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初为人父的感觉,很像是初恋的感觉。那一年我已经30岁,也算有过相当的生活历练,但现在想来,其实什么也不懂,很呆,很傻,很半吊,但有着用不完的痴情和热情。
腊月二十晚上,妻子正在切肉,用来灌香肠,那时过年,都是自己灌香肠。她突然把刀一扔说,不行,亲爱的,我肚子很疼!
毫无疑问是要生了。
那时似乎没有出租车,或者它从来就与我们无缘,于是用自行车驮了她,火速往医院蹬。
医生检查后说,骨缝开了,但还要等一两个小时。这时,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妻子的棉袄,那里子是用一块块的碎布拼起来的,像和尚的百衲衣。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很疼:多么好的女人啊!依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嫁个背景更好的城里人,却那么痴情地跟定了我这个又穷又丑的乡巴佬!
这期间,一直有个待产的女人在哭号,那动静很像是杀猪。护士劝她回家,因为她“还早呢,这么娇,生什么孩子啊!”那个焦躁的丈夫一次次去问护士,她老疼怎么办啊?护士笑着说,生孩子就是很疼,不疼就不对了。
妻子一直没有喊,每当阵疼袭来时,她便死死攥紧我的手,同时呼吸变得粗重,后来有了痛若的呻吟。
子时,妻子进了产房。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又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我一下变得那样无助和绝望。此前所有浪漫的想法都突然远去,我那么担心妻子的安全,更忧心小宝宝的健康。如果生下一个残疾儿,我将一生都跋涉在子夜的黑暗中啊!
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是我今生最可怕的等待,它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产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这是天堂的门,也是地狱的门。护士笑着说,很顺利,是个儿子。
我的眼泪下来了。
那么想拥抱那个美丽的护士。
妻子开始坐月子,我开始摸着石头过河。我在农村长大,根本不会做家务。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妻子说,亲爱的,你多么像狗熊它妈咪!
我的母亲是农民阶级,父亲是工人阶级,所以母亲伺候了父亲一辈子,另外还有兄弟的几个小把戏缠绕着母亲,她根本出不来。岳母还上班,她也未曾有过任何表示,所以我们别无选择。此外我一直认为,老人已经把我们养大,对第三代没有任何义务,自己的孩子就要自己养,这没有什么好讲的。
当时,我正从外地调往省城的一家报社,已经在报社上过一阵子班,但档案还没过来,也就有了某种弹性。算是天赐良机,我便在家心无旁骛地伺候起月子来。
我对妻子说,阿狗阿猫都会生,也不用人照顾;老母鸡没有奶头,照样养小鸡。咱们两个优秀的大学生,难道侍弄不了一只小动物?
但你别说,没有经验,有时就要走弯路,甚至把洋相出得比马戏团还马戏团。
我们睡的床,是从妻子单位借的,断了一根腿,用砖头垫起来,像个摇摇欲坠的摇篮。这是那种常见的单人床,一家三口同榻而眠分明不现实,于是在床前摆了张圆形折叠餐桌,铺上两床小被,让儿子睡在上边。出院的第一天晚上,夫妻俩在床前相拥而坐,对着餐桌上的一块心头肉百看不厌。这大约是人身上最顽固的动物性遗产吧,按说,新生婴儿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形象之一,但在父母眼里,这团肉怎么看都像是件艺术品。
欣赏完艺术品终于睡下,儿子在“嘤嘤”地叫,时断时续。妻子说,他怎么老出动静啊?我说,他原来泡在羊水中,也就相当于一只海洋动物,现在到了陆地上,肯定感觉不对劲儿吧。一个成年人,换个地方都睡不实,婴儿的感觉能力是很强的,所以他在抗议呢。
儿子一直在抗议。妻子说,可能是屙了或者尿了,你起来看看。
我起来仔细检查,没有啊。
母爱是伟大的,妻子终于忍不住。她一番探察后,突然有了重大发现:你摸摸他的手和脚,冰凉啊!我一摸,可不是!
这时我们一下体悟到:胎儿在母腹中是非常温暖的,我们的房间里没有暖气,只靠几床小被的包裹,儿子如何受得了?
于是找出一床大厚被,折了几折铺在餐桌上,再铺上一床小被,儿子身上则包了两床小被,用布条扎紧了。意犹未足,又灌了个暖水袋,很慷慨地给儿子塞上。
儿子不叫了,他大概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暖。妻子说,看看,当爹的就是不行啊!我说,那当然,你看,歌颂母爱的文章有多少?歌颂父爱的又有多少?雄狮经常吃幼狮的,跟雄狮相比,咱算得上一个慈父了。
儿子居然没有感冒症状,我们感到万幸。然而,“奇迹”在次日又一次发生。
我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妻子突然叫起来:快来呀,有情况!
就见她趴在儿子脸上细端详,说,你看,他鼻子上,还有额头上,怎么起了水泡啊?
我低下头细细打量,果真发现了几粒颇像水泡的东西。
这时,我们已经有了些经验,根据儿子的一头热汗,最后一致断定,那所谓“水泡”是痱子。想想看,几床被子层层包裹,像一只密实的粽子,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还一直塞着一只像火炉一样的暖水袋,儿子是一个人在过酷暑啊!
于是火速把暖水袋拽出来,妻子恨不得立马给儿子扇扇子。
从小到大,儿子很少生病,身体一直很好。妻子问原因,我说,一出生,先是冷处理,后是热处理,都是破坏性试验,亲爱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岳父岳母来看孩子,希望我们回去住,因为他们那里虽然不宽敞,但有暖气。
老人走后,妻子很坚决,不回去!原因呢,很简单也很复杂。
春天的时候,为了一点芥豆之事,也就是一点小利益,岳母大闹一场,在一般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此前,妻子与岳母的关系极好,是所有子女中最好的。妻子伤心欲绝,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母亲很陌生,不仅冷漠自私,甚至十足变态。
我对妻子说,如果老人再来请,咱们还是回去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老背着它,既折磨老人也折磨自己。老人过了一辈子穷日子,政治上又受压,某种变态不仅可以理解,更要包容。毕竟血浓于水,亲情不是想割舍就能割舍的。
我也一万个不情愿回去,但却极想借妻子坐月子的机会,把她跟父母的关系缓下来。
春节前,老人又来请,我们便回去了。因为怕再惹什么事端,我们交了足够的生活费,报社发了很多年货,都拿了回去。另外,老家的哥们给捎来一大箱鸡蛋,足有一二十斤,五花大绑捆着,也一起带上。在那时,对我们而言,鸡蛋是很奢侈的东西。
当时,岳父岳母每天上班,妻子的两个妹妹,一个读小学,一个读中学。我做着全家的饭兼伺候月子,稍有闲暇便收拾卫生,对于初干家务的我来说,挑战是蛮严峻的,总感到那尿布洗也洗不完,而这个世界是由尿布组成的。更要命的是心灵不自由,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比如炒菜的时候,倒油要小心又小心,老担心一旦倒多了会惹得岳母不高兴。鱼肉之类的东西,岳母不拿出来,我从来不去动,那满满一大箱鸡蛋,也就一直被五花大绑捆在那儿,像在遥远的彼岸世界。此前,我虽然有着足够的精神准备,但瞅着妻子回娘家坐月子,竟做了吃素的尼姑,我经常有一种揪心的疼痛。
大约因为内心有了太多郁结,一天,因为尿布问题,我终于有了一回“出走”。
小小尿布,其实也有学问:最好的尿布是绒布,既柔软又好洗;其次是化纤类,虽不柔软,但很好洗,当然考虑到婴儿的健康,现在人们可能不用了;棉布床单扯成的尿布最难洗,如果是浅色的,洗一块尿布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你根本洗不出底色。
那一天晚饭后,妻子拈着这样一块尿布指责我。其实我是个做事很细致的人,便跟她解释说,这种尿布就这德性,并不是我没认真洗。
后来妻子勃然大怒,火力点也走出了尿布。我想,回娘家坐这个月子,她很失落,也很压抑,住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已经积了太多的无名火。
我一直缄默。对自己说,出去走走吧。我心里也埋了座火山,我担心妻子把它引燃。
我穿着拖鞋便出了门,外边下着淅沥的小雨。那是冬雨,也是春雨,因为气温已经没有冬天的感觉,柳条儿已经泛起诱人的绿色。
沿着堤口路西行,到十二马路南拐,我无目的地走下去。身上很快就给淋湿了,但感觉自己的心很渴。因为爱,因为责任,因为对他人的悲悯,我变得多么卑微!从念初中开始,父母就没说过我一回,更不用说训斥,因为我很自爱,也足够敏感和细腻。并不是父母溺爱我,因为我下边还有弟弟妹妹。十八岁我就去工厂做工,每个月只留10元生活费,其他的全部交给母亲,但自己再辛苦,母亲慈爱地望着你的那一刻,你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温暖。
这座庞大的都市,难道竟如水泥一样坚硬和冰冷吗?
我一直走到了五里牌坊,那儿有一家水泥厂。在一堵矮墙下,我连抽了三支烟,决定马上走回去。支持我走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是个自视甚高的男人,而且我已经是一个有责任的父亲。
回到家已是深夜,所有的人都睡了。我没敢开灯,摸黑冲了冲脚,便轻手轻脚爬上床。
睡是睡不着的,睁大眼睛望着对面楼上的一扇窗户。整整一幢楼,只有那一扇窗户还亮着。油然想起了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一句话:总要有人做“雁奴”。
所谓雁奴,就是那个承担得最多的人,也就是那个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