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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斤酒全下去了,何德贵还要喝。姜桂香说你光知道喝,轩轩等多长时间了,咋还不给拿钱?何德贵说他不有妈吗,管我要啥钱。姜桂香说那不是你儿子吗,不管你要钱管谁要钱?何德贵说我儿子?谁知道谁是谁的儿子。姜桂香说你说那话也不嫌牙疼,跟自己儿子还这么掰生。何德贵说掰啥生掰生,我这就不错了,看他妈那样,我一分钱也没有。姜桂香说你这不也一分钱没给吗,还有没有的。何德贵回头看看一直站在门口的儿子,小心翼翼地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几块钱,“真是冤家,就知道要钱!”轩轩怯生生地往前凑了凑,“老师要每人交二十五元,交不够不让上课……”
“滚!管你妈要去!”何德贵随手又把钱揣进右边的裤兜里。轩轩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妈说家里的钱都给我大舅做手术了……”“谁让她给你大舅做手术了?那个病花多少钱能咋地,都不如买酒喝了,还享受享受。”姜桂香说看那话让你说的,有病花多少钱该治也得治,谁能眼看着等死,好歹也是一条命呀!何德贵把塑料瓶子往桌上一蹾,“你倒给我打酒啊!哪都有你,治不治地关你啥事,開好你的小卖店得了。再来三两,喝点破酒还供不上溜儿。”
“这就来,”姜桂香一把抓起塑料瓶子,勉强挤出一副笑脸,“轩轩的钱你就给拿了得了,家里家外才几个钱,都不够你两顿酒的。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儿子,怪可怜的,于晓燕要是有钱能让他管你要吗?”何德贵又回头看了看儿子,“去,管你爷要去,你爷有钱。”
“我爷说买化肥都占了,咋也得等黑克朗出圈的……”
“那你就等黑克朗出圈再交。”姜桂香说这爸让你当的,哪有念书还歇气儿的;人家学校还能等你爹把猪卖了再讲课呀?何德贵说你打不打了,不打我就走了,哪有这么喝酒的,磨磨唧唧地等多长时间了。姜桂香说你走吧,走前把钱算了,少你这个鸡子儿还做不了槽子糕了呢!何德贵说喝完一块算,要不一分钱没有。姜桂香拎起塑料瓶子就去给他打酒。何德贵说再给我炒个鸡蛋,你看看这桌上还有啥了,手指头卷大煎饼还得蘸点大酱呢。姜桂香说刚才半斤酒一块五,炒一盘干豆腐四元,再打三两酒九毛,再炒个鸡蛋……何德贵说嘚嘚嘚,看你这磨叽劲儿!伸手解开左边裤兜的扣子,在里边捏了捏,抽出一张百元票子,啪地拍在柜台前的地桌上。姜桂香把漏斗嚓地插在塑料瓶子上,酒提溜咕咚一声扎进酒桶里。
2
太阳都偏西了,何德贵才走出小卖店。里倒外斜,跌跌撞撞,说不清头重,还是脚轻,一会儿大头朝上,一会儿小头朝上。看见的人都远远地躲着,好像他是块会飞的石头。家里外头不到半里地,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走上一半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不是撞到路边的大杨树上,就是绊倒在路基的乱石堆上,有时候抱住路边的电线杆子呼呼就睡着了,有时候闭着眼睛扶着谁家的院墙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有一次栽到路边的干水沟里,屁股象征性地拱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路过的人看见何德贵,有的假装没看见,有的看见了瞅一瞅就走了,也有的象征性地喊两声,摇摇头又走了。不知谁告诉了于晓燕。于晓燕说告诉我干啥,别说离婚了,没离婚我也不管,全指死了!轩轩放学路过干水沟,背着书包跳下去,连拉带拽地折腾了大半天,回头去找爷爷。何江说不用管,死了更好。
三婶出来倒垃圾,影影忽忽发现干水沟里有个东西。开始以为谁把垃圾倒她家的大门口上了,刚要说缺德,细瞅瞅不像,又往前凑凑,喊几声没动静,就去喊人。吴全说算了,人家老婆孩子当爹的都不管,你管他干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不粘上你呀。三婶说我有啥粘的,一个穷老婆子,要钱没钱,要命白给人都不稀要;再说现在都啥时候了,瞅着还没立冬,晚上死冷死冷的,要是一直躺到天亮,不冻死也得瘫巴。
三婶又张罗一气,几个人七手八脚,连拖带拽地把何德贵从干水沟里拉出来。何德贵朦朦胧胧地挣扎,“干啥,想打仗咋地?有能耐单挑,别他妈的牛屁股苍蝇……”大伙说送你回家,打啥仗,谁跟你打仗。“我不去,上哪也不回家……”拖着身子往下打提溜,屁股露出一大半,汗渍、污垢横七竖八,像纹臀没处理好似的。大伙干拖不走,就撒手把他放在地上,有的趁机就走了。三婶急得直喊:“不行就先到俺家,咋也不能扔这不管哪。”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把他整进三婶西屋。何德贵一头栽到炕上,呼呼又睡了。
第二天下午何德贵从炕上爬起来。三婶说饿一天了,吃点啥吧?何德贵说不饿,给我整点水吧。三婶去东屋给他倒水。他说我不要那玩意,死热死热的啥也不顶。自己去水缸里掏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都喝了,抹抹嘴巴,起身就走。三婶说干啥这么着急,连口饭都不吃?何德贵说没事,出去溜达溜达。
都后半夜了,何德贵才跌跌撞撞地走到三婶家的大门口。推门不开,就咣咣咣直敲。
“都啥时候了,咋才回来?”三婶边系纽扣边给他开门。“啊,没事……没事……”何德贵东倒西歪地走进西屋,一头栽到炕上,呼呼就睡着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三婶说你再这样就别来了。他说为啥?
“出啥事我负不起责任。”
“有啥责任,让你说的。”
“没出事呢……常了身体也造完了……”何德贵说没事,出事也赖不着你。三婶说赖不赖着我也不粘那个包儿。何德贵说有啥包儿粘的,我是那种人吗?实在不行我给你写个保证——行不?三婶说留着你那两把刷子吧,我不用你写保证,有没有事也不兴这样,再这么喝你就别来了。何德贵说行行行,再喝就不来了……事后该喝还喝,该来还来。
有一天三婶把他堵在大门口,说啥不让进屋。何德贵迷瞪瞪地看着三婶,两只手东一把西一把地乱抓,好像要抓住身边的空气,往上边靠靠。有一下用力过猛,不知道是对空气过于相信,还是对空气过于失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三婶连拉带拽地把他拖进西屋。
有一天三婶拿菜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何德贵,你说话能不能算个数了?不算数我就死在你跟前!”何德贵酒忽然醒了一半,“三婶,别、别……啥事还、还值得……”伸手去抢三婶手里的菜刀。三婶笨磕磕地一躲,差点摔倒,“就是不让你喝酒,喝酒没我,有我没酒!” “行行行……”何德贵扶着三婶的肩膀呼呼又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何德贵从炕上爬起来,出门前先去拿塑料瓶子。三婶一把夺下来,“你还有没有点脸了?啊——?!”何德贵抓住她的手不放,“三婶,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三婶看看他那可怜样子,也于心不忍,“不喝酒能死呀,拿镜子照照你那脸,自己看看,原先啥样,现在啥样?”三婶挣脱何德贵的抓扯,去东屋拿来一面掉碴的小镜子递给他。何德贵说不用照,我知道自己啥样。“那你还喝啥劲儿?”
“三婶……”何德贵哽了一下,举起右手给她看,“你看看我这手,离了酒就哆嗦,喝上酒多少还能干点啥……”
“实在要喝,你把酒打到家里再喝,要么你就是死在门口,三婶也不看你一眼。”看看他那样子,她实在也没有办法了。
何德贵起床后脸也不洗,拿起塑料瓶子就走。三婶悄悄地跟在后边。
到小卖店把塑料瓶子往柜台上一蹾,“再来半斤!”姜桂香说今天得交现钱。何德贵说为啥?
“进货没现钱,周转不开。”
“王权和李老憨他们不也赊的账吗?”
“从现在开始,往后谁也不行,都得一手钱一手货。”何德贵掏掏裤兜,涎着脸说:“今天你先给我打了,下次一招算。”
“你都欠一百多了,每次都说下次一招算,还下次,要不你先把今天的钱先交了也行。”何德贵焦急地回头看看,“三婶,你来得正好,要不你先给我垫上,回去我就把钱给你。”三婶说垫上可是垫上,你得把酒拿到家里再喝,要不我不给你垫那玩意。何德贵说行行行,打完酒把瓶子给你拿着!打完酒姜桂香把酒瓶子递给三婶。三婶付了钱,一转身,何德贵紧紧地跟在身后。姜桂香说你看看三婶,和何德贵无亲无故,没缸没碴儿的……旁边的几个妇女有的跟着附和,有的说白扯,这种人你就是把心扒给他吃了,也捂不热他的心肝。
何德贵只要端起酒杯,谁也说不准啥时候结束;喝着喝着,连啥时候开始都记不清了。多咱舌头硬了,脖子软了,你再下结论,也难免误判。有一次参加婚礼,他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两个年轻人就慢慢地扶起他,都走出多远了,他忽然直起腰,又回到桌上往杯里倒酒。三婶说你老这么喝,不想想媳妇,也不想想儿子?你还有爹呢。何德贵说我想人家,谁想我呀?
“你看看你这体格,都啥样了,以前……”何德贵忽然兴奋起来,“以前,以前我一只手能托起七十二块红砖,一块砖四斤多重,摞起来这么老高,工地上二十多个年轻小伙子,除了我何德贵,最多的能托起六十三块,还里倒外斜的。”三婶说你再托起七十二块红砖给我看看。何德贵龇龇牙,脸上的虚汗往外直冒,一只手哆嗦嗦地又去倒酒。三婶起身去抢。何德贵酒杯一闪,三婶身子一歪撞在桌子角上,额头上当时就冒出血来。何德贵说没事,没事,我给你倒点酒消消炎,啥事没有。三婶用手一推,何德贵往后一仰,倒炕上呼呼就睡着了。
三婶捂着脑袋去找何江。何江说你弄包耗子药把他药死,我啥话都不带说的,还得炒俩菜请你吃个席。三婶去找村长。村长说你哪能这么喝酒,更不该在三婶家喝起来没完没了。何德贵说你少喝了?那次在“友来聚”陪于乡长喝酒,都趴桌上了还张罗要酒呢;我要有你那条件,坐炕头上就有人往家里送酒,谁管我叫爹也不在别人家喝酒。村长扭头就走。
三婶每次去小卖店打酒,何德贵都紧紧地跟在身后,好像她养的一只狗。三婶拎着酒一进屋,何德贵伸手就抢。三婶说你离我远点!何德贵说这酒不是给我喝的吗,到家了你还拿它干啥?三婶说你给我老老老实实地在炕上坐着!何德贵说你这是干啥,伸手又抢。三婶说你听不听话,再抢我就倒地上了!
“你这是干啥?”何德贵规规矩矩地坐在炕上,两只手直抓直挠,又喊又叫,像八辈子没喝着酒似的。三婶说你只管老老实实地往肚子里喝,喝多少我给你倒。何德贵说费那二遍事干啥;你这么大岁数给我倒酒,我不得折寿吗?三婶说我愿意。
三婶开始倒个满杯,接着大半杯,再接着半杯……何德贵开始说多点多点,倒那点够干啥的。喝着喝着就不吱声了。再喝酒三婶事先预备个装水的塑料瓶子,第一杯除外,接着就一点一点地往里兑水。何德贵开始说这是啥酒,赶上马尿汤子了,“姜桂香心太黑了,往死里兑水,再生小孩保证不带长屁眼儿的。”喝着喝着就不吱声了。
何德贵没头没脑地喝,三婶没头没脑地陪,陪着陪着趴炕沿上就睡着了。何德贵喝着喝着就自己往杯里倒酒,把半瓶子凉水全喝肚里了,还咂嘴说好酒。
3
别家地里的苞米苗都长出两三片叶子了,何德贵的责任田里还没下种呢。三婶说你咋还不种地,秋后吃啥?何德贵说赶趟,“芒种到小满,种啥都不晚。”三婶说那是哪百年的事(话)了,现在谁不早下手,还等到那个时候,万一赶上早霜,你种不种还有啥用了?他说船到货也到,满不在受点咣当(颠簸),那种事百年不遇,赶上了谁也没有办法。起身又往小卖店去了。三婶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塑料瓶子。他说你要给你,那玩意有的是,到哪还不整一个。三婶说你别觉着给俩低保钱就不是你了,那点钱使大劲能喝几天,你再喝我就上乡里反映,就说你把低保钱都打酒喝了,看人家取不取消你。何德贵说别、别、别,整个低保多不容易,你哪能干那缺德事呢,都这么大岁数了。三婶说那你赶紧上地里把苞米给我种了,回来我给你打点好酒,再炒两个好菜,保证让你吃好喝好。何德贵说真的咋的?三婶说你快点去,别磨叽,再磨叽啥也没有你的,“家里外头才多点活儿,看把你愁的,可惜你个男子汉大老爷们,都赶不上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何德贵拎着镐头,背着种子、化肥,家里外头没有三五十斤,却走得里倒外斜,跌跌撞撞,好像又喝多了。看着他的背影,三婶不由得感叹:白瞎这个岁数了,家里外头还不到四十,这哪像个托起七十二块砖的大小伙子!
插秧前必须耙地,耙地前必须泡田,泡田离不开灌水。春水贵如油,泡田主要靠上游的大水库,大水库一开闸,各家就按照顺序,从上到下,一家挨一家地往田里放水。放水前人人都站在自家稻田的水口前看著,你放完了我马上扒开豁口,生怕自家的田没等泡上水,大水库就断流了或者让上家把水口给堵上了。三婶家的水田和何德贵家的水田只隔着一条道,她让何德贵放水时顺便给照看一下,她有事得晚点去。何德贵先把自家的稻田地灌满水,才去三婶家的稻田地。结果三婶家的稻田地已放完水了,事实上她家的稻田地还没灌满,水口就让下游的吴全给堵上了。何德贵二话没说,吭吭几锹就把三婶家的水口又挑开了,把下游的水流堵死。吴全一看自家的稻田地不淌水了,跑上来啪啪几锹又把三婶家的水口堵死,把自家的水流挑开。何德贵吭吭几锹重新挑开三婶家的水口,堵死下游的水流。吴全又跑上来啪啪几锹再次堵死三婶家的水口,挑开自家的水流……两个人三挑堵两堵地吵起来。三吵两吵干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三推两推何德贵就让吴全给推倒了,连水带泥地粘了一身,爬起来抡起铁锹就给吴全一下子。吴全龇牙咧嘴地揉揉后背,拎起铁锹又去打何德贵。何德贵站在池埂下的烂泥塘里呼呼直喘,眼看着吴全的铁锹奔自己来了,想躲已来不及、也没力气了。凭着本能,干脆低着头,举起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上游的村民已經走了,下游的几个村民还站在自家稻田的水口前等着放水,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没有准备,一时间都傻在那里。三婶却远远地跑过来,忽地扑到吴全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半天才喘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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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贵忽然不咋喝了,喝也很少,时间很短,喝口酒像咽药似的。三婶说咋地——德贵,啥时候学好了?何德贵苦笑着龇龇牙,“学好了……”
“我咋看你脸色不好,上曹大夫那看看去吧?”
“看啥看,不疼不痒的。”
“那可不好说,你没看李发贵,走道都打晃了,还说没事,到医院连手术台都没下来……”
“更好,到时候嘎巴一死,谁也牵连不着。”
“看你说的,才多大岁数,就死、死的,我都土埋脖颈子了,还没说那话呢。”
“我和你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我无儿无女,孤喽杆子一个人,道死道埋,路死路埋;你儿子都多大了,轩轩不光学习好,还懂事,你往后只要像现在似的,少喝酒,好好活着,将来肯定跟儿子借光。”
“借光……”何德贵再次苦笑,忽然指着门外,“看你家这院子,还是泥地,一下雨像大酱缸似的,砖厂扔的废砖、半截子有的是,哪天我去整点给院子上边铺层砖,走道也有个下脚地方。”三婶说拉倒吧,我这么大岁数了,有今个没明个的,铺那玩意干啥,“就你这小身板,留着体格好好养养吧。”
“叫你说的!”何德贵使劲一撸袖子,除了骨头就是筋,肉皮子皱巴巴地贴在胳膊上。
三婶以为说过就拉倒了,第二天何德贵竟整的、折的挑着两土篮子红砖,咧咧巴巴地走进院子里。三婶说你这是干啥,实在要整,也得借个手推车子,哪能搁人挑呢。何德贵说不用,反正没事,呆着也是呆着。后来她才知道,他开始也想借个手推车子,借了几家不是没有就是人家要用,就吴全家的手推车子闲着,吴全媳妇说闲着可是闲着,就是不借。何德贵一股气干脆用土篮子挑上了。三婶说给咱家到砖厂咋也得有二里来地,这么大个院子,你得挑到多会儿?何德贵说慢慢挑呗,闲着也是闲着……三婶给他借了一辆手推车子,他一看是吴全家的,瞅都没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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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没等铺完何德贵就落炕了。起先还能下地走几步,渐渐连饭都不咋吃了。
三婶去找曹大夫。曹大夫看看他的脸,摸摸脉,说上医院吧,她这治不了。三婶把曹大夫送到大门口,问能咋样?曹大夫说肯定不是好病,治也没用,太晚了,想啥给他整点啥吃,抓紧安排后事吧。
三婶问何德贵想吃点啥?他说啥也不想吃。
“那我去把你爹找来看看吧?”
何德贵摇摇头,把脸转到一边。
“轩轩咋也得过来看看他爸呀!”
何德贵哽了一下,没吱声。
轩轩看到父亲,突然掉下泪来,“爸,你咋病成这样……”怯生生地朝父亲凑去。何德贵忽然暴怒起来,“离我远点!”轩轩抹着眼泪,又怯生生地向后退去。
三婶说你咋这样,那不是你儿子吗?
“传染……”何德贵盯着儿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像定住了似的。轩轩哭着喊爸爸。他说你哭啥,我给你带来啥了?以后好好学习,混出个人样……
“我妈让我拿来一筐鸡蛋给你……”
“我还能吃啥了……你留下一半给你三奶,剩下的拿回去,家里才几只鸡,一共能下几个蛋……”
轩轩走出多远,何德贵让三婶扶着坐起来。看着儿子的背影,一直到大门口,两只暗黄色的眼睛还直勾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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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贵死后,何江把院子里剩下的空地都铺上了红砖。三婶说啥不让,“你这么大岁数了,自个家的院子还没铺砖呢……”何江慢慢地直起腰来,“他三婶,我也不善,自个的儿子,我这当爹的都没养活,还让你给养病送终……”两个人相互看着,不知不觉,眼泪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