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钟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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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A. C. 怀斯身兼作家、编辑、书评人等数个身份,从 2005 年开始从事创作。作品曾发表在《克拉克世界》《不可思议杂志》等主流科幻刊物上,并多次   被收录进年度佳作。她的灵感来自很多地方——别人的闲谈、歌词、艺术创   作、媒体资讯、历史故事、旅行见闻、都市传说、鬼故事、现实生活中的未解之   谜……或者是某个乡村集市上听到的歌,或者是电影《彼得·潘》和《飓风奇   袭》的结合。大自然和户外活动是另一个灵感来源。遇上写作瓶颈的时候, 她喜欢出门遛狗,做一些简单的杂事,一边做一边自由畅想,激发创造性思  维,调整情节、角色动机和世界设定。她希望狗狗和她一样享受这个过程。她的《魔术的秘密》(译文版2020 年4 期)曾获2019 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
  西蒙看着那只老鼠胡须一颤一颤,沿着座钟的一侧往上爬。时钟敲响,老鼠吓得一缩,爪子失去抓力掉在地上,四只脚在空中扑腾,西蒙弯下腰去把它捡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东西放在工作台上。他能感觉到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它的皮肤下快速跳动,除此之外,还有一套机械系统运作的轻柔滴答声。他抓起一块布,把布角放在氯仿里面蘸了蘸,然后放到老鼠的鼻子旁,直到它不再颤抖。然后他拿起手术刀和镊子,眯缝着眼镜这边的眼睛,剖开了这只生物。
  老鼠的体内嗡嗡作响,金色齿轮发出蜂蜜色的光芒——刚才爬钟的时候,它的身上也泛着同样的光。西蒙对它做了一些微小的调整,这里紧一紧,那里修一修,然后把老鼠恢复原样。小动物醒来后眨眨眼睛,用爪子抹了抹胡须,然后钻进了壁脚板的一个洞里。
  挂在店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来,西蒙抬头一看, 然后赶紧把表抓过来,假装埋头工作——这只表今天早  上就该修好了。坚硬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邦邦作响,一 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西蒙的眼角,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那个男人清了清喉咙,西蒙抬头看去,差点没把心脏吓到跳出来。
  “是舒利瓦茨先生吗?西蒙·舒利瓦茨?” “嗯?”
  西蒙連唾沫都不敢咽一下。他拼命稳住颤抖的双手,放下手表,挺直肩膀,鼓起勇气迎接那个秘密警察的目光。这位警官把他高高的警帽夹在手臂下。只见他的制服笔挺,棱角分明,纤尘不染。要不是他背对着阳光,他胸前的那排奖章铁定能把西蒙的眼睛给晃瞎。
  “舒利瓦茨先生,”男人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嘴边的几道深深的疤痕,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可怖。西蒙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冲动。“你知道你这里有鼠患吗?”
  “什么?”西蒙使劲抓住工作台直到指关节发白,以免自己抖得太过明显。
  “鼠患,舒利瓦茨先生,你家有老鼠。”
  只见那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白手帕,手帕里面包着什么东西。他把手帕放在两人之间的工作台上,然后伸出一支戴着手套的手,把手帕揭开。西蒙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他的一只老鼠,看上去好像是被一只靴子踩扁了,所以齿轮与血和皮毛混在一起。西蒙忍不住一只手捂住嘴。秘密警察笑了。
  “这小东西可真有意思啊,是不是,舒利瓦茨先生?” “我……”西蒙支支吾吾。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打转,随时都要夺眶而出,暴露出他的恐惧。他努力不去想在 夜晚听到的商店窗户被砸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不去想那些消失之后就再无音信的邻居。要是在晚上 还好,西蒙可以借着夜色隐藏自己的不安。可现在是大 白天,秘密警察就站在他鼻子跟前。西蒙往警察的身后 快速瞄了一眼。他的邻居是否已经拉上了窗帘,假装夜 幕已经降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小东西确实很有意思,用处可多了,是不是?”西蒙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个警察还在说话,还在用他古怪而犀利的眼睛审视着他,而且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可怕的笑容。
  “舒利瓦茨先生,我相信皇帝对这个东西会很感兴趣,对于它的制作者也会很感兴趣。只要是皇帝感兴趣,那么我也很感兴趣。”
  秘密警察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握住西蒙的小臂,西蒙只觉得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收拾好衣物。你现在是帝国的人了。”
  这不是请求。
  陌生的风景从火车窗外疾驰而过,只能看到模糊的棕色和绿色。西蒙从来没有离开家乡这么远。此刻他正坐在私人车厢里。在他的对面,那个自称卡尔滕布伦纳先生的秘密警察,依然津津有味地研究着那只发条老鼠。西蒙询问他要带他去哪儿时,卡尔滕布伦纳又露出那个扭曲的笑容,回答道“:去罗兹,钟表匠先生。”
  西蒙听过罗兹这个地方,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地方晦暗无光,阴雨连绵。
  “太了不起了!”卡尔滕布伦纳赞叹道,他再次把那只老鼠翻转过来,研究里面的齿轮。
  “机械与血肉完美融合。你可真是个天才。想一想,你不妨想一想,这样的发明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把眼珠挖出来,换一对玻璃眼珠,这就是一个完美的间谍!到了晚上,它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每一间屋子,看看是谁在惹是生非,又是谁在图谋不轨!”
  “没用的。”西蒙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依然注视着窗外。此刻他暂时忘掉了害怕,他一边看着窗外的世界,一边反驳卡尔滕布伦纳的提议。
  “老鼠要有大脑才能活。你可以增强它的能力,但你不能摘除太多的脑组织。要想在它的玻璃眼睛后面再装个监视设备,根本是天方夜谭。”
  “啊,但是只要你有方法,钟表匠先生,那就是可行的了。”
  西蒙把视线从窗户外缓缓收回,眨了眨眼睛。卡尔滕布伦纳再次把那只老鼠小心翼翼地包好。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笑容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把车厢里所有的热量都吸干了。
  “皇帝有不少兴趣。机械发明只是其中之一。”
  西蒙张嘴欲言,但是卡尔滕布伦纳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钟表匠先生。”
  仿佛是为了回应西蒙的不安,火车似乎加快了速度,飞越过荒郊野岭,奔向了西蒙想象中那座阴雨连绵的城市。
  火车抵达罗兹后,西蒙发现这里除了月台和车站的砖墙之外,几乎就没什么东西了。刚一下车,卡尔滕布伦纳就给西蒙的眼睛紧紧地系上了一条黑布,并且绑起了他的双手,然后把他塞进了一辆汽车的后座。当车子再次停下时,卡尔滕布伦纳抓着他的手,半拉半拽地把他拖下了车。西蒙能听见他们穿过了一扇大门,进门之后,卡尔滕布伦纳领着他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西蒙险些绊了一跤,但卡尔滕布伦纳及时扶住了他。
  在他的周围,街上一片喧嚣。西蒙能听到碎石路上的脚步声。难道没人注意到他被人牵着走吗?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西蒙想象着身边的男男女女低着头,拉低帽檐,眼睛盯着脚,眼神黯淡无光。
  “就快到了。”那个警察凑到西蒙的耳朵前说。西蒙能感到耳旁一股热气,带着白兰地的味道。
  在他们的四周,弥漫着强烈的尸臭味,混杂着动物和人的粪臭味。不管卡尔滕布伦纳带他走到哪里,西蒙都能闻到油脂、汽油、垃圾和血的味道。即便是蒙着眼睛,西蒙也能感觉到这些东西离他很近。他们在狭窄的街道上一路走,最后穿过另一扇门,然后突然间,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这里的空气特别潮,西蒙很想把眼睛上的布条扯下 来。缚住他双手的绳子已经嵌进了肉里。透过布条,西 蒙能感觉光线暗了些。地面的材质发生了改变,西蒙知 道他们进入了室内。在弯弯扭扭的走廊中转来转去,听 着脚步声发出的回响,西蒙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最后, 西蒙听到了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卡尔滕布伦纳把他推进门,突然间,布条和绳索都被粗暴地扯下。西蒙眨了眨眼睛。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上铺着波纹金属板。散落一地的废品中摆着几张工作台,上面堆满了西蒙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整个地方看上去简直像是把一个废品场搬到了室内。这里的光线很昏暗,灰色的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奇怪的形状,又被房梁和房柱切得支离破碎。这些柱子支撑着整座建筑,并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黑影。
  起初西蒙以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废品之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西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正从一张工作台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这个人和西蒙一样年轻,但是头发比他更黑,眼神更加犀利,微笑中带着一股狠劲。
  “你好,你肯定就是西蒙了。我们的好朋友恩斯特说过他会去接你的。”
  西蒙盯着他。他能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袖子上绣着一颗黄色星星。他的脸瘦骨嶙峋,毫无疑问他是个囚犯,然而此刻他却站在这里和西蒙握手,并且对那个秘密警察直呼其名。
  “你是……”西蒙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是你的新拍档,钟表匠先生。我叫艾扎克·查伊 姆·比尔斯基。”
  房门已经重重地关上,卡尔滕布伦纳也离开了他们,但西蒙依然呆呆地盯着他。
  “我们来看看你的小玩具吧,好吗?”
  艾扎克踢开挡路的废品,走到其中一张工作台旁边。西蒙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好像眼睛上还蒙着布条。到了工作台旁,西蒙才看到艾扎克手上拿着那团白手帕。卡尔滕布伦纳究竟是什么时候把手帕给他的,西蒙根本没注意到。艾扎克把手帕摊开,他的表情中隐约有几分恶心。
  “他这一脚踩得还真不轻啊,是吧?没关系,在这个垃圾场,我们总能抓到一只新的。你用什么抓老鼠?”
  “啊?哦,面包屑,有什么就用什么,我把面包屑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周边围了一圈泡过氯仿的布条。我做了一个弹簧机关,老鼠一进盒子,盒子就会盖上。”
  西蒙心不在焉地回答,脸上难掩喜色。他一直在打量着这个神奇的房间,心情已经从好奇转变为兴奋。这里到处都是他从来不曾碰过的工具和零件——对他而言,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藏宝库。“面包屑啊。应该还有。”
  艾扎克掀起一块金属板,露出一段吃了一半的面包皮。“给。”他把面包扔给西蒙“,你去做那个机关盒,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氯仿。”
  西蒙一头扎进工作中,他忘掉了一切,眼睛里只有手上的工作。他熟练地做好弹簧机关,然后把艾扎克找到的布条围在里面。
  “我记得老鼠都是從那儿进来的。”艾扎克伸手一指,西蒙把那个陷阱放在他指定的位置。
  “现在就等吧。”艾扎克双手叉在胸前,往后一靠, “话说,他们是从哪儿把你带来的?”
  “图霍拉附近。”
  当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时,西蒙好像被电了一下。工作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痛苦,但是现在热情褪去,现实的压力再次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熟悉的一切,他深爱的一切,都留在了老家。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从自己的生活中被拔了出来,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你在发抖。要不要来根烟?” “我不抽烟。”西蒙喃喃地说。
  “那我替你抽吧。”
  西蒙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一道白光的照射下, 他的手像飞蛾一样颤抖。他的舌尖有一百万个问题有 待解答,可他却怕得连一个也问不出来。但最终,他还 是开口了。
  “我来这儿是要干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从他们设置陷阱的地方传来——弹簧机关被触发,盒子盖上了。西蒙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突然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为了那个。”
  艾扎克伸手一指,然后与西蒙擦身而过,去取猎物。当他站起身来时,他咬着烟的嘴笑着。只见他重新回到工作台,身后留下一道烟迹,如鬼魂一般久久不散。西蒙看着艾扎克打开盒子,把已经昏睡的老鼠倒在台子上。
  “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开始干吗?”
  “发挥你的魔力。”艾扎克挥挥手,做了个施法的动作“,不过你可能要比平时多做一道工序,把它的脑子和眼睛都取出来。”
  “杀了它?”   西蒙后退几步。“只是暂时。”
  艾扎克咧嘴一笑,他的笑容里有种东西——就在他的牙齿与眼神之间——让西蒙联想到卡尔滕布伦纳。那不是残忍,也不是以施虐为乐,而是一种疯狂。让人 觉得危险。
  西蒙像做梦一样,再次回到工作台前坐下。
  当他开始工作时,西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出奇地冷静。他逐渐被一种麻木感占据,感觉好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别人的手在工作。艾扎克站在西蒙身后,好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挡住我的光了。”西蒙喃喃地说,但并没有抬头。“抱歉。”
  他听见艾扎克呵呵一笑,然后挪了个位置,靠在了 一张工作台上。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西蒙拿起手术刀, 开始解剖。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
  他说得很快,他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只老鼠身上。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就像那只老鼠活着的时候一样。
  “不只是你一个。恩斯特大概还没告诉你吧。他们洗劫了这整座城市,把它掀了个底朝天。至少原计划是这样的。遭殃的不只是你的小镇。”
  “什么?”
  西蒙突然转身,然后立刻感到一阵剧痛。手术刀一滑,划破了他的手掌,一道鲜红的血线渗了出来。
  “小心点,给。”
  艾扎克递给西蒙一块布,西蒙用它按住伤口。
  “我建议你加快速度。天快黑了,你也不希望那东西变硬吧。”艾扎克指了指那只老鼠的尸体,“卡尔滕布伦纳先生很看重结果。”
  这是西蒙第一次在艾扎克的声音里听到一丝痛苦。他的嘴唇扭曲,似笑非笑,但是没等西蒙与他眼神交汇, 艾扎克已经转过身去。西蒙不情愿地回到了工作中。
  “好了。”
  西蒙终于舒了口气。他几乎把那只老鼠掏空了,现 在它躺在工作台上,肚子里塞满了齿轮,没有一点动静。
  “可这有什么用呢?”
  “啊。”艾扎克的眼睛发起了光。“你看着好了。现在该我上场了。”
  西蒙退到后面,从艾扎克的身后好奇地看着他。此时外面的光线基本快消失了,他们已经被黑影包围。西蒙凑近了想要看清楚一点,然后他听见艾扎克的声音中夹杂着笑意。
  “你挡住我的光了。”
  西蒙退回到阴影之中,看着艾扎克伸展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西蒙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有多么纤细,也发现他的指关节上纵横交错全是伤疤。这些疤痕顺着他的手一路往上攀爬,消失在他的松垮垮的袖子下面。他不寒而栗。卡尔滕伯格确实是个很看重结果的人。
  艾扎克弓着背伏在那只老鼠身上,嘴里嘟嘟囔囔说 着一些不清不楚的话。起初西蒙以为他是在和他说话, 于是他向前一步。但是有什么东西把他推了回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空气变得沉重,艾扎克周围的空气似乎凝结起来,又厚重又黑暗。
  在艾扎克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他的额头开始发白, 并且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的眼睛往后一翻,在眼眶里 不停地抖动。西蒙一度担心这人是不是癫痫发作。但 突然间,艾扎克的头猛地恢复原位。当他睁开眼睛时, 他的眼睛里只有眼白。西蒙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艾扎 克的头耷拉下来,筋疲力尽。然后他咧嘴一笑。
  “好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旁边让出一步,好让西蒙凑近了看。起初西蒙也看不出那只老鼠有什么变化,只是被翻了个个儿。然后工作台上的这只生物开始抽搐。随后咔哒一声,然后是一阵嗡嗡响,老鼠突然睁开眼睛。西蒙又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它两眼血红,可那双眼睛明明已经被西蒙换成了透明的玻璃。那只老鼠快速地跑下了桌子,西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看这里。”
  艾扎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西蒙看。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镜中映照出天花板。但是渐渐地,镜中的画面逐渐模糊变形,然后突然变成了这间仓库中的景象。镜中的视角完全是错乱的,把西蒙看的一阵头晕。好像他正在地板上疾走,并通过老鼠的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抬起头来,看见艾扎克的脸色依然苍白,而且他的双眼周围出现了新的阴影,显然他已经耗尽了体力。
  “这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我们的好朋友恩斯特一定和你說过,皇帝有不少兴趣,邪术也是其中之一。
  “过去我根本不敢想象能做出这么大批量的东西。” 西蒙一边笑,一边用布擦去手上的血迹。
  “而我们现在已经能每周做一个了!”
  艾扎克把手放在那匹马颤抖的侧腹上。他汗湿的头发结作一团,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西蒙能感觉到他眼中的疲惫。他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份工作对他的拍档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这是他们共同的成果,把金属与魔法融合在一起,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奇迹。“你没事吧?”
  西蒙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递给艾扎克。艾扎克用颤抖的手指接过烟,点了三次才把它点着。
  “你需要一些新鲜空气。你觉得卡尔滕布伦纳会让我们出去透透气吗?
  西蒙环顾四周,自从他来到罗兹后,这个工作间基 本就成了他的家。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时间,也不 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窗外投进来的光线并 不足以判断季节的变化,只够给他们的工作提供照明, 以及映亮散落四处的水晶、齿轮和占卜镜。
  “当然了,为什么不让?”
  艾扎克咧嘴一笑,露出牙齿。他的样子让西蒙联想到了骷髅。
  “他不怕我们逃跑吗?”
  “你会跑吗?”艾扎克挑起一根眉毛,“更何况,我们
  能跑哪儿去?罗兹早就被封城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西蒙摇摇头,但是他记得车子停下的地方,以及他们穿过的大门。
  “看来需要透气的是你才对。”艾扎克牵起他的手, 拉着他朝门口走去,然后拍打门上的金属。   “喂!这个已经做好了,我和我的朋友想散个步。”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门外的守卫带着鄙夷的眼
  神打量着他们,然后一言不发地扭扭头,示意他们出来。守卫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西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西蒙简直不敢相信,艾扎克领着他一路走到另外一 扇门边,那里的守卫也放他们出去了。他们走进了一个 石头围成的封闭庭院,门外迎接他们的是刺眼的阳光。西蒙眨眨眼睛,抬起一只手遮住光。
  艾扎克领着他走向一面高墙,墙顶上布设了铁丝 网,上面的守卫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打开一把沉重的锁, 大门随之打开。走出这扇门后,西蒙回头看着他们刚才 所在的那幢建筑,这是一座由石头与金属构成的死气沉 沉的建筑,丑陋地蹲在一片灰色的庭院之上。西蒙出门 后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一棵树。
  “他们真的就让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到处走?”
  “哦,你放心,他们肯定会派人监视我们的,多半还会用我们的小玩具对付我们。”
  艾扎克往天上一指,只见一只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西蒙打了个冷颤。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那只鸟的眼睛好像是镜子做的,它的翅膀好像也发出了咔哒声和嗡嗡声。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跟着艾扎克走进狭窄的街道。这条路是下坡路,下方的景象一览无余,所以西蒙立刻明白了艾扎克之前说的话——这座城市被一堵巨大的墙围得严严实实。
  他第一天进城时闻到的气味再次袭来,但是这次的味道更加恶臭。街道两旁堆满了垃圾,带着空洞眼神的男男女女从他们身边经过。西蒙倒吸一口气。有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与破布无异,破布下面是骨瘦如柴的身体,而且每个人的衣服上都绣着一个黄色的星星。
  一个声音传来,西蒙循声望去。此时他们已经来到 了一个十字路口,四条窄街在这里交汇成一个中心广 场。广场中央有一个枯竭的喷泉,上面早已斑斑锈迹。
  站在喷泉前面的,正是他和艾扎克的一个作品。
  那匹马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那根本不是自然的嘶鸣。只见它后足直立,两只金属前蹄在半空中扑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在它光滑的黑色侧腹上,有些部分的皮被剥开,露出里面的银色齿轮和活塞,正是这些零部件赋予它超常的力量。而跨坐在这匹生物上抓着它的鬃毛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秘密警察。他正耀武扬威地挥着一根马鞭。
  那个警察正冲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大声呵斥。西蒙被人群推到了前方,然后看到了恐慌的源头。一个披着披肩的瘦弱女人正蜷缩着靠在那座干枯的喷泉旁边,她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当那包东西发出一声啼哭时,西蒙才意识到那是个孩子。
  “住手!”
  西蒙听见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一个人冲出人群,把那个惊恐不安的女人拉了回来。那匹马的前蹄落下,在石头上砸出火星。那个警察骑着马原地绕了个圈。
  “你!”
  刚刚挺身救人的男人站住不动,然后缓缓转过身来。警察骑着马往前几步,两眼怒火燃烧俯视着他,然后二话不说,一鞭子抽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那个男人应声栽倒在地,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们挤作一团,惊恐地看着那个警察下马,向那个男人走去。他的靴子踩在石头上咔嗒作响,那是和马蹄一样铮亮的金属。当他的脚踩上那个男人的肋骨时,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斷裂声。
  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子一缩,嘴里咳出的血溅在石头 上。那个警察又踹了他一脚,然后迅速转身上马,头也 不回地走了。在他离开好半天后,人群依然静止不动, 然后一个女人冲了出来,跪倒在那个男人身边。
  “求求你们救救他!” “安娜?”
  西蒙眨眨眼睛,然后走出人群。那个女人抬头一看,两人目光交汇。西蒙记得她们一家曾经在他家附近开店,他住在钟表店的二楼,她们也住在自家商店的二楼。但是此刻她的脸已经完全变样了。她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那张脸已经瘦得难以辨认。她双颊凹陷,满是污垢。西蒙迅速把目光转向那个受伤的男人。
  “这是我叔叔。”
  她的声音里带着怨恨。她把双手伸到那个男人的胁下,试图把他扶起来,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西蒙的身上挪开。西蒙蹲下去想要帮她一把,可是她像触电似的往后一缩,狠狠地瞪着他。
  “别碰他。”
  “抱歉,我只是想帮忙。”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她的嘴唇一勾,露出一个冷笑,但却并不能掩藏她声音背后的痛苦。西蒙眨眨眼睛。她很怕他吗?
  “安娜,别这样。”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努力想要往目光中注入善意与 诚意。可是从她愤怒的双眼中,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叛 徒。他想要挤出一些安慰的话,告诉她他们处境一样, 但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全是谎言的味道,毕竟他有饭 吃,又有房子住。西蒙伸出的手垂了下来。
  仿佛是从他的眼中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挽起袖子,让西蒙好好看清她手上的每一道伤疤。然后她把袖子落下来,但是目光依旧锁死在他身上。当她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格外温柔。
  “再告诉你个消息,我全身都是伤疤。”
  “为什么?”西蒙使劲咽了口唾沫,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很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一段模糊的记忆从他心头略过,他记得在他和安娜还小的时候,安娜的爸爸曾经给过他一块硬糖,而且没收他的钱,那时经营钟表店的还是西蒙的爸爸。
  “因为我偷了面包喂给一个快死的病人,然后被你的玩具间谍逮个正着。”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
  她的声音中再次爆发出愤怒,像一记重拳把他打得 喘不过气来,也把他满嘴想要说的话都打了回去。他再 次感到天旋地转,一阵恶心。一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肘, 西蒙转身看去,只见艾扎克站在他后面,神情严肃。
  “我们最好赶紧走。”
  西蒙站直身子,安娜蹲在她奄奄一息的叔叔旁边, 但目光却紧紧跟着西蒙离去的身影。她阴郁可怕的表 情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久久无法散去。   “我真不知道。”
  西蒙把脸埋在双手之间。他坐在一张工作台前,艾扎克靠在另一张工作台旁看着他。
  “那你以为我们是在这里干什么?”
  艾扎克的声音格外温柔。他站在阳光下,周围依旧烟雾缭绕。西蒙满脑子都是安娜的脸,痛苦而削瘦。
  “我没有多想,我只是沉浸在工作里……这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想想!”
  西蒙用颤抖的双手揪着头发“:我们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一片混乱。在层层烟雾背后, 艾扎克的表情难以辨认。
  没等两人开口说话,一声扭曲的金属声传来,工作间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都是一惊。只见卡尔滕布伦纳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冲着他们微笑。他脸上的伤疤似乎变得更深了,那些皮肤简直像是缝上去的一样,让西蒙联想到了面具,毫无人样。秘密警察的眼睛发着光,西蒙只感到身体里一股寒意,好像有人在他的胃里放了一块冰。
  卡尔滕布伦纳向艾扎克和西蒙走来,他的脚步声在 房间里发出空旷的回响。他的一只手臂下夹着一卷纸, 他把纸放在桌上,却并没有把它展开。
  “我听说今天在镇上出了点事。”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眼睛却依旧在发光。
  “我很高兴二位都没有瞎掺和。皇帝可不想失去两位这么重要的人才。”
  他露出一个明显的讪笑,让他脸上的伤疤绷得更紧了。西蒙感觉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要冲上去狠狠揍他几拳,但是艾扎克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艾扎克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他笑着往前一步,像老朋友见面似的拍了拍卡尔滕布伦纳的肩膀。
  “这是什么,恩斯特?”
  他指着放在桌上的那卷图纸。卡尔滕布伦纳眯着眼睛看着他,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皇帝的新命令。新计划。”
  他把西蒙的一堆工具推开,摊开那些图纸,把它们抚平。艾扎克和西蒙都往前一步,从卡尔滕布伦纳的背后看着图纸。
  图纸上是一个大致呈球形的设备,里面好像还包含 有更小的球体,这是一个层层相套的金属和齿轮设备, 铸造精细。西蒙皱起眉头,把图纸拉近。卡尔滕布伦纳 看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戏谑与贪婪。
  “我就不打扰了,两位慢慢看。“
  西蒙一度以为这个家伙要阴阳怪气地鞠个躬,但他只是迅速转身,向门口走去。即便门已经关上,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但他离开时挂在嘴角的笑容依然在西蒙心头挥之不去,令他浑身恶寒。
  在卡尔滕布伦纳的眼神里和笑容中,有什么东西让 西蒙坐立难安,就好像一处抓不到的痒。他转身看着艾 扎克,张嘴想要询问他的意见,但是看到艾扎克的表情, 西蒙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阴影勾勒出艾扎克的脸庞,他的双肩丧气地垂下。
  他的眼神让西蒙联想到蹲坐在叔叔身边的安娜。他从来没有在艾扎克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这让他不寒而栗。
  “怎么了?”
  西蒙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后把目光落回到卡尔滕布伦纳留下的图纸上。他皱着眉头再次研究起了上面的内容,那种令人坐立难安的感觉也再次占据了他。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东西全是铜和电线。没有心脏,没有任何實体, 只是一个空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暂时还没有。”
  艾扎克的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西蒙警觉地看着他。艾扎克的眼神异样,既闪闪发亮,又暗影幢幢。
  “我不明白。”
  艾扎克摇摇头,然后露出一脸惨笑。“那你可真幸运。” 西蒙不解地看着他,但是这位拍档只是沉默不语。
  有什么东西在西蒙的意识边缘拉扯着他,把他从噩梦中唤醒。在他的梦里,带着闪亮利齿的巨轮滚滚向前,把下面那些没有面孔的人群碾得一干二净。阴影把废弃金属和垃圾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黑暗。那些占卜镜和水晶是一只只盲眼,死死地盯着他。
  西蒙坐起身来,寻找刚才把他弄醒的东西。黑暗中 有一星火光。有人深吸一口烟,那点光映亮了一张脸。烟雾从艾扎克的烟上缓缓升起,西蒙起身向他走去。
  艾扎克的嘴唇在动,但是西蒙听不到任何声音。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并不在乎西蒙的存在。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他旁边。西蒙能听到他嘴里嘟囔的声音,他跳了一下。艾扎克似乎注意到了他,但却并没有把目光移开。
  “我能做到。我能让它成真。卡尔滕布伦纳深知这一点,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会忍不住想去试一试,就为了证明我能做到。”
  “什么?”
  西蒙凑近了一些。艾扎克猛地抬起头来,把西蒙吓了一跳。只见艾扎克的眼睛像他手中的烟一样燃烧发亮。过了一会儿,艾扎克露出一个笑容,却把他的忧虑和疲惫暴露无遗。 “你和我很像。”
  他的声音再次柔和起来,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他的身边烟雾缭绕。
  “我们不只是对运作方法感兴趣,而且对各种可能性充满好奇。如果我们觉得可以做出什么东西来,就忍不住想试一试。每次都给自己一些挑战,看看能不能成功。只要有足够的空间和方法,我们就无所不能。”
  “你到底在说什么,艾扎克?”
  西蒙的声音在颤抖。他感到害怕,但他也不知道是 在为眼前的这个人担心,还是他害怕的就是眼前的这个 人。今晚的艾扎克看上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 他特别古怪和诡异。艾扎克脸色苍白,几乎是半透明状 态,西蒙第一次见到他时感受到的那种疯狂与危险,此 刻正在他的眼睛熠熠闪光。
  “我有个点子。”艾扎克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但那个声音却让西蒙听了想发抖“,你相信我吗?”
  艾扎克的目光捕捉到了黑暗中的西蒙,并将他死死钉住。西蒙强迫自己直视艾扎克眼中复杂的情绪—— 痛苦、恐惧,当然,还有热情。但是这一切都是艾扎克的一部分。当西蒙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点头了。   “很好,因为我一个人搞不定。”
  当天晚上夜空晴朗,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西蒙的身上。此刻他正蹲在艾扎克的身边,而艾扎克则躺在地板上。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包裹在黑暗之中,用看不见的眼睛俯视着他们。西蒙手上拿着一把刀,但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控制不住。
  “我下不了手。”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艾扎克左看右看,检查手腕上的绑带,然后看着西蒙。“你可以的。你没有选择。”
  月光照在艾扎克的皮肤上,一片惨白。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胸口袒露,两肋上、腿上、手上,伤疤纵横蔓延,消失在他的背部。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的!”
  艾扎克的声音非常激动,差点吓掉了西蒙手里的手术刀。艾扎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热情中夹杂着恐 惧。西蒙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在他们两人之间,他是最没资格害怕的那个。
  “对不起。”西蒙小声说。
  艾扎克点点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没事的。但是你得抓紧时间。大胆做,快一点。不要多想。”
  艾扎克的嘴唇扭曲起来,像是挤出了一个微笑。西 蒙摇摇头,感觉有眼泪要夺眶而出。“我从来没有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下刀。
  人体的血量比西蒙想象的还要多。虽然这些知识他都知道,但实际情况依然让他大吃一惊。殷红的血溅了他一手,让他的手变得特别滑腻。
  当他把手伸进胸腔,捧出艾扎克的心脏时,他几乎要吐出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身体里跳动。在整个过程中,艾扎克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目光犀利而疯狂。他仍然在喘息般地呼吸。西蒙几乎能用肉眼看到艾扎克用来强忍痛苦的意志力。
  西蒙感到恐慌来袭,这让他一时僵住了。他把艾扎 克的心脏捧在手中,出人意料的是,它居然还在跳动。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他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老鼠和马是一回事,可这是一个活人,是他的朋友……
  西蒙摇摇头。他已经答应过他了。如果再不行动, 艾扎克的这条命就白费了。西蒙颤抖着走到那个机器 人跟前,打开它胸口的面板。一切准备就绪。这是他和 艾扎克用皇帝制作超级炸弹的材料赶制的机器人。它 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西蒙深吸一口气,排除心中杂念, 让自己的双手接管接下来的工作。他谨记艾扎克的建 议——根本没有多想。
  西蒙好像是从远处看着自己血红的双手快速工作。他把金属与肌肉连接在一起,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月光照亮了机器人额头上的文字,它们似乎在向西蒙眨眼。而在这些文字下面,这个怪物的脸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西蒙退后一步。他的双手依然血红,但没有再发抖了。看着那个机器人,西蒙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静占据了自己。他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起血迹斑斑的手,轻轻摸了摸机器人的额头。
  艾扎克在他身后猛吸一口气。西蒙转过身时,恰好看到他的朋友身体紧绷,使劲往上挺,好像要挣脱绑带的束缚。他被切开的胸口向西蒙张大了嘴巴,猩红的血迹布满了他惨白的皮肤。然后,就像是被剪断了线一样,艾扎克瘫倒在地,不再动弹。
  那个机器人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艾扎克的眼睛,而是镜子与玻璃构成的奇异组织。虽然是瞎的,但却能看见东西。那个机器人浑身颤抖,然后猛地往前迈出一步。一阵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传来,简直像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西蒙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中间夹杂着愧疚。现在艾扎克的新躯壳终于匹配上了他眼中的那份疯狂。他已经没法阻挡痛苦与黑暗的侵蚀。这个躯壳现在有且只有一个目的。但是这是艾扎克自己的选择。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后退几步,看着那个机器人撕开工作间的门。
  很长时间里,西蒙只是蜷缩在阴影中,仔细倾听。第一声喊叫传来,像一把刀子把他切开,他能感到它触 到了他的每一根骨头。他很肯定自己再也动弹不了。有一天当他们找到他时,会发现他的遗骨与扭曲的金属 和齿轮混杂在一起。可是,在那个喊叫声之后,又传来 一声可怕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沉闷的吼叫。
  是那个声音让他重新动了起来。西蒙跳起身,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他穿过走廊,推开喊叫的警察。此刻的恐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它填满了空气。那个机器人一块接一块地掰开了秘密警察的总部。西蒙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显然是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走廊一侧的一扇门突然打开,西蒙定住脚步。熊熊火光中,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因为他是背光,西蒙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西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在这时,那个男人稍稍转动身子,身后的光不再打在他的背上,而是映在他的脸上。
  耀眼的火光把卡尔滕布伦纳的伤疤映得更深。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西蒙原以为他会暴怒,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眼中的贪婪和戏谑也消失不见。但西蒙在他的眼中看到的东西更加可怕。在他们的周围,从睡梦中惊醒的秘密警察们大声尖叫,死去,燃烧,而卡尔滕布伦纳的双眼,始终紧紧锁住他的目光。
  在这一刻,钟表匠先生,你和我也没什么分别。
  虽然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但是西蒙听得清清楚楚。卡尔滕布伦纳的人皮面具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根本都算不上微笑的微笑。然后,当其他人都在仓皇逃离火场的时候,卡尔滕布伦纳转身走进燃烧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通往庭院的门早已无人守卫,门口也没有其他人, 但是门锁还在。西蒙脱下上衣开始往上爬。爬到围墙 顶上后,他把衣服盖在铁丝网上,然后跳到了墙外。
  穿行在狭窄的街道上,他感到肺部烧灼,双腿生疼。他听见有人在叫喊,好一會儿,西蒙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喊一边笑,眼睛里全是泪水。浓烟夹杂着灰烬从他来的方向滚滚袭来。
  “快出来!大家都快出来!赶紧离开这里!快走!”
  他挨家挨户地敲门、拍窗、敲打墙壁,只要是手能碰到的东西他都不放过。穿行在街道上,一种狂乱而不受控制的恐惧在他体内升腾。在他身后,一扇扇房门打开,一张张恐惧的脸探了出来。他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得出来,和安娜一样,他们并不相信他,可他不怪他们。   但是他们看到了山上升起的火焰,于是他们的怀疑立刻消失了。
  “东西都留下,带上吃的就行,只带轻便的东西。快点走!”
  西蒙开始向前跑,是兴奋与恐惧驱使着他前进。他 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那个女人也正在看着他。安娜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是她的表情依然严肃。她 双手叉在胸前,怀疑地看着他。
  “安娜!”
  西蒙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她的目光绕过他,望向那片大火,火光在她的眼中跃动。
  “快点,我们得赶紧走。”
  他清楚地听到那个金属声已经在他耳边隐约响起, 而且越来越近。安娜越过他的肩膀瞄了一眼,她的眼睛 瞬间瞪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在他们的四周,混乱和恐慌的人群正在向他们涌来。所有人都向高墙逃去。
  “我们得走了。”西蒙抓住安娜的手。最终,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中软下来。
  安娜转身向里屋呼喊。她的叔叔和两个小孩走了 出来,看上去脆弱又害怕。西蒙把一个孩子抱入怀中, 回头等安娜他们跟上。
  西蒙一路奔跑,他的心脏已经在嗓子眼跳动。人们纷纷向墙顶爬去,其中包括不少秘密警察。那些身体虚弱的则被踩到了地上,成为人群的垫脚石。墙头上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向他伸出瘦弱的手臂,西蒙把孩子递给他。然后他也开始往上爬。
  爬到了墙顶,西蒙停了下来,一只腿悬在这个炼狱里面,一只腿悬在外面。从那个仓库燃起的熊熊烈焰向黑色的天空张牙舞爪,就连月亮也被浓烟遮挡。在山丘火焰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细小的身影四处惊慌逃窜。在他们之间,有一个硕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挥舞着巨大的手臂。即便在这个距离,西蒙也能听到那个巨人痛苦的金属尖叫声。他不禁想到在那个金属胸膛里跳动的心脏。“那是什么?”安娜已经爬上墙壁,坐在了他的旁边。
  西蒙转头看着她,安娜与他目光交汇。一股热风夹 杂着灰烬吹开了她的头发,他再一次看到她消瘦、淤青、灰暗的脸庞。西蒙转身看了那个巨人最后一眼。
  “是一个朋友。”
  作者的话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布拉格魔像,在这个经典传说 中,犹太拉比为了保护聚居在布拉格的族人,用泥土造 出了力大无穷的魔像。有一天,拉比忘了让魔像休眠, 而这天正好是安息日,于是魔像开始在城里大肆搞破 坏。我一直想给这个传说加点蒸汽朋克元素,最好再加 上机械和魔法。当然,我进行了大量的自由创作,把故 事主体和历史背景全换了。不過还是用了不少现实中 的人名和地名。比如恩斯特·卡尔滕布伦纳就是历史上 真实存在的。他是纳粹德国重要领导人,党卫队的头, 也是这个故事中最让人讨厌的角色。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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