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我们开过的路旁,无数家汽车旅馆在霓虹灯光下都表示它们尚有空房,准备为推销员、逃犯、虚弱乏力的人、一个个家庭团体以及最伤风败俗、充满活力的那一对对男女提供膳宿。”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写道,“你们会从毫无缺陷的公路上看到何等的狂欢,何等花样奇特的淫欲啊!”
公路是怎样建成的?
为了把时间缩短、缩短、再缩短,他们建起了城镇公路、州际高速公路,他们享受飞驰。他们是欧洲人遗留在新大陆上的后裔,他们思乡、忧郁,同时无畏、果敢。他们是美利坚人。
面对辽阔的西部疆土,“黑色风暴”中的美利坚人仿若寻到了新的天堂:从中东部寒冷潮湿的伊利诺伊州,沿着66号公路自东向西瞭望,直到把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尽收眼底。
自1783年英国承认北美13个殖民地独立,直到1848年依照美墨条约支付1500万美元以获得加利福尼亚和新墨西哥州总计14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美国持续百年的西进运动,以横穿北美大陆东西两岸的辽阔领土结束了它的高潮。
1939年,通用汽车公司在纽约世博会上发布的新词“Futurama”,将全息景象Panorama与未来Future相融,希冀通过小轿车中司乘一路所见的良田美池、河流百转千回、车行畅通无阻的景象,展望美国20世纪60年代高速公路系统的超现实景观。
尽管在1939年,全美尚未形成有关建设一个串联国家主要城镇的大规模公路网的政治民意,但是包括1929-1932年任总统的赫伯特·胡佛在内的政要官员,都敏锐地感知到了大众对机动车辆的需求,以及基础设施建设将对国家经济、军事发展所起到的协同作用。
主张大力发展高速公路的宣传家托马斯·麦克唐纳,在成为全美高速公路工程负责人后,开始设想建造一个更宏大的高速公路系统。1944年12月,时任总统的罗斯福签署了《联邦助建高速公路法》,美国联邦政府有史以来最浩大的筑路工程开始实施。但是,联邦政府对助建州际高速公路的拨款,直到1956年才投票通过。
因此,在1944年到1956年的12年间,尽管联邦政府允诺在二战结束后连续3年拨款4.5亿美元扶持战后筑路计划,在建的城乡公路公里数和覆盖范围也不断扩展,但是由于州政府的财政紧缺和建筑资金分配的争议不绝,城乡公路造价依旧低廉,公路质量无法与1956年后正式修筑的州际高速系统相媲美。
1956年,在田纳西州参议员和路易斯安那州众议员为促使高速公路立法提案通过所作的努力下,国会和总统敦促美国公路局建造4.1万英里的新公路系统,原有的州际高速公路系统也改名为“国家州际和国防高速公路系统”。
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末,是美国基础建设的爆发式增长期。截至2016年,全美公路总里程数达到666.3万公里,而在1960年筑路运动进入尾声時,美国已经拥有长达570.6万公里的公路。
在此过程中,自1921年投入建造,40年代中期发展成为美国高速公路干线的66号国道(The Route 66),承载了远多于西部扩张、经济增长、人口迁移的历史文化意蕴。
汽车旅馆:驿站还是目的地?
Motel这个最早诞生于美国本土的词汇,作为一种典型的公路景观,在公路片这一类型电影和“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凯鲁亚克的笔下,被描绘到了极致。
异乡人势必以为,但凡自驾横跨美国,因为汽车旅馆点缀着沿途的奇异景观,更显海湾苍茫,沙漠辽阔,雪山悠远,乡间小镇寂寥、错落。这也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希区柯克的《惊魂记》、阿瑟·佩恩《邦尼与克莱德》和雷德利·斯科特的《末路狂花》向读者和观众传达的。
但汽车旅馆与公路二者间的紧张关系,掩映在文学与影视的粉饰之后:汽车旅馆成于斯,亦毁于斯。
汽车旅馆(Motel)是构词法上的混合词,结合机动车motor和旅馆hotel,兼取二意。Motel一词最早出现在1925年,但当时尚未对其下定义。汽车旅馆初见于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西部,它们取代了道路两旁的农田屋舍和露天停车场。
二战时期是汽车旅馆的成长期。在40年代晚期,通常与拥有特许经营权的家庭加油站和私人餐馆并排出现;自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是汽车旅馆建造业的黄金20年。1964年,在其最鼎盛期,全美总计约有6.1万家汽车旅馆。
一般而言,汽车旅馆的建筑设计十分前卫而不失统一性:条状的单层或二层连体小洋楼,有时也见L形和弧形的,沿着公路方向或垂直公路方向扩展;每一间客房都拥有独立的屋檐。汽车旅馆为保证旅客的隐私,每一间客房都有独立的入口。旅客的车辆可以直接停放在客房门口,如此一来,当客人进出房间时,可以避开他人不必要的目光。此外,汽车旅馆令人神往的独到设计,还体现在客房外的露天休息区—通常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设有游泳池、木制桌椅和娱乐性器材,以供客需。
进入60年代,部分汽车旅馆进化为汽车旅店(motor inn)和高速路酒店(highway hotel)。建筑师将旅馆设计成拥有统一的主入口、正式大厅和内置走廊的多层大型建筑。连游泳池、娱乐室和餐馆都是室内的独立厅室。不知你是否记得,在由《惊魂记》改编的美剧《贝茨旅馆》里,老板娘的个人厨艺和送餐入房的服务,完美地满足了客人的膳食需要。 在经营模式上,汽车旅馆的老板大多还是当地的夫妻,因而汽车旅馆同沿途所见的家庭餐厅一样,远非大型酒店品牌的连锁店分管模式,而是以家庭经营为主。
到60年代后期,尽管仅凭外观难以分辨汽车旅馆和一般旅馆,但汽车旅馆仍与大型的休闲度假酒店有着显著区别。这体现为因地制宜的服务目的:汽车旅馆面向的是“只想待上一夜”的过路人,经营者清楚知晓自己应提供快捷、卫生、方便的服务,以缓解司乘长途跋涉的疲惫。
正是公路的修建,使得旅者“待上一夜”的需求激增。当人们发现,遥远的风景名胜因道路交通的完善变得唾手可得后,便欣然整装待发;但城乡公路路况和质量远比不上州际高速公路,拥堵和耗时长于预期的情况时有发生,于是汽车旅馆几乎变成了中长途旅行者的必要选项。
而在州际高速公路正式建成通车后,司乘追求更高速的通勤和出行方式;原有的66号国道丧失了一部分客流,一大批汽车旅馆面临歇业、转让、拆除的命运。
在66号国道上,目前仍保有的汽车旅馆,就数量而言,已比巅峰期的60年代减少了一半以上。旧有汽车旅馆在当下的存活方式,也因各自历史境况的不同,发生了多方位的功能分野。
卢塞尔·奥尔森给予66号国道“长达2400英里的博物馆”的美誉。他也告诉我们,原有的旅馆、咖啡馆、餐馆和加油站,很多已经作为被铲除后重建的遗址,进入了博物馆的史册,甚至连Coral Court Motel本身都成为了博物馆的一个部分,作为供50年后的人们追忆当初繁盛景象的残余回响。
而另有一部分仍在营业的汽车旅馆,则已经被印度裔移民承包,摇身一变为“情人旅馆”(通常以Patel为名,在印地语中意为“旅店经营者”),在触碰美国法律底线的灰色地带,与世界上另外两个情人旅馆合法化的国家—日本、巴西比肩而立。一个被誉为民族大熔炉的国家容许这样的些许僭越,或如奥斯卡最佳导演大卫·林奇所说,“如果情况太过具体的话,梦就会停止了”。
光怪陆离的公路旅行
据统计,自二战结束至州际高速公路系统建成的30年间,超过50%的美国人曾经入住汽车旅馆。
尽管研究者马克·奥克兰特针对汽车旅馆的鼎盛、衰退与复兴主题,向大众征集了不同时期的入住反馈,但《客满》(No Vacancy)一书恐怕只向读者传达了光明的一面:汽车旅馆是便利、小巧的,客房服务虽不贴心,娱乐设施虽然破旧,但却是绝佳的亲子出游驿站,能让孩子们少看电视、多赏风景。
在平白粗浅的、与Yelp点评网别无二致的入住体验之外,是否还存有其他的旅行体验?公路旅行将司乘、机动车、沿途风景和汽车旅馆紧密相连,四者相互交织,触角向八方拓展,直至潜伏在平静的表象世界之下的那个声色犬马的“里”世界浮出水面。
公路旅行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青年而言,通常意味着自我的觉醒。婴儿潮时代(the baby boomers:1946~1964)出生的美国人,对于二战几乎没有记忆,宽松的社会环境之下酝酿着各色思潮的冲撞,大量的卡通、流行音乐和新兴宗教在六七十年代兴起。
当“嬉皮士”潮流携带着酒精、毒品、摇滚闯入街头巷尾的居民生活时,《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的主人公目睹了个体间的巨大差异和多元文化环境中层出不穷的混乱选择,带着8岁的儿子走上了自我发现之旅。他们一行四人骑着摩托车,东起艾奥瓦州,途径明尼苏达、南北达科他、怀俄明、蒙大拿、爱达荷、俄勒冈,在第17个夜里,终于到达了加州的旧金山湾。
旅途中,主人公从不同人面对摩托车修理时的态度着手,从生活经验到哲学分野,讨论了人与物、文明与技术进步、感性与良知等宏大主题。最终,在旧金山湾,当同行人都怀疑主人公陷入了精神分裂时,他却已然获得了纯粹思辨的乐趣,凭借着哲思的慰藉,找到了一条拨开技术文明的错综表象、深入主体内在良知的精神通途。
在大多数旅者看来,汽车旅馆是通向黄石公园、旧金山湾的驿站。奔波在途时点燃的激情、遭遇的邂逅、引发的哲思,都随着公路尽头的逼近,在终点到来时戛然而止。
“在路上”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使人暂时性地逃离定居点。被大都会生活裹挟的焦虑的现代人,得以暂时放下自己的“人设”,卸下重担,面对人生旅途中一次难得的“易轨”和“脱出”,随心所欲、轻装上阵。
但对于年复一年蹲守在私家旅馆的经营者而言,这却是他们全部的人生。不仅是沿途驿站,运气不好的话,汽车旅馆甚至会成为人生的终点。
2016年,非虚构作家盖伊·塔利斯的《偷窥者旅馆》一经出版,众声哗然。塔利斯早在1980年就收到一位“福斯”提供的手稿,手稿中详细记录了福斯本人在其经营的廉价汽车旅馆的阁楼里偷窥客人活动的各色信息。福斯在阁楼的天花板开了一个大洞,安装百叶窗,一面大干偷窥之事,一面以研究者的身份自居,甚至根据自己窥得的“案例”,对美国人性观念的变迁进行了梳理和阐述。
福斯甚至认为,自己的记录远比金賽性学研究更具价值,因为他所获得的一手资料是亲眼所见,而且被观察人员对此毫不知情。更有趣的在于,塔利斯早在30年前就完成了该书的写作,但他直到2013年才决定将书稿出版,原因竟是他本人曾受福斯之邀,花了3个晚上躺在旅馆的阁楼里偷窥房客的隐私!塔利斯知道此举有违法律,因此直到追诉期年限失效后,才敢将混杂了店长记录与他个人体验的书稿公之于众。
由此不难想见,虚构作品对汽车旅馆的描绘,或许并非不属实。但实际情况却是,当代年轻人一面津津乐道那些臭名昭著的旅馆传闻,一面却手持显微镜、弓着身子,希求以一己之力揭示暗流涌动的“里”世界里,不曾被长辈们传诵的时代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