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名捕·紫檀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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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线索
  残阳似血,晚风如泣。
  城郭外山腰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树下,孤零零地立起一冢新坟。坟前人垂首不语,深衣皑如初雪,素净的面庞更是苍白得几近透明。
  余杭捕头秋水鸣从远处悄然走近,月白长衫衣角随风轻扬。他望着白衣公子微微发红的眼皮良久,方轻轻地开口道:“哥舒,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哥舒无瑕并未抬头,目光仍沉沉地注视着小小坟冢,终于在镌字的碑面上凝定,声音仿若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从入师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诫过他,掩影潜行术并非全无破绽,不可过分依赖,但凡使用过一次的秘密据点,决不可再去。若不幸为人所擒,除了自己,谁都可以出卖,保命才是第一位的。可他三忌皆犯,身败惨死,不过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眼见他强忍哀恸,说出来的话却如此决绝,秋水鸣不禁有些意外,挑眉道:“难道你不打算为童心报仇?”
  哥舒无瑕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孤坟,口气淡漠:“我无冕楼门人,生前锦衣夜行,死后亦不过是一抔黄土,却能上下一心,无惧无阻,你可知其中缘由?”
  他的视线终于缓缓移至秋水鸣脸上,字字决断地接道:“只因他们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死——无冕楼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说到最后,他眸底久已未现的孤绝冷厉之色大盛,咄咄寒意令秋水鸣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又沉声发问:“有烈如风的消息吗?”
  “可人和小眼他们正在四处寻找,暂时还没有回音。”答毕,秋水鸣欲言又止,犹豫着该不该再解释几句,“……其实如风他——”
  “我知道他不是凶手。”哥舒无瑕飞快地打断了他,“彼时他正在跟踪童儿,是想查知你的下落,并无伤人的必要。”
  秋水鸣不由暗松了口气:“以如风的性格,不会平白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也不会随便丢弃自己的刀。”
  “必是童儿先露了行踪,被对方擒下挟制于他。而他现下音讯全无,就连我的人也找不到,身不由己是肯定的,只怕还被关押在某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秋水鸣深以为然,干脆直言道:“我怀疑他是被宇文兄弟抓走的。”
  哥舒无瑕眸带寒霜,语气冷硬:“这等拙劣下作的栽赃手段,以我所知,除了那个狂逆自大的宇文智及,不做第二人想。”


  秋水鸣转过头来默然半晌,又向他开口道:“既然知晓了对手是谁,你我又目标一致,就此联手如何?”
  对于这个提议,哥舒无瑕没有正面回应,却有些突兀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把那对紫檀木簪给我。”他一面伸手接过来,一面解释道,“要对付宇文兄弟,救出烈如风,须得先手握筹码才行。”
  “你是指家姐留下的证据?”
  “不错。宇文化及为了监视自己的政敌,在全国范围内编织了密集的情报网,几乎无孔不入,你在弘化接触过的丽人斋,就是其中的一个秘密堂口。”
  哥舒无瑕从掌心拈起其中一根簪子,徐徐道出原委:“当年令姐用它转移视线没能奏效,便很快被宇文家的暗桩盯上,陷入危机。烈如风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正是那晚我赶去烈府向烈鼎天报告的消息。无冕楼在创立之初便定下了‘不涉政’的铁律,所以那时我并不愿牵扯进来,可烈大人再三恳求,要我不必理会那份证据的得失,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尽全力救下令姐的性命。”
  “以你之能,應不至无功而返才对。”秋水鸣凝目看他,以尽可能平静的表情等待着下文。
  “可惜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想。”哥舒无瑕的语声渐转低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被宇文化及的追兵层层围困在真隐山山巅。以当时的情况,就算能杀出一条血路,我们的身份也必定会暴露。我还在犹豫如何脱身,令姐却已做出了决断。她将另一根紫檀木簪交给我保管,说好分头突围。可当我从隐秘的小径迂回至半山腰时,留下保护她的影卫却被打发了回来。那时我才意识到不妙,再折返回去,峰顶上已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秋水鸣一声不吭地听着,牙关紧咬,容色惨白。
  哥舒无瑕看在眼里,也不由喟叹了一声,歉意难掩:“我本受托去救她,结果却是她舍命掩护了我。”
  沉默许久之后,秋水鸣终于开了口:“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与此事无关,本就不该受到牵连。”
  哥舒无瑕显然没法轻易释怀:“即便如此,我终究还是亏欠于她,不能再任由她用性命换回的东西被束之高阁。”
  “所以你才用引导甚至不惜设计布局的方法,让当年的真相一步步地被挖掘出来。”
  “这其中还有几处非人力可控的巧合,好似冥冥中上天在为我们指路。”哥舒无瑕的神情有些复杂,墨玉双眸中漾出几许暖意,“而且,你的表现也没有令人失望。”
  秋水鸣默然片刻,忽地双手抱拳,向他深揖一礼:“你对家姐的襄助之义,以及此后的一番良苦用心,在下永志不忘。”
  哥舒无瑕微一侧身避开来,正色道:“未能救下令姐,已是我生平最大的耻辱,何敢再受你这一谢?”
  秋水鸣深知他的为人,也不坚持,视线下移时,落在他手中的木簪上,不由问道:“家姐临终前将它交托给你,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以行动代替回答,哥舒无瑕将两根小叶紫檀凤头簪并排放在一起,令簪杆上的火焰纹相互吻合,凤头上各启动了四次的碎心锁痕贴合无间。须臾,簪头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齿轮转动咬合的“咔嗒”声,碎心锁的锁眼位置逐渐下陷,油密润泽的紫檀木上露出了十个大小一致的圆孔。
  “一对碎心锁合二为一后,就变成了同心锁。”哥舒无瑕手指圆孔,仔细解说道,“从右至左这十个锁眼之中,只有两个是真锁,必须选择正确,且同时开启,方能顺利得见内藏之物。否则,锁芯里的火器机关不仅会瞬间毁掉木簪,开锁之人也会受伤。”
  “真锁是哪两个?”   “我只是受托保管,令姐当然不会直接告诉我。”哥舒无瑕笑了笑,“不过,她留下了四句诗作为线索——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但欲淹昏旦,遂复经圆缺。”
  秋水鸣凝神思量了一会儿,才道:“从前两句来看,很像是那个传说中终年被冰雪覆盖的黛寒山。”
  哥舒无瑕颔首道:“那里恰巧是前往真隐山的必经之路,你们不妨去试试。”
  秋水鸣有些意外:“你不与我们同去?”
  哥舒无瑕催动轮椅转身便走:“这种苦差事,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真相
  山体狭长修峻,如美人画黛,山中冰雪千年不化,寒冷非常,黛寒山由此得名。
  秋水鸣一行四人甫一进入山口,扑面而来的凛凛寒风便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们身上厚实的毛裘,瞬间凉到透心。孟小眼不由自主地缩紧身体,抖着嘴唇嘟囔道:“大姐怎么把东西藏在这种鬼地方?”
  姚芊芊不无嫌弃地横了他一眼:“江湖儿女应是风餐露宿惯了的,你怎么如此娇气?”
  “我这不是天生长得瘦嘛!”
  “你的意思是说我胖?”
  听出話中危险的意味,本就对娇妻又爱又怕的孟小眼,在她身怀六甲的当口更加不敢得罪,忙赔着笑脸温言安抚。姚芊芊却爱理不理地别过头去看了看周围,拧眉向缪可人道:“缪姐姐,黛寒山这么大,该怎么找呀?”
  自打烈如风失踪后,缪可人没了斗嘴的对象,话也变得少了许多。这一路上她都未出一声,此时方道:“这里虽然终年积雪,但还没达到‘昼夜蔽日月’的程度。雨霏姐留下的这句诗,会不会是在暗示山中某处相对封闭的地方?”
  秋水鸣独自缀在三人后面,接口道:“据说这里的西北方向有一处谷地,咱们过去看看。”
  众人沿着山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穿过两座雪壁,进入黛寒山谷的腹地,再抬头看时,几乎立刻就断定找对了地方——整个山谷犹如一个倒立起来的巨大白色的蛋,被躁动的雏鸟啄破了壳,仅在最顶部留下了一处气孔。而即便是这仅存的一小片蓝天,也被四周冰雪的反射光织上一层耀眼的水晶网,分不清是蓝中带白,还是白中带蓝。
  秋水鸣似乎对眼前的奇景没什么兴趣,他转回头看了看谷口,叮嘱道:“家姐精通奇门诡遁之术,善于利用天气和地形的条件设置机关,大家要小心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余人顿时收了兴致,自觉地四散分开去寻找线索。然而,在这个令日月失色的白茫茫的世界里找了大半日,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秋水鸣停下脚步,向三人道:“在此等环境下用眼过度,很容易患上雪盲症,还是先歇息一下吧。”
  孟小眼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冻石,用袖子抹干净上面的积雪,又解下狐皮围领充作坐垫,方才殷勤地扶着姚芊芊坐上去,自己也在她身侧陪坐。他搜肠刮肚地想要补上几句应景的话,为这番体贴照顾锦上添花,对方却恍若未觉,只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这是什么?”
  松软如絮的雪地上,赫然现出一行逶迤轻浅的细沟,沟两侧纤小的五指划痕格外清晰。
  孟小眼依言俯身去看,后来干脆直接趴在地上近距离仔细辨认,过了好久他才满脸诧异地抬起头:“是石龙子的新鲜爪印……这怎么可能?”
  就在附近的缪可人闻声也凑过来:“你确定?”
  “应该不会错。”孟小眼紧盯着爪痕道,“石龙子常居地下,只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这里冰天雪地的,怎么会有这种动物?”
  “异常为妖,咱们真要多加小心才好。”
  姚芊芊从旁听得不耐烦,索性撇下二人,独自沿着石龙子爬行的痕迹一路寻了过去,最后在爪痕消失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开始解右手的束腕:“想知道其中的缘故,挖开来看看不就得了。”
  孟小眼被她无所顾忌的举动吓了一跳,几步赶来将她从雪地上拽起,缪可人亦上前扶住她,柔声劝道:“这里情况不明,妹妹身子又重,还是让我和小眼来挖吧。”
  积雪之下冰冻坚硬,徒手去挖本该十分费力,可一旦突破表面的冰层,越是向下冻土越显松软,二人进展迅速,不多时便刨出了两只手掌的深度。石龙子的洞穴里存有线索的可能性在逐渐加大,孟小眼当先将双手插入洞穴深处细细摸索,再抽回时,手上已多了一个苹果大小的冰球。
  “这里面有东西,快敲碎来看看!”姚芊芊在一旁欢叫道。
  缪可人连忙阻止:“千万不要!直接敲碎可能会破坏里面的线索,还是交给鸣哥处理吧。”
  孟小眼扭脸瞟了瞟还在百步开外的秋水鸣,见他正默然静坐如老僧入定,一对眯缝小眼狡黠地闪动了几下,低声笑道:“咱们把一切都搞定了,再给老大一个惊喜,岂不更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冰球上下掂了几掂,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把里面的东西安全地取出来,耳边忽闻远处传来隐隐的呼啸声,原本已落在脚下的雪片也重新飘浮起来,一簇一簇的,还微微地打着旋儿。
  孟小眼阅历丰富,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秋水鸣已如流星赶月般飞掠而来,口中喝道:“快走,去右侧山顶!”
  幸而四人皆轻功不凡,几次借力纵跃之后便抵达了山谷的最高点。他们脚下立足未稳,一股猛烈的旋风已裹挟着漫天雪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山梁席卷而至。风暴的中心宛若一条蜿蜒的白色巨龙,怒吼着盘旋而上,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几近闭合的山谷中肆虐横行。众人不得不用双手双脚紧紧地抱住山顶凸出的雪岩,以免被强劲的风带走。风中狂舞的雪粒好似被内家高手灌注了真气一般,结结实实地扑打在面颊上,刀刮火炙般地疼。孟小眼将脸深埋在胸前,口中犹在闷声抱怨:“早知如此……不如躲在下面的山洼里……”
  就这样勉强挨过了穿山风的迎头痛击,听得呼啸声渐渐远去,孟小眼最先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再抬眸看去,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此时的他,方才意识到秋水鸣临危的判断是多么明智——那个看上去更适合遮风避雪的山洼,此刻已然被旋风搬来的雪山填得倒凸出来,恰似一座天然的雪坟,足以将所有企图寻求庇护之人埋葬其中。   孟小眼心有余悸:“還是老大你有见识!想不到你久居南方,竟然还知晓如何躲避穿山风。”
  秋水鸣默不作声,表情还算平静,眼角却已微微泛红。孟小眼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脸色,当即识相地闭紧了嘴巴。就在他断定对方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秋水鸣却开了口:“小时候我们跟随我爹去塞外采参,因为贪玩迷了路,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穿山风。当时是家姐带我避过了风暴,没想到……”
  昔年的情景重现,斯人却早已故去,任谁都难免心中哀伤。缪可人用肘尖暗暗撞了撞孟小眼的肋下,后者马上会意,忙掏出冰球递上,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老大,我们找到了个好东西。”
  秋水鸣向他手上看了一眼,道:“这是千年冰珰,人的体温是捂不化的。”
  孟小眼这才感觉到方才放冰珰的襟怀里冰冷沁骨,一摸之下果然连丁点儿水迹也无。
  他条件反射似的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身上的雪裘,问道:“那要怎么打开?”
  缪可人从旁出言提议:“雨霏姐或许还设置了其他机关,既然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秋水鸣想了想,微微点头:“以穿山风的威力,足以将沿途的关障一一除去,我们沿着风吹开的路线走吧。”
  一行人快速通过山谷,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径,从一个冰封多年的奇秀溶洞中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冒着氤氲热气的水潭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温泉?”
  率先走出洞口的姚芊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隔不过几百米的地方,居然会有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奇观,无法不令人惊叹。
  孟小眼趴在潭边伸进一根手指去试水温,当即被烫得龇牙咧嘴,甩着手道:“难怪附近会有石龙子出没,这地下一定暖和得很。”
  感受着水面上持续升腾的热浪,他突然灵机一动,忙不迭地掏出冰珰,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溜了下去。他又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掏出随身兵器百炼爪向冰珰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抓,提出水面时,千年冰珰果然变小了一大圈,被他在雪地上用力一磕,变软的冰块散裂开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卷从里面滚了出来。
  孟小眼将它捧在手心,献宝般地交给自家老大,满脸期待。
  秋水鸣轻轻展开纸卷,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小字:四、九。
  “一定是真锁的位置!这顿雪耳光总算没白挨。”孟小眼喜形于色。
  秋水鸣却神色平静地将字条重新卷好,淡淡地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她恐怕不会藏得这般容易。”
  “不会吧,这还叫容易?”孟小眼顿时垮下脸来,表情相当失望。
  秋水鸣没再理会他,兀自沿着水潭转了一圈,信步走近潭边的石壁,半壁循着潮热湿气纵横生长的翠色苔藓引起了他的注意。再仔细端详,隐约可见青苔下覆着些凹凸不平的线条。他略一思忖,遂沿着凹处的轮廓慢慢地以指抹过,随着他的动作,所及之处的苔藓纷纷落下,石壁上渐渐显现出以利刃刻就的名字:攀月潭。
  他退后数步,望着石壁上熟悉的字体默默地出了半天的神,等他终于记起自己还有随行的伙伴时,却见他们早已配合默契地在水潭外围展开了搜寻,并且很快有了发现——在厚厚的积雪下,晶莹光滑的冰面上十分规则地排列着一行脚印,深达寸许。
  “这里受地底热力和降雪的双重影响,冰层时硬时软,这些脚印应该不是新的。”缪可人一面说,一面留心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九个。
  她心思聪敏,立刻联想到了油纸卷上的数字,于是站直身体,按照距离水潭由远及近的方向,轻轻地将两只脚同时踏在第四和第九个脚印上。
  须臾,攀月潭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些微涟漪,一圈一圈向周围荡漾开去,波纹愈密,圈晕愈远,渐渐地,表面的涟漪被从潭底不断冒出的气泡所取代,原本就滚烫的潭水竟如开了锅一般咕嘟作响。四溅的水花中,一颗硕大的水晶球缓缓升出水面,在冰天雪地的映衬下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面对此情此景,孟小眼眸中闪现出的无比渴慕的亮光,绝对不比这水晶球逊色多少。缪、姚二人还未及出声阻止,他已足尖一点,身形迅如鬼魅,向水潭中央的水晶球疾扑过去。可他灵巧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球面边沿,球体就蓦地转动起来,下方毫不起眼的支撑杆中刹那间暴出无数根芒针,从四个方向射向他的面门。
  孟小眼反应奇快,瘦长的身子只微微一顿,又凭空向上跃起半丈,堪堪避过致命的针雨。这手“梯云纵”的功夫也算是相当惊人了,可惜这一纵他已然耗尽了力气,只能缓缓坠落,而在下方等待着他的,是滚烫如沸的温泉水。
  “小眼!”二女齐齐惊呼出声,距离最远的秋水鸣不知何时已飞身跃起,如鹏鸟般御风而来,中途抄起孟小眼下坠的身体,动作翩似行云,毫不停歇地掠过水面,最后稳稳落在潭边的雪地上。
  孟小眼双手双脚紧箍在他身上,犹如一只受了惊的树袋熊,喘着气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变成褪毛猪!”
  “活该,谁让你那么贪心!”悬在嗓子眼的心刚一归位,姚芊芊就立刻上前,将他从秋水鸣身上连扯带拽地剥了下来。
  缪可人也长出了口气,望着潭中央岿然不动的水晶球,蹙起秀眉道:“看来从水潭上方是无法靠近了,从水下亦无可能,咱们要如何拿到它?”
  秋水鸣的视线凝结不动,声音有些虚缈:“还记得家姐留下的后两句诗么?”
  “当然记得,‘但欲淹昏旦,遂复经圆缺’……说的应该是月亮。”她明媚的眸子闪了闪,很快反应过来,“你特意选了初一来这里,莫非早就料到解开证据的机关与月的圆缺轮回有关?”
  秋水鸣背对着潭水撩衣坐下,语调很轻,也很平静:“从前家姐曾对我说过,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既然此潭名曰攀月,我们不妨顺其自然。”他仰首看了看渐沉的天色,徐徐言道,“就让天空中的圆月为我们指明方向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提出异议。这趟旅程遍布着秋雨霏生前的痕迹,这对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秋水鸣来说,触景伤情的锥心之痛在所难免。这一路走来,他虽仍能以他无可挑剔的见识和能力主导着线索的搜寻,可无论成功还是受挫,他都表现得十分淡然,甚至是有些消极。对于他在这种过分冷静的异常状态下所做出的判断,三人不是没有疑虑的,可谁都不能不承认,他是唯一一个可能揭开真相的人。身为朋友,现下支持他的最好方式就是陪他一起等待月亮升起。   直到从头顶倾泻而下的银辉披满了全身,秋水鸣终于站起来,简短地道:“是时候了。”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众人这才发觉,潭中央的水晶球折射出的月影,已悄然从第一个冰脚印的位置转移到了最后一个。秋水鸣大步上前,重复了一遍缪可人先前做过的动作。
  静止的水晶球又再次旋转起来,却不再有芒针飞出,取而代之的是几声风铃般的脆响。球体从中心裂开,绽出片片水晶莲花瓣,莹透熠灿,夺人心魄。在莲托的中心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木盒,许是沾染了月光的圣洁之气,明明是简拙的造型、素朴的颜色,却令四周绚烂的水晶花瓣黯然失色,彻底沦为陪衬。
  众人皆叹为观止,可这溢于言表的惊奇还未散去,又闻一声轻响,莲花下方的撑杆徐徐启动,缓慢而稳定地从潭水中心滑向众人站立的方向,在临近潭边的时候又慢慢停住,与岸上的距离恰是伸臂可及。
  孟小眼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心服口服,不仅是因为秋雨霏精妙的机关设计,还有她们姐弟之间纵然阴阳两隔,也决不会被阻断的心意相通。
  三人从旁默默地目视着秋水鸣走过去拿起木盒,轻轻打开,内里平展着一页素笺,时隔数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百合香气。
  纸笺上的数字跃然入眼,秋水鸣的身子随之一晃,所幸缪可人出手相扶,方才勉强稳住:“五、七……五月初七……我的生辰……”
  缪可人满眼心疼地望着他,他淡然平静的外表下极力掩藏着深深的焦灼和哀痛,此时已如即将崩坏的洪口,再也无法堵抑,而旁观之人,则根本无能为力。
  秋水鸣用微微颤抖的手将素笺翻转过来,在视线的尽头,是工整娟秀的蝇头小楷: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形骸随烟化,心在复何言?
  他面色如雪地看着这几行字,视线渐渐模糊,眨一下眼,泪珠滚落,可眼前也只清晰了片刻,便又重新模糊起来。
  “……姐姐……是自焚而亡的。”
  抉择
  冻云暗淡的天气,就连枝头俏爽挺立的寒梅,也恹恹地蔫了花瓣和蕊丝。
  无冕楼江都暗堂的庭院内,哥舒无瑕放下手中素笺,微叹了口气:“她这一把火,不仅掩护了我,还令自己的尸身无从辨认,连带伪造了证据被一同烧毁的假象,令宇文化及没了向秋家下手的借口……令姐此等义烈,远胜须眉。幸好这份证据得以保全,不然我还真是无颜见她了。”
  他抬眸看了看对面梅花树下默不作声的秋水鸣,沉吟了下又道:“我想令尊就是知晓了整件事的真相,才决定息事宁人,将你也蒙在鼓里。他做此选择,必定也是经过了一番煎熬。”
  秋水鸣背靠着树干,垂首不语,眉间一片苍凉。想到父亲多年来的隐忍和苦心,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误解和多番顶撞,心头沉甸甸的,如同被粗糙的重物反复地碾压过胸口,带来阵阵钝痛。
  见他的神色愈发暗淡,哥舒无瑕心下暗悔,探身从右手边的镂花镜匣中拿起那对紫檀木簪,转而言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把证据弄到手再说。”
  已然得悉了真锁的数字为五和七,解开同心锁便不再是难事。少时,同心凤头应声弹开,锁芯上叠放着一小张用骨针点刻而成的缩略地图。
  以木簪的容量,里面装的不可能是证据本身,这一点二人早就心知肚明,可当哥舒无瑕看清楚地图上标示的位置时,他先是一怔,旋即唇角上扬,竟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秋水鸣复又凝目看了半晌,仍是不解其故:“莫非你认得这地方?”
  哥舒无瑕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以戏谑的口吻道:“当然认得。能自由出入此处翻找东西而不被人察觉,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我才办得到。”
  “这地图上画的到底是哪里?”
  “宇文府的后花园。”
  见秋水鸣吃惊不小,哥舒无瑕禁不住又呵呵笑了起来:“令姐何止是胆色过人,简直就是智计无双。听你描述寻找线索的整个过程,她分明是早已设計好让你成为那个得到证据的人,甚至就连我,也被她算计在内。”
  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出几分自嘲的意味:“枉我还自以为布局精巧,步步占得先机,可到了最后才知道,你我皆是棋盘上的棋子,令姐才是那个下棋的人。”
  秋水鸣面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不甘心?”
  “岂敢!在下甘拜下风。”哥舒无瑕袖袍一扬,轻笑道,“无冕楼百年的禁忌我都打破了,还会怕启动埋在宇文府的暗桩,去找一件具体位置都一清二楚的东西吗?问题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找到关押如风的地点,把他救出来。”
  哥舒无瑕向他凑近了些,目光灼灼:“我问的是证据到手后你要如何处置。”
  秋水鸣面色一整,俯身在石桌前坐下,静默良久后方道:“我打算把它交给皇上。”
  “交给皇上?”哥舒无瑕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现下可是最为敏感微妙的时期,这份宇文化及私售武器给突厥的证据,若托付之人处置不当,也许会成为导火索,冲破各方势力间的平衡,甚至会提早改变天下的格局。”
  秋水鸣看着自己在清冷空气中呼出的白雾,目光悠远,沉声道:“我当然知晓其中利害。可我既不能让这证据就此湮灭,也不想交给只会利用它牟取私利的太原李家。当今皇上虽然势微,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只有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治奸臣应得之罪,以儆效尤。我想,这也是家姐所希望看到的。”
  他转眸看向哥舒无瑕,语气十分诚挚:“这证据你也有份,你意下如何?”
  “令姐既然属意让你找到它,就等于是把处置权交给了你,我又何苦横加干涉?”哥舒无瑕双眼微眯,将后脑仰放在椅背上,口中喃喃地道,“只是若皇上真如你所言,这天下恐怕很快就要大乱了……”
  “烈卿平身吧。”
  隋帝从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馔中抬起头来,费力地睁大有些惺忪的醉眼,微抬了抬手:“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近身侍卫烈鼎天立起身来,沉声禀道:“微臣刚刚查知,秋水鸣已经拿到了宇文将军与突厥交易的证据,而宇文将军为了挟制他,于昨晚设下陷阱,秘密囚禁了其父秋惜朝和奶娘莫碧霞。”   “哦,这兄弟俩下手够快的。”隋帝把玩着手里的夜光杯,漫不经心地道,“烈卿,你对此有何高见?”
  烈鼎天神情冷肃地欠身道:“依微臣对秋水鸣的了解,他并不会轻易妥协。但是,就算他决定将证据交给陛下,也请陛下当着宇文将军的面将其销毁,或者干脆交还给他,以示君恩无忌,千万不可留作把柄或借此向宇文兄弟发难。”
  “又来了,你倒是说说看,朕凭什么要姑息他们?”隋帝坐直身子,语带不悦。
  “据微臣所知,现下不光是宇文将军,包括太原李家以及各地的叛军,为了壮大己方势力,很多都不惜与突厥人联手合作,甚至是俯首称臣。私下买卖些武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可他宇文家族不是叛军,是世受皇恩的臣子,而且又非初犯,这分明是公然藐视于朕,岂可轻饶?”
  烈鼎天复又跪下,言辞恳切地苦劝道:“陛下,宇文兄弟并非善类,私底下一直在蠢蠢欲动,又与陛下嫡系的骁果军将领打得火热。陛下如今处于下风,身边又无绝对可信之人,值此紧要关头,怎可再火上浇油?”
  “无绝对可信之人?”隋帝闻言有些愠恼,语气也越来越重,“不是还有你吗?难道就因为他们抓了你的独子和姻亲,你就要顾亲情灭大义,背弃于朕了吗?”
  隋帝的这句话正打在烈鼎天的痛处上,登时令他又悲又愤:“微臣屡次劝谏,虽然逆耳,始终为的是陛下的安危,还有先帝打下的大隋江山。若真要顾念亲情,微臣当年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女惨死,唯一的儿子也怨愤出走……微臣早已众叛亲离,势必难以善终,还谈什么背弃?”
  眼见对方被自己触动情肠,愤懑满怀,隋帝心念急转,忙又出言安抚:“愛卿随侍我父子二十余年,多次出生入死,朕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朕对秋家的包容乃至恩宠,也全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朕只是有些不甘心,毕竟这证据得来不易嘛!”
  说完,隋帝刻意停顿了片刻,似在等待自己这番屈就安抚的效果,可烈鼎天却置若未闻,神色间仍有不平之意,隋帝只得怏怏地道:“此事朕会认真考虑的,烈卿先行退下吧。”
  出宫回到府邸,烈鼎天一言不发地在太师椅上坐下,面色凝重地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唤来一名心腹,简单地吩咐了几句。心腹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禀报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皇上已经暗中派人去抢夺鸣少爷手里的证据了。”
  烈鼎天不禁仰天长叹,满眼的悲怆无奈:“国之将亡,无可挽回,唯有保全家人了。”
  他深吸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向等在一旁的心腹下令道:“你带人去引开皇上的人,同时想办法告知无冕楼,他们皆被关押在东城外的密牢之中。”
  联手
  西跨院厢房内一灯如豆,微黄的光芒映在桌前人俊雅的面庞上,竟如灌注了蜡模一般,愈发凝定了他眼中的坚毅之色。须臾,他决然起身走向房门,轻轻拉开雕花套锦的门扇,不料入眼的不是屋外幽沉的夜色,而是并排而立,似是等了许久的三个人。
  “你当真要瞒着我们独自去救人?”当先开口的是缪可人,声音里满是不信与埋怨。
  秋水鸣迈步出门,同时伸出手臂将她拨向一边:“此行凶险异常,我并无把握,你们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不,我也要去!”缪可人反手拽住他不放,“大不了一起死。”
  秋水鸣挣脱不得,只好回转身来,见三人正用坚定执拗的眼神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一副决不妥协的模样,不禁感到有些无力。他叹了口气,半晌方徐徐说道:“算上如风在内,你们跟随我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在你们四人中,可人心思最为缜密,亦善于观察分析,可为大脑;如风行动力最强,武艺出众,小眼阅历丰富、交游广阔,你们是最佳搭档,又有芊芊做接应,可为双手双脚。衙门里的大小事务,就算没了我,你们也足以胜任。我对你们放心得很。”
  听出他话中不乏托付后事之意,缪可人拼命地摇头:“鸣哥,没有你,我们什么都不是……如果如风在这里,他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可我要救的都是我的亲人,这是我的家事,又关乎权力纷争,你们没必要牵扯进来。”
  孟小眼身后背着烈如风的赤轮刀,走过来挡在他面前,难得的一脸严肃:“你是我们老大,烈哥是我搭档,不能说是没必要的牵扯吧?”
  姚芊芊也踱步过来,从另一头堵住了他的去路,轻描淡写地道:“我还不知道传说中的密牢长什么样子哪,去瞧瞧也好。”
  秋水鸣还打算再劝说几句,一个清亮中带点邪魅的声音夹杂着轮辙的转动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就算你们四个一起去,人手也不够。”
  哥舒无瑕兀自绕过他们走进房内,边行边道:“刚刚收到消息,武贲郎将司马德戡以练兵为由调了六千骁果军出城,就驻扎在距密牢不过两里的地方。我的人必须阻挡住骁果军对密牢的增援,你们才能把人救出去。”
  秋水鸣跟在他身后进来,出言反对道:“你的手下虽不少,也训练有素,但大都是护卫出身,更适合暗中贴身保护,而非正面迎敌,更何况要对抗的还是能征善战的御林军精英。”
  “你说得没错。”哥舒无瑕并不否认,停住轮椅转向他,“问题是若你我轮换任务,仅凭你们四个,能挡住一支军队吗?我们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秋水鸣顿时语塞。他不是不明白该如何决断,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承受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牺牲。
  “……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晚上。”
  入夜,石楠木的长方大桌上铺展着一张墨迹犹未干透的结构图,众人围在桌子四周,讨论闯牢营救的行动方案。
  “这处密牢原本只是普通的军牢,自从被宇文兄弟用来关押政敌后,就被改建成了一座机关牢。”哥舒无瑕用手指点了点图纸上的一处空白,“特别是这个最深处的走廊,把守甚严,就连我的暗桩也从未进去过。所以,这里才是营救的关键,不但危机重重,还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说着他抬眸看向秋水鸣,沉声提议道,“不如我将血影十八卫调派给你,以策万全。”   “不可。”秋水鸣摇头道,“影卫是你的贴身护卫,保护你才是他们唯一的职责。”
  哥舒无瑕微微一哂:“现在可不是矫情的时候。一旦你那头的营救失败了,我这边的阻击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确实想向你借人,但不是你的护卫。”秋水鸣冲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手底下多得是奇人异士,听说你刚把一个擅长地行术的高人派去密牢外挖暗道了,不知是否还有擅用火攻之人?”
  哥舒无瑕垂眸观察了下大牢入口的结构设计,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纹火现在何处?”
  侍立在旁的夜锦立刻回禀道:“雷裂奉命从西平将镇土带来助阵时,顺便把水、火、金三使也带过来备用了。”
  “很好,去把纹火叫来。”
  夜锦刚刚领命出门,一个玄衣影卫就飘了进来,身法有些迟滞,右腿还淌着血。
  眼见影卫带伤而来,众人不禁心头一沉。原来宇文化及已然察觉到了在东城外驻地四围布下的流木化形阵,与司马德戡一同率领骁果军倾巢而出,欲要增援把守密牢的胞弟宇文智及。阵法不得不提前启动,仓促间差一点被轮番的冲击所破。防守阵前的奔雷弩群损耗大半,门人伤亡惨重,坐镇阵眼的雷裂也身负重伤。
  哥舒无瑕神色如常地听完影卫的禀报,只沉吟了片刻工夫,就抬手示意他起身,命令道:“让雷裂和其他受了伤的弟兄们先撤出来,我随后就到。”
  秋水鸣闻言吃了一惊:“你要亲自去阵前指挥?”
  “流木化形阵是我布下的,自然没人比我更合适。”
  影卫原本呆立未动,不待他说完又“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仰面恳求道:“请楼主三思,决不可轻易涉险。”
  哥舒无瑕皱了皱眉,叱道:“你懂什么!如果拦不住骁果军,弟兄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去做你该做的事!”
  见他动怒,影卫不敢再坚持,忙起身隐入夜色中。
  哥舒无瑕也催动轮椅转向门口,并沉声叮嘱道:“负责袭扰佯攻密牢的小队已经动手了,我走后半个时辰,你们就出发去密牢救人,千万要当心。”
  秋水鸣紧走几步,从后面无声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哥舒无瑕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别忘了,要向宇文兄弟讨还血债的,并不止你一人。”
  营救
  骁果军营地外面的空地上灯火通明,喊杀声响彻云天。一列列披坚执锐的士兵,正操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慢却不见停歇地向前推进。即便有人时不时地被据守阵地前沿、高逾数丈的四只木巨人踩踏在脚下,被象腿粗的关节手臂甩向天空,抑或被潜行过来的影卫割破喉咙,依然坚定地保持着基本的队形,丝毫不乱。
  宇文化及一身鎏金明光甲,脚下皂靴轻磕雕鞍汗血马,趋前几步,向手执令旗的司马德戡发问道:“怎么还没攻破?”
  司马德戡趕忙回道:“方才差一点就冲破防线了,可不知怎的,阵中那帮江湖草莽忽然开始反攻,个个状若疯狗,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宇文化及眯起双眼观察了一阵,心中了然:“看来咱们一直在等的人真的来压阵了。”
  他喝令骁果军暂停进攻,向对面阵地扬声叫道:“哥舒楼主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叙?”
  少时,玄衣软甲的影卫们果然垂手肃立,让出了一条通道。无冕楼主越众而出,白衫宛动若扶风而行,那种闲适悠然的姿态,直如将这血地腥空的战场,当成了烹茶煮酒的休憩之所。
  宇文化及亦拍马行至阵前,二人不发一言地对峙了片刻,还是宇文化及先开了口:“楼主,本将军已候你多时,有句话得向你问个明白。”
  “将军请讲。”
  “你哥舒氏本出自突厥部族,并非隋人,无冕楼又从不干政,对大隋现下的乱局,你或可置身事外,或可缥缈出手,率性涉足,自有你的绝世风华。可你却选择深陷其中,协助秋雨霏隐匿证据在先,明杀暗保秋水鸣在后,如今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公然与本将军为敌。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哥舒无瑕笑得云淡风轻,眸色却不觉幽深了几分:“坦白说,我确曾想过要置身事外,否则也不会拖至如今这般局面。但可惜我终究还是人,对这乱世中仅存的一点正气和拳拳赤子之心,除了尊重与欣赏,还产生了保护的欲望。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意外。”
  听到这番话,宇文化及先是怔怔地盯住他看了半晌,继而便仰头纵声狂笑起来:“无冕楼主,天下公认的暗黑之王,竟天真如斯!”
  他笑了好一阵方才止住,调平了气息正色道:“本将军看你年纪尚轻,就大发慈悲教导教导你。你心心念念的所谓好人,在太平盛世里是说书先生的好故事、好题材,而在此等乱世,不过是几缕冤魂罢了。力量才是唯一的正义。”
  “将军到底用多少冤魂织就了自己的缓带轻裘,我没兴趣知道。”哥舒无瑕的态度依然从容优雅,说出来的话却是锋芒毕露,“不过有一点将军倒是说对了,我和他们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确有不同——在我的字典里,从没有‘宽宥’二字,你那个愚蠢狠毒的弟弟对我徒儿犯下的恶行,只能用血来偿还。”
  “原来是为了那个孩子。”宇文化及冷哼一声,“本将军不愿与你为敌,可不代表真的怕了你。记住,今晚你是以一己之私策门人入死地,你一定会后悔的。”
  哥舒无瑕眉尖一动,当先转身,口中淡淡地道:“将军也须记住,我无冕楼复仇,不计代价,只问结果。”
  宇文化及闻言不禁怔了下,随后也调转马头返回后方,向司马德戡低声道:“火箭都准备好了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远远地望了望阵眼中心那个飘逸出尘的白色身影,冷酷地下达了命令。
  “放箭!”
  弓弦声四起,漫天火箭画出一道道代表死亡的弧线,在夜空中织成绚丽的火网,向哥舒无瑕的方向兜头罩下。
  哥舒无瑕仰起脸望着飞坠而下的箭雨,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纹,喃喃低语道:“火攻么?还真是不谋而合……”
  负责把守密牢的宇文智及,此刻正被火攻搞得头疼不已。
  秋水鸣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通过地道进入了第一道牢门,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谁知又凭空冒出一个打扮奇特的异族人,将牢内易守难攻的优势化为己用,造出一面诡异无比的火墙,填不熄,也浇不灭,将他率领的大批好手生生挡在牢外。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埋伏在密牢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秋水鸣领头将外层牢房的守卫清理干净,便毫不停歇地穿过二门,继续向内走,来到一个分岔路口,转眼又被一群守卫围了起来。秋水鸣看了看面前这两条黑漆漆的夹道,当机立断:“走左边。”
  诸人边冲边杀,又收拾掉了几波敌人,终于抵达了设在最深处的牢房。借着从头顶高窗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隐约可见里面高大壮硕的身影,双手被长而粗的铁链悬吊在半空,下身浸泡在黑如墨汁的脏水里。
  缪可人忍不住失声大叫:“如风!”
  见牢中人并不应答,她心头更急,七星鞭舞动生风,可惜章法全无,破绽百出。
  秋水鸣错身过来,举扇点倒她面前的两人,口中道:“这里有我,你去救人。”
  缪可人忙撤出战圈,飞身掠至铁栅前,凝目细瞧,牢中人凌乱散发下确是那张令她忧心多日的熟悉脸孔,只是略显苍白。她心下微松,当即掏出随身短匕撬开外面的挂锁。可她刚一打开牢门,水牢中的烈如风就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却口不能言,显是被点住了要穴。
  缪可人心知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水牢四壁嵌着的十二只铜质龙首,口中衔珠应声滚落,藏于内里的机关弩箭顺次疾射而出,目标却非闯入者,而是牢中人。
  就在第一只机关弩发射的同时,缪可人已间不容发地扑在烈如风身上。弩箭带着厉鸣声,深深地钉入她的右肩,登时血流如注。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圈抱着他,丝毫没有想要躲开的意思。秋水鸣等人也察觉到了危险,可相距太远,根本援救不及。
  眼看怀中佳人即将被弩箭射成刺猬,烈如风目眦欲裂,猛然暴喝出声,一股雄浑如酷阳烈日的气劲从他体内澎湃而出,不仅冲散了四面射来的箭矢,也同时震碎了扣住他手腕的生铁链。
  瞬间的爆发过后,烈如风觉得喉头腥甜,旋即喷出一大口鲜血。但他已顾不得去擦嘴角的血迹,反手抱住缪可人,两个昔日的斗气冤家竟异口同声地互问:“你没事吧?”
  话一出口,二人又同时红了脸。分别数日的思念自省,在这个生死攸关的一刻得到了升华,就好似突然推开了面前的一扇窗,阳光照在脸上,纤毫毕现。两个有情人终于确认了彼此内心真实的情意。
  缪可人有些虚弱地瞪了他一眼,心里还在后怕:“谁让你逆转经脉冲开穴道的,你不知道这样会死人吗?”
  见她并无大碍,烈如风才放下心来,抬手为她截穴止血:“你这样为俺挡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怎么向表哥交代呀?”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只需要为我好好地活着。”
  退守流木化形阵四角的木巨人被如簇的火箭逐一点燃,彻底陷于熊熊火海之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冲破,阵门大开。宇文化及端坐于马上,志得意满:“哥舒楼主,这下你该知道本將军的厉害了吧?”
  坐镇阵眼的哥舒无瑕微微一笑,双手用力撑住两侧的玉质扶手,竟缓缓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对峙
  宇文化及不禁大骇:“你、你不是残废?”
  “腿脚不便而已,不代表不能走路。”
  宇文化及直愣愣地看着哥舒无瑕离开轮椅走向阵前,又慢慢停住脚步,将软底錾花靴在地上轻轻一顿——地面剧震,旋即骤然裂开,一个硕大无朋的赤红色东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将自己的主人稳稳地托在脊背上。
  一旁的司马德戡惊得几乎眼珠坠地,不过他征战多年,毕竟还有些见识,惊惧之下亦看出了端倪:“是偃兽!”
  余人定睛细瞧,果然是一只用精粹赭铁制成的豹型偃兽,个头几乎与木巨人比肩,周身赤红如血,四爪尖如利刃,长尾横扫如鞭,一对青璃瞳带着森森寒意,怒视着前方的敌人。
  哥舒无瑕伸手拍了拍它浑圆的脑袋,它立刻弓起身体,奋力向前一跃,爪拍尾扫间,很快便将骁果军的方阵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士兵们何曾见过这等威猛凶悍的怪兽,顿时吓破了胆,一时阵脚大乱。
  但骁果军绝非乌合之众,短暂的慌乱过后,士兵依循令旗的指示调整各自的位置,被撕开的缺口又有了慢慢合拢之势。
  这时,被围在当中的血豹忽然停了下来,仰头长啸,声势骇人。
  似是在回应它的呼唤,烈焰中的木巨人接二连三地剧烈抖动起来,身上犹在燃烧的木片四散飞落,渐渐露出内里乌黑的铁色。待它们趴卧在地,抖落掉最后残存的木质外壳,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四只同种类型的铁豹,只是块头比血豹稍逊一筹而已。
  “难怪这木头人怎么烧也不倒下,原来是铁芯的。”宇文化及对此似乎并不太惊慌,犹有心情开口评论。
  又多了四只不惧刀剑、不畏水火的偃兽,仅有血肉之躯的士兵除了四散逃命之外,哪里还有其他选择。身为首领的司马德戡再也无力维持所谓的进攻阵型,目之所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而他看向宇文化及时的脸色,也比地上的死尸好不了多少:“大人,骁果军损失至此,我、我该如何向皇上解释?”
  宇文化及依然面色平静,似是对眼前的惨状无动于衷。司马德戡只得悻悻地转回头来,忍不住暗暗在心里骂娘。
  没过多久,局面慢慢起了变化。趋前的四只摇头摆尾、横冲直撞的铁豹,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周身关节咯噔作响,又勉力向前蹿行了数丈之后,终于轰然倒下。
  立于血豹上的哥舒无瑕眉心微蹙,抬手示意己方暂时休战,径自向骁果军阵营的方向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破了在下的机关术,还请现身一见。”
  一个灰衣人应声从宇文化及背后的队列里走了出来,赫然竟是竹林初见时那个唯唯诺诺、态度谦卑的宇文府幕僚——魏子明。
  “原来是你。”哥舒无瑕了然一笑,“想必用‘离踪粉’破了童儿掩影潜行术的,也是你吧?”他加深了脸上的笑意,不无嘲讽地续道,“我还以为擅使偃虫术的魏家早已后继无人了呢。”
  魏子明听闻,目中不禁闪过一抹怨毒之色:“你哥舒家自诩天下第一,处处打压我魏家,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你的偃兽在我的偃虫面前,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随着他的话音,一群翅黑体亮的铁甲虫悄无声息地从地下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爬向哥舒无瑕座下的血豹。密密麻麻的虫子瞬间盖住了血豹的双眼,脆响声中,青璃瞳被硬生生嚼成碎渣,散于风中。   哥舒无瑕浑身一震,口角处溢出一行血痕,缓缓滴下。
  烈、缪二人逃出水牢,与其他人会合后,转头又杀回了最初的分岔路口。纹火突然从牢门方向匆匆跑了过来,被离他最近的孟小眼一把抓住:“外面的人闯进来了?”
  “不是。”纹火一边喘气一边摇头,“正相反,他们不似方才那般气急败坏地往里冲了。”
  将牢内最后一个守卫踢翻在地,姚芊芊抬眸瞪了纹火一眼,道:“那你过来作甚?不是说幻术火墙撑不了多久么,还不回去守著!”
  “不必了。”秋水鸣表情冷肃地观察了一会儿火墙外面的幢幢人影,又回到众人身边,拦住了纹火,目光随即落在孟、姚二人身上,“宇文智及一定随身带着用于联络的烟火弹,等到火墙消失,你们两个就趁乱混进外面的守卫中,把它偷出来放了。”
  虽说这任务确是小夫妻俩所长,但恰在此时此刻,孟小眼难免有点犯嘀咕:“一定要这样做吗?”
  “若是能令宇文化及误以为弟弟这边已经得手,便不会再急于增援,哥舒那边的压力就能小一点。”
  “那……好吧。”见二人答应着转身向密牢出口掠去,秋水鸣暗自松了口气,复又转头看向烈如风和缪可人,还未开口,缪可人已抢先说道:“你休想把我也诓出去。”
  她下巴一扬,指了指幽晦阴诡的右夹道,直言道:“这里面是个陷阱,我也看出来了。火墙只能阻止他们内外夹击,可一旦从这里走进去,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小眼和芊芊有孩子要生养,我可没有这些顾虑,我一定要走到最后。”
  “你瞪着俺也没用。”烈如风强压着胸中翻腾不止的气血,板着脸道,“俺受了重伤,想走也走不了。”
  秋水鸣也知劝他们不动,至少别连累了其他的人,可等他转过脸来,镇土已然拉着纹火进了夹道,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要是没完成任务就回去,楼主搞不好会把咱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楼主大人才不要你这么丑的夜壶呢!”
  在二人细碎不休的拌嘴声中,余人先后进入了夹道。秋水鸣走在最末尾,听得身后滚轴声响,他平静地转回身来——徐徐下落的铁闸外面,是宇文智及那张阴戾狠辣的脸。
  对视片刻后,秋水鸣再次转身,举步走向夹道深处。
  突围
  望见哥舒无瑕雪衣上逐渐晕开的朵朵血花,魏子明不禁冷笑出声:“素闻哥舒家偃兽的偃瞳是辅以机关师的精血炼就而成的,所以才能人兽合一,操控自如,可你做梦也没想到,这恰恰是你致命的弱点。”
  说话间他偏过头来看了眼宇文化及,得意之余还带着些隐隐的妒恨:“现下偃兽已废,你也受了内伤,看在大家是同行的份上,只要你承认我魏家机关术胜过你哥舒家,立刻束手就擒,我家主人爱惜人才,也许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哥舒无瑕傲然一笑,意态张扬,声音也十分清朗:“我命由我不由天,更加不会由你。”
  “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了!”魏子明将手一扬,数以千计的铁甲虫悉数振翅而起,犹如夹杂着金戈碰撞的杀伐之音的大片乌云,以惊人的速度飘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枚烟火弹带着尖啸声扶摇直上,在漆黑如磐的夜幕中爆出耀眼的光华,瞬间照亮了迅疾如风的铁甲虫群,也同时映亮了魏子明面上逐渐扩大的冷笑。
  同样喜动颜色的还有骁果军的武贲郎将司马德戡:“宇文大人,二公子得手啦!”
  眼看着虫云越飘越近,原本神情委顿的血豹突地昂起头,伴随着摄人心魄的怒吼声,一股烈焰从它口中喷涌而出,径直袭向空中的铁甲虫群。
  铁甲虫猝不及防,成片坠地,膜质后翅大多被烧光,肚皮朝天,细长的足节不停地抽搐着。仅有幸存的数只飞至近前,也被赶来护卫的夜锦挥剑斩成两段。
  魏子明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觉添了几分讶异:“没想到这瞎了眼的畜生还能做困兽之斗……不过可惜这终究只是垂死挣扎而已,哥舒无瑕,你败局已定。”
  宇文化及从夜空尚未散尽的余光中慢慢地收回视线,凝在哥舒无瑕依然水波不兴的脸上,忽地一笑:“真不知你是太年轻不懂掩饰,还是太自负不肯承认失败,秋家小子把撤退的机会送到你眼前,你却无动于衷。”
  哥舒无瑕目光清冷,淡然道:“两军对战,并不是厉害的人会赢,而是赢了的人比较厉害。”
  魏子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趋前一步怒道:“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血豹脚下一具尸体的肚子突然裂开,又有一群铁甲虫从里面蜂拥而出,自下而上奔袭过来。
  因为距离太近,血豹不及防御,唯有夜锦仗剑迎击。就在他的注意力被黑压压的虫群牵制住的时候,豹头处蓦地闪出一只个头更大的铁甲虫,平展的鞘翅竟达一掌多宽。
  它低下锯齿状的触角,接着一个俯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哥舒无瑕扑了过来。
  哥舒无瑕容色平和地看着逐渐逼近自己的那泛着血色和浓浓杀意的复眼,唇角现出一丝碎冰般清冷的笑意。他缓缓伸出右手,五指舒展,正面迎向巨型铁甲虫。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肌肤光洁如玉。与之互相映衬,几至浑然一体的,还有正戴在拇指上的那枚白玉扳指。
  铁甲虫微微昂头,一对利如锋刃的尖牙距离他的手掌不足一寸时,白玉扳指的表面陡然现出一个圆形的孔洞,状若瞳仁,散发出地狱般的幽凉。
  一根青琅石针从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力道之强,竟直接将巨型偃虫厚厚的铁甲钉穿,且去势未曾稍减,针尖刺破流动的夜风,直奔魏子明的面门。
  “璃琅阴阳瞳!”魏子明只来得及喊出这几个字,便被青琅石针射中了眉心。一缕细如发丝的血线慢慢从针孔处流了出来,他双目暴凸,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哥舒无瑕。
  哥舒无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正色言道:“机关术本源自农耕运输,理应循天地之法,重人事民生,若单为逞勇斗狠,只会落了下风。”他眸中渐渐涌起风雷之色,水袖拂如涟漪,“我本有心保你魏氏一脉,可惜童儿因你而死,你须得付出代价。不过我向你保证,你是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见到阴阳瞳的机关师,你可以瞑目了。”   随着他的语声,魏家偃虫术的唯一传人喷出一口鲜血,人已向后倒去,在身子栽落于地的同时,气绝身亡。
  心腹爱将转瞬间惨死于眼前,宇文化及气得浑身乱颤,双目喷火,当即恶狠狠地大叫道:“杀!全都给我杀了!”
  与已然演变成修罗场的骁果军大营不同,密牢这边虽也杀机四伏,却是引而不发,暗潮涌动。
  在夹道的尽头,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被百炼寒铁包裹得严丝合缝的一座铁牢,仅在与地面接驳的位置留出了一个狭窄的气口,用于通风和传递食物,无法向内探看。
  秋水鸣心中忧急,立时扑到气口处高声喊话:“爹、莫姨,你们还好吧?”
  牢内之人虽听不真切外面打斗的动静,却能听得出他的声音:“我和你爹都没事,不要担心。”莫碧霞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些许欣慰。
  秋水鸣略微放心,开始上下打量这座铁牢。每一面牢壁都是用一整片寒铁熔铸而成,表面十分光滑,并无锁眼之类的东西,只有一红一绿两根粗麻绳索,通过位于铁壁右上角连接处的小孔,由上至下显眼而又突兀地垂落下来。
  “鸣哥,这绳子应该就是开门的机关。”缪可人拧眉说道,再凝眸细看,与绿色的麻绳相比,红色的那根明显陈旧了些,绳扣上有被长期拉拽造成的磨损痕迹,甚至还留有汗渍和油渍。
  缪可人心头一喜,但转念间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宇文智及还不至于蠢到给咱们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嗯。”秋水鸣显然比她更早一步看穿了这个把戏,“据传闻,他素来喜欢玩弄人心,这个密牢机关,就如同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儿的就是心理战。”
  “管他玩儿什么,钻个洞进去不就得了。”身形矮小似侏儒的镇土边说边趴伏在地,一时间尘土四起,眨眼的工夫,还留在地面上的就只有他那一双小短腿了。
  秋水鸣还不及出声阻止,地底深处已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镇土垮着脸从洞口退出来,头顶上很快隆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肿包。
  众人有些忍俊不禁,镇土已无暇顾及他人的反应,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照了又照,脸拉得更长了。
  “像你这种一年到头都在土里洗澡的人,还臭美个啥?”一旁的纹火忍不住刺他一句。
  镇土当即反唇相讥:“总比你这黑脸的灶王爷强。”
  秋水鸣心中暗叹了口气,干咳一声,出言道:“这牢房底部果然也是铁铸的,咱们别无选择,只能从绳子下手。”
  “那你有头绪了吗?”烈如风将孟小眼带来的赤轮刀擎在手中,强运真气试着硬劈了几次,可铁壁表面连个白印也没留下,反而震得自己双臂发麻,只得放弃,转回头来向秋水鸣发问。
  秋水鸣正欲答言,牢房内部响起了秋惜朝低沉中不乏威仪的声音:“现在牢里面布满了火雷,引线就与你们那头的绳子连在一起,一旦选错就会立刻引爆。”他稍做停顿,又语气决绝地道,“鸣儿,你救不了我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快带着他们走吧。”
  “我不走。”秋水鸣面向铁牢双膝跪下,含泪道,“因为姐姐的死我误会您那么久,还没有机会补救,如今我们只有一墙之隔,我岂能就这样转身离去?”
  “父子之间何需多言?孩子,以后秋家就靠你了。”秋惜朝的声音里隐约流露出几丝暖意。
  秋水鸣听了却是心头一颤:“心在复何言……”
  也许是同样预感到了死神的逼近,父亲此时口中吐露的话,竟然同姐姐昔年留下的临终之语惊人的相似……秋水鸣一时心痛如绞,再也无法成声。
  秋惜朝听那头没了动静,又出言催促:“快走,趁现在宇文智及尚未下决断,你们还有机会。”
  秋水鸣垂首沉默了一会儿,霍然起身,开口道:“既然宇文智及对那份证据还心存迷恋,就绝非必死之局,我们同样有机会救你们出去。”
  他举步行至下垂的麻绳前站定,凝目端详了片刻,方缓缓伸手,同时抓住了两根绳子的结扣。
  另有一只手蓦地从旁探出,如铁钳般夹住了他的手腕:“表哥,你可得想清楚,否则——”
  “我知道后果是什么。”秋水鸣看着烈如风,口气坚决,“可宇文智及能那么气定神闲地看着咱们进入此地,说明他仍有后招,能够确保咱们即便放弃救人,也无法轻易逃脱。眼前这个机关决不会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二选一的解法,既然如此,就只有赌一把了。”
  烈如风当然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但同时他也比在场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这输赢的代价——要在一瞬間决定这世上自己最亲的两个人的生死,又是何等残忍之事。
  “就算要赌,也无须你亲自动手。”他当机立断,从秋水鸣手中抢过绳结,背转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双臂用力,同时向下一拉。
  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等待过后,牢内传来一阵响动,不是火雷被引爆的轰鸣,而是寒铁牢壁缓缓向上升起的声音。
  赌赢了。
  烈、缪二人皆长吁了口气,秋水鸣站在他们身后,汗出如浆,表情空洞,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聚涌在心脏的血液回流,僵硬的四肢重新恢复知觉。
  随着牢壁慢慢抽离,视野逐渐开阔,甫一看到周身受制、瘫坐在角落里的秋惜朝和莫碧霞,烈如风就迫不及待地俯身向铁牢里冲,却被身旁的缪可人一把拽住:“等一下!”
  话音刚落,从升起的寒铁牢门夹层内忽地掉出另一道门来,若非缪可人发觉异样及时阻拦,烈如风极有可能被砸个正着。
  门板从高处空落在地,动静却不甚大,显是比之前的铁门要轻上许多。
  众人定睛一瞧,果然只有门框是铁质的,而牢门的主要部分则是细丝织成的一张网,金光灿然,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仍能炫目如炙。
  越是近在咫尺,越是心急如焚,眼见挡在面前的不过是一道丝网而已,烈如风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它是金是银,直接伸手就要去抓扯。
  “别碰,这是剧毒的金蚕丝!”牢内的秋惜朝最先看出端倪,当即出声喝止。
  一阵稀疏的鼓掌声从众人背后传来,宇文智及再次出现铁闸外,还是一脸假笑:“秋老先生果然见多识广,竟然认得西域的金蚕丝,想必对它的特性也一清二楚吧?”   对于这种不怀好意的称赞和意在炫耀的设问,根本没人愿意接他的茬,回应他的只有空旷夹道中飘忽断续的回声。
  不得已,他只好自己说下去:“金蚕丝不仅有毒,而且极为坚韧,用它做的护甲刀枪难入,水火不侵。就算你们手持落星宝剑砍上一个月,也未必能砍断一根。”他越说越得意,“如此珍贵的材料我可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你们应该倍感荣幸才对。”
  烈如风和缪可人终于忍不住流露出恨得牙根痒痒的表情,宇文智及对这个反应十分满意,再看秋水鸣已蹲下身,隔着丝网与父亲和莫姨凝目对视,用眼神进行着无声交流。
  宇文智及冷眼旁观,面上的假笑渐渐转作狞笑:“明明看得见,却摸不得、救不了,这种感觉是不是很有趣啊?”
  秋水鸣没有答言,以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缪可人向他走近几步,欲要开口,却在他脸上看到了同在黛寒山上时颇为相似的表情,猜他必是想到了什么,便止住了话头。
  见他终于转向了自己,宇文智及以一种生杀予夺的口吻道:“放弃是明智的选择,但可惜你们来得却去不得。这整座密牢的地下都埋藏着火药,只要我一声令下,外面的人点燃引线,顷刻间就可以让你们灰飞烟灭。”他顿了顿,戾气外露的脸上表情甚是做作,“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把那份该死的证据交给我。”
  秋水鸣的声音刻板平淡:“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宇文智及有些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终是点头道:“好,就给你半个时辰。反正你们已是瓮中之鳖,我也不怕你耍花样。”
  宇文智及的身影刚一消失,缪可人就立刻道:“不能相信他,他决不会放过咱们。”
  “当然,我只是要争取点时间罢了。”秋水鸣一面说着,一面走回到金蚕丝网前,停下脚步,将手探进怀里。
  看到他取出来的不过是两根紫檀木簪子,与若有所思的烈、缪二人不同,镇土和纹火全然一头雾水:“这东西有啥用?”
  秋水鸣径自撬开鸾凤簪头,将里面指甲大小的锁芯抠了出来,口中答道:“同心锁虽已破,但内里的东西仍在。你家楼主临行前要我将它们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他轻按锁芯的扣眼,将盖子打开,里面是薄薄一层乌黑浓稠的液体。
  “什么东西?”镇土满是好奇地伸过脑袋来看,被纹火毫不客气地扒拉到一边,自己瞪大眼睛死盯着那液体:“是石沼!从岩溶地下提炼出来的宝贝!”
  “至于吗你?”镇土在他脸上看到了一副几乎流出口水的表情,甚是不屑。
  纹火不由急了:“你知道个屁!这东西一瞬间发出的高温足以熔金断铁,可说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不愧是操纵火焰的大师,果然一语中的。”秋水鸣微露笑意,用簪尖挑起石沼,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金蚕丝网上下两处打结的地方,解释道,“金蚕丝本身不会燃烧,借助石沼的热力可以精确地烧断丝网的主线。只要主线一断,整张网也就松掉了。”
  他将石沼用尽,方侧身让开位置,向纹火道:“烦请你将它引燃,但要小心别溅落火星。”
  “包在我身上。”纹火喜滋滋地凑过来,口气虽然透着浮躁,双手却稳定得很,“我可不想把自己也炸上天。”
  石沼瞬间爆出的火苗超過了他们的预期——不仅烧断了丝结,附近的网面也被舔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缪可人用七星鞭鞭梢卷住主丝猛力一扯,绷松的金蚕丝网再也无法承力,很快就被扯出一个足以容纳一人进出的空隙。
  早就等在一边的烈如风赶忙冲进去,拍开秋惜朝和莫碧霞的穴道,将两人先后扶了出来。秋水鸣走上前去拥住二老,不禁喜极而泣。
  秋惜朝老眼含泪,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莫碧霞可就没有他这么冷静了,紧搂着秋水鸣“心肝儿”、“宝贝儿”地哭叫个不住,末了还叹息着道:“必是你姐姐在天有灵,又救了咱们一次。”
  危险仍未解除,还不到尽情享受重逢之喜的时候。秋水鸣将二老扶到一边,自己进入铁牢观察了一阵,又思忖少时,才向众人吩咐道:“咱们一起动手,先把火雷引线和麻绳连接的地方切断,再把火雷悉数搬出去,越远越好,然后把引线和两根绳子都从孔洞扯进牢内。”
  众人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还是缪可人当先问了出来:“你该不会想炸掉密牢吧?”
  “你说对了。”秋水鸣眸色清亮,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宇文智及料定咱们破不了这双重门,才没有在寒铁牢内部设置机关。可他必定没想到,他以为的死穴,现下反倒成了咱们的救星。”
  宇文化及立于马上,余怒未消地看着那个在己方军士重重包围下始终神色自若的年轻人,还有宁死不退地护在他四周的百余影卫。
  “哥舒无瑕,”宇文化及终于直呼其名,口气冷冽,“你若现在放弃抵抗,本将军可以给你个痛快。”
  哥舒无瑕仰头遥遥地望了一眼密牢的方向,答非所问:“秋兄差不多该得手了,咱们也该撤了。”
  “撤?”宇文化及禁不住冷笑,“哥舒无瑕,就算你再厉害,此番也是插翅难逃。”
  哥舒无瑕闻言终于看向宇文化及,微凉的夜风吹过他乌黑的鬓角,将他身后的雪色披风卷得猎猎作响:“谁说插翅不能逃?”
  他徐徐抬手取下白玉扳指,塞入座下血豹的右眼窝中。血豹摆了摆头,长吼一声,突然弓起上身,肋下机簧声响,一双薄如蚕翼的翅膀迎风展开,长逾三丈。
  哥舒无瑕俯下身轻抚血豹的脊背:“此偃兽乃是在下数年心血的结晶,既名曰风吼,自可御风而行。”
  宇文化及顿知不妙,忙一迭声地叫道:“快!快抓住他!”
  哥舒无瑕薄唇微张,轻声吐出一个字:“隐。”
  原本倒伏于地的四只铁豹应声爆裂开来,从残存的骸骨中冒出一股股紫色的烟雾,很快就弥漫了整个营地。
  几乎与此同时,四周用于照明的火炬亦悉数被暗器打灭。在夜色与毒雾的双重掩护下,百余影卫瞬间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密牢方向接连传来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座被精心布置,浸满了阴毒与算计的囚笼,连同守卫着它的走狗们一起飞上了天。   宇文兄弟二人,一个咬牙切齿地仰望着一人一兽驭风而起,越飞越远;另一个则从守卫的尸堆下狼狈地爬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施施然地打开被气浪掀翻,却未损分毫的寒铁牢,逃之夭夭。
  后记
  骁果军被私自调用、损失惨重的消息传来,隋帝大为震怒,内心对宇文兄弟又多了几分愤恨。在得到秋水鸣呈送上来的证据后,隋帝既未如他所愿对兄弟二人明旨降罪,也未听从烈鼎天怀柔示恩的劝谏,而是选择了公然将其当作把柄握在手中。
  烈鼎天知大势已去,狂澜难挽,又不愿将来再事二主,遂入宫向隋帝作别,于当晚在府中自刎身亡。
  隋帝惊闻噩耗,哀恸不已,虽有所反省,无奈身困江都,势衰力微,已无力回天,心灰意冷之下愈发荒淫昏乱。
  大业十三年,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誓师起兵,十一月即占领长安,拥立杨侑为帝。次年三月,久怀怨愤的宇文兄弟终于引领骁果军发动了叛乱,隋帝被缢杀于寝殿之内。后杨浩被立为傀儡皇帝,宇文化及自为大丞相,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准备率军西归。
  林边山坡的歇马凉亭中,一个蓝衫儒士、一个白衣公子,正比肩凭栏而立,山风满袖。
  “你当真要隐退江湖?”
  “皇帝已死,大乱将至,无冕楼若要置身事外,暂时隐匿方为上策。”
  “宇文化及正在春风得意,你不打算报了仇再走?”
  “自古道,登高才会跌重。”哥舒无瑕语音清冷,一字一句仿若春溪里的碎冰,“我无冕楼在朝堂、义军和突厥中潜伏的力量,早已为宇文兄弟铺设好了结局。加上弑君为乱的逆罪,后世史笔如刀,亦不会放过他们的身后之名。”
  他眸中的孤绝冷厉之色又起,令秋水鸣不禁一凛,然他转而一笑,又暖融融似春花盛开:“倒是你,如今李家父子已然举事,是所有势力当中最具帝王之相的。若将来新君登朝,你秋家有功于社稷,必定可有一番作为。”
  秋水鸣微微摇首:“经过这一连串的变故,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谁主江山都由他去,我只想履行对妃烟的承诺,和如风他们一起,继续为地方百姓洗雪冤屈。”
  “琴韵茶香、飞花流云,做個查案之余还能有此闲暇的普通人,倒也适合你。”
  “只可惜独坐无知交,到底少了些意趣。”
  哥舒无瑕洒然轻笑:“青山蓝天外,何处不江湖?只要此身犹在,初衷未改,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秋水鸣亦含笑抱拳:“保重。”
  夕阳西沉,将背向而行的两个影子越拖越长,渐渐隐没于天地间的浓碧苍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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