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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奥斯汀不愧为橡树之邦，橡子掉落地上，生根发芽长出小橡树，蒲公英一样散布开来。孙天明脚下的草地上，就有不少迷你橡树。他仰头朝着阳光迎过去，眯上了眼睛。
每天向太阳致意有利于钙吸收，你知道吗？他头也不转地对身后的美美说，
美美呵呵笑着算是回应，起步追正往远处跑的儿子凯文。
爹地，花。凯文被拽回来时，手里高举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擎给天明。天明弯腰接过蒲公英，把刚签的房屋合同和门钥匙递给美美。
美美把钥匙收起，说：小男孩儿却偏偏喜欢花。
掉落的苹果能离果树远吗？天明跳出一句英文谚语，像他老子。喜欢奥斯汀吗？他问美美。
这里的冬天是真暖和。美美感叹。
Hook’em Horns。天明竖起右手拇指和小指，像两只牛角——吹号。又指着美美胸前衣服上的商标：Life is good，说，生活很美好，花果山水帘洞原来是真有的。
美美的嘴角弯上去，跟在天明的身后绕到车旁。天明把凯文放进儿童椅，又跟美美再交待一次：安德森路，顺着183高速一直开，大概六公里多点儿，出口下去就到了。
美美觉得这里的路名奇特，数字起头，还带别称。比如他们住的酒店在360环路上，大名叫“德州首府高速大道”。车出门开没多远，迎面一个大牌子荧光闪烁：欢迎来到奥斯汀！
1月，依旧延续着圣诞的灯火，街道两旁的大树就有了火树银花不夜城的景象。美美是不抗拒迁移的，或者说喜欢变新。所谓中国老话里的“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这个意思。
临来奥斯汀前，北卡的朋友好奇地探寻：奥斯汀？听说很热啊，为啥要去那里？住过的人警告道，那边天气潮，虫子什么的也多，动不动就要找人来杀虫子。还有的干脆说，是你家天明为了工作？西行做牛仔？
美美解释说，不是不喜欢北卡，也没有工作不稳定，是机会来敲了天明的门。
认识天明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厉害，从前在国内是搞农业的，拿的农大博士，专攻蜜蜂。到美国后，发现计算机好找工作，就转学计算机，拿了个计算机学位。于是上班计算机程序设计，下班养小蜜蜂收蜂蜜。野生蜂蜜罐装可是朋友间抢手的礼物。如今这第三变也唰唰登台上场。
总部在分公司有个空缺。老板说，天明你应该考虑。这是个管理职位。
天明兴奋地一个激灵，平常“老中”在一起总是说，中国人就知道干活，看人家“老印”，都是抢着做领导，因为有权利，碰到印度自己人申请工作都优先考虑。要讲技术，十个“老印”顶不了俩“老中”。可是 “老中”就像惯性火车厢，只知道跟着火车头跑。这次机会，除了领头还有银子拿，新职位的薪水是天明現在的两倍。沉甸甸地想不受诱惑都难。他不但可以提前把儿子的大学费用都攒出来，还能早退休，实现经济自由终极理想。就是职位在奥斯汀，要搬家。不过他当初就是在德州大学拿的学位，亲切熟悉，此番去也算是重归故里。
为儿子将来读书的学费操心算是中国人讲的未雨稠缪。不过这更像是入乡随俗。老美喜欢展望未来，一进新年就筹划下个季度资料，三个月就过去了，没眨眼又是半年，一年转瞬而逝。简直吓人。天明在中国的时候，从来没想那么多，跟着感觉走。来美国这几年，别的没学到，计划和蓝图的精髓算是给他理解到了根本。所有的这些似乎都可以算是挪动的理由，他脑子里闪现出劳伦斯“迁徙”系列里的图画，成群结队的黑人们从南方向纽约迁移，向曼哈顿进军，大踏步地前行因为那里有机会，有银子，有希望。
这些都讲得通，可是天明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就像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
2
天明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额头鬓角丝丝白发如云雾，真是两鬓斑白就差十指黑了。高级打工仔手指的颜色是看不见的战线——色彩在心间。
计算机程序设计他也能干，但是总不如养蜂有意思，漫山遍野找蜜蜂拍花拍蜜，那才像打开自家厨房冰箱的感觉——都是自己的菜。程序设计只能算是养家糊口。
“紧抓住梦的手，希望就在不远处等我。”当年他最喜欢苏芮的这首歌——心情像风，突然发现一个不同的我。天明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想起下午办公室里那个“不同的我”。
一进会议室，满黑板的大字闪闪发光朝他招手：欢迎副总裁孙天明先生！
前台的秘书恭敬弯腰全神贯注，伸手问候致意，惹得美美只想问，他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日本人了？你看那秘书的腰都弯到九十度了。
天明就笑：我算是这里最高职位了，总裁跟总管都远在天边。他指着办公桌后面墙上的示意图。美美先就看到一西装革履的男士，一张东方面孔上，大背头尤其显眼，油光铮亮。
理查德。天明道，公司的总裁，美国土生土长的菲二代，娶了菲律宾老婆，现在常驻菲律宾。
美美赞叹：这么年轻的总裁，也就四十出头吧。
天明又指着理查德旁边的一个女子照片，道：狄波拉。
之后，夜半，这个叫狄波拉的女人就经常给天明打电话。
美美拧起了眉头。美国人不是不兴夜晚打电话吗？这个狄波拉倒好，电话总是半夜十一点了才来。
她一个人，没家没孩子。天明道，中国人讲把一切献给祖国，她是把一切献给公司。在纽约住着公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理查德打电话总能找到她，随叫随到。
照片上的狄波拉三十七八岁，醒目，比理查德的还大而显眼，眼睛下面的一颗痣都要跳出来，黑猫警长一样的目光炯炯。
3
天明兴奋得仿佛中了六合彩，彩票自然就是保罗的答复信。
保罗原先是汤普森公司里的销售大拿，跟天明很合得来，如果保罗能加入到新公司，天明就会如虎添翼。天明说：你可以随意干，绝对地自由。如果你不想搬家，就留在北卡，远程工作也一样。
对天明来说，保罗肯来就是对他实力的认证。
保罗老板听说保罗要走，立马加薪挽留，保罗还是婉拒了。天明对老朋友的这份信任除了感激就是感佩。 这两天下雨，奥斯汀的二月比一月还冷。美美发现这里的天气是特别，像舞台演员演的天王老子，手一挥雷电交加，再一挥风和日丽，几个小时就把一年四季都过了一遍。
茶几上的玫瑰花却开得正浓。美美端了杯水准备给这情人节的玫瑰休养生息，凯文却凑过来，要闻花。不但要闻，还胖手指点，特别指向中间那朵大的红玫瑰。美美于是把他擎起来。
抱着凯文小小的身体，温暖柔软，美美想起离开北卡前那一幕。
那天晚上，他们在附近的旅馆过宿。临睡前，美美才发现凯文每晚都要抱着的兔子布偶不见了。美美翻来覆去找到了一个托马斯软枕头。这个蓝色的火车头抱枕，也算是凯文的最爱之一。她把它递给凯文，说，小兔子忘家里了，拿托马斯吧。凯文却把托马斯还给她，说，妈妈，托马斯是你的，给我你怎么睡？
美美眼里一热。乖，你抱着吧，妈妈不需要。她把托马斯枕头重新放回到凯文怀里。
美美不需要托马斯吗？怪不得说孩子是天使，因为他们可以洞察你内心的秘密？
美美坐在房间里，心底有泪要涌出。真的要离开这里的一切吗？北卡洛丽，她第一个落脚美国的地方，在这里读书，毕业工作。这里有她最重要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孩子。梅纳得路上的亚洲超市，每次带着凯文，一进门，带着台湾腔国语的收款员小妹老远就招呼：小帅哥又来了。顺内寿司店，老板热情周到，连服务员都熟悉到不用点菜就知道他们要什么。还有经常去散步的湖边，湖里的鸭子，她都能分辨出雌雄。圣玛丽学院对面的本杰利（Ben and Jerry）冰淇淋店，绿色开心果味是她的最爱。这些，所有的一切，真的说走就走了吗？
4
美美抱着凯文的手臂像铅，越来越重，凯文却看花看得没完没了。
美美心里流过姐姐付丽的话：小子喜欢花，将来一定跟宝哥哥似的，给女孩子围得团团转。
付丽比美美大两岁，因为结婚早，女儿都十八了。美美读完博士那年，付丽跟老黄已经在日本定居了十年。付丽有时候要笑妹妹，说，瞧你这名字，付美，自然要去美国啊。至于她自己，则认为“富丽堂皇”，她当然是要嫁给姓黄的。女儿呢，就是那个Tang（糖糖）Candy啊。
付丽一家过两天要回国，度假兼去北京看奥运会。糖糖喜欢跳水，鸟巢的游泳池世界一流，去鸟巢看实况那就是采贝壳撞到海市蜃楼，绝对可遇不可求。
美美羡慕得不行，恨不得也能飞回去。她记忆里的糖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如今长成美少女。糖豆变奶糖，还是大白兔，人见人爱。照片上看她那圆润的脸庞，修长的腿，二八佳人豆蔻年华。
大眼睛尤其像你。付丽道：都说外甥像舅舅，外甥女那就是像小姨。
美美笑，想姐姐对双眼皮还这么上心。付丽从前就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研究，不但上双，下边也双。付丽对自己的单眼皮总要抱怨上天不公平，让她遗传了老爸的单眼皮，所以全家福照片上都是她一副眼睛特别睁大往上瞧的样子，似乎那样才能显出一些内含的双眼皮。
美美想着这些童年的趣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算起来她们姐妹也好几年没见了，七仙女跟董永还每年搭一次鹊桥呢。她要是也能回去看看姐姐一家连带看奥运有多好。只可惜刚搬家，锅碗瓢盆交响曲都需要她这个指挥。而且她又怀孕了。天明一直想要个女儿，这么加把劲儿工作，也是为了将来的小公主。这像两人之间不成形的秘密，只在有月亮的晚上升起。
天明最近却忙得像上仙一样要飞起来。早晨六点跟印度公司开电话会议，白天坐在办公室处理业务，晚上十一点还要跟菲律宾通电话，每天夸父一样追着太阳跑。
讨论下年度销售预算，狄波拉一掷千金，上来就是五千万利润数额。天明吓了一跳，想想自己原先的汤普森公司算是全美前一百强大公司，也没这么大口气。美国也兴这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心下盘算，假设能把队伍精简一下，排除不需要的花费，二千五百万也许还可能。
精简？狄波拉一听这两个字，像晒蔫的叶子闻到了水汽，立刻挺了起来，说：销售部还真需要精简，雪莉应该走。她虽然业绩不错，但是和同事关系相处得不够融洽。团队精神最重要，可以精简她。
天明心下一沉，仿佛欲发射的子弹突然被卡住。雪莉的销售成绩是全公司最高的，如果按照原先汤普森的标准，那就是标兵，应该给予奖励，怎么还能让她走人呢？公司首要是盈利，所谓It is finance， not romance，是银子不是罗曼斯。中国也有一句类似经典：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谁走也不应该让雪莉走，倒是罗伯特应该走，罗伯特至今销售值为零。天明说着，心里早把罗伯特这名字跟萝卜对等。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话，他这坑里全是口水。整天把侃大山当营生，聊完了口水拿薪水，一拿好几十万。如果在汤普森，这样的人一天都呆不下去。
轮到狄波拉沉默。如果沉默是金，她家就是小金库。
金库到了晚上终于打开。菲律宾时间，理查德的电话进来，他对天明说，公司的策略要大家一致協商，对于公司的程序理念更要特别尊重。
天明的心如同有一块石头往下压，想起上次在纽约跟理查德会面，说过的话还像铃铛一样在耳边回荡：放心甩开干吧，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甩开干，哼，如何甩开？这不过蜻蜓点水就搅动一江春水。他有些心烦意乱，收拾桌子正要起身出办公室，雪莉却走了进来。
雪莉像是早有预料，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给浇了三桶水吧，还是冰水。
雪莉在这里三年了，算是老员工，水，火都见识过。天明听她讲公司里的人事像听天方夜谭，越听越迷惑，原来这里不但水深，简直就是“沙家浜”。狄波拉，用戏里的话说就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天明倒吸一口气，没想到他竟然是五年中第六任销售主管！他一定是吃了豹子胆敢来接这份工作。他按捺着心里的不安，手心一阵冷汗，镇静地对雪莉说：万事和为贵，咱们还是以公司利益为主，放下小我，勇于自我批评。责任在我，狄波拉有她的经验，提出的预算也一定是慎重考虑过。至于是否能实现，我们努力后再说也不迟。你很能干，多卖几个客户，加倍努力，说不上真能实现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庆祝。 天明回到家，雪莉下午的话又如《剧院魅影》里的歌声，余音缭绕不绝。搞得家里仿佛都是夜半歌声的感觉。
理查德经常来美国的，不过只去纽约，不来奥斯汀。雪莉欲语还休，有时候一个月来两次呢。雪莉的神情也像那阴云里滚动的雷声，令人诧异。天明想，也许他该跟理查德汇报一下。不过理查德电话上的意思很明显，就差没把指责他的话直接放出来。中国古训里的少说话还是有道理的，他还是缄口莫言，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是真，到时候销售额上去了，不怕理查德不知道。
5
狄波拉坐在窗前，脚下是曼哈顿街头，不远处摩根银行的蓝白大字，像巨浪里翻滚的大鲸鱼;还有Pizza Hut（披萨屋）红色的屋顶。这红色总给她一种温暖。她曾在那红色的屋檐下呆了七年，从卖披萨饼的服务员到管理员工的经理，比她在任何一个公司呆得都久。她伸展一下腿，坐得时间长了，下身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太空失重。别说，如果公司是宇宙，她就是航天员，外星人侵入的时候她要做好保护，防患于未然。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妩媚地笑了笑，脸上的痣也跟着跳了一下。
电话铃响，是罗伯特。她心里的温暖持续，说起来这几年公司还真如“宇宙”爆炸，人员调动仿佛星际分裂，流星四散。固定下来的就剩下她和罗伯特。如果有恒星，他就是一颗。宇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引力和平衡。就像公司最重要的永远是人和人际关系。真搞不懂天明怎么想的，竟然要解雇罗伯特。就算他这一阵没什么销售业绩，但事在人为，哪天他要放卫星，就是一大笔。再说了，罗伯特天生善谈，乐呵呵开心果一枚，看到他就心情愉悦，怎么能说没贡献呢，这就是贡献。
狄波拉电话上安慰罗伯特一番。不管是一百强大公司还是披萨饼店，服从命令听指挥永远是首要条件。只要有我在，你放心。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有我的，就有你的。
狄波拉心里却琢磨着东方人，这个天明，来没两天就以为自己是万能的外星人，不把地球人当回事儿。理查德还是太阳呢，照射也从没那么直接，更多的是折射和远射，美其名曰：竞争，良性竞争。所谓恒星就是要绕着太阳转就行了，她还用证明吗？她白天黑夜为公司玩命干，不是对公司忠心耿耿是什么？天明如果想继续做下去，就要懂得尊重权威，前面五个人就是他的借鉴。
保罗新近和《国家地理》杂志建立了客户关系。天明即兴奋又骄傲。果然姜是老的辣，如果出版销售是蜘蛛网，保罗就是那个蜘蛛侠，几招布下天罗地网，强端客户尽收网底。说来《国家地理》可是全美前五十名杂志的大客户。年利润一千万。
可是下午狄波拉一个电话过来要取消此项销售。理由是这种杂志不属于公司正常出版范围。天明听了，心里震惊又憋气。《国家地理》是全世界屈指可数有名的杂志，不算正常出版，那还有哪样的算正常？接下来的一星期，“博得书店”客户也被取消，一千五百万的利润。理由还是同样的不属于正常范畴。
公司至少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损失都要归于她。保罗切切道：最近这两家加起来就是二千五百万，你一年预算一半的利润啊，她一句话全打水漂了。
天明气愤又无奈，只觉得对不起保罗，感觉自己像一艘原地打转的船，绕着港口盘旋，就是驶不进去。
蜘蛛侠如今更是给别住了腿脚，英雄无用武之地。天明只好安慰保罗：这样想吧，她让你干啥你干啥，不看僧面看银子的面。保罗却拍拍天明的肩膀：我可以在离职谈话时跟理查德揭露她的行径，只要狄波拉走，公司保准运营成功。天明犹豫，拦阻道：行不通，如果我还在这里呆一天，这桥就不能烧。他凭感觉，理查德不会轻易相信保罗。保罗只好说，你多保重吧。他庆幸当初没把老巢都挪过来。
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梦，噩梦。
迄今为止，天明的任何提议都要经过狄波拉的同意，否则理查德的电话或短信立马跟踪而来。天明这才明白自己的头衔实在是个空头支票，啥叫傀儡，他现在算是彻底清楚了。沮丧和绝望排山倒海般地袭来。他如果在中国这辈子也不会跟个卖披萨饼的服务员有交集，如今却没料到自己变成了披萨饼，还是送货上门，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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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虽然对天明公司的情形不甚了解，但是天明工作上的不顺心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每天夜里十一点的电话不但消失了，天明更是很少提起狄波拉。
奥斯汀的秋天像一匹犟驴，燥热是磨盘，被使劲儿拉着转个没完没了。周日的早晨，美美醒过来，伸手触到天明后背，再去握天明的胳膊，才发现他在颤抖。天明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棚像是要盯出一个洞，身体抖动得像是火车行过的铁轨。
我恐怕要被炒了。话语像游丝一样从他的嘴里挤出来：咱们家麻烦了。
美美觉得喉咙发紧，再一摸他的手心，全是汗，像是刚淋过水。他昨晚大概又是睁眼一夜。解雇两个字听起来像爪洼国毒蛇猛兽，遥远而陌生，只在报纸电视上瞥见过，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年初他们刚来时，办公室里的欢庆仿佛如昨天。如今保羅和雪莉都走了，只剩下天明独自一人在这孤城里打拼。
你应该去找理查德说说。美美安慰道：让他知道公司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没用，天明说。那就等于自杀，依我判断，理查德不会不知道。
天明想起上一次跟理查德的对话。这些人就像鲨鱼，理查德说，哪里有血往哪里冲。你不能视而不见，适者生存，你要奋争。
天明叹了口气，他要是想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还用到美国来吗？孙子兵法的老巢就在中国。而且他对理查德的这种论调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公司的总裁，就像一家之长，不是调和矛盾，却要鼓动下属互相残杀你争我夺。不是靠技术能力，而是靠明争暗斗搞山头拉帮派。真没想到美国也搞这一套！更没想到这一切不但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正在发生的故事，他还是主角。
狄波拉不就是想说的算吗，让她说的算好了。适者生存，千古定义。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年底，天明虽然不算称心如意，倒也还过得去。他不再跟狄波拉别劲儿。她说啥，就是啥。就像一个不幸福的婚姻，女人永远正确的前提下，造就出的往往是大哲学家丈夫。 圣诞节的“爬梯”照旧是由公司副总裁主持。天明稍作了一下准备就上去了，结果博了个满堂彩。其中一个员工特别上来跟他说，以后一定请你做我的婚礼主持人。实在是太幽默太有才。
天明笑，想想东方幽默真给你来点儿还怕“老美”吃不消呢，阿凡提式的幽默哄人没商量，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他心底一阵暗自伤神，别看“爬梯”有说有笑，新年一开始，一半人就要被解雇。运转部门亏损两千八百万，整个公司半数销售额泡汤了。
你努力过了。美美安慰他，销售部门的客户给狄波拉几乎全砍掉了，又不是你的责任。天明点头，是啊，运转部门关门，但是出版部门挣钱，他们应该不会不知道。
狄波拉的位置成了悬在空中的剑。她的运转部门如果关掉，就只有来销售部，她似乎也很感兴趣，虽然曾经主管过销售部，还亏损了很多。但是，天明告诫自己，如果这把剑一定要掉到他眼前，他阻拦不了，但是可以避开，他也只好做孔融，分一个给她好了。
周六晚上，理查德特别从新加坡赶过来，准备周一运转部门的关闭手续。天明例行陪同招待。理查德算起来是菲律宾华裔，但是已经不会说中文，他当初还把自己的姓写给天明看，“李”，天明母亲正好也姓李，也就倍感亲切起来。天下的中餐馆如繁星横扫，菲律宾餐馆就如蓝月亮，没人见过。天明于是带理查德去了附近一家泰国餐馆。泰餐里的松鼠鱼一上来，理查德眼睛一亮。这道菜烹制独特，用活色生香形容也不为过。天明为自己点中了穴位而高兴。
7
凯文又搬出了动画片《101忠狗》，这个电影天明跟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里面的歌都能一句不差地唱下来：
Cruella De Vil
Cruella De Vil
“残忍 坏家伙”，天明听一个两岁小娃哼这样的歌词很奇怪。
美美从厨房端来了红烧鲑鱼，凯文像小猫闻到鱼香，等不及要下手抓。
凉一下，太烫了！美美赶紧拦住他。刚坐下没几分钟就听到“砰”一声轰然作响。美美赶紧奔到厨房，原来是玻璃案板爆了，淡绿色的玻璃炸成无数的白色小碎片。怎么就爆了呢？许是热锅放在冷案板上惹的祸？
天明走过来，怔怔地盯着破碎玻璃片……
转眼到了周一早上。天明去上班了，美美带着凯文去HEB买菜，想着下午要去医生那里检查，心里就有一点儿期待又有一丝紧张。车库门轰隆隆打开，一只乌鸦从不远处的树梢飞过，翅膀扇动有力。乌鸦很大，翅膀展开的形状像老鹰，只是“嘎——嘎——”的叫声在印证着自己的身份。乌鸦振翅的黑色影子触目惊心，美美脑子里又浮出昨晚玻璃板爆炸的无数碎片，仿佛心里有什么梗了一下。
天明到了办公室，开始着手两天后去华盛顿出差的准备工作。理查德却走了进来。他有些不自然，看着墙上的画欲言又止。天明指给他看自己跑过的马拉松照片，人过桥头时涌现出的壮观人潮。理查德似是而非地点着头，终于，他像咽下梗在喉间的什么东西，说：你被解雇了，此刻现在，马上离开。
天明抱着纸盒箱幽魂一样走出来，里边装着他所有的家当。理查德最后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出版部门挣钱是没错，但那不是你的成果，成果是大家的，你自己也承认的。
天明脚下像踩着棉花，手里的纸盒箱却像刀背，割着他的手臂和胸口。他想起还是两天前，周五晚上泰国餐馆里两个人的对话。太阳很大，他却像往冰库里走，身体忍不住发抖。他不知道如何开回家的，醉酒一样。他把车停在车库前，一声不响地坐在車里。
草地上，凯文在推小车玩耍，美美在旁边看着，她的长发被风吹拂起来和她的裙子一起飘荡。她转身，看到了他，朝他微笑， 等不及告诉他好消息。
太阳高照，阳光又白又亮，仿佛水洗的世界。世界很大，一大片白。天明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像冰封的雪山。车外的景物似乎都消失了，太阳火球一样挂在天边，照射着如火的大地。
曼哈顿高级公寓里，女人半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一只手擎起酒杯放到嘴边咕嘟呷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床边男人弯了腰，系鞋带。起身的瞬间，他把大背头不自觉地往后扬了扬，衬衣重新掖到裤子里，咕哝道：江山又是你的了。他拿出手机瞥一眼，说，我去打个电话，给菲律宾报个平安。说完，他弯腰在女人面上吻了一下。女人眼睑下面的痣跟着微微地跳动。
作者简介
张欣，女，辽宁丹东人。国内外语系英美文学本科及研究生毕业，并留校任教。留美硕士及博士ABD，现居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曾任职于北卡州政府。在国内《山花》《天涯》《人民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鸭绿江》《青年文学》《解放日报》《世界日报》《满族文学》《小说选刊》发表小说及散文。出版长篇小说《金秋》（台湾·秀威资讯出版社）、散文集《远山怀思》（美国·汉世纪数字文化公司），翻译麦克勒斯中短篇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北京·现代出版社），回译老舍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北京·现代出版社），创作的英文小说“The Fallen Petals”入选《英文小说年会选集》2016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Happenstance & Circumstance”入选《英文小说年会选集》2018卷（葡萄牙·里斯本大学出版社），曾获美国汉新文学小说及散文奖（2012年度，2013年度，2016年度）等多种奖项，散文《纽约 纽约》被纽约大学选入中文课本。
奥斯汀不愧为橡树之邦，橡子掉落地上，生根发芽长出小橡树，蒲公英一样散布开来。孙天明脚下的草地上，就有不少迷你橡树。他仰头朝着阳光迎过去，眯上了眼睛。
每天向太阳致意有利于钙吸收，你知道吗？他头也不转地对身后的美美说，
美美呵呵笑着算是回应，起步追正往远处跑的儿子凯文。
爹地，花。凯文被拽回来时，手里高举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擎给天明。天明弯腰接过蒲公英，把刚签的房屋合同和门钥匙递给美美。
美美把钥匙收起，说：小男孩儿却偏偏喜欢花。
掉落的苹果能离果树远吗？天明跳出一句英文谚语，像他老子。喜欢奥斯汀吗？他问美美。
这里的冬天是真暖和。美美感叹。
Hook’em Horns。天明竖起右手拇指和小指，像两只牛角——吹号。又指着美美胸前衣服上的商标：Life is good，说，生活很美好，花果山水帘洞原来是真有的。
美美的嘴角弯上去，跟在天明的身后绕到车旁。天明把凯文放进儿童椅，又跟美美再交待一次：安德森路，顺着183高速一直开，大概六公里多点儿，出口下去就到了。
美美觉得这里的路名奇特，数字起头，还带别称。比如他们住的酒店在360环路上，大名叫“德州首府高速大道”。车出门开没多远，迎面一个大牌子荧光闪烁：欢迎来到奥斯汀！
1月，依旧延续着圣诞的灯火，街道两旁的大树就有了火树银花不夜城的景象。美美是不抗拒迁移的，或者说喜欢变新。所谓中国老话里的“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这个意思。
临来奥斯汀前，北卡的朋友好奇地探寻：奥斯汀？听说很热啊，为啥要去那里？住过的人警告道，那边天气潮，虫子什么的也多，动不动就要找人来杀虫子。还有的干脆说，是你家天明为了工作？西行做牛仔？
美美解释说，不是不喜欢北卡，也没有工作不稳定，是机会来敲了天明的门。
认识天明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厉害，从前在国内是搞农业的，拿的农大博士，专攻蜜蜂。到美国后，发现计算机好找工作，就转学计算机，拿了个计算机学位。于是上班计算机程序设计，下班养小蜜蜂收蜂蜜。野生蜂蜜罐装可是朋友间抢手的礼物。如今这第三变也唰唰登台上场。
总部在分公司有个空缺。老板说，天明你应该考虑。这是个管理职位。
天明兴奋地一个激灵，平常“老中”在一起总是说，中国人就知道干活，看人家“老印”，都是抢着做领导，因为有权利，碰到印度自己人申请工作都优先考虑。要讲技术，十个“老印”顶不了俩“老中”。可是 “老中”就像惯性火车厢，只知道跟着火车头跑。这次机会，除了领头还有银子拿，新职位的薪水是天明現在的两倍。沉甸甸地想不受诱惑都难。他不但可以提前把儿子的大学费用都攒出来，还能早退休，实现经济自由终极理想。就是职位在奥斯汀，要搬家。不过他当初就是在德州大学拿的学位，亲切熟悉，此番去也算是重归故里。
为儿子将来读书的学费操心算是中国人讲的未雨稠缪。不过这更像是入乡随俗。老美喜欢展望未来，一进新年就筹划下个季度资料，三个月就过去了，没眨眼又是半年，一年转瞬而逝。简直吓人。天明在中国的时候，从来没想那么多，跟着感觉走。来美国这几年，别的没学到，计划和蓝图的精髓算是给他理解到了根本。所有的这些似乎都可以算是挪动的理由，他脑子里闪现出劳伦斯“迁徙”系列里的图画，成群结队的黑人们从南方向纽约迁移，向曼哈顿进军，大踏步地前行因为那里有机会，有银子，有希望。
这些都讲得通，可是天明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就像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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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额头鬓角丝丝白发如云雾，真是两鬓斑白就差十指黑了。高级打工仔手指的颜色是看不见的战线——色彩在心间。
计算机程序设计他也能干，但是总不如养蜂有意思，漫山遍野找蜜蜂拍花拍蜜，那才像打开自家厨房冰箱的感觉——都是自己的菜。程序设计只能算是养家糊口。
“紧抓住梦的手，希望就在不远处等我。”当年他最喜欢苏芮的这首歌——心情像风，突然发现一个不同的我。天明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想起下午办公室里那个“不同的我”。
一进会议室，满黑板的大字闪闪发光朝他招手：欢迎副总裁孙天明先生！
前台的秘书恭敬弯腰全神贯注，伸手问候致意，惹得美美只想问，他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日本人了？你看那秘书的腰都弯到九十度了。
天明就笑：我算是这里最高职位了，总裁跟总管都远在天边。他指着办公桌后面墙上的示意图。美美先就看到一西装革履的男士，一张东方面孔上，大背头尤其显眼，油光铮亮。
理查德。天明道，公司的总裁，美国土生土长的菲二代，娶了菲律宾老婆，现在常驻菲律宾。
美美赞叹：这么年轻的总裁，也就四十出头吧。
天明又指着理查德旁边的一个女子照片，道：狄波拉。
之后，夜半，这个叫狄波拉的女人就经常给天明打电话。
美美拧起了眉头。美国人不是不兴夜晚打电话吗？这个狄波拉倒好，电话总是半夜十一点了才来。
她一个人，没家没孩子。天明道，中国人讲把一切献给祖国，她是把一切献给公司。在纽约住着公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理查德打电话总能找到她，随叫随到。
照片上的狄波拉三十七八岁，醒目，比理查德的还大而显眼，眼睛下面的一颗痣都要跳出来，黑猫警长一样的目光炯炯。
3
天明兴奋得仿佛中了六合彩，彩票自然就是保罗的答复信。
保罗原先是汤普森公司里的销售大拿，跟天明很合得来，如果保罗能加入到新公司，天明就会如虎添翼。天明说：你可以随意干，绝对地自由。如果你不想搬家，就留在北卡，远程工作也一样。
对天明来说，保罗肯来就是对他实力的认证。
保罗老板听说保罗要走，立马加薪挽留，保罗还是婉拒了。天明对老朋友的这份信任除了感激就是感佩。 这两天下雨，奥斯汀的二月比一月还冷。美美发现这里的天气是特别，像舞台演员演的天王老子，手一挥雷电交加，再一挥风和日丽，几个小时就把一年四季都过了一遍。
茶几上的玫瑰花却开得正浓。美美端了杯水准备给这情人节的玫瑰休养生息，凯文却凑过来，要闻花。不但要闻，还胖手指点，特别指向中间那朵大的红玫瑰。美美于是把他擎起来。
抱着凯文小小的身体，温暖柔软，美美想起离开北卡前那一幕。
那天晚上，他们在附近的旅馆过宿。临睡前，美美才发现凯文每晚都要抱着的兔子布偶不见了。美美翻来覆去找到了一个托马斯软枕头。这个蓝色的火车头抱枕，也算是凯文的最爱之一。她把它递给凯文，说，小兔子忘家里了，拿托马斯吧。凯文却把托马斯还给她，说，妈妈，托马斯是你的，给我你怎么睡？
美美眼里一热。乖，你抱着吧，妈妈不需要。她把托马斯枕头重新放回到凯文怀里。
美美不需要托马斯吗？怪不得说孩子是天使，因为他们可以洞察你内心的秘密？
美美坐在房间里，心底有泪要涌出。真的要离开这里的一切吗？北卡洛丽，她第一个落脚美国的地方，在这里读书，毕业工作。这里有她最重要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孩子。梅纳得路上的亚洲超市，每次带着凯文，一进门，带着台湾腔国语的收款员小妹老远就招呼：小帅哥又来了。顺内寿司店，老板热情周到，连服务员都熟悉到不用点菜就知道他们要什么。还有经常去散步的湖边，湖里的鸭子，她都能分辨出雌雄。圣玛丽学院对面的本杰利（Ben and Jerry）冰淇淋店，绿色开心果味是她的最爱。这些，所有的一切，真的说走就走了吗？
4
美美抱着凯文的手臂像铅，越来越重，凯文却看花看得没完没了。
美美心里流过姐姐付丽的话：小子喜欢花，将来一定跟宝哥哥似的，给女孩子围得团团转。
付丽比美美大两岁，因为结婚早，女儿都十八了。美美读完博士那年，付丽跟老黄已经在日本定居了十年。付丽有时候要笑妹妹，说，瞧你这名字，付美，自然要去美国啊。至于她自己，则认为“富丽堂皇”，她当然是要嫁给姓黄的。女儿呢，就是那个Tang（糖糖）Candy啊。
付丽一家过两天要回国，度假兼去北京看奥运会。糖糖喜欢跳水，鸟巢的游泳池世界一流，去鸟巢看实况那就是采贝壳撞到海市蜃楼，绝对可遇不可求。
美美羡慕得不行，恨不得也能飞回去。她记忆里的糖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如今长成美少女。糖豆变奶糖，还是大白兔，人见人爱。照片上看她那圆润的脸庞，修长的腿，二八佳人豆蔻年华。
大眼睛尤其像你。付丽道：都说外甥像舅舅，外甥女那就是像小姨。
美美笑，想姐姐对双眼皮还这么上心。付丽从前就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研究，不但上双，下边也双。付丽对自己的单眼皮总要抱怨上天不公平，让她遗传了老爸的单眼皮，所以全家福照片上都是她一副眼睛特别睁大往上瞧的样子，似乎那样才能显出一些内含的双眼皮。
美美想着这些童年的趣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算起来她们姐妹也好几年没见了，七仙女跟董永还每年搭一次鹊桥呢。她要是也能回去看看姐姐一家连带看奥运有多好。只可惜刚搬家，锅碗瓢盆交响曲都需要她这个指挥。而且她又怀孕了。天明一直想要个女儿，这么加把劲儿工作，也是为了将来的小公主。这像两人之间不成形的秘密，只在有月亮的晚上升起。
天明最近却忙得像上仙一样要飞起来。早晨六点跟印度公司开电话会议，白天坐在办公室处理业务，晚上十一点还要跟菲律宾通电话，每天夸父一样追着太阳跑。
讨论下年度销售预算，狄波拉一掷千金，上来就是五千万利润数额。天明吓了一跳，想想自己原先的汤普森公司算是全美前一百强大公司，也没这么大口气。美国也兴这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心下盘算，假设能把队伍精简一下，排除不需要的花费，二千五百万也许还可能。
精简？狄波拉一听这两个字，像晒蔫的叶子闻到了水汽，立刻挺了起来，说：销售部还真需要精简，雪莉应该走。她虽然业绩不错，但是和同事关系相处得不够融洽。团队精神最重要，可以精简她。
天明心下一沉，仿佛欲发射的子弹突然被卡住。雪莉的销售成绩是全公司最高的，如果按照原先汤普森的标准，那就是标兵，应该给予奖励，怎么还能让她走人呢？公司首要是盈利，所谓It is finance， not romance，是银子不是罗曼斯。中国也有一句类似经典：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谁走也不应该让雪莉走，倒是罗伯特应该走，罗伯特至今销售值为零。天明说着，心里早把罗伯特这名字跟萝卜对等。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话，他这坑里全是口水。整天把侃大山当营生，聊完了口水拿薪水，一拿好几十万。如果在汤普森，这样的人一天都呆不下去。
轮到狄波拉沉默。如果沉默是金，她家就是小金库。
金库到了晚上终于打开。菲律宾时间，理查德的电话进来，他对天明说，公司的策略要大家一致協商，对于公司的程序理念更要特别尊重。
天明的心如同有一块石头往下压，想起上次在纽约跟理查德会面，说过的话还像铃铛一样在耳边回荡：放心甩开干吧，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甩开干，哼，如何甩开？这不过蜻蜓点水就搅动一江春水。他有些心烦意乱，收拾桌子正要起身出办公室，雪莉却走了进来。
雪莉像是早有预料，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给浇了三桶水吧，还是冰水。
雪莉在这里三年了，算是老员工，水，火都见识过。天明听她讲公司里的人事像听天方夜谭，越听越迷惑，原来这里不但水深，简直就是“沙家浜”。狄波拉，用戏里的话说就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天明倒吸一口气，没想到他竟然是五年中第六任销售主管！他一定是吃了豹子胆敢来接这份工作。他按捺着心里的不安，手心一阵冷汗，镇静地对雪莉说：万事和为贵，咱们还是以公司利益为主，放下小我，勇于自我批评。责任在我，狄波拉有她的经验，提出的预算也一定是慎重考虑过。至于是否能实现，我们努力后再说也不迟。你很能干，多卖几个客户，加倍努力，说不上真能实现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庆祝。 天明回到家，雪莉下午的话又如《剧院魅影》里的歌声，余音缭绕不绝。搞得家里仿佛都是夜半歌声的感觉。
理查德经常来美国的，不过只去纽约，不来奥斯汀。雪莉欲语还休，有时候一个月来两次呢。雪莉的神情也像那阴云里滚动的雷声，令人诧异。天明想，也许他该跟理查德汇报一下。不过理查德电话上的意思很明显，就差没把指责他的话直接放出来。中国古训里的少说话还是有道理的，他还是缄口莫言，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是真，到时候销售额上去了，不怕理查德不知道。
5
狄波拉坐在窗前，脚下是曼哈顿街头，不远处摩根银行的蓝白大字，像巨浪里翻滚的大鲸鱼;还有Pizza Hut（披萨屋）红色的屋顶。这红色总给她一种温暖。她曾在那红色的屋檐下呆了七年，从卖披萨饼的服务员到管理员工的经理，比她在任何一个公司呆得都久。她伸展一下腿，坐得时间长了，下身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太空失重。别说，如果公司是宇宙，她就是航天员，外星人侵入的时候她要做好保护，防患于未然。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妩媚地笑了笑，脸上的痣也跟着跳了一下。
电话铃响，是罗伯特。她心里的温暖持续，说起来这几年公司还真如“宇宙”爆炸，人员调动仿佛星际分裂，流星四散。固定下来的就剩下她和罗伯特。如果有恒星，他就是一颗。宇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引力和平衡。就像公司最重要的永远是人和人际关系。真搞不懂天明怎么想的，竟然要解雇罗伯特。就算他这一阵没什么销售业绩，但事在人为，哪天他要放卫星，就是一大笔。再说了，罗伯特天生善谈，乐呵呵开心果一枚，看到他就心情愉悦，怎么能说没贡献呢，这就是贡献。
狄波拉电话上安慰罗伯特一番。不管是一百强大公司还是披萨饼店，服从命令听指挥永远是首要条件。只要有我在，你放心。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有我的，就有你的。
狄波拉心里却琢磨着东方人，这个天明，来没两天就以为自己是万能的外星人，不把地球人当回事儿。理查德还是太阳呢，照射也从没那么直接，更多的是折射和远射，美其名曰：竞争，良性竞争。所谓恒星就是要绕着太阳转就行了，她还用证明吗？她白天黑夜为公司玩命干，不是对公司忠心耿耿是什么？天明如果想继续做下去，就要懂得尊重权威，前面五个人就是他的借鉴。
保罗新近和《国家地理》杂志建立了客户关系。天明即兴奋又骄傲。果然姜是老的辣，如果出版销售是蜘蛛网，保罗就是那个蜘蛛侠，几招布下天罗地网，强端客户尽收网底。说来《国家地理》可是全美前五十名杂志的大客户。年利润一千万。
可是下午狄波拉一个电话过来要取消此项销售。理由是这种杂志不属于公司正常出版范围。天明听了，心里震惊又憋气。《国家地理》是全世界屈指可数有名的杂志，不算正常出版，那还有哪样的算正常？接下来的一星期，“博得书店”客户也被取消，一千五百万的利润。理由还是同样的不属于正常范畴。
公司至少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损失都要归于她。保罗切切道：最近这两家加起来就是二千五百万，你一年预算一半的利润啊，她一句话全打水漂了。
天明气愤又无奈，只觉得对不起保罗，感觉自己像一艘原地打转的船，绕着港口盘旋，就是驶不进去。
蜘蛛侠如今更是给别住了腿脚，英雄无用武之地。天明只好安慰保罗：这样想吧，她让你干啥你干啥，不看僧面看银子的面。保罗却拍拍天明的肩膀：我可以在离职谈话时跟理查德揭露她的行径，只要狄波拉走，公司保准运营成功。天明犹豫，拦阻道：行不通，如果我还在这里呆一天，这桥就不能烧。他凭感觉，理查德不会轻易相信保罗。保罗只好说，你多保重吧。他庆幸当初没把老巢都挪过来。
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梦，噩梦。
迄今为止，天明的任何提议都要经过狄波拉的同意，否则理查德的电话或短信立马跟踪而来。天明这才明白自己的头衔实在是个空头支票，啥叫傀儡，他现在算是彻底清楚了。沮丧和绝望排山倒海般地袭来。他如果在中国这辈子也不会跟个卖披萨饼的服务员有交集，如今却没料到自己变成了披萨饼，还是送货上门，任人宰割。
6
美美虽然对天明公司的情形不甚了解，但是天明工作上的不顺心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每天夜里十一点的电话不但消失了，天明更是很少提起狄波拉。
奥斯汀的秋天像一匹犟驴，燥热是磨盘，被使劲儿拉着转个没完没了。周日的早晨，美美醒过来，伸手触到天明后背，再去握天明的胳膊，才发现他在颤抖。天明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棚像是要盯出一个洞，身体抖动得像是火车行过的铁轨。
我恐怕要被炒了。话语像游丝一样从他的嘴里挤出来：咱们家麻烦了。
美美觉得喉咙发紧，再一摸他的手心，全是汗，像是刚淋过水。他昨晚大概又是睁眼一夜。解雇两个字听起来像爪洼国毒蛇猛兽，遥远而陌生，只在报纸电视上瞥见过，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年初他们刚来时，办公室里的欢庆仿佛如昨天。如今保羅和雪莉都走了，只剩下天明独自一人在这孤城里打拼。
你应该去找理查德说说。美美安慰道：让他知道公司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没用，天明说。那就等于自杀，依我判断，理查德不会不知道。
天明想起上一次跟理查德的对话。这些人就像鲨鱼，理查德说，哪里有血往哪里冲。你不能视而不见，适者生存，你要奋争。
天明叹了口气，他要是想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还用到美国来吗？孙子兵法的老巢就在中国。而且他对理查德的这种论调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公司的总裁，就像一家之长，不是调和矛盾，却要鼓动下属互相残杀你争我夺。不是靠技术能力，而是靠明争暗斗搞山头拉帮派。真没想到美国也搞这一套！更没想到这一切不但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正在发生的故事，他还是主角。
狄波拉不就是想说的算吗，让她说的算好了。适者生存，千古定义。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年底，天明虽然不算称心如意，倒也还过得去。他不再跟狄波拉别劲儿。她说啥，就是啥。就像一个不幸福的婚姻，女人永远正确的前提下，造就出的往往是大哲学家丈夫。 圣诞节的“爬梯”照旧是由公司副总裁主持。天明稍作了一下准备就上去了，结果博了个满堂彩。其中一个员工特别上来跟他说，以后一定请你做我的婚礼主持人。实在是太幽默太有才。
天明笑，想想东方幽默真给你来点儿还怕“老美”吃不消呢，阿凡提式的幽默哄人没商量，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他心底一阵暗自伤神，别看“爬梯”有说有笑，新年一开始，一半人就要被解雇。运转部门亏损两千八百万，整个公司半数销售额泡汤了。
你努力过了。美美安慰他，销售部门的客户给狄波拉几乎全砍掉了，又不是你的责任。天明点头，是啊，运转部门关门，但是出版部门挣钱，他们应该不会不知道。
狄波拉的位置成了悬在空中的剑。她的运转部门如果关掉，就只有来销售部，她似乎也很感兴趣，虽然曾经主管过销售部，还亏损了很多。但是，天明告诫自己，如果这把剑一定要掉到他眼前，他阻拦不了，但是可以避开，他也只好做孔融，分一个给她好了。
周六晚上，理查德特别从新加坡赶过来，准备周一运转部门的关闭手续。天明例行陪同招待。理查德算起来是菲律宾华裔，但是已经不会说中文，他当初还把自己的姓写给天明看，“李”，天明母亲正好也姓李，也就倍感亲切起来。天下的中餐馆如繁星横扫，菲律宾餐馆就如蓝月亮，没人见过。天明于是带理查德去了附近一家泰国餐馆。泰餐里的松鼠鱼一上来，理查德眼睛一亮。这道菜烹制独特，用活色生香形容也不为过。天明为自己点中了穴位而高兴。
7
凯文又搬出了动画片《101忠狗》，这个电影天明跟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里面的歌都能一句不差地唱下来：
Cruella De Vil
Cruella De Vil
“残忍 坏家伙”，天明听一个两岁小娃哼这样的歌词很奇怪。
美美从厨房端来了红烧鲑鱼，凯文像小猫闻到鱼香，等不及要下手抓。
凉一下，太烫了！美美赶紧拦住他。刚坐下没几分钟就听到“砰”一声轰然作响。美美赶紧奔到厨房，原来是玻璃案板爆了，淡绿色的玻璃炸成无数的白色小碎片。怎么就爆了呢？许是热锅放在冷案板上惹的祸？
天明走过来，怔怔地盯着破碎玻璃片……
转眼到了周一早上。天明去上班了，美美带着凯文去HEB买菜，想着下午要去医生那里检查，心里就有一点儿期待又有一丝紧张。车库门轰隆隆打开，一只乌鸦从不远处的树梢飞过，翅膀扇动有力。乌鸦很大，翅膀展开的形状像老鹰，只是“嘎——嘎——”的叫声在印证着自己的身份。乌鸦振翅的黑色影子触目惊心，美美脑子里又浮出昨晚玻璃板爆炸的无数碎片，仿佛心里有什么梗了一下。
天明到了办公室，开始着手两天后去华盛顿出差的准备工作。理查德却走了进来。他有些不自然，看着墙上的画欲言又止。天明指给他看自己跑过的马拉松照片，人过桥头时涌现出的壮观人潮。理查德似是而非地点着头，终于，他像咽下梗在喉间的什么东西，说：你被解雇了，此刻现在，马上离开。
天明抱着纸盒箱幽魂一样走出来，里边装着他所有的家当。理查德最后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出版部门挣钱是没错，但那不是你的成果，成果是大家的，你自己也承认的。
天明脚下像踩着棉花，手里的纸盒箱却像刀背，割着他的手臂和胸口。他想起还是两天前，周五晚上泰国餐馆里两个人的对话。太阳很大，他却像往冰库里走，身体忍不住发抖。他不知道如何开回家的，醉酒一样。他把车停在车库前，一声不响地坐在車里。
草地上，凯文在推小车玩耍，美美在旁边看着，她的长发被风吹拂起来和她的裙子一起飘荡。她转身，看到了他，朝他微笑， 等不及告诉他好消息。
太阳高照，阳光又白又亮，仿佛水洗的世界。世界很大，一大片白。天明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像冰封的雪山。车外的景物似乎都消失了，太阳火球一样挂在天边，照射着如火的大地。
曼哈顿高级公寓里，女人半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一只手擎起酒杯放到嘴边咕嘟呷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床边男人弯了腰，系鞋带。起身的瞬间，他把大背头不自觉地往后扬了扬，衬衣重新掖到裤子里，咕哝道：江山又是你的了。他拿出手机瞥一眼，说，我去打个电话，给菲律宾报个平安。说完，他弯腰在女人面上吻了一下。女人眼睑下面的痣跟着微微地跳动。
作者简介
张欣，女，辽宁丹东人。国内外语系英美文学本科及研究生毕业，并留校任教。留美硕士及博士ABD，现居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曾任职于北卡州政府。在国内《山花》《天涯》《人民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鸭绿江》《青年文学》《解放日报》《世界日报》《满族文学》《小说选刊》发表小说及散文。出版长篇小说《金秋》（台湾·秀威资讯出版社）、散文集《远山怀思》（美国·汉世纪数字文化公司），翻译麦克勒斯中短篇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北京·现代出版社），回译老舍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北京·现代出版社），创作的英文小说“The Fallen Petals”入选《英文小说年会选集》2016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Happenstance & Circumstance”入选《英文小说年会选集》2018卷（葡萄牙·里斯本大学出版社），曾获美国汉新文学小说及散文奖（2012年度，2013年度，2016年度）等多种奖项，散文《纽约 纽约》被纽约大学选入中文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