过厨房——经过伊丝塔身边时摸了摸她的头,他身上有股烧木头的味儿——最后他走到太太身后站定。他伸出双手,隔着围裙和裙子握住她的胸,然后低头吻她脖子后头。她倒抽一口气:“维尔伯!宝宝还在……!”他们现在还这么叫她,“宝宝”。谁也没发现她已经长高长大,她都十二岁了。
  爹爹对着太太的耳朵说着悄悄话。他是个好父亲,很爱女儿,但他首先是丈夫,最主要的身份也是丈夫。有一回爹爹说过:“我是个口渴极了的男人,而你妈妈是全世界里唯一一杯清凉的水。”太太转身拥抱他。“我晓得,亲爱的,”她说,“我晓得。”伊丝塔把黄油盖好。她父母仍在悄声说话,眼里只有彼此,她便接过了洗蔬菜的活儿。两人身高相仿,太太略显壮实,爹爹稍有点瘦,所以两人的身材也差不多。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伊丝塔的心好像被狠狠扎了一下,总的来说是因为喜悦。爹爹正在说话,声音刚好能听见。“而且你晓得这一带全是白人,只有玫树这一个镇子的黑人……”
  伊丝塔睡阁楼,恰好就在父母的床正上方。夜里裹在毯子里的时候,她当然是听到过动静的,尤其是在星期天,因为星期天谁都不很累。
  爹爹会发出很吃力似的声音,就好像他正一点点把大石头推到烟田边上,然后在安静下来之前,爹爹会用一种忧心忡忡的声音喊“海柔!”就好像炉子生了火、铁已经烧得滚烫,而他怕太太会一个不小心烫了手一样。
  “……然后安妮小姐就说她瞧见有个黑鬼从那儿跑掉了,然后你猜怎么着——起火了!到处都是火呢。我瞧着倒好像格林威尔西边全给烧成了白地。哦还有呢,第二天早上安妮小姐的丈夫又有话说了:‘你们知道不,还不止呢?我老婆昨晚看见的那黑鬼——其实他是把她给强奸了。’哈,亲爱的,我倒奇怪了……”
  太太从头到尾都会发出一种叹息样的声音,并且从某个时刻开始会不断地小声重复:“好,对,就那样……”不过无论他们的床怎样嘎吱作响,反正伊丝塔在家时太太和爹爹是挺安静的。不过每次爹爹从格林威尔回家的那天,夜里的动静多半会挺大,所以他们才让她去杜桑家过夜。
  “……这个‘强奸’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昨晚安妮小姐才说她没准儿也许看见有个黑鬼跑开,今早那黑鬼就真的扑倒她了?而且现在也不是一个黑鬼了。才不是呢。总共两三个,说不定是五个。十个黑鬼——至少。上帝晓得我不是律师来的,宝贝,我真不是,可要我看那就是个瞎编的鬼故事,还越编越不像样了……”
  太太和爹爹在彼此身上得到那么多安慰,而且他们真的欢喜对方。看见父母这样伊丝塔很开心。不过现在她长大了,所以她也会琢磨,今后会不会有人像太太和爹爹相爱这样爱自己呢?想到这里她就有点担忧、有点难过。
  “你咋还在!”太太突然从爹爹怀里抬起头,“姑娘,你早该去苏布蕾特家了。快走。把你最好的那条裙子和礼拜天穿的好鞋子也带上。跟杜桑夫人说,明天一早我在教堂门前跟她碰头。听见了,伊丝塔?”
  伊丝塔说:“听见了,太太。”然后她就拿着鞋子和叠好的衣服跑出门外,跑进满天夜色和蟋蟀的嚁嚁声里。
  树林里有条被阴影笼罩的小径,她大声呼唤阿兄,可他不肯从树丛里出来。不过伊丝塔能听见他在灌木丛里陪着自己走。总是藏在黑暗里。每回伊丝塔晚上出门,阿兄都守着她,不过有时他也会害羞。会忧伤、会孤独。
  这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的,在古老的非洲大地。很久以前,有种黄色的大狗遍布非洲(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现在这种狗是哪儿都看不见了,除了在……总之,那些狗的王子是个巫师——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厉害的巫师。有一天他对自己说:我不想再用四条腿爬,我要用两条腿走一会子,好瞧瞧那些叫“人”的家伙在那边镇上搞啥名堂。于是王子就脱离了他的狗模样,站起来像大家一样走路了。王子往人的镇子去,路上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子在河边洗衣服。要是王子还是狗的那个他,他多半会把姑娘吃掉了事,可他现在是人了,于是他一眼就看出她有多漂亮。他就走过去说:嘿,姑娘,你想跟我一起在河边这软软和和的草地上躺下来不?突然有个陌生男人跑过来,说话还这么冒失,女孩自然觉得有点儿那啥——换了谁都会这么想的。女孩就说:我说,你难道没瞅见我头发编得漂漂亮亮的,是结过婚的女人的式樣了?(因为在非洲就是这样做的。已婚的女士、仍然留在家里的姑娘,两拨人的辫子编法不一样。)于是狗王子说:噢,对不起了。我是打大老远来的,所以不晓得你的头发有这个意思。他确实不知道,因为狗不像人这样编辫子呀。那姑娘说:嗯。这期间她好好把他打量了一番。说起来,狗王子变的这个年轻人可真是好看哪,而那姑娘的妈妈和爸爸却把她嫁给了一个老头,谁也没见过那么老、那么干瘪的糟老头子。老头是很有钱没错,可他娶了这么个年轻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呢,夫妻间的事儿他一点都干不成。于是姑娘就说,嗯,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呀?你有啥可说的?也不知王子说了什么,总之肯定是很动听的话了,因为九个月之后那姑娘就当了妈妈,生下了你的曾曾——二十个曾的祖母,也是咱们这支里第一个会非洲老魔法的人。   从伊丝塔家到玫树镇上不远,几步路穿过树林子就到了。镇子中央的绿地周围有教堂,有杜桑夫人的杂货店,还有一打镇上最好的房子,全都是两层的楼房,一丛丛玫瑰在屋前肆意生长。伊丝塔的目光穿过绿地,见苏布蕾特拿盏油灯坐在自家门廊上,心神不宁地往夜色里瞅。
  世上还有一个人会不睡觉等着她,担心她身在何处、是不是平安无事——这感觉真好。
  伊絲塔已经走到绿地中央,她操着一口蹩脚的法语喊道:“我来了!”
  苏布蕾特跳起来。“伊丝塔?”她往一片漆黑里瞧,“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在哪儿,伊丝塔?”
  而她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伊丝塔抄近路踩着草地往杂货店走。她早就跟天使说过,要是她没开口就别主动帮她忙,说了好多回。可她还是经常发现自己的眼睛像猫一样尖、耳朵像狗一样灵。天使们做这种事当然很有用。问题在于,这是要招人注意的呀——你怎么老是看见、听见不该你看见、听见的东西呢?不过或许也没必要责怪天使。人的眼睛在黑暗里自然会生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而如果你点了灯或者蜡烛,光照范围之外你就两眼一抹黑了。
  她俩尖叫、拥抱、大笑,任谁看了也以为她们已经分别三年了,其实才不过几天没见。苏布蕾特用法语说:“啊,跟我来,你!”说着她轻轻拉起伊丝塔受伤的那只手,领她走进屋里。
  伊丝塔弯曲膝盖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她板起脸、咬住嘴唇,可还是流下泪来。每回都是这样。苏布蕾特一面叹息一面合起大腿上的书。伊丝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低语:“我最喜欢蕊贝卡。”
  “对!”苏布蕾特突然身体前倾,拍着伊丝塔的小腿。“罗文娜也是好的——没错!——可艾凡赫那小子我半点也不喜欢。可怜的蕊贝卡,太不公平了……”①
  “她们哪一个他都配不上,真的。”伊丝塔与朋友心意相通,快活得忘了眼泪。“艾凡赫突然就对蕊贝卡变了想法那里,你还记得那部分吗?‘……低等种族……’哼,那之后我就一点也不喜欢他了。”
  “哦当然,伊丝塔,我当然记得!”苏布蕾特把书打开,从后往前翻。“起先他见蕊贝卡那么美,就喜欢她了,可后来他的全部殷勤‘……立刻换作一种冰冷、矜持、沉着的态度,且他的态度里并无更深的情感,唯有感激和礼貌,因为他从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身上得了照顾、这么个低等种族的人……’艾凡赫简直可恨极了!”苏布蕾特把手放在伊丝塔脚上。“没有他,罗文娜和蕊贝卡还幸福些呢!”
  苏布蕾特发表意见时总是那么热情洋溢,很能打动人。伊丝塔喜欢她的自信和激情,可同时也有些局促。“你会不会太过火了一点呢,苏布蕾特?”她轻声问,“没了艾凡赫,叫她俩爱谁呢?再说也没人可——没人可吻了。”
  吻,这字眼让房间里起了点变化。夜晚温暖的空气是不是变得更热了?空气又是不是发出了嗡嗡声、简直好像树林里的黄蜂?一加一等于二,所以说眼下正好够接吻,既不缺什么东西也不缺人。伊丝塔从头到脚的每个细胞都清楚自己在哪里——她穿着一条夏天的薄睡裙,在八月的夜里微微出着汗;她还知道苏布蕾特在哪儿,她离得那么近,只要——
  “姑娘们!”杜桑夫人用屁股推开了门,“炉子已经烧得发烫了,所以……”
  伊丝塔和苏布蕾特都吓了一大跳。《艾凡赫》落在地板上。
  “……你们干吗不拿了裙子下楼来……?”杜桑夫人的声音低下去。她的目光在两个姑娘身上来回往返,而刚刚那火热的情绪似乎仍在空气中嗡嗡作响,散发出不该有的甜美香气。反正无论那究竟是什么,杜桑夫人都好像完全能觉察得出来。她用法语对女儿说:“亲爱的,我希望你要举止得体。你已经是十四岁的女人了。而你的朋友才十岁,她还是个小女孩呢!”
  她轻声说出的那些词儿像音乐一般悦耳,说话的口气也很温和——然而苏布蕾特还是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女孩垂下眼睛,眼里突然闪出泪光。苏布蕾特的脸颊和脖子原本是混血儿那种带点黄的皮肤,眼下泛起微暗的玫瑰色,肤色似乎变深了。
  “我一直都举止得体的,妈妈。”她轻声用法语回话,嘴唇颤抖着,似乎快哭出来了。
  杜桑夫人又多停了片刻,然后说:“好吧,姑娘们,把你们的裙子拿下来。马上该睡觉了。”她走出去,随手关上门。
  现在眼泪是真的夺眶而出了。伊丝塔突然弯过腰去亲了亲苏布蕾特的脸,她用法语说:“我十二了。”
  苏布蕾特咯咯笑起来,抬手抹了抹眼睛。
  过了很久,伊丝塔坐起身四下打量。应该是阿兄在叫,发出凶猛的咆哮,把她吵醒了。可伊丝塔看见身旁的苏布蕾特仍在沉睡,于是知道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屋外的夜里并没有传来奇怪的声响,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只夜莺在唱歌。再说了,阿兄从不到镇子中央来,一次也没有过。杜桑夫人在走廊里留了一盏灯,卧室门下的缝隙被照成了橘红色。伊丝塔看朋友毫不费力地呼吸,她自己的心跳也渐渐平缓下去。苏布蕾特从不打鼾,从不辗转反侧,睡觉时也从不会张着嘴。她那头长长的卷发随意摊开在枕头上,白色衬着黑色。
  “天使?”伊丝塔悄声说,“你们能让我的头发变成苏布蕾特那样吗?”这次天使们悄声应道:让咱尝尝她的血,只稍微舔一小口就行,然后明天礼拜日从早到晚你的头发都会一样好看。瞧见那根帽针了吗?用它扎苏布蕾特的手,都不用扎太深呢。你就会有谁也没见过的漂亮卷发了。伊丝塔叹了口气。这当然是办不到的。有时天使会要她犯罪,最最可怕的罪,可它们的口气却那么随随便便,满不在乎。“还是算了。”她躺下继续睡觉。
  有些传统拥有坚韧的生命力。它们隐藏在强制推行的宗教之下,熬过了好多个世纪的奴役和征服。这是实话。可我们也不能据此就以为非洲的古老信仰不曾遭到巨大的改变。它们当然是变多了。‘魔鬼’在非洲时是个反复无常的骗子,有时也残忍,但只是像没有道德感、无人管教的小孩子。那种残忍只是小孩子觉得无聊时的残忍罢了: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搞出些有趣味的事情、一定要给单调乏味的既存秩序搞点破坏。然而对于在美国的魔鬼,作恶本身就是目的,诱惑是手段,只会通向毁灭。在这里,正人和恶人都会被魔鬼追猎,被毫不放松地赶向永恒的厄运……   《白魔鬼/黑魔鬼》,路易莎·瓦莱里娅·达席尔瓦-罗德里格斯
  1871年8月2日
  天道没了辗转腾挪的空间,无望的结果于是再也没法更改。终结由此而始。太太会说那一刻早已到来,那是在老早之前、她俩都还没出生呢。她会跟伊丝塔担保说终结始于很久以前的奴隶时代,始于大洋彼岸——当那位太姥爷被人从家乡掠走,过去的智慧就此失落。于是,終结开始了。
  不过伊丝塔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获得恩典与新智慧的希望是永远存在的,厄运从来不是板上钉钉的结局……直到伊丝塔六岁那年的八月,她在烟田里做了那件事。
  那天晴空万里,爹爹准备去收割烟叶,伊丝塔也想跟着去。他说,咱们问问你妈妈怎么说吧。
  “可是他说过的,维尔伯。”太太露出吃惊的神气,“他告诉我们,你们不能把宝宝带过去,无论什么时候,绝对不行。”
  爹爹把伊丝塔举起来亲亲她的脸。“啊,他离开家都快三年了,再没人跟我们说顶好别或者行,干吧。所以我就琢磨了,许久之前他说的那些话,咱们要全部照做多久呢?永远吗?再说宝宝想去呢……”爹爹把她放下,她抓住他的裤腿倚着他。“不过亲爱的,如果你说不行,那就不带她。就这么简单。”
  大多数男人压根不把老婆的话放在心上,但太太无论说什么爹爹都听的。可太太又特别讨厌对男人指手画脚——有些女人只要捻个响指,男人就忙不迭地跑东跑西了。太太总说这么着要不得。于是她双手抱在胸前,怏怏不乐地皱起眉头。“唔……”太太说,“你守着骡子在这儿等个一分钟可好,维尔伯?我跟宝宝讲句话。”太太松开交叉在胸前的胳膊,朝伊丝塔伸出一只手,“跟我来,姑娘。”
  伊丝塔爬上门廊的阶梯,拉住母亲的手。太太有力的大手把她拉进大门,带进屋里。太太指着椅子说:“坐。”伊丝塔爬到椅子上坐下。太太跪在地板上,两人视线平齐。她抓住伊丝塔的下巴往自己这边拉。“跟我说,伊丝塔,要是有个穿红丝裙的女士来跟你说话,你咋办?”
  “我摇头表示不行,太太,然后转身背对她。然后那位女士就只能离开了。”
  “对极了!可如果那位穿红裙的陌生女士说:想要我打开圣彼得的大门、让你看见天堂呢?万一她说:瞧见那边飞的鸟了吗?你帮我一点点小忙,然后你也能飞上天去。这时候呢?跟我说说你咋办?”
  “一样的,太太。”她知道母亲并没有生自己的气,可太太的目光那样灼烈,捏着她下巴的手又那么用力,伊丝塔的眼睛不由得被泪水刺痛了。“我就转过身,太太。她就只能走了,只要我转过身不理她。”
  “对!你能担保吗,伊丝塔?基督是你的救主,你能发誓吗?如果穿着漂亮红裙的女士来跟你说话,你发誓会背转身去?”
  伊丝塔发了好一通誓,字字真情实意。太太这才放她出去找他父亲。他把她抱到骡背上。他们绕到房子背后,走上另外的那条小径,穿过太太后院菜地背后的树林,一路走去烟田。伊丝塔问爹爹他在田里要干什么活儿,爹爹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穿红裙的女人是个狡猾的骗子。她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 ①伊丝塔得了太太的警告,日夜留心提防着这么个人。不过伊丝塔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位全身红色丝裙的女士。伊丝塔不认识她。她只认识天使。
  天使她也并没见过,只不过在空气中感受过羽毛一般轻盈的碰触——通常只有两三个天使一起,很少再多了。又有时候,她会听到好像鸟儿起飞的声音,拍打翅膀的扑扑声。天使偶尔会悄声跟她讲话,那是种轻柔的和声。它们从来没说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只讲些有益的小事:当心,伊丝塔,等那片云泛起紫色,雨可就要哗啦哗啦下起来了;你父母保准想在家里单独待会儿;干吗不和气些呢?爹爹在格林威尔跟那么些白人在一起,太太是担心坏了的,所以你最好小声说话,比平时还要轻手轻脚才好,不然准得挨顿胖揍;还有,伊丝塔,别跟任何人说,好吗?咱们就当秘密的朋友好了。
  好吧,伊丝塔是这么回答的。反正天使都很和气,再说自己守着个小秘密、不把天使的事告诉别人,那也很带劲儿啊。谁也不必告诉。或者只告诉阿兄一个,等他从树林出来、到前院跟她玩儿的时候,或者等太太同意让她跟他一起去树林深处散步的时候。可那段日子阿兄经常跑去很远的地方,他离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长多了。
  烟田里到处是天使。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冲进一群停在地上的鸟堆里,一万双翅膀瞬间在你周围鼓动起来、直上云霄?在烟田就是那种感觉。而且那里的每个天使时时刻刻忙个不停,这样才能完完整整地长出好大一片片烟叶子,不论甲虫还是毛虫、野草还是坏天气都伤不了它们。不过,天使并没有包办所有工作。
  跟爹爹一道干活的是他在圣路易时期的老朋友,大家都用西班牙语叫他“阁下”。每年春天他俩都要把南边的整块地挖一遍,挖完以后地里到处是齐膝高的小土堆。然后他们得把种在北边那块平地里的小烟苗一株株移过来,一直栽到南边那座小山的山脚下。整个五月里他们要从日出干到日落,干这活儿背都要累折了。那之后爹爹和阁下就没太多事情可做,直到现在——现在该收割烟叶、把它们挂在仓房里制了。跟烟有关的事阁下全懂,他教爹爹挑选成熟的叶子,教他怎么把上好的克里奥力多叶子卷成世上最好的雪茄,最后再把雪茄烟卖给格林威尔的白人。这一块地里种出的东西够两家人吃饱穿暖,还能买些别的,让日子舒舒服服。
  靠南和靠北的两块地中间长了一株爷爷辈的老橡树。爹爹同意伊丝塔的说法:“这东西实在碍事,不是吗?可你哥过去总说,你绝对、绝对不可以砍了那树,维尔伯。再说它还能遮出好大一片阴凉地儿。宝宝娃,你干吗不过去树底下坐一会儿呢?”
  伊丝塔知道爹爹肯定以为她已经累坏了,来了以后又只能看他弯腰抓住烟叶用小刀割下来、再把叶子铺在太阳底下,爹爹以为她一定后悔跟来了。其实伊丝塔很爱看他工作,很爱跟在他身边,听他絮叨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爹爹的话总是很有智慧的。
  可爹爹一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把她朝橡树那边推了一把,于是伊丝塔也就去了。爹爹和阁下唱起劳作的歌儿,是西班牙语。“她怀上了娃娃……”   伊丝塔来到橡树深深的阴凉里,她在大树干朝北的一面发现了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不是看见的,也不是摸着的——不是用任何伊丝塔懂得描述的方式——可她能觉察出来空气中盘旋着某种东西,能觉察出它确切的形状。而这个不断旋转的东西,正是它把所有这些天使束缚在田里,一年又一年,让它们赶走害虫、旱天从地下深处汲水、雨太多就从稀薄的空气里抹掉多余的水分。也不知是谁拼凑了这么个东西,不过她看得出这人根本不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东西已经快倒了,只差一口气吹上去,或者摸的时候用点儿力。
  伊丝塔见那小小的天使引擎摇摇欲坠,于是就想:也许她自己能做得更好些。每年五月爹爹和阁下都要把土铲起来,弄出那么些小土丘,可真辛苦啊;现在到了八月他们又得每天来地里,找到长好的叶子就割下来。其实天使明明可以全部代劳不是吗……
  “你在那边还好吗,宝贝闺女?”爹爹喊了一声。炽烈的阳光逼出一滴滴汗水,他用袖子抹了抹额头。“要我带你回家去不?”
  “好着呢,”伊丝塔喊回去,“我想留下,爹爹!”她挥挥手,而他重新弯下腰去割烟叶。瞧见了?爹爹多辛苦啊!她能帮上忙的,只要把这个摇摇欲坠的老东西推倒、然后再重新装起来,比之前还强。她正准备动手,她的良心就狠狠拧了她一把。
  每次伊丝塔准备干坏事了,动手之前都会有个小小的声音悄悄对她说话——也许是个寂寞的天使吧。哇,伊丝塔。你明晓得这是不该做的。她几乎总是听那声音的话。而在这天过后,在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之后,她再也没有违拗过那个声音。
  可有时候,你明知不对,也还是做了。
  伊丝塔从膝盖上挖掉一块痂,底下的疤还很嫩,颜色也比周围浅。一大滴血冒出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沾了血,用红色的指尖碰碰地面。
  天使引擎碎了。天使们疯了一样尖叫,朝四面八方散开。任凭伊丝塔如何呼唤如何哀求,她也没法让天使们恢复秩序,就好像她没法用手抓住奔腾的河水。
  至于烟田……!
  大地、叶片和所有烟草都被冰冻住了。紧接着,冰又融化在比夏天最热时还更加炽烈的阳光下。蓝得发亮的天空被云遮蔽,光线暗下来。在低空翻腾的云吐出冰冻的雹子,有些特别大,能砸出血,让你肿起一大坨。好几百万微弱的声音、微弱的动静,分开来都微不足道,看不见也听不见,可它们组合成一种厚重的声响,活像上帝在搓手。几阵风吹动绿色的树顶,让每片树叶都翻转、颤抖。几乎同一时刻,烟田一头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仿佛波浪从烟田这头涌向那头。不过那并不是手的声音,也不是风——而是忙忙碌碌的虫子,十亿只饥肠辘辘的虫子。这些虫子颜色发灰,小的像蛆,大的好似身材短粗的蛇。它們狼吞虎咽地啃着烟叶。虫子大快朵颐时,一浪又一浪灰扑扑的蛾子从消失的叶子上腾空而起。叶子早就被冰雹打穿,被霜冻成黑色,现在它们被吃掉一半,然后全给吃了。
  只一眨眼工夫,靠北那块丰饶的烟田就被啃得精光。什么也没剩下,只烟草木质的茎还立在田里,光秃秃地叶柄从茎上支出来——哪里都看不见半点绿色。然而一年的作物根本不够满足天使的胃口。它们辛苦劳作了这么多年,人类欠它们的可远远不止这么点。爹爹和阁下呆呆站在突然间一片荒芜的烟田里,站在饥肠辘辘的天使中间。天使们渴极了,它们还要再来一杯。一个人甘甜的鲜血刚好差不多斟满天使的杯子,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行。
  伊丝塔放声尖叫。她呼唤谁来帮帮她——随便谁都行。
  真的有人来帮她了。一秒钟裂成两半,有人沿着缝隙走出来。
  就像你和苏布蕾特一道念的那些个书本子。跟那一样的。要干有些事,你非得先认识字母、非得先认得数字,不然你就做不成。举个例子说吧,比方说这儿有个有钱的黑人,就说这人真的特别有钱。但咱们就比方说他压根不识数,连自己的五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这人是不坏的,伊丝塔,而且他其实也不笨,只不过从来没人教过他数数。有一天,这个有钱人突然冒出个念头:他要到银行去,拿他的钱去买股票、买债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我就问你了,伊丝塔,这个黑人走进白人的银行里头,跟柜台后面那个笑嘻嘻的家伙聊起来,那之后他那老大一堆钞票会咋样呢?你倒是跟我说说。我想听你说。
  太太,白人会看出那黑人不识数,太太,然后把他的钱全骗光。
  可不是吗,伊丝塔!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有别的结果!你就走进那银行去吧——出来的时候你连鞋子也不会有了,身上穿的衬衣都是人家的呢!随便你先前多么有钱!非洲的老魔法也是一样的,不过还更怕人,因为你和我——还有我所有的宝宝——还有我自个儿的妈妈、还有被奴隶船带过来的太姥爷,我们手头有的不是钱。不是钱,而是生命。是生和死。可不能闹着玩的。但你听我说——我们已经不认得我们的数字了,伊丝塔。明白我意思吗?从那边来的、过去的智慧。以前我们在非洲的时候是懂得的,现在全都没了。伊丝塔,你都不识数,又怎么能走进精灵的银行里去呢。你很富,姑娘。你兜里揣着金子,我晓得它快在你口袋里烧出洞来了。我之所以晓得是因为我自己也给烫过,你哥哥也给烫过。可我祈祷你能听我的话,宝宝娃,你要记得——你走进那银行里,他们要拿走的可远远不止你的钱了。
  一切都静止了。爹爹和阁下呆立不动,正准备猛扑上去的天使旋在空中。鸟儿挂在天上,翅膀拍到一半;就连被风吹倒的一片草也定住了,不见一丝颤抖。一切都静止了。或者说只有一样东西在动——很远之外有个男人正朝伊丝塔这边走过来。他隔着有好几英里,也许还要远得多,可他走近时的每一步都会跨越一段奇异的距离。他跨过静止的世界,片刻工夫就站到了她跟前。
  他用最最温和的声音问:“你要人帮忙吗,宝宝娃?”
  伊丝塔一面哆嗦一面点头。
  他一屁股坐下。“那么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那人拍拍自己身旁的地面,“再来做笔交易。”
  他本是白人,不过太阳晒太多,皮肤有些发红了。或者他血里头也可能带了点别的什么,混了黑人或者印第安人的血。本来看头发就能分辨,可他戴了顶内战时南方军那种法式平顶军帽,头发都藏在帽子底下了。事实上,他穿着南方军的全套行头,还照南方的习惯在脖子上系了条脏兮兮的手帕。   伊丝塔坐下来。“你能帮帮我爹爹和阁下吗,先生?天使要吃掉他们了!”
  “哦,这你是用不着担心的!”那人说,态度热情,教人安心。“我能帮你,伊丝塔,那是不用说的。不过嘛,”他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给她提个醒,“可不能白帮。”
  伊丝塔张开嘴。
  “嗷!”那人晃动手指截断她的话。“伊丝塔、伊丝塔、伊丝塔……”他伤心似的摇着头,“你为什么想伤我的心,跟我说什么你没有钱呢?姑娘,你明晓得钱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我是不在乎的。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
  伊丝塔闭上嘴。他想要血。他想要生命。而且不是一两滴血。至于生命也不是鸡啊、骡子啊、牛啊什么的。她瞟了眼飘浮在田地上方的天使。人家欠它们一条宝贵的性命,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小孩。那么,他想要多少才肯阻止它们呢?
  那人伸出两根指头。“就这么多。而且具体哪两个凭你去选。根本不必是你爹爹和阁下,随便哪个老家伙都成。”他往外一挥手,把整个世界囊括在内,“你见都没见过的两个人,伊丝塔,随便哪个遥远的地方,我都不介意的。”
  伊丝塔刚刚收拾好自己的嘴型准备答话,先前那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又开口了。不能这么干。每个人都是某个人的朋友、某个人的爹爹、某个人的宝宝。这是大错特错,伊丝塔。那个声音说的话全是伊丝塔早就知道的,也全是上帝的真理,半点不掺假。无论如何,伊丝塔是不准备再违背它了,再也不会。
  那人自顾自地做了个不悦的鬼脸。“要不这么着吧,”他说,“咱们可以这样。今天呢我就把天使叫走,如何?你欠我的呢就等到以后再還。伊丝塔,你知道‘流通媒介’是什么意思吗?”
  伊丝塔摇头。
  “意思是你偿付的方式。数额呢那是一点也不变的,也就是两条命的代价。不过如果你改了媒介,你就不必用血、用生命来偿付了,明白了?现在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伊丝塔,等过些时候,说不定你会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所以今天就让我帮阁下和你爹爹一个忙,至于你和我,咱们稍后过一阵子再结账。那么,你想什么时候结账呢?”
  伊丝塔听懂的主要是“过一阵子”——多动听的字眼啊!那段话的其余部分她倒是很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可她内心的那个小声音说不出她自己不知道的话。伊丝塔六岁,六岁翻一倍就是十二岁。推迟到十二岁感觉简直跟永恒一样久了。十二岁那么遥远,几乎好像不可能会到来呢。“等我十二岁的时候。”伊丝塔觉得自己十分狡猾,很有手腕。
  “好吧。”那人猛地把头一点,就好像是认为交易的条件苛刻了些,可又确实很公道。“咱们握手成交吧。”
  他们握了手,虽说她只是个小姑娘,而那人已经是大人了。于是田里的天使软和下来,变成她平日里熟悉的样子:温和又没有攻击性,哪怕替你扫地也要先请你允许,更别说生吃活人了。
  “那我就走了,伊丝塔。”那人挥手指指烟田,那里的时间仍然凝固着,“我一走,他俩就会醒过来。”他准备站起身。
  伊丝塔抓住那人的袖子。“等等!”她指着一片废墟的烟田,两家人的生计都完了。“烟叶怎么办?没有它我们怎么活呢!”
  那人顺着伊丝塔的手看过去,田里半点绿色也没有。他若有所思似的噘起嘴。“这个嘛,你看见的,今年的烟叶是全完了。没法子可想。不过我大概可以把天使放回原来的地方,那么下一年——还有那之后的一年又一年——烟叶子还能好好长起来。你要我这么做吗,伊丝塔?”
  “要!”
  那人歪歪头、瞪大眼睛,态度十二分的慎重。“你拿得准吗,伊丝塔?”他问,“你已经欠我不少了,这可还得再另算呢。”
  他的语气里充满警告的意味,哪怕绝望到极点的小女孩也不能不三思。伊丝塔咬起下嘴唇。最后她问:“另算多少?”
  那人脸上的温和表情消失了,露出残忍的样子。“三倍,”他说,“然后再三倍,再把三倍的三倍拿来再多三倍个十次。”这时候那张极和气的脸又回来了。“可你又能咋办呐,宝贝姑娘?你弄坏了你爹爹的烟叶地,不是非得弄好不可吗?”他满怀同情地耸耸肩,“你知道该怎么弄吗?”
  伊丝塔只好摇头。
  “那想要我来弄不?”
  伊丝塔迟疑起来……然后点点头。两人再次握手成交。
  那人捻个响指。天使从四面八方涌回来,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伊丝塔听到了它们回来的声音,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那人站起身,拍拍灰色羊毛裤子的臀部。
  伊丝塔抬头看他。“你是谁呢,先生?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低头微笑。“不如你就叫我银行家好了,”他说,“因为嘛——哎呦,宝贝姑娘——你欠我的可多了!那么,过阵子咱们再见了,听见没?”那人变幻成他自己的影子,你把灯调亮的时候,黑暗就变得特别醒目,随即逃之夭夭;那人也是一样的。他的影子沿着地面铺开变薄,跑得无影无踪了。
  “见了鬼了!”阁下环顾片刻前还繁茂葱郁的烟田,用西班牙语咒骂起来。他和爹爹醒来就见满目苍凉,这一季的作物半株也没剩下。他俩摸着脑袋龇牙咧嘴,头上满是被冰雹砸出的伤口和肿块。这时爹爹转身朝伊丝塔看过来,而她哇哇地哭起来,流下了眼泪。
  这泪很流了一段时候。
  爹爹抱起她飞快地送回家里,可太太同样拿伊丝塔没办法,她说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许多个钟头之后她哭着睡着了,醒来时夜色已深,她躺在母亲腿上。太太坐在门廊的椅子上,在黑暗里摇啊摇。她感觉出伊丝塔动了,便帮她坐起来,又说:“宝宝娃,你好不好跟我说说是咋回事呢?”伊丝塔很想回答,可恐惧填满了她的嘴,又化作抽泣倾泻而出。哪怕提一提遇见那个怪人的事她也会用尽全身力气号啕大哭。当然,上帝的恩典保护了她,让她没被那人伤害,可如今,再也没有力量与荣耀挡在她面前,把那无法言说的恐怖东西隔开。这件事哪怕想想也太怕人了。伊丝塔抽搐起来,肚子里仅有的一点点食物也被呕吐出来。她又一次哭到失去意识。
  太太再也没问过她。她和爹爹把这件事放过去了。之后的一年日子很艰难,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卖雪茄的收入没了,圣路易斯的金币也只剩最后几枚,全靠这几枚金币他们才熬过来。   他是魔鬼,伊丝塔心里这么认定,她咽下了肆意流淌的泪水。虽说没人教她,可她决心要弄懂自己的力量,就好像爹爹懂得烟草一样。等下次魔鬼再来,跟他打交道的不会是过去那个傻瓜了。
  1908年
  暴众在华盛顿街来来回回地跑,凡是黑人开的店就砸碎店家的橱窗,洗劫一空,然后放火去烧。几个白人朝一间理发店开枪,店主人叫斯高特·伯顿。他们把他的尸体拖出来,吊在附近一棵树上。那之后他们便往居民区去了,那里叫作“烂地”,全是贫民窟一样的房子,收黑人的租金倒是很高。大约12000个白人聚在一起,看那些房子烧成灰。
  ——爸爸
  1877年8月24日
  礼拜还没开始,“女性传道会”的成员各自带着女儿早早来了教堂。天色灰蒙蒙的,潮湿闷气,一点也不热。玫瑰花的香味浸透了柔和的空气,像发酵的葡萄酒一般香甜。“伊丝塔,你快去剪些来好摆桌子。”去教堂的路上,杜桑夫人这么说道,“只要还红彤彤没开败的就只管剪。”她自己和苏布蕾特各端了一大锅红米什锦饭,伊丝塔则负责抱花瓶。在玫树道,每家每户房前都栽着比人还高的玫瑰丛,而且全都开满了夏日里注定凋零的花儿。可伊丝塔只能偶尔停下,用杜桑夫人给的剪刀剪下一朵,因为大多数玫瑰都已经衰败成紫红或者更深的颜色,老早就过了全盛期。
  土地每年都会带来这些花儿,谁也算不出来这要费多大力气,然后每年所有的玫瑰又都会死去。苏布蕾特问:“怎么了,伊丝塔?”
  “喔,没什么。”伊丝塔用伤手的掌根扶着剪刀,没受伤的手一捏剪把。“瞎琢磨,沒别的。”她把带刺的玫瑰插进瓶里,命令自己微笑。
  到了教堂就要摆支架,把宽木板搁在支架上,再铺好桌布、摆上花瓶。一大堆餐食和许多甜点要合理安排位置。老天爷,就没人想到要带蛋糕铲吗……?姑娘们,你们快跑回家去,把我那两个都拿来……
  伊丝塔和苏布蕾特正在摆公用勺,伊丝塔就见父母驾着马车转到玫树道上了。当初曼克家刚来玫树镇时,伊丝塔还没过一岁生日,白人还没全部搬去格林威尔。那时候太太、爹爹和她哥哥还有不少从圣路易斯弄来的金子,“整整六衣兜”。所以一家人本可以买下玫树道上最好的房子,不在话下。可他们却决定去镇外的树林住(伊丝塔自然知道那是因为非洲的老魔法,不过太太和爹爹讲这故事时从来不提原因)。爹爹从马车货厢搬下一个大罐子,另外还有一摞用布盖好的面包。太太很担心似的把伊丝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擦了鞋油的皮鞋一尘不染,裙子熨过,浆得硬邦邦的——这才轻轻把手掌放在伊丝塔头发上。“你一点也不担心对吧?”
  “不担心,太太。”
  “我也不晓得我到底为了啥这样心焦。”太太说,“就是非得把你放在眼皮底下不可——非得看见你。可瞧你,多好看啊!”忧虑离开了太太的面庞。“而且老实说吧,奥塔薇娅可比你亲妈还懂得收拾你那脑袋头发呢。”太太理了理伊丝塔头发里的缎带,其实缎带好好的,然后她就去帮杜桑夫人切蛋糕了。
  桌子对面的弗里曼夫人说:“天上那些个云,我瞧着不保险得很。”说着弗里曼夫人皱起眉毛,朝灰色的天空直摇头。“哼,实在不保险。”
  今天一滴雨也不会落的,天使们在伊丝塔耳边低语。不过明天可就厉害了。
  伊丝塔朝桌对面微笑。“噢,不用担心,弗里曼夫人。”她带着超自然的信心说,“今天不会下雨的。”
  桌子对面那位胖乎乎的弗里曼夫人望着伊丝塔,谁看了她的表情都会说她在害怕。然后弗里曼夫人就挪到桌子另一头去了,那边有几位女士正揭开锅盖搅拌锅里的菜、把亚麻布餐巾塞进面包篮子。伊丝塔心里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最后一团污渍,在一片整洁干净的环境里分外打眼。苏布蕾特推了她一把。“帮帮忙,伊丝塔,帮我拿一瓶好吗?”一共有三个装满花的瓶子,一个人拿是太费力了。“妈说往里头灌点水,免得花蔫了。”两人一齐绕到教堂另一侧,从井里打水。
  她俩回来时,男人、老人和孩子也陆陆续续来了。传道会的女士们争吵起来,因为要留人在教堂外守着晚餐、驱赶苍蝇,诸如此类的,所以留下的这人就只好错过礼拜。特纳夫人说她愿意留下,就单为让你们这些人都住嘴。这时候有人看见了来访的牧师,“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他拄着拐杖,走下镇长家门前的阶梯。
  1863年
  那回的暴乱是因为抗议强制征兵而起的,很快就变成了无节制的谋杀。白人一见黑人就杀,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他们烧毁教堂、营业场所、废奴主义者的家,以及一切黑人聚会、工作、生活的地方。连“黑人孤儿收容所”这样的地方都给烧了,那时候它是在城中心的。总共有至少一百人被白人杀死。后来的许多年里还有很多这类故事,很多很多。或许你该考虑玫树镇。那里发生过一件事,你保准觉得难以置信。
  ——爸爸
  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闭眼坐在漂亮的大椅子里,看样子似乎睡着了,全不管丹尼尔斯牧师正在介绍他、领着全教堂的人说阿门。他那么瘦,那么老,简直跟没在现场似的。不过这位流浪主教,他的西装真是很漂亮,起身讲道时,他的声音也洪亮极了。
  起先他语气和缓,但很快就换了音乐般的吟唱,呼唤整个教会,每句话都是四排的韵文,说完一句就使劲吐出一口气——呼!最后流浪主教唱起歌来,他的男中音又醇厚又优美,而他的布道,这篇布道,是伊丝塔这辈子听过最棒的布道。男人们跳起舞来,女人们举起双手泪流满面,年轻姑娘像父母一样高声呼喊。募捐的盘子端过来时,爹爹放了整整一个美元的银元进去,这时候太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于是他又再加了一块钱。
  祝福仪式结束,心情激动的人们都往教堂门口走,挨个与来访的传道士握手。太太和爹爹也加入到人流里。他们在战前就跟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认识了,有时他会到“天家”为黑人布道,每次都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流浪主教是黑白混血儿,满头银丝,行动时像昆虫一样动作僵硬——骨瘦如柴的老头子都是这样。伊丝塔看见他西装精美的翻领是紫色的,薄薄的丝领结是樱桃红。   “哦,我记得你——当然记得了。多漂亮的姑娘!马都伽老师父总跟我讲,听着,菲茨,那姑娘你连她脑袋上的头发丝儿也不准碰一碰,听见了,小子?”流浪主教一边喘气一边咯咯笑。然后他四下瞅瞅,好像在找在大人脚下乱窜的小孩子。“可那些个娃娃哪儿去了?”他问,“你可是生了好大一群,我记得。”
  太太面上的喜色褪去,脸上只剩礼貌和沉甸甸的忧虑。“您的讲道美极了。”她喃喃道,“日安,主教。”爹爹把前臂伸到她颤抖的手下面,好让她靠着自己。伊丝塔跟在父母身后,一家人汇入涌出教堂的人流,到镇上的绿地用晚餐。爹爹说摆弄洋葱、熏肘子和豆子伊丝塔特别有办法,她好不好帮他弄一大碗来呢。听爹爹这么说真叫人高兴,于是伊丝塔答道:“当然,先生,没问题!”哪怕面前摆了满桌好菜,爹爹经常也只想吃点豆子和面包。这个礼拜天也是,他没再往自己的盘子里加任何东西。
  云乖乖留在高空中,其实奶白色的阴天凉凉快快的,也不会太亮,倒比晴空万里更舒服些。男人们已经把绿地整理得漂漂亮亮,牲畜关进圈里,畜生的粪蛋什么的也都收拾干净了。绿地中央有棵被雷劈过、已经烂了一半的海棠树,他们也终于找着功夫把它给砍了。一把大斧头仍然砍在光秃秃的浅色树桩上。苏布蕾特、杜桑夫人和托马斯阁下在树桩附近铺了两张毯子——阁下是杜桑夫人的“绅士朋友”,已经好多年了——三人坐在毯子上,大腿上放着餐盘,里面满满当当的食物。他们挥手招呼道:嘿,曼克家的!伊丝塔就跟在太太和爹爹身后穿过拥挤的绿地。
  爹爹朝杜桑家的太太小姐胡诌几个好听的法国音,然后立马就跟阁下凑在一处用西班牙语哇里哇啦。太太坐到杜桑夫人身边,两人靠在一起轻声交谈。“你觉得流浪主教咋样?”伊丝塔问苏布蕾特,“他讲道你喜欢不?”
  “唔……”苏布蕾特拈起一块小松饼,沾了点伊丝塔盘子里的酱汁。“他布道的方式是很美的,这个不消说。”苏布蕾特左右瞅瞅周围的大人,又意有所指地瞟了伊丝塔一眼——伊丝塔就靠过去好跟她咬耳朵。
  在教堂,阁下、曼克家和杜桑家从来都坐在同一排长椅上,又经常轮流做东在家办招待。总之就是亲厚到不同寻常。两家人都遭人议论,一家据说会施巫术,天晓得还搞什么鬼名堂。另一家么……嗯,过去在东部的时候,杜桑夫人在新奥尔良做过某种行当,伊丝塔只晓得有则流言,它让上教堂的好太太们直撇嘴、抓住丈夫的胳膊肘把他们飞快地领走——不许在杜桑夫人左近逗留。就是在这种时候,伊丝塔最深切地感到曼克家缺了那个人,让她找不到人问:“贱蹄子是什么东西?”她觉得这个问题问苏布蕾特会伤了她的心,问太太会挨上一耳光,而爹爹则会被惊到:“呸,伊丝塔——你问这种事儿干吗哪!别再想它了!”让他失望似乎比挨耳光还难受,一向如此。
  如果阿兄在,她知道他会直截了当告诉她。
  科隆比家最小的男孩威廉慢慢走过来,手里端着祖母的餐盘,肩膀被祖母紧紧抓着。那个老太太尖声咆哮起来。
  “上帝可怜咱们,”科隆比老太太喊道,“老天庇佑的好耶稣啊!”她松开孙儿的肩膀,一只手拍打空气。“这儿不是个女巫是啥!打从奴隶时代算起,俺还没闻过这样臭的魔鬼气呢,那还是在弄巫术的鲍勃·阿劳家,他那间脏兮兮的小木屋里。非洲的那些个老恶魔可不就是一股子臭气。是哪个?”科隆比老夫人睁着盖了一层白膜的蓝眼睛到处瞅,活像女巫的邪恶就连瞎子也看得见似的。“就这儿,有人跟毒蛇打过交道,俺心里明白得很,就跟俺知道自个儿的名字一样。是哪个?”
  伊丝塔差点吓尿了。她悄声说:“你们快滚。”她从没像这样跟天使说过话,这样粗鲁、专横。那四五个在她身边盘旋的天使赶紧开溜。不过太太听见她悄声说话了,她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边是谁,威利?”科隆比老太太问孙儿,“是那天杀的曼克家不?”
  “是他們,”男孩说。“不过,奶奶,您不想吃饭吗——”
  “闭嘴!”瞎眼的科隆比老太太朝曼克家和杜桑家伸出一根手指,正正瞄准了伊丝塔。“星期六一整天,这些曼克家的都想跟魔鬼跳舞,等到了礼拜日又跑到主的房子里来了。哈,想得美!你们其他人许是吓得不敢开口,俺可不怕,俺是敢说的。‘务要警醒,’这是《圣经》里的话!‘因你们的仇敌如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①巴比伦之王!谎言之父!”
  他们能怎么办呢?在所有人面前把个老太婆打翻?穿着礼拜天的好衣裳站起来逃走?说着“劳驾、劳驾”一路挤到绿地边缘,让全世界的人坐在那儿看好戏?最好还是稳坐不动,指望这一出跟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迅速结束,不构成伤害。太太把威利抓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了些什么,那孩子赶忙跑去搬救兵。
  “还有那个机灵鬼先生,一把红胡子、满脸长粉刺,一天到晚都得意洋洋的——哦,那一个搞的啥名堂俺也清楚得很!还当大家不晓得圣路易斯?谁都晓得!魔鬼在圣路易斯大摇大摆呢!还有在树林子里截道搞来的南方邦的金子,咱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还有那片魔鬼出没的烟叶子田——不管季节一个劲儿地长,就好像这儿是天杀的弗吉尼亚似的。这儿才不是弗吉尼亚!哈,最近这些年他又在哪儿呢?遭报应了吧俺猜是。被上帝击杀了吧,呃?俺敢打赌准是那么回事。”
  科隆比老太太嗓子洪亮,一篇洋洋洒洒的证言讲得跟布道似的,左近的家庭全都听住了。可无论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多少个大人,伊丝塔也不想听任何人诋毁阿兄。她非开口不可:“老太太,我哥哥又和气又善良,他是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这下闺女出马了!”科隆比老太太嚷道,“俺祈求圣灵对付这家子,她哥就弄瞎了俺的眼。哈,咱倒要瞧瞧这一个要干点啥!把俺变成哑巴?随她的便!在那之前俺还是一样要作证。俺要接着讲上帝的大实话。哈利路亚!”
  她儿子终于来了。“妈妈?”科隆比先生抓紧母亲的胳膊,“跟我走吧,妈妈。大家都饿了,你好不好就让大家安心吃饭呢?”他被自己母亲闹得无可奈何,很抱歉似的看了曼克家一眼。太太同情地噘噘嘴、挥挥手:没关系。
  “别操心我们,”爹爹说,“好好照顾你妈。”他用的是跟受伤的动物或者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查尔斯顿?”科隆比老太太怯生生地问,片刻之前的炼狱烈火全不见踪影。“是你吗?”
  “喔妈妈,查理死了好久了。在里奇蒙给白人吊死的,记得吗?我是纳撒尼尔。”
  科隆比老太太像挨了拳头似的哼了一声——最好的那个孩子没了,剩下最没用也不想要的这个。“哦,”她说,“纳撒尼尔。”
  “大家都晓得她是老了,”科隆比先生抬高嗓门,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老太太的脑子也有点糊涂了,她随口说点什么大家可别当真。”
  科隆比老太太嘴里嘟囔着,任儿子把自己牵走了。
  太太站起来,朝围坐在周围的爹爹、杜桑夫人、阁下和苏布蕾特笑笑。“我和伊丝塔要去教堂聊一聊,失陪一下好吗?不用,维尔伯,没要紧的。”她挥手让他坐下别动。“没啥大事,只不过我跟宝宝要聊点儿女人的事,就咱俩。”曼克家的人,如果谁这样歪着脑袋、有点瞪着对方的意思、说话时又字斟句酌的,那无论说出来的是什么话,意思其实都是:非洲的老魔法。爹爹坐下了。“而且你们都别等,听见了?咱们没准儿要多说一会儿子呢。姑娘。”太太伸出一只手。
  太太牵着伊丝塔穿过拥挤的绿地,穿过玫树道印满车辙的土路,最后走上教堂的阶梯。
  太太唤了一声:“宝宝娃。”伊丝塔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等她抬起头,发现太太的眼睛里并没有怒火,只有悲伤。“如果我不开口,我的宝宝们就会死。”她说,“而如果我开口,他们就会学得入了迷、陷进去,最后还是要死。”太太把空荡荡的教堂看了个遍,就好像耶稣或许藏在某个角落似的。长椅与最前面的圣所、中间冬天烤火的炉子、后面储存柴火的储藏室。“主啊,到底有没有一种正确的方式呢?”她领伊丝塔来到烧木头的炉子对面,两人都在长椅上坐下。“好吧,我就干脆全告诉你,伊丝塔,把我晓得的全告诉你,因为瞒着你显然是没用的。你听着吧,这是我妈妈告诉给我的。那时候……”
  ……他们抓了她爹爹,那是在大洋对岸的非洲,抓他的时候把他伤得很厉害。他们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就从他脑袋这儿(太太把一只手放在她头顶左侧),一直砍到颈窝,全砍烂了,血肉模糊。在这儿,伤疤最深的地方,还有个——该说槽子吗?骨头深深凹下去一块。你可以把手指尖放在那儿的皮肤上,你会觉得皮肤塌下去,感觉不到骨头,下面只有一片软乎乎的东西……
  那你是见过他的了,太太?
  哦,没有呢。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跟我生你时一样老了,或者还更老,孩子,所以我出生那会儿祖父母辈已经走了好一阵了。从没见过他。唔……没见过有血有肉的他,那是没有的。因为你说的意思是他活着的时候。不过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跟我现在要跟你说的完全不相干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这个:过去的知识本来是要从祖辈传给小辈的,结果却给打碎了,所以现如今我再也没什么可以教给我的宝贝闺女。只除了一句話:别捣鼓那非洲的老魔法。说起你的太姥爷,他呀,夜里经常像狗一样趴下来到处跑,天亮之前从树林里出来又变成了人。有时带给我姥姥一只兔子、一头小鹿,或者夜里逮到的其他什么。要是有谁病了、瘸了,或者鬼上身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成天愁眉苦脸地瘫着,或者随时随地都气冲冲的,或者干脆就是疯了——他伸出手去一拂就能解决,跟我拈起你头发上的棉絮那么容易。他还很好看,高大得很,还很……温柔,我猜可以说是。让人觉得舒服。所以女人全都爱他。可问题来了。因为他头上的伤,伊丝塔——就因为那伤——他变得头脑简单了。他一辈子学不会英文,大概就只会说“嗯呐,您老”。非洲的老话他倒是能说,可绝大多数时候也让人听不懂。可虽说他受了伤、头脑简单、人也糊涂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干吗。能趴下去变成狗,到了早上又站起来马上变回人形,变成人——随时随地都行。咱们做不到,伊丝塔。这我跟你说过,也跟你哥哥说过。他之后的咱们这些人,咱们要是趴下去,那一辈子就只能那样。再也起不来了。就为这个,我失去了三个娃娃!别。嘘。坐着别动,让我喘口气……我跟你说的这些零零碎碎,就是我从我妈妈那儿挖到的所有东西了。她又是从你太姥爷嘴里挖出来的,还有那些在非洲就认识他的老人。你肯定什么都想知道吧——这样、那样还有其他一切的根在哪儿?该说什么咒语?正确的季节是什么、一天里最合适的时间是什么?为什么月亮让你觉得那么奇怪,怎么雨又那么甜、好像有什么意义可你又说不出来?你心里肯定在说:教我呀,太太。可我教不了,伊丝塔,因为这些知识已经丢了。永远丢了。他们把我们从大路上赶走,赶进了漆黑的夜里,天亮以后我们已经转了太多弯、离原先的地方太远,我们永远也找不到路了。你以为我妈妈只生了我一个吗?不是的,伊丝塔。根本不是。就好像我也不只生了你。只不过只有我活下来了。只有我没有瞎折腾。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亲眼看见她们死的,可真惨哪,伊丝塔。而你所有的姐姐,还有你的哥哥们……
  伊丝塔站起来,目光穿过教堂敞开的大门,投向多云的天空和镇子的绿地。下午早些时候那种亮堂的奶白色已经变成苍白的灰色,用午餐的人群已经稀疏了不少,虽说也还有许多在附近逗留。太太荡着一只胳膊,背靠椅背望着天,好让伊丝塔能安安静静地思考。
  至于伊丝塔,她心里清楚一件事:有关原因、地点、人物,今天确实是从太太嘴里知道了不少,至于怎么做这点她自己应该比太太懂得多。事实上伊丝塔对此确信无疑。她并不高兴自己比母亲懂得多。这念头叫她害怕。不过话说回来,太太可从不曾挫败了魔鬼、还哄了他,不是吗?
  “噢,伊丝塔……”坐在长椅上的太太突然扭转身,“……我简直忘得干干净净,你爹爹专门要我跟你提的!昨晚咱家院子里来了头熊,也可能是美洲狮——总归是个啥。狗倒是把它撵走了,可是被抓得厉害。我本想瞧瞧他的伤,可那鬼东西死活不肯走近……”
  有时候太太说起阿兄的口气那么冷淡,伊丝塔简直受不了。她焦急地问:“他伤得重吗?”
  “多半也不很重吧,反正他照样能跑开去躲得严严实实的。不过那东西在他身子上狠狠拍了一爪子,那口子可不咋好看。保准是熊。那狗块头那么大,别的东西他轻轻松松就能对付。昨晚上那通叫那通吵啊!你简直以为是魔鬼亲自来院子里了呢!不过呢,伊丝塔,过来坐下。你妈妈想让你到我边上来坐一小会儿。”   只有在报告坏消息的时候大家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又轻轻拉住你的手。伊丝塔努力做好准备。刚刚在绿地上她明明看见大家都还在,那么,到底是谁死了呢?
  “我知道你爱那只坏脾气的老鸟,”太太说,“天晓得你为啥爱它。可昨晚进院子来的那东西撞破了鸡窝,闯进那群鸡里去了。怪得很……”太太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它哪只鸡都没碰,独独挑了撒迪。”太太把伊丝塔搂到身旁,“伊丝塔,你别难过,可它把撒迪撕成碎片了。”
  伊丝塔挣开太太的手站起身,有片刻工夫她惊慌失措、眼前发黑。然后她重新坐下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只觉得非常疲惫。“这话那话啥话你都讲了”——伊丝塔睡眼蒙眬地垂着头,声音呆滞——“可为啥就从来不讲我真正想知道的那件事?”
  “你指什么呢,宝宝娃?”
  伊丝塔抬头微笑,用一种全新的声音说:“沙发床是谁在睡哪?”
  她母亲弓起身子,活像肚子挨了一拳。“什么?”太太低声问,“你刚刚问我什么?”
  伊丝塔坐在长椅上,凑到母亲跟前,近到可以在她脸上或嘴唇上印下一吻。她的微笑比蛋糕还香甜,她的信心也比蛋糕的香气更浓郁。“睡沙发床的是弗雷迪哥哥吗,海柔·梅?是他吗?”伊丝塔用指尖轻拂太太的脸颊。“或者是你?或者有时候他、有时候你?”
  被伊丝塔一摸,太太使劲往后仰,结果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跌落在两张长椅间狭窄的缝隙里。
  伊丝塔感到自己强大无比,她俯身看母亲在地上晕乎乎地挣扎、拼命把身体挤进狭窄的空间。“……噢噢噢噢噢噢……”伊丝塔吹了声口哨,满怀恶意地揣测起来。“我真想晓得的就是这个。那沙发床上到底睡没睡过人呢,海柔·梅?是不是根本没人睡呢?”
  太太没应声。她把一只手伸进裙子底下翻起来,就好像在找藏在胸口的一美元钞票。
  伊丝塔伸出食指和中指,又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接着她把圆圈套在竖起的手指上使劲上下套弄。“两个老二一个洞,海柔·梅——这事儿可有没有过?”
  然而下一秒,那美妙的自信、那美妙的力量就弃她而去了——只见太太从裙子里拉出一串旧珠子摘下来,珠子色泽棕黄,好似古代留下的牙齿。伊丝塔一见这珠子就想转身逃跑,可她冰冷的身体太虚弱、太僵硬,费尽力气也只能坐着往长椅尽头挪。趁着还能开口,她嚷嚷着喷出满腔恶毒。
  “一、二、三、四!”伊丝塔从长椅尽头挣扎起身,太太正好也站了起来。“我们连你那顶机灵的弗雷迪也骗过了。他以为自己多聪明呢。你再怎么发誓不碰非洲的老魔法也是没用的,海柔·梅!你好生瞧着,这最后一个也一样要落在我们手里!你所有的儿子女儿——”
  太太把那圈珠子甩过去,套在伊丝塔脖子上。伊丝塔立刻跪倒在地,把好大一顿午饭全吐了,好像连胃也要吐出来。终于,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泪花,她看见地上积了一摊粉色的呕吐物,秽物中间有个亮闪闪的黑色东西。是蛇,跟她的胳膊一样粗,还更长得多。她吓得尖叫,两脚蹬地往后挪。那条巨蛇飞快地从长椅之间的过道射向门口,又从教堂敞開的大门冲进屋外灰色的亮光里,速度比任何人类都快得多。伊丝塔抬起头,发现太太就站在几步之外,伊丝塔头一次见母亲这样惊恐。“太太?”她说,“我害怕。怎么回事?我难受。这是什么东西?”她伸手想摘下脖子上那串沉甸甸的珠子。
  太太立刻来她身边跪下。“戴着它别摘。”她说,“你太姥爷从非洲带过来的。永远别摘下来。哪怕洗澡也戴着。”太太将两只手撑在伊丝塔胳膊底下,扶她坐到一张长椅边缘。“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打桶水来把这堆东西弄干净。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事要跟我坦白的。”太太出了门,很快又回来了。她跪在地上,拿块湿布擦那臭烘烘的秽物。“好了,说吧,姑娘。跟我讲讲。撒迪是怎么回事。跟非洲的老魔法有关,对吧?”
  伊丝塔的手几乎连根砍断一半,最后一个天使吮吸过她的血,然后离开了。血终于涌出来,她晕了过去。*
  *有点怪,儿子。这部分里有些话确实令人不安。不过首要的主题是:一个遭到剥夺的民族,对吧?连文化遗产也丧失了。所以你也许要考虑怎样在叙事结构里表达这个主题。或者干脆省略伊丝塔如何学会骗得魔鬼去对付鸡那部分?不给读者知道,就好像伊丝塔也有那么多无法了解的知识。这样的话你要专门留一段,甚至哪怕就一句,解释一下这是“历史碎片”。顺便说一句,标题糟透了。再想想。
  ——爸爸
  住在风暴所过之处的那些人,假如没办法逃走,就会蹲在加固过的窗户背后,祈祷自己会被风暴忽略过去。许多个世纪以来,黑人面对白人的怒火时就只有这两种选择:要么逃命,要么祈祷最残暴的打击会落在别处——白人烧杀掳掠的恐怖行径,一旦激发起来就必定要彻底释放,否则不会平息。不过住在风暴区的人自然知道,大风暴迟早要降临的。那个年代的黑人处境还更困难得多,只需一点不良因素,或是许多不良影响——也就是所谓的“魔鬼”——就可能令一场真正的飓风落在某个人、某个家庭甚或整个镇子头上。
  《白魔鬼/黑魔鬼》,路易莎·瓦莱里娅·达席尔瓦-罗德里格斯
  1877年8月24日
  母女俩突然听见绿地上传来巨大的噪音,人们惊讶地互相呼喊名字,随后就是许多匹马的马蹄声,还有步枪接连击发的砰砰声。轰雷滚滚,就如内战时的葛底斯堡和夏依洛一般。震惊与惊奇的呼喊很快变成恐惧与濒死的嚎叫。她俩能听到尚能行动的活人跑开,又能听到骑手纵马追赶,此外还有手枪的砰砰声,比步枪稍弱些。那边!白人之间大声相互提醒,那边跑了一个!有些白人只发出使力气时的哼哼,就好像伐木人把斧头劈进木头里、然后又把斧头拔出来——那种哼哼。一些人在说话,另一些人只是发出各种无意义的声音。但听得出这些声音都属于白人,那是绝对不会错的。
  起先伊丝塔并不明白这阵喧嚣代表什么,只知道自己应该害怕。而太太打从第一声雷鸣似乎就理解了它的全部意义,就好像她经历过完全相同的事件,也许还经历过许许多多次。她一手捂住伊丝塔的嘴:“嘘。”然后她拉着伊丝塔站起来,翻过一排排长椅往后挪,一路都躲在从门外看不见的地方。教堂后部有个储藏室,就在大门右边,大家把劈好的柴火储存在这里,预备冬天烧炉子的。储藏室里光线黯淡,而且窄得很,靠一侧墙壁堆着砍成四份的原木,母女俩就贴住对面那堵墙往里挤,直挤进最深处的角落。然后太太把砌好的柴堆拆开,又用手掌按住伊丝塔的脑袋把她压下去,让她蹲在灰尘扑扑的黑暗中。太太把木头放回去,最后连伊丝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待这儿别动,”太太说,“谁叫你也别出来,除非是我。”那时候伊丝塔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太太低声呵斥了一句“闭嘴”,又使劲摇了她一下,所以她只敢无声地哭泣。   伊丝塔推开一块木头,抓住母亲的裙摆,可太太拽起裙子离开了。自打第一声枪响,每时每刻都能听见人们绝望的哭喊,又有被射中、刺中的人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叫。
  脚步声,就在教堂外——有个吓坏了的孩子边哭边从教堂前跑过。伊丝塔听见一个白人喊道:那儿有一个!之后就是紧追不舍的马蹄,重重落在玫树道的土路上。于是她知道了骑手撞倒孩子时那一连串特别的声音:最后一声尖叫戛然而止、骨头碎裂的声音、血肉被践踏的声音、高处传来的大笑。如果有特别可怕的动静,而你又听得特别清楚,那跟亲眼看见都没什么区别。伊丝塔咬住自己的胳膊,好像这样就能模糊视觉和听觉似的。
  嘿,你好啊,宝宝娃,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说。你从那里头出来不好吗?我在这儿外头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呢。不再是那个说话和气的南方联盟军人,而是蛇的嘶嘶声——然而伊丝塔知道两种声音都同样是魔鬼在说话。真的,出来嘛,伊丝塔。出来看看我给你特别准备的好东西。她想舞动胳膊跳起来、想一面尖叫一面逃跑——除此之外伊丝塔再也想不出别的。最后一丝理智和忍耐也磨损殆尽、几近断裂。那声音继续悄声讲话,而伊丝塔咬着自己的前臂,哽咽抽泣。
  附近有个女孩在尖叫。可能是玫树镇的随便哪个姑娘,可那个说悄悄话的家伙窃笑起来:苏布蕾特,我逮住她了!
  伊丝塔一跃而起,她脑子一片空白,只管用力掀开木头,也不管擦伤了指关节、撞痛了脚趾头。她终于挤出储藏室,又跑出教堂,来到灰色的日光下。
  此时玫树镇的绿地倒很像演出次日的露天游乐场,就好像演出的剧团来了又去了,只不过留下的不仅仅是废纸和食物残渣,而是整个之前还那么欢快的人群。所有人都被射杀,留下尸体,散落在草地上。
  透过教堂隔壁的灌木,伊丝塔看见了亨利先生。他打了个盹儿,这才刚刚睡醒,砰砰地拄着拐杖出了房门,来到门廊上。一个白人从屋子另一侧走过来开枪把他打死了。亨利老先生连哼也没哼一声就摔倒在地,拐杖从门廊边滚到玫瑰花丛里。在大约八点钟方向,火焰吞没了玫树道路旁的杂货店。店面好似一张熊熊燃烧的巨脸,楼上的窗户是两只漆黑的眼睛,有人从底楼那燃烧的嘴巴里冲出来。那一片亮光中的阴影是杜桑夫人,她的裙子在绕她起舞的烈焰下萎缩,让她显得那么瘦小,最后她倒在地上了,火焰便从她身上往上蹿起来。杜桑家没在杂货店旁的空地圈养家畜,所以地上满是长草和野花。从草里升起一声极度痛苦的呼喊,是一个年轻女人发出的尖叫,她躺在地上伊丝塔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解了裤子的白人站在草里,光着白花花的屁股哈哈大笑;另外还有一个白人在地上,伊丝塔看不见他,只听他一忽儿大声咒骂一忽儿又发出猪一样的哼哼。到处有人血淋淋地倒在地上,那么多死人,不过伊丝塔却看见爹爹不知怎么竟活下来了。他在镇子的绿地上,就在那许多尸体中间,他跪在草丛里,脑袋歪向一侧,好像在琢磨什么心事。她一面喊着爹爹、爹爹一面朝他跑过去,可跑近以后就看见他额头上有个深深的洞,一缕红线从这丑陋的洞里流到他脸上。他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但那双眼睛已经睡过去了——不是睡,是死了。原来一个人如果哭得太用力身体就会扑倒的,而如果还要再用力,就需要双手按住大地,让悲痛流走。
  帕克家的田里种着齐腰高的玉米,几匹马从田地靠伊丝塔这侧飞驰而入。在田地对面,帕克夫人正抱着自己的宝宝小基登·帕克飞跑,她女儿艾格尼丝追在后头,脑袋才刚比玉米高一点点,她迈着小腿儿拼命跑,嘴里喊着等我妈妈等我。可她才是个小姑娘呢,才四岁或者五岁。伊丝塔满心希望这家人能安全抵达那片荒僻的树林,可她看得出来白人会赶在那之前撵上去,这是毫无疑问的。伊丝塔奋力为帕克夫人和艾格尼丝祈祷,不由得连抽泣也止住了。这时两个白人发现了伊丝塔,见她跪在绿地上一动不动——如此彻底又细致的屠杀,竟还留下了这么个古怪的幸存者。两人挺着血红的刺刀开始小跑。伊丝塔站起身,她想对他们说话,甚至已经准备要开口了。她想礼貌地告诉他们现在白人该离开玫树镇了,说他们犯了可怕的错误。可这时候两人中的瘦子赶到了前头,那人快步跑起来了,他握着那支上了长长刺刀的步枪,手臂往后弯,意图明白无误。伊丝塔的腿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突然就又跪下了。这时她看见了母亲,就在海棠树的树桩旁。她裙子破了,脸也熏黑了,光脚穿着袜子。太太猛冲到白人面前,那男人跑得正急,想改變方向却根本来不及,结果正好撞上太太双手挥下的斧头。
  就这一下就把那人的脑袋砍掉了,脑袋飞出去,身体径直扑倒。剩下的那个人赶紧去摸腰带,手忙脚乱地找手枪,太太则大步上前,瞄准他的脑袋挥动斧头。到底谁更快——手枪还是斧头?那人拔出抢来射击,结果没打中;虽说距离这样近,可他的手像醉汉一样没用,他是给吓坏了。斧头劈中他的胸口,让他双脚离地。太太使劲踩了尸体两脚才拔出斧头。她伸出一只手从地上拎起伊丝塔。“跑,姑娘!”
  母女俩发足狂奔。
  她们本该径直往树林跑,可却被双脚带上了熟悉的小径。一个大个子白人站在树影里,朝着地上一具小小的尸体咧嘴笑。他肯定是看见了闪光,或者余光瞥见沾血的铁家伙砍下来,因为他的笑容消失了,还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然后那张脸和那声叫就被太太劈成了两半。
  “罗利?”树丛里传出另一个白人的喊声。“你那边还好吗,罗利?”倒下的那人脑袋已经变成两半,活像被切下来的一片红瓤西瓜。他自然没能应声。而太太也没来得及从他脊柱上拔出斧头。又有几个白人喊起那个名字,树丛里一阵骚动。
  太太和伊丝塔离开小径往反方向跑。又错了。她们本该忘掉家和房子,只管在野地里跑下去永远不停。不过到这时候或许也没多大差别了。其他人已经找到了尸体——还有卡在尸体里的斧头——他们是看不得白人被杀的,更看不得他被杀的方式。树枝拍打在太太和伊丝塔身上,踩在脚下的枝条噼啪作响,而在她们身后那些纠结的灌木里,追踪而至的呼喊翻了一倍又一倍。本来听着只有四个人,然后好像少说有八个,再然后那声音至少是八个再加一倍也不会那么响。有些人骑着马,有些人带着狗。手枪和步枪胡乱射击。   她俩冲进院子跑到屋里。太太啪一声下了门闩。那之后两人弯下腰只顾拼命喘气,不过很快太太就走到墙边,一把抓下阿兄参战时留下的春田老步枪。该死的药筒在哪儿、还有火帽呢、还有天杀的通条呢……?这些咒骂和问题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太太脸上,她的眼睛四下搜索着房间。死神已经敲响了大门,于是,这座房子仿佛突然间乱了套、变得奇怪了。白人进了院子。
  后窗的玻璃破了,碎片散落在铁炉子上。阿兄后腿站立,前爪扒着窗台,朝窗户里大声叫。
  “去吧,伊丝塔,”太太任步枪落在地上,“别管我先前说的话了。快跟你哥哥走吧。你的账我来付。”
  伊丝塔怕极了,她说不出话,也没法思考,而后窗的阿兄又一直那么叫啊、叫啊。她太害怕了。
  太太拿出最凶的口气说:“伊丝塔·桑蒂·曼克,脱了裙子!”
  伊丝塔哭得喘不上气,她只能听话。
  “全脱了,伊丝塔,全脱了。那串脏兮兮的老珠子也扔掉。”
  伊丝塔照做,阿兄疯了一样大声叫。
  太太说:“现在——”
  好多把步枪差不多同时发射,那声音犹如雷鸣一般。深色的木门被点亮了,碎片飞溅,无数个洞里透进日光。站在门前的太太猛烈颤抖,伊丝塔站在屋子另一头,却仍有滚烫的鲜血落在她赤裸的身体上。太太叹了一口气,她缓缓倒下,身体在地板上摊开。白人的步子重重落在门廊上。
  伊丝塔扑倒、双手着地,受伤的那只手支撑不住,所以她摔得趴下了。可她轻轻松松就蹦起来,跳出窗外。这回落地仍然不稳,但阿兄已经来到她身边。虽说瘸了一条腿,伊丝塔还是跑得挺快,一旁的阿兄配合着她的速度。兄妹俩齐头并进,钻出太太屋后的菜园,跑进了树丛里。*
  *就在这里打住,停在逃跑的一幕。或者再往下写;我也不知道。真希望能有办法提供一个尾声给读者,同时又警告他们不要读下去。我知道只能这样写,可这实在太残酷了。
  ——爸爸
  尾 声
  它们又来了!就在那外头的灌木丛里闻来闻去找兔子。好大两只狗呢!安娜-贝丝正准备大声喊丈夫过来,却想起他又犯了头痛,正在后头躺着。于是她取下那把惠特沃斯,亲手装好子弹。当然她自己也能用步枪射击,可又怎么比得过迈克尔-托马斯呢——当年南北战争的时候,人家专门挑了迈克尔-托马斯去训练他那个旅的神枪手,还颁过一枚最早的南部联盟勋章给他,表彰他杀了那许多北方佬。即便因为头痛而眯着眼、含着泪,他也从不会错过目标。安娜-贝丝溜回卧室,把门打开一条缝。
  “迈克尔-托马斯?”她悄声问,“你醒着吗?”
  他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安娜?”是因疼痛而呼吸困难的声音。“什么事?”
  “我又瞧见它们了!就在兔子洞旁边的树藤和灌木丛里。”
  “你看准了吗,安娜?我头痛得厉害。可别又让我白白爬起来一回。”
  “我刚刚才瞧见它们的,迈克尔-托马斯。好凶的大狗,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呢。”最好还是用小姑娘的声音跟他说话——这招从来都奏效的。“我把你的惠特沃斯都拿来了,亲爱的。子弹都上好了呢,就等你了。”
  迈克尔-托马斯叹气:“来了来了。”
  床垫嘎吱响,拐杖砰一声杵在地上,接着是一声闷哼,因为他起身时那条伤腿也得分担些重量(圣彼得堡围城时他被射掉了膝盖骨,被射掉的还不止膝盖骨……)。迈克尔-托马斯推开门,他眯着发红的眼睛,眼睛底下挂着紫色的眼袋。他没戴那张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于是安娜-贝丝照例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教堂的朋友、妈妈,还有差不多所有人都言之凿凿,说她迟早能看惯迈克尔-托马斯的脸,看惯北佬弹药留下的遗迹,可安娜-贝丝至今没能习惯。据说那片子弹还在里头,在他左脸那片稀烂的弹坑底下……“给你。”安娜-貝丝把惠特沃斯递给他。
  她指指打开的窗户。迈克尔-托马斯一瘸一拐走过去,他把拐杖靠在墙上,然后费力地单膝跪下。他把步枪架在窗框上,姿态放松而优雅。他连瞄准镜也懒得用,毕竟距离目标才两百来码。开枪之前他嘟囔了一句:“见鬼!瞧它们可多大。”后坐力差点把他掀翻。
  安娜-贝丝事先用指尖塞住了耳朵,可枪声还是响得很。她站在窗后望着院子里,只见块头比较大的那只狗——毛是脏兮兮的深黄色、刚刚还在兔子洞旁的忍冬丛里闻来闻去——那只狗一头栽倒在深深的杂草里。小的那只似乎不怎么聪明,都不晓得往树林里跑。迈克尔-托马斯重新装填时,第二条狗一直用鼻子推着那具被杂草遮蔽的尸体,又哼哼唧唧地抬头四下打量。要不是它长得那样丑,倒真叫人可怜。迈克尔-托马斯把这只也打死了。
  “啊,”他说,“喔。”他用拐杖换下惠特沃斯,步枪随手扔在窗下的地板上。“头痛得要死呢。”迈克尔-托马斯径直回后头的卧室躺下了。
  他想射什么从不失手,这是靠得住的。所以要是安娜-贝丝动了心思,想去院子尽头那杂草丛生的野地瞅瞅,她绝不用担心会看见浑身是血的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垂死挣扎。现在狗已经死得硬邦邦的,她准备凑近了去看看,它们还会不会像活着的时候远远看着那么大呢?
  然而在杂草最茂盛的地方躺着的并非死狗,也不是活狗。那里死了两个黑鬼,一丝不挂。女的后脑勺给打飞了,男的少了前额和一半的脑子。安娜-贝丝嚎叫着跑回屋子里。
  责任编辑:李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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