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长辫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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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年轻时当过兵,退役回来没多久就和一个名叫欣的女人好上了。那是缘于一次谋杀,我要杀的那个人是我们镇长。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们镇长的名字,也许压根儿我就没在意他叫什么,光想着犯罪了。当时的情况是,镇长特别宠爱欣,社会上管这种情况叫包二奶。不过我想当杀人犯与欣当不当二奶没有关系,倒是与我爸、我妈、我哥关系密切。
  本来我不想提我爸,只想讲述我和欣的故事。可是不说我爸,这个故事就过渡不下来,所以我还得先从他开始说。我爸从农村出来,最初在镇政府食堂当炊事员,几年后转正当上了食堂管理员,那就是官了,这官搁谁头上没特殊情況是不下厨的。可是轮到我爸还得下厨,因为厨房里有一位女临时工,我爸得以师傅的身份帮助她干活。后来这个女临时工就嫁给我爸了。我不知道他们俩人的感情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因为他们是长辈,无论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想。可以让我想象的是,我爸当时娶我妈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因为在农村老家,还有一位牵挂他的女人和一个孩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的前妻,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见到她。只记得在我读小学时的一个夏天,我们家里突然出现一位年轻小伙。他忧郁的眼神,黑瘦的面庞,个头和我爸差不多高,只是没我爸胖。我爸告诉我这个小伙是我哥,今后将由他接送我去“一小”念书。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根本就没考虑我这位哥哥的来历:为什么叫他哥哥?过去怎么没见过他?
  我哥不会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学只当个伴儿,别出啥闪失,主要是怕人贩子把我给倒卖喽。大人们的担心很有必要,我却不懂,以为驮我的自行车闲了,我哥哥陪我还不是照样自己走吗!有一次我起床早了点,就偷偷地一个人走到学校。我爸知道后不饶我哥了,批评他没有责任心,缺少兄弟深情啥的,说得实在是邪乎。我哥委屈得要哭。这事怪我不怪我哥,事后我给我哥赔礼,用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盒玉溪烟。
  我小时候常去食堂混吃,因为那里好吃的太多了,我不主动去吃,我妈下班也给捎回来,倒沾了偷的嫌疑。与其麻烦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倒不如我主动前往,赶上什么吃什么。有一天我爸告诉我,往后别去政府食堂了,再去可就现眼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分别调离了食堂,我爸去外地深造学习,我妈也当上了计生站干部。那年我爸不到三十岁,距离他收监等着枪崩刚好二十年。我爸离开镇政府食堂一路下来,最终坐到副镇长的位子,谁也不知道在他美好的憧憬当中,是否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有一粒花生米大的弹丸等着他。
  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脑袋往枕头上一搁,做什么样的梦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哥在我们家住不到一年,就搬到单位的宿舍里去住了,这时我妈才告诉我,我和我哥是同父异母。
  我哥不在家住还时常回来吃饭,但他并没有坚持多久,可能跟他的忙碌有关,后来就很少回家了,更别说和我们一起吃饭了。我始终认为我哥是个能人,他发展得很快,我当兵走时他就是镇上的经济名人,经营着两家餐馆,一家定位工薪阶层,另一家则是用公款吃喝的天元大酒店。也许就因为他太能耐了,后来才做了不可饶恕的罪人吧。
  2
  我不知道我爸的死跟谁有关,我哥只是电话里告诉我,说爸爸在牢里等着枪崩,回来瞅他一眼吧。
  我回来时我哥告诉我,我爸收监后他背运背到家了。他定位公款吃喝的天元大酒店转租给了别人,花去的百万元装修拿回来还不足个零头。我哥转租酒店的原因是,我爸被抓时有人放出话来,如果花钱可以保他一条老命。我们家原本有些钱,提审我爸时都被他当成非法收入上缴了,我哥动用了他的全部积蓄,同时转租了酒店。我哥说即使不急等用钱,他也要把酒店转手,因为我爸这棵大树倒了,没人再用公款到我哥的酒店来吃喝,消费转向别处。没想到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面向工薪阶层的酒店又失火了,几个包房不但烧得面目全非,还烧死一个打工妹,打工妹的家人张口就要五十万。五十万在我哥眼里过去不算啥,现在就是个天文数字了。可他跟我说,人家一个好端端的黄花闺女给烧死了,那是多少个五十万也买不回来的。无奈之下我哥卖了我们家的三居室,把我妈接到他的饭店来住了,我回到家,只想知道我爸被判极刑的全部经过。毫无疑问,我爸吃的那粒枪子不是无缘无故的。他贪污受贿,败坏党风,违反国法,我哥说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哥又说,败坏党风违反国法的就他一人吗?要不是他还想在仕途上往前多走一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啊!言外之意,我爸在官场遭了别人的暗算。
  我哥又气愤地补充说,镇长那个王八蛋,明明是他贪污公款,明明是他乱搞女人,却让咱爸当了替罪羊,我们当儿的不报此仇,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家里发生的一切我全然不知,我哥的想法是让我与行刑前的我爸见上一面,可我回来时,我爸的骨灰早就运回老家,被埋在一个半阴半阳的山坳里了。
  我哥说,为了保住我爸的那条老命,他凑足了二十万块钱,让我妈去行贿镇长。我哥说,一个打工的黄毛丫头还值五十万呢,咱爸一个堂堂的政府官员,没个一二百万哪下得来?钱是啥东西?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我哥跟我说这话时依然显得很有魄力,他咬着后槽牙,左手的俩指头伸出个剪子形,没办法,让咱爸掉价了。二十万现金凑足后,我哥就与镇长约定了地点。我哥跟我妈说,镇长同意见咱,这事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如果镇长把钱收下,这事又成功了三分之一,那一成就看运气了。我妈并不怀疑镇长的低劣人品,她担心我哥说的话是否属实、镇长有没有与法律掰手腕的本领。
  镇政府在护城河北岸,通过一架吊桥与南岸的主街相通。我妈拎着一个肥大的休闲布兜走向吊桥中央,在那里停下,久久地望着远方。吊桥下面的水很少也很浅,视力所及之处,偶尔有小片干涸的河床凸显出来,仿佛脑壳上的斑秃在我妈眼前摇来晃去。我妈扶稳铁索,努力镇静自己的心情,尔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灵巧的小盒打开。盒盖的反面立刻映出一张憔悴的脸,我妈觉得那张脸上,并没有让她再进行修饰的地方,就把小盒盖好装进了口袋。
  我妈的准备工作做得还是挺充分的,为避免撞见熟人,她把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早七点钟左右。装钱的兜子也是极不起眼的休闲布兜,兜里除了钱,还装了几盒降压药。她心里不停地默念着准备好的台词:早晨好镇长,麻烦您把这几盒药给老胡捎去,他现在啥样我也不清楚,本来他血压就高,我担心……   “台词”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往下可以逢场作戏,通常情况下,这时候应该是以泪洗面。这时候的泪水有多种含义:忏悔、痛苦、请求怜悯等等,关键是面目表情传递给镇长的信息最重要。
  镇政府大院里有个老头摆弄着竹扫帚,他的身边弥漫开灰色的粉尘。我妈走过去喊了一声关大爷您早!老头说早啥呀镇长他们比我早。我妈现出惊讶状,说镇长都来了?老头翘一翘下巴,小声说,你没看见他的车吗?我妈看见镇长的车子停在人造盆景旁边,好像等待多时了。她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边往楼里走边转头后看,好像有人坠在屁股后头,或是在什么神秘的地方监视她。
  镇长办公室在四楼,我妈敲开那扇门,看见镇长坐在老板台后面吸烟。我妈一进屋他就把烟掐灭了,问,东西带来了吗?我妈心跳得非常厉害,昨夜默诵的台词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顺口回答带来了,随后就把兜子放在镇长的桌面上。在这里我妈强调一个细节,那就是镇长把兜子揪了一下,大声地咳嗽一声。我妈对这个细节的理解是,镇长揪了一下兜子是证实钱的数目,完后再向外面的人使动静。果然镇长咳嗽完,被我妈反手关死的门居然打开了,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从他们的着装上判断,这两个人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至于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这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他们的出现目的何在?是偶然碰上,还是早有预谋?我妈希望是前者,但她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套住了。
  我妈当时真可怜,惊恐地望望身后,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镇长。
  镇长跟穿制服的人说,你们来得正好,她就是老胡的妻子,是来上缴赃款的,你们拿去数数有多少。
  镇长说这话时,语气就像打圆场,而他揪起兜子的神态,更像屠夫努力抓出猪下水时的模样。我妈一阵心寒,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我无法想象我妈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我媽告诉我,她那时差点就晕过去了,后来慌慌张张地就站到吊桥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从桥上跳下去。我听到这里,肺都要炸裂了。我想我妈没从吊桥上往下跳,一定想到了我,一个远在他乡正准备实现将军梦的儿子。我妈说,是呀,不是想到你,我早随你爸去了。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不把镇长干掉,我就把自己给劁喽!
  3
  我要谋杀镇长的最初动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跟我妈说,您别拦我,让我去弄死他!又说,你们在家遭了这么多罪,我在部队却打着理想旗号,一门心思想当官,我不是人啊!
  我情绪一上来,我哥就把我给抱住了,他满眼含泪地对我说,兄弟,咱爸可就咱们俩,咱能让他失望吗?
  我说,放心吧哥,这仇一定要报。
  我妈坐一旁呆若木鸡,见我们哥俩要在镇长身上动真格的就说,问问那二十万块钱还要的回来不,那不是赃款,要是要不回来就算了吧。
  那太便宜他了,我哥说,我们要弄死他。
  我说,对,我们要让他死。
  我哥的情绪感染着我,我说我明天就去找镇长。
  第二天是星期一,这天上班的公务人员应该是齐的,可是,镇长办公室的门怎么也敲不开。有人告诉我,镇长下乡了,过几天才回来呢。我信以为真回来傻等。我不知道得等多少天,问我妈,她说鬼才知道呀!于是我决定不能傻等,又去敲镇长办公室的门,仍然敲不开。这时又有人过来告诉我,说镇长去市里开会了。我就想,这不明摆着躲我嘛,可是镇长没有躲避我的理由,除了我妈我哥没人知道我要找镇长索钱呀!
  我苦恼极了,满肚子火撒不出去,浑身的劲使不出来,晚上跟我哥喝酒,满嘴都是狂妄话。
  我说,哥呀,你给我一把菜刀,我到镇长家里找他去。
  我哥说,不行啊兄弟,那等于送死呀!
  我说,我不怕,我要给咱爸报仇。说着话敲碎了一个啤酒瓶,握住瓶颈朝自己的脖子上就划。我哥上前抱住了我胳膊,瓶碴儿在我的领口处乱抖。我大声地喊叫起来,你松开,别拦我,不能给爸报仇就让我去死吧!我哥抢过瓶碴儿,把我摁到床上。我躺下来,浑身像挨了荆条的无数遍抽打,一点动弹的劲头都没有了。我妈走进来,给我抹眼泪,只抹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哭了。
  我哽咽着说,妈……您别哭……
  我一门心思想找到镇长,把什么都忽略了。我喜欢大自然,可是我的心情决定我必须放弃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即使我推开窗子打量镇子的美丽布局时,眼里始终是丑陋的色调,根本看不出哪个地方有多美。比如山上遍布着金黄色的树叶,我看它们就像老女人脸上的牛皮癣。再比如我从电视里看到冰河开化的镜头,居然从中嗅出狐臭的味道。总之,人的心境不好,多美的事物也是丑的。
  因为找不到镇长,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好像遭谋杀的不是镇长而是我。终于有一天,我哥兴奋地告诉我,是他亲眼所见,镇长住在贵宾楼里。贵宾楼是镇上相当级别的一幢建筑,不是一般人可以入住的,镇长住在那里应该没错。不仅如此,我哥还向我透露了镇长所住的准确房间:八楼,8028。
  我哥问我,敢去吗?
  我说,我就等着这个时刻呢,怎么不敢去!
  我哥说,那你打算怎么下手?
  我说,先找到8028,单刀直入跟他要钱,如果他拒绝,我就打发他上西天,要是他把钱如数给了,我就饶他一顿暴揍。
  我哥沉吟片刻,说,万一他答应给钱,手头上没那么多咋办?
  我立刻明白了我哥的意思,向镇长索钱不能给他喘息机会,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我不但拿不到钱,很有可能连小命都得搭进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就看着我哥等他明示。
  我哥说,兄弟,咱爸的命二十万都没留住,难道他个镇长就可以留住吗?他比咱爸多条鸡巴还是多个脑袋!
  我不太明白我哥的意思,依然用刚才那种眼神看着他。
  算了,我哥一挥手潇洒地说 ,那二十万咱不要了,咱就要他的脑袋。这话好像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兴奋地附和说,对,就要他的脑袋。我哥这时提到一个人,那是一个留长辫子的女人,她叫欣。当时,我哥只是简单地介绍了欣的一些情况,然后问我,如果欣在场怎么办?   我说,她一个小三,在跟前又能怎样?怕她什么呢!
  我哥说,最好把她支走,别伤及无辜。
  我说,那就让她离远点。
  我哥长出一口气,点着头说,你去吧,回来我给你压惊。
  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各种声音掩埋在雾沼里,显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听着那些声音,我忧心忡忡地走进大雾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梦里的棉花团上,眼前迷茫,脚下无根。老远看见贵宾楼顶琉璃瓦旁边,一块一块的雾团轻盈地浮起来,又滞重地落下去。我心里猛生了胆怯,就想万一我让公安给捉住,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妈呢?忽然想起我妈站在吊桥中央差点跳下去的情景,我浑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
  4
  我开始被保安拦住时显得很镇定。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找人还是住宿?我说我到镇上办事来了,打算在这里住一宿。保安就让我办理住宿登记。我说我只住一宿不交押金行不行?保安说不行,五百元一分都不能少。我说我不住那么贵的。他们说我们这里都是高档房间。我就不再啰唆了。其实,我跟他们啰唆只是伪装一下而已。
  我走进七楼一间向阳的房间。里面只摆一张标准床。红色地毯,银灰色墙壁,蓝色的壁灯挂在床头上方。我没觉得这个房间有多高级,就去了洗手間,在镜子前面观察自己脸上的气色,还用现成的卫生清洁剂喷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我到了八楼,在走廊里现出找人的样子。我发现8028房的门并没有关严实,有一条线形缝隙若隐若现。我想里面肯定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自动敞开了,一股花粉的气息弥散过来,我眨巴眨巴眼睛就看见了欣。
  后来我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几次和欣谈到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感受,全都不是很准确。我说她像画家正在描绘的模特,但又不是那么机械呆板。我说她纯粹就是一张成功了的绘画儿,她反对说她缺乏画里的耐品气质。我说那你就是魅惑人的女妖,显然这又有失偏颇。当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欣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里,手捏瓜子正嗑,好像在倾听谁的诉说,神态非常专注。她没穿长裤,一块乳白色的方巾遮住小腿以上的部位。没捏瓜子的那只手放在胸前,现出呵护态势。窄瘦的肩膀露出一双蓝色吊带,坠着下面的什么衣服就看不见了。我留意到她护胸的那只手旁边,有一条黑而粗长的辫子,像乌蛇一样闪着幽暗的磷光,辫梢在她平静的膝部也跟蛇信子差不多。我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我问,镇长在吗?
  欣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反问我,你就是小胡吧?
  我心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欣冲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我心里没底,惊慌地现出凶狠相问她,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小声点,欣用商量的口吻说,从现在起听我的,好吗?
  凭,凭什么听你的?我说。
  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她说。
  她居然知道我在这里订了房间!我狐疑地望着她,好半天没敢动地方。
  听话,她平静又坚决的口气,回到你的房间去,什么都不要说。
  我真的被她弄蒙了,乖乖地听了她的话,等我回到七楼推开房门,发现屋里坐着俩警察。其中一个问我,你是小胡?
  我说,是。
  另个又问,是不是退伍回来的那个小胡?
  我说,是。
  我说完这话就想撒腿开溜,可是我的身后又出现俩警察。光眼前这两个我还能对付,我军体拳打得不错,眨眼间又蹦出两个我就不自信了,不过我还是和他们理论起来。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跟我们走一趟。
  我说,跟你们干什么去?
  他们说,别废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我被他们给铐上了。我不服,暗想,我是想杀人来着,可毕竟没形成事实,他们没根没据的怎么说铐就铐啊?我叫喊着,被他们拉拉扯扯地拖下楼。
  楼外停了一辆警车,周围好像还有便衣。我被他们连拖带拽地上了车,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死死地压住我。我叫不出声来,只忙着喘气,心想,完蛋了!
  我在那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里待了差不多有十天。开始并不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反正吃得还不错,就是每天没事干,想和送饭的聊聊天,他也不搭理我,不过凭感觉,这里的人好像对我没什么恶意。
  最初几天我有些心烦,提出请求,让他们给我妈我哥送个信儿,就说我想他们了,让他们过来看看我。我的请求遭到拒绝。我又琢磨,我之所以待在这里,完全是那个留长辫子的女人捣的鬼,如果不是她设好圈套,我怎么会套得如此牢实!我就大声叫喊要那个女人出来见我,我有话问她。结果不用说也能猜出来,根本就没人理我这个茬儿。我心里诅咒他们,发誓出去后跟他们打官司。我的心思竟然被那里当官的猜透了,一天送饭的给我捎来一本法律书,让我闲着没事学习学习,搞不好将来还能用上呢。我看了几页没看进去,随手扔到床底下。后来几天心慢慢平静下来,替我爸报仇的想法竟然淡了。便想,就算我能走出这间屋子,也没办法弄死镇长了。我在心里跟我哥说,哥呀,等我出去你打我吧,谁叫我这么笨呢!我责怪着自己,心又觉得乱了,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让床板把脑袋托稳,暗里数着数,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死过去了。醒来才明白不是真死,因为我在死的过程中,出现许多花里胡哨的场面,非常动人,于是就想着再“死”一遍。其实我很少做梦,因为梦是现实的翻版,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这样的观点,决定我在那间小屋里漫无目的地等待下去。有一天,我似乎预感到是个晴朗的日子,我被一阵风轻轻唤醒,拉开小屋的门板,穿过幽长暗冷的走廊,向大门外跑去。来接我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哥,居然是那个留长辫子的女人——欣。
  5
  我的预感非常准确。
  几天后,欣站到我的面前,她一句话也不说,把我从小屋里领出去,一直领到我哥的饭店,指着窗玻璃说,现在你自由了,还不好好谢我?   我才不谢你呢,我蛮横地说,我感谢我的预感。
  预感?她笑了笑,你还预感到了什么?
  我说,我哥给我准备了酒菜,我妈正煮着面汤。
  做梦去吧!她拉下脸来,将头扭向另侧。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用淫亵的目光斜视她那条長辫子,不怀好意地跟她说,你别走,回头我有话问你。我紧走几步上了台阶,忽然感到脚下打滑,原来台阶新铺了大理石。抬头看屋里,有人正刮墙上的底灰。有门隔着,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看见他们相互打着手势。是搞装修吗?我推开门大声喊,哥——哥——
  没人应声。
  我又喊,妈——你在吗?
  也没听见我妈的声音。
  屋里乱七八糟,几个干活的工人站在高处俯视我。我仰视他们问,你们看见我哥了吗?
  几个人相互看看,一致地摇摇头。
  我又问,你们没看见我哥?
  有个人终于问,你谁呀?
  我懒得搭理他们,赌气骂了句“傻帽”,就朝厨房走去。厨房的门上了锁,转身又向我住的房间走,里面放着我的牙具、军被和一本描写妓女的外国小说。可是那间包房门像死人咬住的牙齿,根本打不开。怎么回事?我找遍每个角落,满地的狼藉愈加使我忐忑起来。我返回大厅,不得不与几个干活的工人套近乎。
  我说,师傅们辛苦了,你们不认识我吧?我是这里老板的亲弟弟,你们肯定认识这里的老板了?就是雇你们干活的那个人,知道了吧?
  一个人俯视着我说,雇我们干活的是痔疮。
  我不解地问,痔疮?痔疮是谁?
  那人说,痔疮就是拉屎老流血的那个。
  我说的不是他,我哥拉屎不流血的。我说。
  那也是痔疮,我看见过,他每次拉屎都流血,医生让他把酒戒喽,他就是不听,所以一喝酒就拉屎,一拉屎就流血,医生说……
  别他妈说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人的顽固,大声地问,你不是这个镇子的人吧?
  是不是咋的?想打架?
  不想——我喊叫着,你快告诉我,这里的老板哪儿去了。
  几个人都给吓住了,不管我怎么说都无动于衷。我只好暂时离开,到镇政府去找我妈。欣没等我出来就走了,她后来告诉我,她当时气坏了,本来是领我回来取行李,没想到我是那么混蛋透顶。
  我来到计生站,那里的一位阿姨告诉我,说我妈跟我哥走了。我不明其意,让她说具体点。阿姨犹犹豫豫地,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
  我说,您就直说吧。
  阿姨说,我们大家都感到奇怪,你妈她究竟是怎么了?
  我说,我妈她怎么了?
  唉——阿姨叹口气,怎么跟你说呢?他们说你妈是女人,你哥是男人,我就不信,女人心里除了男人,就没别的了吗?
  我以为这位阿姨侮辱了我妈,就从窗台抓起一个花盆朝她砸过去,幸亏她躲闪及时,不然当场就得毙命。
  6
  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这个小镇迎来一个传统节日。天上飘气球,胡同里塞满人,墙皮的颜色都和人脸一个样,始终是瀑布般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我躺在路灯下,早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想我肯定死了,很难说这个世界再跟我发生联系。冥冥之中感到一丝痛痒,睁开眼睛,借着路灯的晕光发现了一只老鼠,它在我的脚踝部戏谑地撕咬着什么。我抽回那条腿,老鼠勇敢地追过来,脑袋不管不顾地朝我裤管里扎。我感到奇怪,腾地站了起来,从裤管里掉下一样东西。老鼠机敏地抓住,我听见它啃啮的声音,低头去瞧,原来是一块月饼。它是这个传统节日的唯一象征。我当时差点就哭了!我想这一定是个好心人,把我当成了乞丐,自己买的月饼省下来送给我吃,担心别人拿去,就捅进我的裤管里……
  我在我妈单位摔了一个花盆后,又跑回我哥的饭店,疯狂地喊叫。我不相信那位阿姨的话,可是我确实见不到我哥和我妈了,他们去了哪里呢?谁告诉我?
  那个外号叫痔疮的人正在喝酒,有人跟他耳语一阵,他就用一双脏套袖堵住我的嘴。几个粗壮的大汉把我当狗似的捆了起来,装进一辆面包车里,从镇子的西街开始,围着错落的建筑转了好几圈,最后把我扔在一堆垃圾旁。拆开绳子,冲我屁股踹一脚,我跪进垃圾堆里。车开走了,喷过来的尾气和垃圾的臭气搅成一团,我混在其中,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跌跌撞撞。我自认为是个有理想的青年,当我扎进垃圾堆里的那一刻,看见我的军被也让痔疮的人当成了垃圾扔进来,直觉得天塌下来了,七零八碎的星光砸进我脑袋,再从眼里蹦出来。我还能想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我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我爸因为严重犯法让政府给毙了,我妈和我哥便不知去向,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的只有欣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她。当我要离开那路灯,脚下的老鼠居然咬住我的鞋后跟,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我说吃你的去吧,就轻巧地将它拨开了。
  由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我们家的那些事我本不该多讲。可是为了这部书稿的完整性,至少别留有太多的遗憾,我必须将我所了解到的一些内容丰富进来。尽管这些内容完全是道听途说,满满的差不多都是水分,但它可以表明我当时的处境很恶劣,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人心。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农贸市场卖菜,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我们家的故事。那些日子正赶上一家老厂改制,百余名职工下岗待业,有大部分人到农贸市场讨生计。他们不会使秤,开始也不敢张嘴叫卖,却一肚子牢骚,满嘴反动话。就是这帮人把我们家的事演绎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跟亲眼看见了似的。总之,我们家的那点事民间版本有多种,我将有代表性的版本抄录如下:
  ……那时候土地还没承包,镇政府食堂来个小丫头,岁数不大老想转正提干,就跟食堂管理员勾搭上了。那管理员家里有老婆孩子,等把那小丫头肚子弄大了,只好离婚娶了她。那时候离婚可不照现在说离就离,没有特殊情况是离不开的。要是按着那时的条款,那管理员就得开除公职回家种地去,可他愣是把婚给离了,还没碍着他走仕途。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从食堂出来当民政助理、财政所长,最后在副镇长的位子上栽的跟头,给崩啦!他儿子在他没死之前和他老婆就不干净。那小子听说长得挺标志,比他后妈没小几岁,借他爸的光当了天元大酒店老板。要是按古人所说,老夫少妻,早晚都是别人的。他年龄那么大了,那玩意能好使吗?女人年纪轻轻,受得住那份煎熬?他还有个小儿子,当兵回来就杀人,前两天电视里说的那个瘦高个,就是他小儿子,肯定也得死。唉,这家子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我所听到的不仅这么多,还有一些是我妈和我哥的爱情细节,都是入不了耳目的淫秽话,恕我不能摘录。即使摘录部分,我最初听到时也差点给气死。谁愿意把自家的丑事抖落到大街上呢?何况那些丑事都是添枝加叶,甚至是凭空捏造的。不过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敢于面对这些事情了,不管是哪個版本,统统在我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当时我通过理性分析,是这样看待我们家的那些传闻的:
  我爸确实当过镇政府食堂的管理员,我妈也是从那里开始的人生第一步。至于他们谁先“勾引”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有了共同语言,顶着强大的压力,冲破传统世俗的困阻结合了,并且有了我。我当时的地位很惨,在民间的多种版本里,居然都是未婚先孕的不法胚子。听上去很不舒服,再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现在这种情况非常多,多数新娘都打过胎,或者挺着几个月的肚子步入新婚殿堂。与现在相比,我爸跟我妈只是有点超前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别看我当时是个胚芽,却是左右伦理道德的要命因子。为了尽快让我合法化,也是保住必要的颜面,我爸摆出破釜沉舟的态势,下决心离婚娶了我妈。至于他们后来的性生活是否和谐,这就不好说了。我当然希望他们的性生活和谐,可那是两个人的私事,自己不说外人不好打听。不过我想,我爸比我妈确实大好多,生理上不服老不行,不能因为要面子就说违心话。尤其是我后来跟欣学了解剖生理知识后,对民间的这种“性生活不和谐”说法,基本上持默认态度。但我并不因此默认别的,主要是对我妈的人格侮辱性言辞和臆测。我妈永远都是伟大的、纯洁的,不管我爸多么败类,我妈是任何人都不允许臆测和猜想的,她的伟大和荣光永远都在我——她儿子的心里。
  我现在还记得讲述此版本的是个半大老头,曾在镇上的老厂当车间主任。他说他闺女在镇政府当过电话员,后来电话普及电话员一职被撤销,他闺女就去一家门市当主任了。我看那半大老头不像说假话的人,如果不是他后来提到我爸的小儿子,我差一点就信他了。我爸的小儿子就是我,我在他的讲述里却被政府判了刑,事实上,我正在他的身后忍无可忍地聆听他对此版本的炮制。不过我又想,尽管我没被叛刑,却实施了杀人计划,就算是捕风捉影,也不能说半大老头讲得没着一点边。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把我妈所谓的隐私当成笑料随处抖,可我无力也无心驳斥他。我当时的境况很差,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跟他们讲述的主人公有瓜葛,所以我就接受了我被政府判刑的事实。既然正常秩序的人群里不再有我,我站出来证明什么只能是自取其辱。何况我妈跟我哥确实不知去向了。
  以上就是我当时对民间给我们家制造的传闻所持的全部态度,可能有往自己脸上贴金之嫌,但我是诚实的。
  下面继续说我和欣的故事。
  7
  街上行人散尽,各种声音也都平静下来。我夹着被子站到贵宾楼下,仰视高高的纽扣一样的楼窗。我知道,欣就住在里面。现在正是睡觉喷香的时辰,冒冒失失地往里闯行吗?一名保安靠近我,问我是不是找人?我说是。他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到别的地方找去吧。
  我说,你知道我要找谁,就撵我走?保安说,让你走你就走,怎么不长记性呢,这么快就把上次的事给忘了?从这话里我听出点味道,夹起被卷快速地离开了。
  我当时很像偷完情欲回阴间的野鬼,眼瞅到了鸡鸣时分,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心里起急都想哭。还别说,我腋下的军被此刻有了灵气,好像听见它跟我说,我是有过理想有过大抱负的青年,当兵时得过奖……如此一大堆的鼓励话,让我觉得自己还能活下来。
  我之所以在南岸西岭那个地方租房子,是因为那里距菜市场比较近,而我的架子车又比较轴的缘故。我的房东告诉我,想干蔬菜生意得去外地批发,那里比本地便宜多了。可是我出不去,我的本钱有限。镇子西郊有几个蔬菜大棚也批发青菜,只是利润薄,没多少挣头。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赊账,却不赊给我,他们说我是生面孔,担心菜批出去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我回来求房东给我担保。房东开始不应,我嘴皮都要磨破了也不行,后来就跪下求他,说,我爸爸犯法给枪毙了,我妈跟我哥都下落不明,我现在没一个亲人了,您就是我的亲人,您要是不信我,看我的被褥,看我的牙具,那可都是部队发的,我是在大熔炉里锻炼过的人!
  房东是个善良人,他把我拉起来,说,我瞅你也不像是骗人的主儿。
  房东跟我去了西郊的蔬菜大棚,又帮我找了一台农用三轮车把青菜拉回来。我的屋里除了一张摆床的位置,余下的地面堆满了各种青菜,看着它们我肚子就感觉撑得慌,想装进架子车拉到市场遛一圈。房东说,先把青菜归置利索,该戳的戳起来,该盖的盖上,反正一天也卖不完。房东提醒得很及时。青菜属娇嫩之物,伤热就烂,着冷就冻,所以先学会保管青菜很有必要。我是生手,生手积累的每一点经验都要付出代价。我后来跟欣说了我那个时期的小委屈。她说,你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再活一次呀?可那些日子我真是要顶不住了,麻烦事一件跟着一件披到我头上:工商税务、市场管理、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有时候卖一天的菜都不够打发他们。加上我对青菜的保管缺乏经验,开始那段时间做的都是赔本买卖。房东倒是挺乐观,宽慰我说,别怕,卖完了我还给你赊去!
  8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欣了。有一天深夜,我居然在梦里的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了她。她的样子很特别,着装与这个季节形成极大的反差。都下过一场小雪了,她还是我在贵宾楼看见时的那身打扮。我问她你不冷吗?她像没听见似的不回头,只把她那长长的辫子甩了甩,然后向左手的那个胡同里拐去了。我拉起架子车就追,却怎么也拉不动,车轱辘跟钉住了似的……
  我说过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我醒来后就想,既然梦里看见了她,第二天的青菜摊儿上会不会见到她呢?那一整天我都怀着极大的期盼徘徊在我的摊位周围,一会儿看东门,一会儿望南门,最后愚蠢地跟自己打赌,赌她从西门进来,否则,晚饭就不吃了。事实上我在离开市场的那一刻,沮丧地问自己,她没来,打赌还算数吗?   我回来时步调很沉重,失望的情绪浸透全身。我在架子车前头,不知道是我拉它,还是它推着我。进了当院,房东家的灯光映了满地的银白,使我的小屋檐下现出一片暗影。我恍惚感到那片暗影里站着一个人,定睛去看,那人腋下夹着被子,脚下堆个大布兜。我霎时反应过来,惊讶地啊了一声,迈不出半步。欣,她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的梦就这样变成了现实,不同的是地点发生了改变,欣的着装也不像在梦里看着发冷,唯有她那条长辫子与梦里的一样。
  愣着干吗?还不过来谢我!欣的口吻和几个月前一样,而我再也不敢蛮横对她。我说我这就给你开门。我捅开门锁,拉亮灯,又说你先坐,我把青菜归置窖里去。欣说我也帮你吧。还没入冬的时候,房东就把菜窖腾出来,免费给我使用。欣帮我抱菜时说,她在市场盯了我好几次,觉得我还像个爷们儿,就买一套被子送我压脚,军被的棉花虽好,只是太薄了。
  我们收拾妥当,准备把门关上说话,欣却说她该走了。我问,你就是来给我送压脚的被子?她踢了踢脚下的大布兜,说,还有这个。我打开布兜,发现里面是一套过冬的棉衣服。欣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信袋,笑着递给我说,这是三千块钱,当个本钱吧。我忙说,大棚里的青菜稀烂贱的,根本用不了多少本钱,再说可以赊账。欣说,要想多挣钱就得去外地批发,品种全,也便宜。我说,我这是权宜之计,不想卖一辈子青菜。欣说,那你理想的职业是什么?我说,我正等着分配工作呢,别忘了我可是退伍兵。欣点点头,忽然又说,就算有了新工作,也得把买卖干好了再收手呀。我说那可不一定。我这么说着还是把信袋接过来了,转过身正儿八经地打个借据递给欣,什么话也没说,显得很屑琐。
  欣掂着借据笑问,是不是欠我的都还哪?
  我不知道在这以前都欠过欣什么,可能是她把我从看守所弄出来的事吧?那还真是个人情债!联想到我妈和我哥下落不明,不是她去领我,我会不会在那里要待上一辈子呢?我有些心酸,低沉着声音跟欣说,欠你的,肯定还,如果活着还不了,死后投胎变个宠物,脚前脚后地逗你乐,也算还。我极度伤感,想大哭一场,眼泪真的控制不住了。欣也许看不惯男人流眼泪,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追出来。
  她说,你弄饭吃吧。
  我说,我一点都不饿。
  她径直朝院外走。
  我跟着她朝院外走。
  我问她,你往后还来吗?
  她说,你是不是很反感我呀?
  我说,没有呀——
  她说,你就是反感我!
  我说,我想知道发生的一切,怎么会反感你呢?
  她說,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我说,你告诉我吧,你是我亲姐姐行吗?
  她停下来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愣神的工夫转身又走。
  我说,这世上就没有爱了吗?
  她说,酸不酸哪你!
  她加快了脚步。我停下,茫然不知所措,伫视着她在黑夜里的匆忙身影高声喊,你告诉我呀,我等着你——
  我这个人一点都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欣走后,连着几天都在琢磨我跟她说的话,哪儿中听哪儿不中听,我想我这么做对今后有好处。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什么事也别再奢求亲情的宽容、谅解和帮助。何况,眼前的世界对我又是那么陌生;现在的镇子和我当兵走时的模样完全变了,就连儿时的伙伴都找不到几个,有认识我的,也因为我们家的那些事远离我,当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接近。我是一个孤独者,欣主动接济我,我不谨慎检点些行吗?我真害怕由于自己的大意伤害了她!谢天谢地,欣在一个星期天又来看我了。我以为她休班,说,你们上班族就是好,有双休日。她说,下次我星期三来,省得你眼馋。
  欣最初并不想跟我谈我们家的那些事,因为要牵涉到她跟我哥的恋爱史。她说事已至此,也就别打听那么多了,要是不想卖菜,就跟她学医,说不定政府会在医院给找个差事,她说她当我的老师绰绰有余。等她再来的时候,真拿来一本《人体解剖学》摆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今后可要刻苦哦!
  我才不学呢!我假装赌气说,除非你把我想知道的全告诉我,否则,我就在街上卖菜,就让那些地痞流氓往我脖颈上拉屎,政府就算给我找了工作,我也不要了。
  欣笑笑,随手递给我一个硬皮笔记本,让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看,说那里面有我想知道的东西。我没急着翻看笔记本,把它压进被子底下,好奇地捧起那本人体解剖书。欣说,人体解剖是西医的东西,古代的中国只有铜人像,根本不敢解剖死人,其实在古代的西方,解剖死人也是不敢想象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欣给我讲人体解剖学,慢慢地还向我解剖了她的生活。
  9
  我说过我哥曾经在我们家住过一段时间,有了工作以后就搬到职工宿舍去住了。我从没去过我哥的宿舍,我妈说离家很远,在火车站附近。后来我才弄明白,那里是国家的粮食储备库。欣告诉我,她跟我哥认识的第二次就去了他宿舍。她觉得我哥不错,接触了一次还想再跟他接触。那天下晚班,欣看见我哥在医院门口等她,说要请她吃牛肉面,欣就跟他去了。
  欣对那次记忆特别深刻,因为她知道我哥不会骑自行车,觉得挺好笑。另外,她头次去我哥宿舍,找不准路线,我哥坐后架上告诉她往左拐弯,她竟将车把拧向右侧,结果连人带车险些翻到沟里去。类似这样的笑话,当欣重又提起还勉强地笑呢。
  我哥的宿舍是欣当时最理想的家。他一人住两间房子,一间摆床,另一间是厨房。厨房那间是从中间断开的,里面做饭,外面招待客人,算个小客厅。
  那年,欣刚从护校毕业,实习期得不到太多尊重,她和一群实习生挤一个大房间。屋里空气流通差,又少见阳光,刚入夏满屋子飞小咬(一种嗜血蚊虫)。欣说小咬咬人可疼了,嘴头不知有多尖,隔着蚊帐都能舔到人的脚心。欣说这话时龇牙咧嘴现出痛痒状。
  小咬咬人脚心的滋味我受过。当兵时我在猪场睡过觉,猪场是虫蜢蚊蝇的繁衍地,它们制造噪音,还喜欢咬人的脚掌,一旦咬上奇痒无比,抓挠又碰了痒痒肉,可又不能等着痒劲钻心。我的办法是用烟头屈。欣不会抽烟,却有医院的方便条件找酒精擦。小咬本是吸血之物,脚掌毛糙坚硬,能吸多少血?原来小咬不仅吸血,还爱嗅脚掌的汗腺味。欣说她不是汗脚,根本不脚臭。我说那就是小咬在求爱。我说这话纯粹是找乐活跃气氛,没有对欣不敬的意思,欣也看出来了。   医院宿舍老飞蚊虫不是好事,因为蚊虫不懂防疫区,说不定传染病房的蚊虫哪天串门来,吸了你的血,再把肝炎病毒当成纪念留下来,那麻烦可就大了。欣是搞护理的,这点常识她比谁都懂。挨了几宿罪后,就到外面租房子住了。和她一起搬出来的还有两个实习生,她们在医院大门东侧共同租了一间民房。那两个实习生是搞治疗的,晚上轮流跟夜班。欣搞护理,护理部不安排她跟夜班。也就是说,三个人租住的房子,多数时间只有两个人住,房租费却是平均的。欣说她是最大的受益者,为此她还窃喜了一小段时间。有一天欣从食堂吃饭回来,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位男青年,那位实习生给她介绍,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欣稍显尴尬,怕影响俩人谈话便主动避开,到屋外的电线杆下面,等那个男青年离开再回去。
  我问欣当时是什么心情。
  欣说,盼着他们快结束,不过那时没想搞对象,所以不羡慕人家。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欣的预料。几天后,另一个实习生也领来一位男朋友,欣还要给腾地方。当然,两个实习生谁也没开口撵她出去。欣对此向我总结说,本以为自己找了便宜,实际上却吃了甲乙实习生的亏。按说谈情说爱该去河边或树林里,死热的天猫屋里啥劲?可能她们对医院周边环境不熟悉,不敢出屋。欣当时就这样理解了她们的难处,所以,当甲乙实习生轮番迫使她离开时,她都是淡淡一笑,依然站到电线杆下面。
  欣向我反复强调电线杆,是因为她后来在那里遇见了我哥。欣说我哥最初给她的印象,沉稳老练男人味足,如果单看外表和气质,跟一个大牌男明星有一拼,当然我就更不能跟他比了。这话我实在不爱听。我年轻时胳膊和大腿上的腱子肉,稍微用点力就能鼓起大包。我以为欣忽略了我的这项优点,就给她伪装一个深沉又痛苦的造型,问她,像不像健美运动员?欣不露声色地回敬我,听说非洲男妓也是这副德行。
  10
  一天晚上我哥去医院看病,怎么也找不到值班大夫,就从医院里走出来。这时医院大门东侧开过来一辆铲车,老远就把我哥挤到边上了,正好是那电线杆下面。铲车开过去,腾起的浮尘又迫使我哥捂住脸,同时把半个身子往里扭,脑袋都要顶住欣的肩膀了。欣说到这里又向我总结,人啊,不信命不行。
  欣没想到她会那么快地爱上我哥。其实她对我哥的了解非常有限,几乎是一张白纸。那天她帮他找了值班大夫,然后跟他说,你等着拿药吧。她把我哥撂在急诊室里,自己一个人出来后,就没到那电线杆下面去,而是理直气壮地回到出租屋里,看见同伴正与男友亲热,就跟没看见似的一点不觉得尴尬。以后几天都是如此。不管屋里是否有人,她都侧躺着身子,用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臉,好像遮挡着某种心事。这时她的确感觉到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隐约有个人正痴情地望着她,而那个人就是我哥。脑子里无缘无故地闯进一个男人,使她心跳加快,目光迷离,脸就像她的心一样滚热。欣说那种感觉真好。
  我问,爱上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
  欣说,其实你哥也惦记着我,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
  我感觉这俩人有些不可理喻。
  欣说,我喜欢他满脸忧郁的样子,他说话的音质也好,当然还有他人高马大的体魄。
  欣的自行车只让我哥坐过一回,主要考虑车子的寿命,不想让它快速散架。当我哥又来找欣的时候,她告诉他,往后别来医院了,到时她去找他。欣还告诉我哥,下班练习骑自行车,出门办事方便。我哥对这样的叮嘱不屑一顾,他说他喜欢走路,不过他向欣保证,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小轿车。欣听后一笑,认定那话是我哥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欣对我哥买不买车不是太感兴趣,她那时的当务之急是马上搬出那间合租的民房,远离甲乙实习生。认识我哥以后,那种急迫的心情更加强烈。她跟我哥流露过那种心情,我哥却显出听不懂的样子,这让欣感到很难过。欣是个女孩子,要求和她心仪的男人住在一起,天也塌不下来,可是遭到不冷不热的拒绝,她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但她还是原谅了我哥。欣说我哥那人有时憨憨的,挺好。欣说完这话后,马上显出一副小得意的神态,继续跟我说,男人终究是男人。这话包含的意思很明显,是说我哥最后还是投降了,俩人没登记就住到一起,属于半公开状态。这方面话题我们没有展开,欣只是告诉我她做过流产,还不止一次。
  我计算过他们相爱的时间,大概是我念初三的时候。他们好了三四年,同居了那么长时间不怀孕才怪呢。
  我问,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
  欣说,采取了,都不成功。
  我问,怎么回事?
  欣说,你哥用不了安全套,他对乳胶过敏,我也吃过避孕药,却长了半脸的蝴蝶斑,和孕妇的妊娠斑差不多,别提多难看了,后来尝试避孕膜,也不行,第二天阴道里头痒得很,那滋味真想一头撞死。
  欣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你说得对,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到这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尔后拿过解剖书问我,上次咱们讲到哪儿了?我调皮地跟她说,报告老师,上次咱们讲到直肠了。欣把解剖书翻到了那一页,端详着书中的一个直肠图,开始说直肠的长度、所处位置、全程都有哪些特点等等。然后指着直肠图尾部的一条线非常严肃地问我,你听说过痔疮吗?我说我在我哥饭店见着过。欣说,你说的那个是人,我说的这个是病,痔疮分内痔和外痔,这条线叫齿状线,它就是内、外痔的界线。欣还认真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为患者做肛门手术,千万要注意保护肛门括约肌,保护不当,患者吃多少拉多少,那叫大便失禁,懂吗?
  我说懂了。我说完懂了,就想把欣的裤子脱下来,分开她的屁股,专门研究一回她的齿状线和肛门括约肌。
  11
  国庆节的假期已经过了一半,欣连着几天去储备库都没见着我哥。有人告诉她,我哥回老家收秋去了,得好几天才回来呢。欣当然知道,我哥走时跟她说了。那时欣已经有了单位,是在一所乡卫生院上班,卫生院离储备库挺远的。我哥回家收秋的那段时间,欣下班后就想回来看看他们的小屋,看不见心就不踏实。当她每次略有失望地往回走时,都能听见储备库的那帮男人在她身后放肆地狂笑。她觉得很没面子,可又管不住自己的那双脚。我哥回来的那天晚上,欣把那帮男人狂笑她的场面说给他,我哥却不搭言,欣就生气了,说我都被人家强奸了,你怎么无动于衷?我哥还是没什么反应,呆愣愣地望着房顶,无论欣怎样跟他撒娇,他也打不起精神。   欣说,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怎么这样啊?
  我哥无语。
  欣又说,是不是收秋累了?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这时有人招呼我哥去卸车,我哥换上工作服就跟那人出去了。
  欣并不知道我哥的心事,但她决定留下来。她回到屋里,把门关严。先是淘米蒸饭,然后选出几个大一点的土豆,洗干净切丝儿。我哥回来看见欣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就在她身后站住了,站了好半天也不说话。欣问他累吗?他不言语。欣又说你去洗脸待会儿吃饭。我哥这时从欣的身后把她抱住了,就像怕她跑掉了似的箍得很紧。欣没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双手都湿着,其中一只手里还握着菜刀,就说咱们先吃饭。我哥不松手,仍然那么固执地箍着她。欣扭过头来,发现我哥满脸是泪,就问怎么啦?我哥低低的声音说,我妈没了。欣吃了一惊,一时竟找不到准确的安慰话。
  我哥说,我妈死时搂着一个镜框,那是她跟我爸的合影!
  欣被我哥的话所触动。她认为,一个女人是可以用那样的方式爱她男人的,人之将死,抱定爱恋情怀,是给活人珍惜情感的最好警示。欣放下菜刀转过身来,沾湿的双手抱住我哥的头,贴过脸去。然而欣不知道我哥有个当官的父亲,要不是后来我哥当了天元大酒店的老板,欣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12
  欣没想到我哥会当老板,那是因为天元大酒店是政府控股的企业,在镇上经营得很有名气,一个扛麻袋的装卸工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后来她陪着我哥参加了一个晚宴,参加晚宴的人都是相当级别的官员,欣感觉到这不是一次普通人的聚会。那天欣打扮得并不花哨,朴素得像个村姑,偏偏让刚刚升任不久的镇长看中了,没几天,她就去贵宾楼当了客房部经理。
  欣上班时工资低得可怜,还不按月发,即使不去贵宾楼,她说她也想改行干别的了。太天真了啊,欣感叹说,光想好事了,却没顾及脚下有陷阱!
  欣说的那次晚宴我记忆深刻。那年中考我离免费线差几分,高中不打算上了,心里很郁闷。我爸说高中必须读。我妈也这么说。他们的理由是,除了上大学我的人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通往辉煌。我跟他们说我要当兵。我要去大熔炉里锻炼自己。我还要当将军。他们说我是痴人说梦。我也知道我是痴人说梦,那指的是当将军,当个普通一兵还是很容易的。我整天泡在台球厅里等待着招兵通知。那天我妈下班回来告诉我,说我哥晚上请客,让我跟他们一起去吃饭。我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承包酒店的事。那几天我爸老跟我妈说这事,不是发愁钱,就是发愁人,还有一些比较阴暗的话我不便说。我当时特别烦,讨厌跟他们说话,更不想跟他们一起出去吃饭,一心盼着离开这个家。就跟我妈说,我哥承包酒店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亲哥。我妈骂我混蛋!我说混蛋就混蛋,反正我不跟你们去!
  13
  我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住到四个多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没过脚踝的积雪,感叹昨天晚上还是满天星斗,怎么一觉醒来竟是这般光景?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啊!
  房东跟我说,你辛苦了这么久,老天爷给你放假呢!
  我说,真不想待着!
  房东说,休息吧,钱你挣不完。
  大雪连续了两天两夜,其间欣来过一次,还跟我吃了一回饭。
  我那时吃饭很简单,早晨和中午都在摊位上对付,煎饼果子豆腐脑什么的,能把肚子填饱就行。最发愁的是晚上,出去吃怕花钱,不出去又有点犯馋。唯一的办法是收摊时买回三五个馒头,饭盒里搁进葱花香菜,倒上酱油和房东家的白开水。汤和主食就齐了。后来感觉汤里缺作料,又加了少许虾皮、味精、紫菜,主食也不能老啃馒头,包子大饼轮换着吃,胃肠反应好得多。
  我留欣吃饭心里很复杂也很矛盾:屋里一没炊具,二没米面油盐,拿什么招待她?可是她给我上了半天课,又不忍心让她空着肚子走,我就跟她说到外面吃拉面,要是有兴趣还可以喝两盅小酒。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不去外面吃,她说要看看我平时都是怎么奢侈的。我苦笑,就依了她。
  我把电炉子烧起来,上面用铁丝搭一个支架,把三个剩馒头放在支架上烤。完后去泡酱油汤。馒头有点冻了,不可能一次烤透,只能一层层地剥着吃。欣说这个吃法不错,又喝了一口酱油汤,说这个味道也不赖。
  欣穿着防寒服坐我对面,由于馒头烤得有些烫手,吃起来不免显出夸张神情,从她嘴里发出短促的嘘嘘声,不时把我的心搞乱。我就看着她吃,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趁机钻进来了,有意考验我的意志和定力。有雪的傍晚气温骤然下降,我却感到自己的脸蛋正在升温,心里盘算着欣的额头上可以放下几张嘴,如果我要在她身上发威,哪里是我抚摩的第一站。欣看出了我的罪恶念头,把一块馒头塞进我嘴里,说,你吃吧,我不吃了。说完欲走。
  我趕忙镇定下来,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欣铁定了心不打算把这顿饭吃完,第一次跟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我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体验到做男人的应有的责任。说老实话,我那时真想心疼欣,尽管她的物质生活很好,可在她的心上,我知道有一条结痂的伤疤。她跟我说你吃吧我不吃了的时候,神态实在娇媚,稍后她接过我的话又说,你不好往后我不给你上课了,语气也是那样甜美。我就想,除了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还能给她什么呢?
  欣离开时带走了她的那本日记,她说时间不短了,不能让它老在外面飞着。
  我在下面还要从欣的日记里摘出与这个故事有关的内容充实进来。现在我要说的是欣走后我的惭愧心情。我自责了好长时间。我想欣是那么善良庄重,并有恩于我,可我却在她的身上动起了邪念,就算想当色鬼,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呀是不是?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书摊上发现一本艺术家传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发现这位艺术家比我还色鬼。他说女人是诗歌和一切艺术的源泉,由此让我产生的联想是,人家那么大的艺术家不仅有邪念,还把邪念落实到行动上,关键是毫无愧意且冠冕堂皇。与那位艺术家相比,我渺小得就是一只蚂蚁,为什么还要痛苦地装扮自己呢?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联想对不对,就诚惶诚恐地原谅了自己。为了进一步证明我的邪念没错,也是给自己找到更能说明问题的理由,有一天,在清冷的摊位上也作了一首小诗。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诗歌,只是看到过那些断开的句子都是分行排列下来的。我把事先写在记账本里的句子,又往一张信纸上抄写一遍,这次是逐句地断开,分行,看上去至少在形式上有诗歌的意思了,就郑重地献给欣。我跟欣说我把握不准写得好赖,但你必须承认我是艺术家。欣看完后说我太有才了,便从身后抱住我,摇个不停。
  14
  欣的日记之一:
  ……
  这两天心里老是烦,不知因为什么,我问过自己,是新的环境让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吗?还是这几天大胡没来看我?我猜他当了老板以后肯定很忙。我想等把环境熟悉差不多了,还像过去那样主动找他。
  中午,有人告诉我镇长来了,还说让我去一趟8028房。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去了。到了那里我看见镇长躺在床上,袒胸露臂,好像刚冲完凉水浴,头发还有些湿。我站门口问他找我有啥事。他让我把门关严进来说话。我就把门关严站到沙发跟前。他说他这两天老上火,浑身酸疼,让我给他刮刮痧。我说我不懂刮痧。他说学医的怎么不懂刮痧呢?我说我学的是西医,刮痧是中医的东西。他哦了一声,示意我坐沙发里,摸出手机打电话。打完电话告诉我,说一会儿来个人,他会教我怎么刮痧。我有些不解,心想就算学习刮痧也该是服务生的事,我是部门经理,怎么能干那个!我不是说刮痧这工作不好,只是觉得那不是经理应该干的活。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竟然是大胡。我非常尴尬,担心大胡吃醋,让他先到我房间里去,我这里一会儿就完。大胡连瞟都没瞟我一眼,好像房间里不存在我这个人。他站到镇长床边,弯着腰问,您找我啥事?镇长生气似的说,你怎么回事嘛,送我的礼物为啥这么硌牙?大胡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有水货才不硌牙。镇长说,你跟她讲清楚,她好像不大明白。
  什么水货?什么硌牙?我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就想离开。大胡拦住我说,欣,往后得多关心镇长的身体,他工作那么忙,多体贴才行呀。
  我愣了,像被电击了似的,就想,他这是跟谁说话呢?镇长在床上突然坐起来,指着大胡的鼻子说,你跟她明说,就说你把她送给我了,弄那么多废话干吗!
  我不相信这颐指气使又毫无廉耻的训话是真的,瘫坐沙发里问大胡,这是真的吗?
  看见大胡冲我点点头,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欣的这篇日记包括下面的一篇都是我凭记忆整理的,不是日记中的原话。
  欣跟我说,她被我哥当成礼物送给镇长的那天夜里,发高烧到了四十度,压了两床被子还有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的感觉。不过她又说,那种感觉很美妙,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问她都看见了什么?她说首先是坚硬的墙壁柔软了,就像缎面儿一样,房顶被蔚蓝色的晴空所取代,一会儿飘来白云,一会儿飘过红云,偶尔还有鸟群掠过去,能听见比她哭泣好听十倍的声音。
  欣的日记之二:
  大胡是在我午睡的时候进来的,没有惊醒我,他说他在外屋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了。我看见他时,他确实跪着,耷拉着脑袋,像睡着了。我想他是请求我原谅的,就说,你回去吧,我们早就结束了!他说他不是求我原谅的,之所以跪着,是因为他没有资格站着跟我说话了。我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同时裹挟着愤怒的情绪,就想扑过去抓他。
  这时大胡说,你别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你恨。
  我哭了,气愤地说,你太无耻了,为挣几个臭钱,就出卖自己的恋人吗?我真是瞎了眼啊……
  我感到天旋地转的,扶着墙坐进沙发里。他拿膝盖当脚,从门口朝我移动过来,痛心疾首地说,我不想扛大包,也想过有尊严的日子。我爸要往上爬,又没多少来钱的道儿,就把我当了他的挣钱机器。他说有人看上你了,这个人满足不了,酒店就承包不下来,往后的生意也不好做。我也说了,我不能跟你分开,可我爸说,不答应他的要求,就把我送回老家种地去,欣——你说我能领你回老家种地吗?
  怎么不能?我直视他说,我们都是种地的出身,祖宗能种,我们为啥就不能?
  你糊涂,他说,你爸妈供你念书为了啥?不就是盼着能改变命运吗!再说了,就算我把你领回老家,也要听那些村官的摆布,谁敢保证他们对你不起歹心?别怪我欣,我保护不了你!
  我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从沙发里滑下来,目光与大胡对视。就听他又说,我爸那个老混蛋,他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我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低下头,竟把手伸过去,够到他的脸,为他擦泪的时候都没问问自己,就这样原谅了他吗?我管不住自己,把他当成在外受了委屈的亲人,想给他哪怕有限的一点点慰藉也好啊!这时听见他轻声地说,我想我妈了。我们在储备库亲热时,常听到他说这句话,每当这时,我就把他的手搁到我的胸脯上,哄他说,别想了别想了,妈妈在这里!現在那句话又灌进我耳朵,一下子把我带到了从前,回到我们那间盛满缠绵的小屋里……
  欣的确原谅了我哥,她说他把她出卖给权势也是迫不得已。由于镇长是贵宾楼的常客,而我哥又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常常陪伴他左右,欣就更加可怜他了,时常一个人默默地哭泣。那些眼泪是为我哥流的,也是为她自己。
  15
  关于我谋杀镇长未遂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哥串通镇长搞掉我爸以后,最坏的打算是把我送到监狱里面去,当然处死更好。尽管他们下的圈套很拙劣,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
  镇长当初希望欣也参与一下,并要求她受点皮肉伤。欣开始不敢不答应,后来听说准备搞掉的人是老胡的小儿子,还是个退伍兵,于是改变了主意,做起了镇长的思想工作。欣没告诉我她是怎么做通镇长工作的,只说打听那些没有用,反正没出大事就行了。
  后来我在公安局听说,我哥见我在看守所里迟迟没什么动静,估计发生意外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询。镇长这时给我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不可能坐牢的事实,并让他马上离开镇子,往后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我哥离开镇子把我妈也领走了,这就给外界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听到那么多的谣传散布出来,我就去公安局报了案。当然我报案也不全是为了辟谣。那是我亲妈呀!我哥既然搞死我爸,我妈会不会也有生命危险呢?公安局的人跟我说,他们已经立案了,让我耐心等待。   我不知道我哥搞掉我爸之后,我的存在能对他构成多大威胁。
  欣说,你现在显得心灰意懒没有血性,如果你看见了镇长,镇长又把真相跟你说破,你想杀的人可能就不是镇长,而是你哥了,因为在你眼里,他是谋杀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你就是拼死也得杀了这个恶棍吧!
  我点着头说,太可怕了。
  欣说,现在好了,你的棱角也快磨得差不多了。
  我说那倒也是啊,忽然想起我哥与欣相爱,现在竟是这样的结果,就问欣如何评价我哥。欣说,你哥学坏了,可能将来还不得好死,虽说罪过不完全在他身上,可是无论什么原因,他也不该去作恶。此时的欣就像个女巫,言谈间给我一种温吞的神秘感。
  16
  有一天晚上我在房东家里看电视,从有线电视的节目里发现了镇长。要不是那个女主持人介绍,我手里的遥控器就换了频道,见不到镇长的尊容了。女主持人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说,昨天上午,镇长去了一个名叫土坝的村子,检查新农村建设情况。几个缓慢的画面过去之后,我终于看见了镇长的特写镜头。额宽脸阔,气宇不凡,说话时,一条胳膊在大风撩抖的头发上面挥来挥去。记者采访他的问题我忘了,镇长回答的内容我就更不可能记住。当时只是心中感慨颇多,我想我曾经想谋杀镇长,却始终没有看见他,现在发现他是如此辛劳,竟觉得他也很不容易;如果我真的把镇长弄死了,不答应我的人一定会很多,包括镇长老婆,他的随从人员,还有那个握着话筒像捧着鲜花一样美的女记者。他们会以各种方式发泄对我的痛恨,然后再把全镇人的情绪调动起来,每人甩过来一把鼻涕我就被淹死了!
  17
  镇长检查新农村建设的新闻我看过不到一周,镇长就给抓起来了,欣听到这个消息,特意跑到菜市场告诉我。我问欣镇长因为什么事给抓起来的,还说早知如此,我何必去当那个杀人犯?欣却说,问那么多废话干吗呢?我来是想告诉你,镇长抓起来之后,你妈很可能就会找到了。我说这是什么逻辑?欣说,你哥跟镇长的关系不一般,他一定知道你哥的下落。
  我让欣帮我照看摊位,骑上欣的自行车就去了公安局。就像欣所预料的那样,镇长果然提供了一些关于我哥的重要线索,至于他们的具体位置镇长也说不清楚,更不知道我妈是否有生命危险。工作人员让我别着急,慢慢等,一旦有了消息马上通知我。过了十多天,我又去了一趟公安局,工作人员却烦我了,说干吗这么着急?我们是破案不是破坏,哪有那么快呀!我悻悻地回来,欣宽慰我说,毕竟有了线索,等就等等吧。这样一来,无论我身在出租屋里,还是在菜市场,心里又开始纠结我妈和我哥了。我想不管我哥如何作恶,就算将来像我爸一样被法办,处以极刑,我也不能不认他这个哥哥,毕竟我们是一个父亲啊!这么想着,我哥送我上学时的情景便从脑海浮现出来,一层雾状的东西随之蒙住我的眼睛。就暗暗地祈祷,祈望我哥做事理智,万不可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18
  我租住的那间小屋建在南岸西岭的山脚下,山上是稀疏的松树林,林子里零星地堆着长满杂草的坟丘。我偶尔看那些坟丘,老想里面的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他们是老死还是病死,此时的骨骸是否腐烂等等。房东告诉我,坟里埋的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都是没出嫁的大姑娘,怎么死的都有。我问,这些坟为什么显得那么旧?难道没人扫墓吗?房东说,它们都是孤女坟,孤女没有后代哪儿来的扫墓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欣。欣虽然和我哥有过一段爱恨交加的情感经历,也曾获得镇长的宠爱,可她现在依然孤身一人,孑孓独行,有一天她死了,不是同样要埋进这样的坟丘,被人命名为孤女坟吗!眼下树林稀疏,败草横生,用不了多久就被春天染绿、放大,而这些老旧的坟丘肯定会像暗疮一样被遮掩起来,不认真去瞧,谁会在意她们的存在?更不会有谁撮一把新土给她们,善良的欣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
  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我就准备让欣孕育后代,让我对她的心疼变成立体的胎儿真实起来,有一天我跟她说,往后咱俩不讲医学谈恋爱吧。
  欣瞪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也缺少母爱呀?
  我没理会欣的话,伸手拉开屋门,用手电筒的光柱晃着黑乎乎的山坡,卖着关子说,你知道那上面都有啥嗎?不光有树有草,还有孤女坟呢;孤女坟就是姑娘的坟,她们没出嫁就死了,没留下后代,不管清明节下不下雨,也没人给她们上坟、烧纸,欣,我不想让你跟她们一样……
  我感到嗓子很疼,话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差点流出来。欣夺过手电筒,一边关门一边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撒赖似的请求说,那,咱俩谈恋爱好不好?
  欣说,好。
  我说,现在咱俩就谈吧。
  欣说,谈吧。
  听了这话,我得寸进尺,要求看欣的大腿。欣把长裤脱下来,光剩个三角短裤问我,这样行吗?我说把上衣也脱了吧。欣脱去复杂的上衣,背手去解胸罩时我急忙制止她,说,慢着,你就这个打扮走两步。欣从出租屋的门口开始,故意迈出模特的猫步朝床走来。我也早有准备,摆出健美运动员的架势,以一副深沉凝重的猛男形象配合她。
  后来我们就做爱了。做爱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很无能,好几次都没成功,急得直冒汗,有一种想把瓶塞拽开就是拽不开的感觉,于是就在烦乱中结束了。可我仍然感觉有那么一股蛮劲还藏在我的肌肉里,要求欣再来一次。欣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说,难道你没看出来,我的肚子是不是有点大?
  我以为那是腹部赘肉,压根就没在意,更没往别处想。
  欣说,我怀孕了。
  我说,你,你,你说什么?
  欣说,我不想忘记我的初恋,生个孩子做个纪念。
  我以为我终于有了体恤人的机会,便豪气地说,明天咱俩就登记去,你放心,甭管孩子是谁的,有我在你都不会丢面子。
  欣冷笑着说,面子?什么是面子?!
  我吭哧半晌也没回答上来,就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欣说,做个单亲妈妈。
  欣已经穿好衣服,她像一头寒心的母狮,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恐惧地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怯怯地说,住下不行吗?
  欣说,对不起,刚才,我真怕你伤着孩子!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是他妈牲口!
  欣摇着手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
  欣穿好衣服站到床下,拉开屋门,回头看我一眼,转回的瞬间把原本耷拉在后背上的长辫子扯到胸前,一只手护住,迈步走了出去。我的心一跳,便有了不好的揣测,不知道她今后还会不会来。急忙披上大衣追出去,在她身后轻声地喊,欣——往后你还来呀,我不跟你谈恋爱了,还跟你学医行吗?
  欣没有回应我,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双脚沉稳地试探着黑夜里的亮处,传过来的脚步声直到现在我还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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