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川味系列微型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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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颖,1969年出生于四川什邡。作家、编剧。曾在天涯社区、《成都晚报》等媒体任职。在《南方周末》《读者》《意林》《新京报》等数十家报刊开设过专栏。获得夏衍杯电影剧本大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和《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多篇作品入选各级教材和选本,并被中小学校试卷列为阅读题。已出版《小幸福》《借脸》《陪女儿看花开花落》《别不相信微笑可以救你的命》《爸爸妈妈的青春》等作品集十余本。现居成都,从事影视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创工作。
  红糖醪糟
  阿雅17岁之前都是随父母住在乡下的小学里。小学是先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改造的,虽历经了各种涂抹和拆建,但大体格局还在,显得既古雅,又深沉。特别是那些早年栽的花与树,虽然换了主人,还时不时会被萝卜白菜和鸡鸭来抢地盘骚扰,但仍是我行我素,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把个小院装点得与普通农家小院完全不同。
  后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校长伯伯和他的小脚老太婆算一家,小雅爸爸妈妈和弟弟算一家。还有一家,是一中一小两位光棍,中年老师姓文,早年犯过什么错误,所以谨言慎行,对每片树叶都保持着戒备;青年老师姓黄,爱说爱笑会吹口琴,常给孩子们讲各种故事,口若悬河,满嘴跑火车,孩子们因此更喜欢小黄老师。
  这样一个小院,构成了一个不同姓氏的大家庭,老中青幼,四世同堂,虽然生活清贫,物质供应并不丰富,但大家相互照应,倒也还其乐融融。
  小雅最喜欢星期天的场景:女人们大早开始洗被面和衣物,把个小院挂得彩旗飘飞,水香四溢,如果此时正好有阳光和风,小雅和弟弟就会灌一瓶肥皂水,在泛着阳光味道的被面和衣物之间追逐,吹出花花绿绿的泡泡,如同在山涧里自由嬉戏的小鱼。
  男人们则分班,校长去自留地里挖菜,两个光棍负责到镇上去采买,爸爸则拴上围裙,把平时不常用的柴灶点燃,用竹编蒸笼和木桶,蒸一锅烟香味十足的萝卜饭。锅底烧上洋芋和四季豆,整个院子,一下子便色香味俱全了。
  饭菜做好,放到院中央的桂花树下,两张课桌一拼,垫上报纸,放上爸爸做好的几大碗菜,再加上文老师和小黄老师带回的花生和酒,以及镇上饭馆里做的卤菜,月初是猪头,月底是豆腐,如果恰逢有大喜事或发了一笔意外小财,就还会多一两根猪尾巴甚至北京来的红烧猪肉罐头。
  菜摆齐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小雅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总是有阳光的。风轻轻摇着桂花树,把细细的花撒在菜里和酒里。校长伯伯永远是先看报纸上有没有什么犯讳的图案,文老师和小黄老师永远会盯着酒笑,而小雅和弟弟的眼睛,永远在寻找桌上不多的荤腥,牢牢地把它们给定了位,只等校长伯伯一声号令,便把它们稳准狠地干掉。
  这顿饭是老天对这群人的犒赏和安慰,仿佛是一场泛着花香的热水浴,一个星期以来所有的劳顿和郁闷,以及某些无法与人言的痛苦与烦恼,都在菜香酒气与笑语中化为无形。小雅希望这样的场景,能一直这样阳光灿烂地保持下去。
  但这个愿望像她少年时代的许多愿望一样,如飘飞在风中的肥皂泡一样,保持不长久。
  破碎,是从小吴老师的到来开始的。
  小吴老师是刚毕业的中师生,照说本应该留到镇中学或中心校,但不知为什么,却被分到了村小来“锻炼”了。
  村小多年没来年轻老师了,而且是个女老师。包括小雅在内,大家都非常高兴,而尤以那两位光棍老师为最。虽然他们搬进了更黑的一间库房住,他们也乐颠颠的,没有一句怨言。
  即使按当年的标准,小吴老师都长得并不漂亮。淡淡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白皙的脸上还有几颗耀眼的小雀斑。与当时流行的苹果脸浓眉大眼粗辫子,有很大一段距离。但她不多言语,凡事以微笑应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恬静气息,再加上十八九岁女孩特有的姣好身形,足以把小院原有的气场扰乱。
  与气场一起乱了的,是两位男老师的心。两个人不再像往日那般无话不谈到深夜,而变成是话到一半就若有所悟地刹车。凭着雄性动物天然的直觉,他们感知到对方对小吴老师的喜爱和向往。他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试探性地向小吴老师发起攻势。
  小黄老师的方式,是写诗。他把对小吴老师的喜爱,夹杂在半生不熟的普希金式的翻译体诗句里,既展示爱意,又展示才华。
  文老师年长几岁,方式就含蓄得多。除了常刮自己的胡子之外,他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煮红糖醪糟,每煮一次,都說是自己馋了,但总是把大部分装进搪瓷盅里,放到小吴老师窗下,说是煮多了的,请她帮忙消灭掉,别浪费了。小黄老师故意放刁,说自己也可以帮忙,被他一推几米远,捂了搪瓷盅,脸红得如同关公一般,语无伦次地不知道该怎么推辞。
  两个光棍老师像求偶的斑鸠一样斗来斗去。小院的例行聚会,也因为微妙的争斗而由多到少直至消失。像大多数面对眼前有多种机会可供选择的人一样,小吴老师陷于一种唯恐顾此失彼的纠结中——若论相貌与才华,当然是小黄老师先声夺人,而要论暖心与细致,当然要算文老师——他煮红糖醪糟水最勤的时候,就是小吴老师每月最难受的那几天,喝下那一盅泛着红糖与生姜以及醪糟香气混合在一起的糖水,她感觉冰凉而不知所措的四肢,有了温暖的力气,这是一种很好的感受。
  就在她在帅哥与暖男之间无法抉择,恨不得两个都嫁的时候,小院里出了一件吓人的事:公社领导接到举报,说文老师有反动言行,几个民兵把他带到公社关起来,还掘地三尺地搜了他并不多的物品,逐件物品,逐篇逐句,正查反查,都没查出什么违禁东西来。这件事,完全打翻了小吴老师心中的天平。不独是她,小院中所有人,包括平时最喜欢听故事的孩子们,也把同情给了文老师,而把厌恶和警惕,给了小黄老师。
  在别别扭扭过了半个月之后,小黄老师申请调去更偏远的点小,他走时,在门口碰到小雅,他忍不住对她说:“我说我没告过他,你信吗?那个人除了煮红糖醪糟,还有更大的本事,你们要当心!”
  小雅只当是他不服气的气话,并没放在心上,只是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阳光尽头,像淹没进沼泽一样不甘心。   多年之后,校长退休,小雅的父母调进城,文老师考进检察院,一路升迁,辗转成为教育局长。他和小吴老师一直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就算再忙,他也会在妻子不舒服的那几天,给她熬一碗红糖醪糟水。
  小黄老师当了作家,成名作名叫《苦肉计》,讲的是一个人用污告自己的方式博取女方同情战胜情敌的故事,后来还拍了电视剧,他也因此调到省城工作去了。小雅看过那剧,感觉就像是写当年小学校园里那点事,但她不是很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飯盒
  我在报社上班时,有一位年轻同事小宇,与我一样,在搞新闻的同时,不务正业地喜欢文学,我们俩像在非洲偶遇的老乡,在不通语言的异乡,偶尔交谈一下,回味回味乡音,安慰一下孤独的心。
  有天午饭时,我们又坐到一起,小宇说:“我刚看了你写的妈妈做菜的文章,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那不过是一篇回忆妈妈做凉拌猪头的文字,行文甚至有些自以为的幽默,怎么会惹得对方大哭一场呢?我表示困惑。
  他说:“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吃过妈妈做的饭菜!”
  “你妈妈……在你出生时就走了,你从没见过她?”
  “不,她没走,我见过……”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妈妈是个疯子,流浪到我们村。奶奶见她模样还算标致,就把她洗干净换了衣服,给我爸留下了。我爸自幼患病坏了一条腿,年过三十都没说上媳妇。奶奶想,如果疯子乖,就做媳妇,如果不乖,等她生个娃,就撵她走。留小不留大,村里有人家就这么干过。
  一年后,就有了我,中途疯子闹的周折和笑话,自不必说,总之,把她留下来当媳妇的想法,是没办法实现了。奶奶于是找了个拖拉机,把妈妈哄上车,塞给她几个馒头和一个布娃娃,就把她送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
  但没过几天,妈妈就又回来了,以疯子特有的执着,跋山涉水,跳桥翻墙,更黑更脏地站在离奶奶不远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奶奶手中的我。
  这样反复了好多次,让奶奶最终失去了把她往外送的信心和力气。
  这时候,我也一天天长大了,开始在村小读书。学校九十几个孩子,彼此都知根知底的,我是疯子生的,不仅不是秘密,而是随手可以用来打击我的武器。对我来说,妈妈不是妈妈,而是触碰不得的伤疤。
  但妈妈却不管这些,她总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干一些令我尴尬的事,或用乌黑的手捧几个山枣让我吃,或冲着笑骂我的孩子吐口水,或在不远的地方冲我花痴般地微笑……
  而所有行为中,最让我无法接受的,就是她给我送饭。
  那时候,村小没有食堂,甚至连代蒸饭的伙房都没有。离家近的孩子,可以回家吃,而远一点的,就早饭多吃一点,晚上早点回家吃饭,饿的话,就在小店买根火腿肠或辣条垫垫。我就属于这一类,在没看过别人所谓正常生活之前,我觉得人的生活都是这样,一日两餐,中间加一包辣条或薯片,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的妈妈,并不同意这点。从我进学校开始,就在为我的午饭打主意,于是,我的噩梦,便一个一个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每天中午,下课铃一响,就能看到妈妈端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铝饭盒,那饭盒像她的脸和手一样脏兮兮的,泛着黑色的油光,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因为每次见她,我都像见了瘟神,唯一的反应就是逃,撒开脚丫子,翻墙越户,没命地逃。我实在太害怕听到那几个讨厌鬼同学扯着怪哭嗓子喊:“小宇宇,吃饭饭喽!”
  据看过饭盒的同学们说,那饭盒里有时是泡饼子,有时是汤饭,有时是菜叶,有时是黑漆麻古的糊,有时甚至能看到青蛙死不瞑目的头。这些东西,不知来自哪里,我也不愿意去深想,反正不可能来自什么正常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午餐成为我的噩梦,我不仅要忍住饥饿东逃西窜,还要忍气吞声听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笑闹,为此,我不知吵了多少嘴打了多少架,我在心里恨疯子,恨给我疯子妈妈的老天爷,恨讥笑和嘲弄我的所有人。我多希望疯子不再往学校送饭,为此,我甚至祈求老天爷刮风下雨打雷下雪,甚至希望疯子摔伤甚至死掉。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即使老天爷偶尔开恩降下一场大雪,但仍不妨碍她端着一盒冒着热气的东西,嘴里鼻里喘着粗气,头发和睫毛上挂着冰凌,笑呵呵地扑将过来。这时,她的脸和手,不再是黑色,而变成鲜艳的粉红……
  老天爷靠不住,只有自力更生,去阻止这个噩梦的延续。
  读四年级的某一天,心里估摸着不再那么害怕的时候,我决定主动出击。
  那天,我悄悄寻到疯子住的山洞里,将她用来煮东西的锅砸烂,三块石头垒成的灶踢平,还把我见的次数最多并深恶痛绝的铝饭盒,踩成一块平板。疯子当时正好不在,我的突袭行动高效而顺利地完成了,我想,疯子和她那些可怕的食物,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了!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让我得意太久,第二天中午,下课铃响起的时候,熟悉的场景又一次上演——头发蓬乱、手脸黑黑的她,又一次捧着一盒热气腾腾的东西,笑嘻嘻地从远处跑来。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砸平的饭盒,局部恢复了功能,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讨厌鬼同学们拖着嗓子喊的“吃饭吃饭”声中,我奔逃着,发誓要离开这个令我难堪和痛苦的地方,越远越好。
  在我寻死觅活的要挟之下,父亲终于答应让我进城读书,虽然路程远了很多,还要住校,但一想着能逃离疯子,以及由她带来的不愉快经历,我就兴奋异常。
  住校半年之后,我听说疯子死了。我对此的感觉,是如释重负。总觉得于她于我,都是一种解脱。这种感觉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个亲戚告诉我说疯子是饿死的,我才感觉到惊异——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能做吃的,虽然并不十分干净,但至少是能填肚子的。如果说是死于肠胃炎,我倒更愿意相信一些,但饿死,有点玄。
  那亲戚说,那些食物,是为你做的。你在时,她每天做,也能跟着吃一点。你没在了,她做了也没意义,就不做了……就饿死了。   亲戚的这句话,像一大片乌云,塞到我心中,第一次对疯子,对那个我一直没承认过但的的确确是我的妈妈的可怜女人,产生了愧疚的感觉。我甚至为当初的奔逃,发自内心地追悔起来——曾经,有上千次机会,我可以停下来尝一口她做的东西,那样,我也不再是一个从没吃过妈妈做的饭的可怜孩子,但我都逃走了。
  那天,我专程跑到砸锅的小山洞,想找到那个饭盒。
  但山洞已被清扫了,什么都没留下。
  仿佛那个烂饭盒和我的疯妈妈,从没来过……
  山楂酒
  一位在商界頗为成功的兄长,某日酒酣之际与我聊天,说:“先前我也是喜爱文学的,在25岁之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调进文化馆,搞专业创作。”
  “那后来为什么又没搞了呢?”
  “这一切,与两瓶山楂酒有关。”
  兄长想是已喝到想说心里话的地步,于是给我讲起了这个影响他人生走向的小故事。
  在很多年前,兄长中师毕业,被分到乡村小学当老师,在离城几十里的村小学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白天有孩子在,忙进忙出,倒也还好混;晚上,整个校园人去房空,他只能在校园中听自己的心跳。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书看得多了,就忍不住想写点什么。写出来,不给人看,心里更憋闷得慌,于是照着书报杂志的地址,投了出去。虽然多数都是泥牛入海,但偶尔也有漏网之鱼,意外地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广种薄收,久去久来,倒也发表了不少作品。
  作品一发表,难免梦就多了起来。关于创作关于人生关于未来,各种切合或不切合实际的狂想,便在脑中开始萌芽和疯长,他开始把自己脱离眼前这个孤独的工作环境的希望,寄托到了文学上。这在当时,也并不算什么奢望,在当时,就是黑板报办得好一点,调进城里好学校的几率都更高一些,何况在省市报纸上发表作品?县里有两个农村文学青年,就是因为有作品发表,不仅转了户口,还被招进了文化馆搞起了“专业创作”。相比于他们,自己调工作的难度似乎更低一些,而自己的创作潜力,显然还高得多。
  于是,朝着文学青年们向往的龙门,他开始跃跃欲试。
  当时的文化馆,跟现在的冷清可不一样。那时爱好文学喜欢写写诗歌和散文的小青年,跟当下喜欢打游戏的孩子差不了多少。诗人、作家的名衔,跟后来的偶像与明星,有得一拼。一位诗歌爱好者,冒当时一位著名诗人的名,走州吃州,走县吃县,游历了半个中国,还收获了无数段爱情,直至遇到诗人本尊,才败露。足见当时世风,对文学的尊崇场景。
  文学艺术受追宠,那文化人聚集的文化馆,自然也就不同于他们自认的“清水衙门”,有人抬的轿子,自然不会冷清。许多文学青年将那里视为殿堂,恨不能见到门口烧水的大爷都叫老师,撞上门柱子,都要鞠躬,想调去搞专业创作,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情。
  我的这位兄长,像繁殖期将至的马哈鱼,开始向着不知深浅的崖壁,冲了上去。
  当时,“走后门”已经悄然开始流行,恰逢他正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作品,得了一笔与工资相当的稿费,大约50元,于是他决定进城,以报喜的名义,去文化馆走动一下,先混个脸熟,再说其余。
  这种目的性极强的交往,与兄长的价值观是有抵触的,但一想想人去楼空之后的校园中那深不见底的寂寞,和比寂寞更黑暗更无望的未来这路,他一咬牙,决定干。相比那些为回城而向领导抛媚眼甚至投怀送抱的,他觉得自己这点卑琐,倒也还算是光明正大。
  50元钱对他来说算是个大数,但对于商店却不算。虽然那时县里最大的商店,卖的东西没有现在一个小超市品种门类多,但让他那50元钱显得捉襟见肘,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在橱窗里左选右看,权衡再三,终于选中一种商品,商标上印着漂亮的红果,里面装着紫红液体,煞是好看,而且价格也合适,25元一瓶,正好买两瓶。
  拎着那两瓶小城里并不常见的漂亮果酒,他来到县城公园里的文化馆。这里梦里梦外都来过好多次了,门道并不陌生。虽然与馆长并不太熟,但不妨碍他找到办公室,敲门进去,自报家门,把发表的作品样刊与山楂酒,小心翼翼地放到馆长的办公桌上。
  馆长五十来岁,一副电影里老军人的样子。他看看桌上的东西,再看看面前这个身子不知该坐还是站,手足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年轻人,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想讨好自己。而在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他是不愿意给对方这样一个机会的。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语气像个冻硬了的馒头。
  “……我……我发表了……作品,全凭文化馆的引导指教,所以,和您……分享一下……喜悦……”
  平素文采飞扬的兄长说,那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艰难的一段话,每说一个字,就像拔掉一颗牙。
  经过几番推送,馆长不再推辞,而是一脸正色地告诫他:“下不为例!”
  到此,兄长的心算是放到肚里,此行“混脸熟”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告辞退出馆长办公室,跨过天井往外走的时候,高潮来了。馆长从办公室里踱出来,举着两瓶山楂酒,如对天盟誓一般用戏腔念道:“各位老师注意,兹有我县××乡××小学教师,文学爱好者×××,送来山楂酒两瓶,先暂存我处,等哪天聚餐时拿出来分而饮之,现周知大家!”
  这段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的表白,引来人们含义丰富的眼光,箭雨一般从各个办公室的窗户上泼射出来。
  仿佛是干了滔天坏事被人曝了光,兄长逃也似的跑出了文化馆,正午阳光灿烂的天变得像深夜一样的黑。
  事隔多年,兄长回忆:“那位馆长,也许是想向文化馆的同仁们自证清白。但并没考虑送礼者的感受。当然,想拉关系走后门,固然是一种卑琐举动,但对于一个渴望改变命运的小人物,你有必要这样去羞辱他吗?”这样的场景,颇有点像电影中穷老婆子把家中唯一的母鸡送给官老爷,官老爷嫌礼轻,掷还出来,并严责其行贿。而事实上,老爷却是人神尽知的贪官。
  自那以后,兄长再没去文化馆,甚至听到文化馆三个字,就会想起那天的场景,又羞、又怕、又恨。
  再后来,他参加了公招考试,他面前有三个志愿,一个是文化、一个是工商、一个是检察院。如果换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一,而有了那次山楂酒的经历之后,他迟疑再三,最终选了检察系统。在他考上之后去报到的第一天,就碰到正在查文化馆的贪污案,他相信,这与他那两瓶山楂酒无关。
  但他的命运,却因为山楂酒,发生了一次逆转。他从此与他喜爱的文学绝缘,开始去当检察官,又在后来的工作中,与各种原本永远都不可能接触到的经济法律发生关系,并发现自己在经济方面的能力,就下海做生意去了。世间从此少了一个拈须发天问的诗人,而多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
  这一切,皆因山楂酒而起、而定。
其他文献
江曾培,安徽全椒人,作家、编辑出版家、文艺理论家。长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曾任《小说界》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社长,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上海杂文家学会副会长,上海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主席,上海市政协委员。创办《小说界》《艺术世界》,主编《文艺鉴赏大成》《文化鉴赏大成》《世界文学金库》《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成》等书,著有《微型小说面面观》《江曾培论微型小说》《江曾培文集》等。  近日,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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