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兰没有像刘志国建议的那样，让父母快递特产给她，她不想让父母觉得自己事事还都要依靠家里，千里迢迢，送点礼物，身边的男人都得让从自己老家带。她直接在淘宝网上买了三百元的庐山云雾茶，就她了解到的，这种茶是全国十大名茶之一，曾经被写《茶经》的陆羽极为推崇，而且，宋代还被列为贡品。当然，这些都是历史，但美兰觉得，送礼之前，她有必要将送礼的每一个细节都了解清楚，以备陆卫东问起来的时候，有话可说，总不能让陆卫东以为这茶毫无特色吧，就像古代大臣进献宝物给皇帝的时候，一定会将宝物说得天花乱坠。尽管，陆卫东他不是什么皇帝，连七品县官也算不上。
　　茶叶三天后便快递来了，怕质量不好，美兰还特地多买了一点，可以自己提前品尝一下。看着泡好的茶缭绕出熟悉的馨香味道来，美兰的眼睛，竟是有些湿润了，她想起好长时间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了，便很快拿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美兰的老家在九江下面的一个小县城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快60岁的人了，还每天去江边贩鱼到县城里卖。美兰打通电话的时候，听见那边一片叫卖声，便知道父亲正在出摊。
　　因为吵嚷，父亲的声音很大：美兰，你吃饭了吗？
　　美兰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没呢，爸，志国还没有下班，我不坐班，所以在家待着。
　　父亲明显因为来买鱼的顾客，有些心不在焉，跟一个顾客喊了一句：都是最新鲜的鱼呢，便又离近了手机，大声问美兰：你刚才说什么呢？
　　美兰有些不太想说话了，便回复父亲：爸，没事，就是问候一下你和妈，改天晚上我再给你和妈打，你让妈多注意身体。
　　父亲大约在忙着给顾客拿鱼，所以匆匆撂下一个“好”字，便挂断了。
　　美兰举着手机惆怅了片刻，喝下一口茶，想，明天上午，去学校给陆卫东将茶叶送过去吧。
　　美兰还是第一次给人送礼，当然，以前给自己导师送礼物不算，那都是她自愿的，而且，带着一种敬意，跟送自己爸妈礼物的感觉，相差无几。怕被人看见，她还在外面套了一个用来盛放衣服的纸袋，但觉得还是有些显眼，便又罩了一层黑色的塑料袋子。不过是一斤茶叶，分成了两盒来装，但因为包装精美，还是占去了很大一个地方，所以美兰的手提包里完全盛不下，只能用手拎着。
　　好在旧校区人并不多，老师们也不坐班，在旧校区上课的又基本都是音乐和舞蹈系的，所以她也不太担心遇到同事。不过，因为行政部门大部分还在老校区上班，所以她非常怕遇到别的领导，比如人事处的谭处长，跟陆卫东的办公室在斜对门，而钱江院长的办公室，虽然拐个弯才到，可是，毕竟也在同一个走廊上，万一他们中的谁，去上厕所，恰好遇到美兰，看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再低头瞥见她手里提的可疑的黑袋子，肯定就猜出她是来干什么的了。
　　一想到这些，美兰还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心虚的贼一样。美兰不敢电话给陆卫东，送到家里去，就自己这点礼，又不是艺考生爹妈们送的几万现金，就是她想去，陆卫东也不让吧。领导的家门，可不像她儿时在乡下邻居家的院子，根本不需要打什么招呼，翻墙都可以过去。所以当林淑建议她送到家里时，美兰立刻就否定了，登办公室门都没有勇气，进陆卫东的家门，她更是连口都开不了。
　　美兰一紧张害怕就尿频，好在走廊的尽头，是厕所，而陆卫东的办公室，离厕所也不算太远，所以她只瞥了一眼陆卫东的门在虚掩着，便躲进了女厕所。
　　小便完后，美兰对着厕所里的镜子，看了好大一会，确信自己的心跳得不是太厉害了，才将茶叶外面的两个袋子去掉，而后鼓足了勇气，打开厕所门，紧走了十几步，在陆卫东办公室门口站定了。
　　在听到里面寂静无声，没有别的老师或者领导汇报工作之后，美兰举手轻轻叩了叩陆卫东的门。很快里面传出陆卫东的声音：请进。
　　美兰推开门，朝陆卫东点头笑笑，而后又及时地将门在身后关上。
　　美兰将有着精美包装的茶叶放在离陆卫东一米远的地方，确信他能够看到上面的字后，才小心翼翼笑道：嗯，陆院长，这是我特地让我父母给您捎来的庐山云雾茶，是我们九江的特产，有不错的口感，您先尝尝，如果觉得好，我以后回家，再给你带点来。
　　陆卫东放下手中正看的一本摄影书，笑眯眯道：谢谢美兰老师的好意，坐下聊会吧。
　　美兰没有坐下，而是快速地转移了话题：陆院长，我已经找李小濛谈过话了，她平时晚上还都是在宿舍住的，我会再给她多做做思想工作，尽量让她树立一个好的爱情观，将精力转移到学业中来。
　　陆卫东放下书，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艺术学院的学生，个性太强，这我们都是知道的，所以美兰老师平时还得多费些心，多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只有工作在平时，关键时刻才能显出学生素质嘛。
　　美兰连连点头，并赶紧借这句总结道别：陆院长，不打扰您了，您先忙，我走了。
　　让美兰没有想到的是，平时连欠身都不欠一下的陆卫东，这次竟然站起身来，将美兰送到了门口，这让美兰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
　　美兰出了校门，在站牌下耐心等公交车来。上车后，她挤在人群里，又被晃得小船一样，左摇右摆，但她看着外面拥挤着的车辆，还是觉得，这个世界，这一刻，是疏朗敞亮的。
　　美兰没想到，几天后，她又一次进了陆卫东的办公室，只是这一次，是因为申请的课题需要签字。
　　是省里的课题，通知下来好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是陈大力忘了，还是对自己下属能申请成功不抱希望，总之临到要交了，才下达了紧急通知，要求各位老师尽可能地去申请，尤其，是没有课题也未曾做过课题的年轻老师们。
　　美兰当然属于陈大力的这个“尤其”之列，美兰其实也不太喜欢做课题，她更愿意自己随意写点东西，以非论文的形式，给一些艺术刊物投稿，介绍一些当代画界的发展动态，或者对一些画作，进行赏析，那种一脸严肃的论文，她也能写，但常常懒惰。而且，用林淑的话说，她读书时发表的核心期刊，就足够评职称了，何必再费力气，申请论文呢，不如在家喝杯咖啡晒晒太阳更舒服一些。
　　不过既然陈大力发话了，她就不能不填了表格申请。填表格对于美兰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她很快就确定了一个分析红色在1949年以后中国绘画中的运用这样一个课题，并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摘要、研究概况、课题分析、经费运用、合作研究者科研情况等等资料，给填完了，剩下的事情，当然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分别找陈大力、社科处杨处长、人事处谭处长和陆卫东签字盖章。 　　美兰早起饭也没吃，便拿着课题申请表打算到学院去签字的时候，刘志国又笑话她：你要是理科的博士，一次申请下上百万的课题，还值得这样努力，就这一万块都不到的省级课题，既要调研又要外出搜集资料，搞不好最后发表时还得自己倒贴版面费，何必呢，我要是你，非得在家睡懒觉不可。
　　美兰白他一眼：不在其位，不懂其苦，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做啊？
　　刘志国紧跟过来：我昨天可是给你说了，我们单位齐志高主任与前妻的女儿，想学画画，问你做不做，一小时虽然只有二百块，但你多招收两个，就可观了，跟那些一小时五百的同事，也差不到哪儿去。
　　美兰气呼呼地回他：我现在没空，不想挣那些外快。
　　刘志国也气：你去做你赔钱的课题吧，希望你早点借此评上副教授，工资高了，我也跟着沾光，我们买房的梦想，也能早日实现。
　　美兰不再搭理他，哐当一声，将刘志国惹人烦厌的一张脸，给关在了门后。
　　正是上班高峰，美兰左等右等，都打不到车。这个城市最让美兰绝望的，就是糟糕的交通，冬天的时候，美兰在寒风里，有时等上40分钟，也不见出租车来。美兰常常冻得人要僵了，才打上一个非法谋生的三轮，快将五脏六腑呕吐出来似的，一路“颠沛流离”地从旧校区赶回家去。
　　好在现在正是春天，清晨有比较美好的小风，美兰穿着长裙，站在路口，被这样的风慢慢吹着，便忘记了刚刚刘志国带给她的不悦，想着如果可以，就看在刘志国的面子上，接下他们主任的女儿这个学生吧，生活中总得为了彼此，牺牲点什么，或许，刘志国也不想让她接这个学生，只是出于领导的面子，不得不答应下吧。
　　美兰终究还是先等来了公交，她勉强挤上去的时候，书包却被夹在了外面，她不得不让司机开门，但无奈声音太小，又有些文艺，所以隔着重重的人群，司机根本没有听到。美兰只好放开了嗓门，大喊：师傅，我的包！
　　司机懒惰，没有回应，不过却开了门。美兰嗖一下将包揽到胸前来，抱着，有一个大胖女人紧紧靠着她，将一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重重地砸过来。而某个貌似常年不洗澡的男人，则贴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喘气，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美兰每次这样挤公交，总是会觉得人生绝望，好像所有的力气和生命，都耗在了没有意义的与人争抢和拥挤上。买车对于她和刘志国，还似乎遥遥无期，除非，是两三万的小QQ，但是刘志国又虚荣，坚决不买这种车，觉得开在路上，毫无颜面，还不如不开。好在美兰对于买车，并不太大的欲望，除非，是她这样被人挤得快成肉饼的时候，才希望立刻买上一辆，哪怕被这个城市的车辆堵死，也比这样毫无尊严地挤死强很多倍。
　　平时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的老校区，这天清晨美兰花费了40分钟。有一刻钟，公交车堵在路口，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前进了，不过好在交警治好了“便秘”，哗啦一下子，所有的车跟人一样，顺畅起来。
　　陈大力难得几次是在旧校区上班，美兰赶过去的时候，他也正好在办公。
　　美兰将打印好的资料一式三份，全摆在陈大力的面前，陈大力抬头看一眼美兰，竟然出乎意料地笑笑：今天你打扮得挺素描色彩，简洁，不过很安静，像你的风格。
　　美兰没想到陈大力还会称赞她，有些脸红。她今天出门的时候，不过是随意捡了一件宝蓝色带白色花朵的外套，又配上一件软牛仔的长裙，也只是觉得镜子里还算舒服而已，并没有考虑其他。
　　不过陈大力对她的赞赏里，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讨好，这又让美兰有些不适，她不喜欢这样的亲昵，好像，是被陈大力轻贱了一般。
　　但陈大力很快变了脸色，他指着美兰课题参与人一栏，道：你这里面，怎么全是外省的人，没有一个我们系的老师，难道我们本省的钱，要让外人用不成？
　　美兰拉来的参与者，其实只是壮壮声势而已，因为大家都知道，那点课题费，谁也不会再分给别人，而且，如果不是评职称的需要，谁乐意帮人做课题呢，所以，除非是上百万的课题，这类理论性的东西，基本上是课题主持者自己在做。所以，美兰当时三个短信，便拉来了读博时北京的阎涛师兄，上海的阮洁舍友，还有江苏的林琅师妹。他们三个读书时跟美兰私交都好，那时便嘻嘻哈哈说好了，以后有课题，大家有福同享，都给彼此留个参与者的位置。
　　因为唐放懒惰做科研，教课之外，只一心想要开自己的公司，所以美兰也不想拿这小小的课题来打扰他。至于其他老师，有硕士以上的学历又够得上资格的，也只有刘菲、张杰和周鹏等三两个老师，但是他们，美兰偏偏又不想去找，甚至，连发个短信问一声也不想。
　　这样的话，美兰当然不会对陈大力说，说出来好像她人缘太差一样。美兰只是尝试着辩解了几句：陈主任，我是第一次做，以为系里其他老师都忙，不愿意做课题，所以也不便找人。
　　陈大力立刻确凿道：怎么会不愿意呢，你找刘菲和张杰参与，她们肯定愿意。
　　美兰当时在心里反驳陈大力：她们愿意，可是我不愿意呢。
　　陈大力还很认真地告诉美兰，张杰可以帮她收集资料，刘菲则能给她做其中的某一章节。至于李琴等其他老师，也都能在某些章节上出一些力气。
　　陈大力这样说的时候，美兰想，他也不容易吧，上级领导考核他的业绩，大约要看老师们申请了多少省级或者国家级课题，可是艺术学院的老师们平时都忙着挣外快，谁也不愿意做经费可怜的课题，所以好不容易来了美兰这样一个愿意研究点理论的博士，陈大力怎么会让她做的课题，白白给本系外的老师们参与呢。
　　陈大力到最后，还拿其他领导压她：你这样子，学院审核都会难以通过。
　　美兰只好投降，说：陈主任，反正这页没有签字，我回去加上本系人的名字，替换下来吧。
　　陈大力语气也缓和下来：嗯，行，以后注意就是了，能同本系老师合作的课题，尽量别和其他大学老师合作。
　　美兰出了陈大力的办公室，便去了学校门口的一家打印室，分别给唐放和李琴发了短信，询问能否加入他们的名字。唐放很快发幽默短信过来：我名字的处置权，归你所有。而李琴则很客气道：行，没问题。
　　将两个人的名字替换上之后，美兰又去了社科处杨处长和人事处谭处长那里签完了字，并卡了章。然后，便硬起头皮，敲响了陆卫东的办公室。 　　但陆卫东的办公室里，并没有传出他故意拖得很长的一声“进来”的回音。美兰试探着推了下门，才发现，门是锁着的。
　　美兰其实有陆卫东的手机号码，但觉得电话催他似乎不妥，搞不好还会惹他心烦，让签字手续变得麻烦起来，所以她等了片刻后，便想，还是原路返回，下午或者明天再来吧。
　　刚刚出校门，唐放就打电话来，说，过来接她，有事。美兰站在校门口，想着他有什么事找自己呢，算起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过唐放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很想找他说说话。美兰想，大约，唐放过来找自己，也是说说话吧。这样一想，美兰心里竟是有些羞涩，好像一个等待约会的少女一般，而且怕被单位的同事或者学院的领导碰到，她朝学校的西面走了一程，在十字路口处的马路边上，停了下来。
　　唐放的车在十几分钟后，如约而至。美兰奇怪，看到唐放探头出来，就问：咦，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校门口等你呢？
　　唐放笑：那么羞涩的一个文艺女青年，怎么会门卫一样在门口站岗让人看呢？
　　美兰心里浮起一阵暖意，语气也温柔了几分：你说找我有事，我能为你效劳些什么呢？
　　唐放故作神秘：一会到了你就知道了。
　　美兰也不再多问，只是扭头看向窗外穿行不息的车辆，想着这个城市如果还能有一些人值得美兰留恋，那么，唐放应该是其中一个吧。
　　车绕了足足有大半个城市，终于在一片繁华中的安静地带，停了下来。
　　美兰从未到过这里，看一切都觉得稀奇，她不知道这个城市，竟然还有如此具有文艺气息的角落。每一个工作室，几乎都有着别致的名字，一路走过去，让美兰总疑心是在北京的798艺术区里。
　　唐放告诉美兰，这里集合了G城所有有志于创作的艺术家，当然，同时，他们也是自己作品的代言人。每一个工作室里，都挂满了艺术品，雕塑，摄影，铜雕，油画，水墨作品、布画、漆画等等。价格，当然不会便宜，但是据说，生意都不会差。识货的人，都会来这里淘走那些具有升值空间的作品，或者，联系艺术家们，单独设计和定做。
　　唐放的工作室，当然集中在油画工作室的区域。
　　美兰一看盛唐的名字，就笑了：口气挺大嘛，你大约想做唐太宗李世民吧。
　　唐放大笑：倒是真有这野心，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皇后。
　　美兰在刚刚装修好还空空如也的工作室里转了一圈，道：你现成的老婆不正合适嘛！
　　唐放连连摇头：她对艺术毫不热爱，只痴迷物质，不过我觉得你倒是挺适合的。
　　美兰正抬头看颇有大唐色彩的天花板，突然听到这句，红了脸，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岔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业？
　　唐放道：找你来就是这事，都说女人直觉好，你来帮我选定个日子吧，顺便，也看看怎么布置这间工作室好，对了，你那些业余创作的画，都可以拿来，放这里，我帮你找到欣赏的买家。
　　美兰兴奋转过身来，看着唐放道：呀，真的么，我竟然有经纪人了呢！
　　唐放饮下一口瓶装的纯净水：我的名字处置权，归你了，你的作品的代理权，也当然归我了，如果你人归我，我更乐意。
　　美兰白他一眼：你就天天做美梦去吧！
　　唐放突然走过来，注视着美兰，用一种有些梦幻般的声音，温柔道：美兰，你知道么，昨天晚上，我还真的梦到你了，所以，我今天带你来这里，让你看一眼，我自己的梦，怎样成为现实。
　　美兰心里像有一条溪流，冲开了她设防不牢的心门。她抬起头来，看着唐放，轻声道：真的么？你梦到了我什么呢？
　　唐放伸出有力的臂膀，将美兰抱在胸前的时候，美兰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又似乎，无需准备，她随时期待着，会有一个男人，这样温柔地，霸道地，将她拥到怀里，就像，一年以前，于飞常常做的那样。
　　美兰听见唐放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就是这样，美兰，我梦到将你拥在我怀里，我什么也没有做，但却觉得有安稳的满足感，不，还有幸福。
　　美兰的眼泪，不知为何，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那些眼泪，弄湿了唐放休闲西装里的白色衬衣。那一刻，她觉得孤独，但又温暖。是一颗心，靠近另一颗心时的温暖感。
　　唐放的右手，轻轻地抚过美兰的眼睛，为她拭去一滴一滴的眼泪。美兰听见唐放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她听：你孤独的时候，让人心疼，很疼很疼，可是你不知道。
　　美兰觉得自己在沉入一片潭水里去，安静的潭水，在春天午后的阳光里，碧绿地汪着。她耽于这样的沉溺，好像一粒宝石，不想见到天日，希望埋在有荷花香的泥土里去；或者是一尾小鱼，隐在一片茂密的水草里，不知疲倦地日日沉睡下去。
　　不知是谁，走过工作室，咳嗽了一声，将美兰惊醒过来。她慌慌地挣脱掉唐放的臂膀，擦一下还未干的泪痕，看到唐放胸前湿漉漉的一片，低头歉疚道：真不好意思，将你的衣服弄脏了。
　　唐放温柔道：真傻，眼泪怎么会是脏的呢？
　　美兰有些想要逃避唐放这样的温柔，脑子里慌乱地想着刚才的话题，终于想起来道：春天来了，不如，就在4月末5月初的时候，开始你的工作室吧。
　　唐放想了片刻，有些走神：嗯，挺好，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去年的4月末，你来试讲，我在台下看着你，想着以后春天里有这样美好的女子相伴，真是不虚此生。
　　美兰觉得自己必须要走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又被唐放拉入到那种让人无法逃离的梦幻虚空中去。
　　她看看手机，然后抬头抱歉笑道：唐放，我怕是要走了，嗯，等你开张的时候，我来为你庆贺。
　　唐放又恢复到昔日的幽默：有美女博士效劳，我这工作室的档次，骤然提升，到时肯定能签下全城的平面设计业务。
　　美兰觉得与唐放之间，那种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空气，又回来了。
　　从唐放处回来，美兰吃了份泡面，便困倦地想要午休。刘志国中午不回来，她的饭便常常这样凑合。不过美兰对吃饭，实在是没有什么讲究，她一个人，怎么吃都无所谓。倒是傍晚刘志国回来，看到桌子上还没有来得及扔掉的泡面袋，便生了气，朝她训斥道：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懒，一顿像样的饭也不弄给自己吃，要让你父母知道了，还以为你来这里受了多少委屈一样！ 　　美兰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便不跟他计较，柔声道：那么跟我一起做顿好吃的晚饭，让我享点福吧。
　　刘志国这才熄了火：以后别这么虐待自己，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孩子呢。
　　美兰点头，说一声好，便拿过他手中买的豆角，摘了起来。摘了一把，想起了早晨的事来，便说：你们主任齐志高的女儿，打算学多长时间？我这学期也不算太忙，如果孩子愿意学，又有天分，我就教教她吧。
　　刘志国听了过来啪一下给美兰一个吻：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在领导面前丢面子的，我早就问过了，齐志高说她姑娘随时听从你的安排，周日周六全天都可以。
　　美兰想了想：如果她想学一小时的话，那么就以后每周的周六下午3点到4点吧。
　　刘志国兴奋道：看在你今天对我这么好的份上，这顿饭，你在一边歇着，我来做给你吃，以后等你教的学生多了，挣钱也多了，我们请个厨师给我们做饭。
　　美兰笑：美得你吧，我可没想过能有那么小资的生活，能每周吃上你一顿饭，就知足了。
　　唐放突然转过身来，对美兰神秘笑道：今天有个好消息，猜猜是什么？
　　美兰歪头想了片刻：难道你中奖了？或者你升职了？再或你领了奖金？
　　刘志国摇头，得意道：都不对，是那个想要卖房的老太太，终于肯降价了，一平6700百元，而且，省下了装修费，我们可以买下就住进去。十几万的首付，我们家来掏，买家具的钱，我们的工资买，贷款，我们一起还，怎么样？
　　美兰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刘志国那样兴奋，她只是点头，喃喃自语说：志国，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了。
　　美兰在第二天的上午，再次来到陆卫东的办公室，终于透过门的缝隙，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前，西装革履的陆卫东。
　　推开门后，陆卫东抬眼看到美兰，即刻笑道：美兰老师，有事？
　　美兰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卫东主动向她打招呼，心里有一点受宠若惊，想着那三百块的茶叶果然起了作用，想必陆卫东应该喝得口舌生津，通体舒畅。美兰将课题申请表格双手递过去的时候，陆卫东还微微欠起了身。美兰记得第一次到陆卫东办公室来，他连正眼看她也没有看，而且，还不搭理美兰，只等着美兰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才官腔官调地回应她的问题。两相对比，美兰便在心里，突然有一些鄙薄了陆卫东，想着人有时候渺小起来，原来连三百块也不值。
　　但是颜面上，美兰还是毕恭毕敬地一口一个“陆院长”的称呼着。这让美兰也连带地鄙薄了自己一下，觉得自己虚伪得真快，不过是一年不到，就被刘志国强行想要灌输给她的那一套社会规则，给浸染了。
　　陆卫东看也没看美兰的选题究竟做得什么，便挥笔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当然，他大约也是不懂，怕被美兰看出什么破绽，所以不如假装宽容。
　　签完名后，陆卫东还很关心地说了几句废话，问美兰在这儿是否适应，北方的空气比较干燥，不像江西，雨水充沛，气候宜人；又说如果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难，尽管跟组织提，学院能够帮忙解决的，一定尽力。美兰连连点头说一切都好，谢谢陆院长如此关心。
　　美兰很想立刻就拿着申请表退出门去，可是陆卫东看似还想说些什么，她只好耐心侯着，等陆卫东的放行。
　　陆卫东果然在一堆废话之后，问美兰，是否这学期有一些闲散的时间，可以辅导一个高考的学生学习美术？
　　美兰想起刚刚应下的齐志高的女儿，心里连连叫苦，想着刚刚应付下刘志国的领导，没想到自己的领导也来凑热闹，而且，说不定还是免费辅导。
　　果然陆卫东不等美兰开口说有没有空，便又接下去：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孩子，想要考我们学院，但是美术底子稍微有些薄，你如果有空，就帮忙辅导一下吧，每周一两节课就行，费用呢，都好说。
　　美兰赶紧接过去：既然是陆院长的亲戚，我还算什么讲课费呢，我每周末下午有空，您那边商量好了，直接让那个孩子联系我就行。
　　陆卫东笑得快要看不到眼睛了：既然美兰老师这样不跟我客气，我也就不客套太多了，等孩子考上，到时一定请你这恩师吃饭。
　　美兰脸上笑着，心里却想，也不知他从那一笔扣下的代课费里，肯拿出多少来，请她吃一顿饭。
　　美兰到家后将此事一说，刘志国就跟她生了气：你就不会说自己没有时间么？都给他送礼了，还怕他什么，大不了再给他送一次，人家一个学生一小时收五百，你可好，一分没有，义务教育！
　　美兰也气：你领导的孩子，推不掉，我领导的孩子，又怎么好推脱？好歹，还是要在艺术学院混下去的吧。
　　刘志国没吭声，半天才吐出一句：我们领导好歹脸皮没那么厚，一小时还给二百块钱不是？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竟无话可说。
　　隔天美兰去学校，申请省级课题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诸如周鹏之类，也只是问问她做了什么课题，而刘菲和张杰则酸酸地来试探她，问她找了谁来参与。美兰知道系里能申请到省级课题的老师，也就只有陈大力一个，而国家级的，全院也屈指可数，大家平日为了职称，不过是做做校级或者院级的课题，再多，就是市级的。而且，基本上是三四个人合起来申请一个，像美兰这样，单枪匹马地还不多见。而且，关键是，美兰找的参与人，只有李琴和唐放，而他们两个，恰恰对职称最不看重。这样一来，美兰不团结同事或者怕同事职称上竞争的声名，就传了出去。
　　美兰觉得这样的推测，简直是没有道理可讲。可是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那笑脸下隐着一颗怎样的心呢，美兰听见这样的议论，只能沉默不言，假装不知，或者不懂这些小心眼。
　　不过刘菲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气住了。刘菲当着一群老师的面，问美兰：你那课题如果申请下来，经费打算怎么给李琴和唐放老师分配啊？美兰知道刘菲这是故意让她难堪，因为没有人不知道，参与人只是挂名而已。美兰恨自己嘴笨，不似外事办新闻发言人一般，有圆滑的表达能力，她的脸涨得通红，到底还是只吐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呢。
　　张杰过来充好人：不过是一万块钱，人家李琴和唐放老师根本不在乎，他们是给美兰老师壮声势呢。
　　多亏李琴谁也不怕，过来替美兰解了围：美兰老师能挂上我和唐放老师的名，感激还来不及呢，再瓜分那点钱，也太不地道了吧？以后你们谁要做课题，乐意挂上我的名，或许我还会请你们吃饭呢。 　　大家都笑起来，算是心知肚明，刚刚那点小自私，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但美兰却一直奇怪，到底是谁嘴这么快，将这点事给捅出去了呢？想来想去，怕也只有陈大力和李琴两个人，不过，也或许，是张杰自己没有能力申请，偏偏又嫉妒心重，跑到陈大力那里打探来的。两三个月后就会到来的职称评定，让每个人心里，都扯得紧紧的，唯恐一不小心，就被别的人，给比下去了。尤其，对于美兰这样强大的对手，刘菲和张杰，是带着一股子醋意的。
　　美兰不想搭理这些鸡飞狗跳的破事，从办公室出来就找了林淑喝咖啡。不过美兰没想到，林淑没让她安静片刻。两人一坐定，林淑就朝她抱怨：男人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美兰问她究竟怎么了，林淑哼一声道：还不是康乔又和你们学院音乐系那个叫秦笙的狐狸精勾搭到一起了！当初他当着孩子的面，答应得好好的，不再和秦笙有任何的瓜葛，还将那女人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可是不想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约了狐狸精出去吃饭，他是全然将我和淘淘不放在眼里和心里了！
　　不知道如何劝她，美兰只好闷头喝咖啡，让林淑一个人在那里絮叨。事实上，美兰约林淑出来，本来是想给她倾诉一下烦恼的，关于课题关于买房结婚关于给领导孩子做家教等等，可是这会看来，林淑暂时是不会止住对康乔和秦笙的控诉了。
　　可是总是要有个解决办法的，美兰只好不顾及林淑的颜面，直接问她：你究竟是打算离婚，给他们让路，还是一直这样耗下去，不给秦笙明媒正娶的机会？
　　林淑的眼泪，哗一下流出来，好像要将这辈子的委屈都冲出来一样。她拉着美兰的手，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不住地重复一句话：你说我怎么办呢，你说我怎么办呢？
　　美兰看着显然很多天都失眠的憔悴的林淑，一时觉得心疼，只好握一握她的手，给她一点温暖，又安慰说：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给康乔时间，男人哪有不爱偷吃的呢，只是吃腻了，他终究还会回来的。
　　林淑的哭声让咖啡馆里的女服务生，不住地将好奇的视线，扫过来。美兰借了服务生的眼睛，觉得林淑被这件事折腾得的确霜打的花朵一般，再无昔日美艳动人的模样。美兰还记得一年前的林淑，气质姣好，美丽优雅，那时美兰一直觉得，如果她能活成林淑那样，今生也算知足了。可是而今，那个幸福中的林淑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焦灼暴躁、疑心重重的中年女人，一个即将跨入衰败的门槛，却扒着门框，始终不肯从容走进去的恐慌的女人。
　　美兰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问林淑：你是不是很害怕离婚，害怕没有男人的日子？
　　林淑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美兰，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离婚？没有男人？女人没有男人怎么行呢？我不能离开康乔，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美兰，如果我离婚了，连你也会瞧不起我的吧？
　　美兰没料到林淑来了这样一句，她也没想到林淑的心里，竟然还有着自卑，这样的自卑，因为一直被貌似幸福安静的生活给遮掩着，所以而今看来，便如一个毒瘤般，显赫硕大，且难以根除。她忽然想，当初林淑结交自己，是不是因为美兰脸上显而易见的自卑打动了她，让她油然而生一种骄傲与满足？
　　美兰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林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一般女人都有的虚荣和骄傲，而今她落魄了，自己怎么能够因此就真的瞧不起她，弃她而去呢？
　　美兰将因为课题而带来的那些烦恼，全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讲给林淑听。她只是握住林淑的手，给她吃下一粒放心丸，答应她，这几天就去找秦笙，劝秦笙离开康乔。
　　这样决定下来，因为课题带来的烦恼，反而被冲淡了。美兰想，一切功名利禄，跟家庭的幸福相比起来，大约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一想，美兰忽然觉得，能为林淑想要守护的爱情，做一些事情，或许，也是为自己的幸福，积一些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