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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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目漱石(1867-1916),本名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日本近代作家。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他对东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诣,既是英文学者,又精擅俳句、汉诗和书法。写小说时他擅长运用对句、迭句、幽默的语言和新颖的形式。他对个人心理的描写精确细微,开启了后世私小说的风气之先。
  十月搬到了早稻田。在寺庙般的书斋里一脸清净地支颐独坐,三重吉来了,说养只鸟吧。我说养也行。只是慎重起见,问了问养什么鸟。回答说是,文鸟。
  文鸟是在三重吉小说里也曾登场的鸟,漂亮是没有错的了。那么就给我买一只吧,我说。然而三重吉只管一遍一遍地重复说,一定要养一只。我仍然支着下巴,嘟嘟哝哝说,嗯,买,买,之后三重吉就不做声了。那时我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对我支颐而坐的态度无言以对了。
  那样大概过了三分钟,他又说,买个鸟笼吧。我说买鸟笼也行,他倒没有嘱咐一定要买,而是开始讲解关于鸟笼的事。他讲解得很深很详尽,但很对不住他,我边听边都忘了。只有在讲到一只好的鸟笼,要花二十元左右时,我才急忙应道,不需要那么贵的吧。三重吉笑眯眯的。
  然后问他到底在哪里买,说是哪个花鸟店都有的呀—实在是平淡无奇的回答。问鸟笼呢,却说鸟笼嘛,鸟笼那个什么,总能买到的吧,简直是泛泛得捕风捉影的说法。但你总不能完全没有个目标吧—我露出好像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三重吉用手摸着脸蛋子,说什么在驹込有个做笼子的高手,只是年事已高,说不定已经死了云云。说时甚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想到他自己说的事情当然要让他负起责任来,于是立即请他办理巨细,却要我马上拿钱来。钱是确实拿给他了的。三重吉有个癖性,怀里揣着个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席纹的三折钱夹,不问是他人的钱或者自己的钱,一律塞进去。我目击三重吉确确实实将那张五元钞票塞进钱夹深处。
  就这样钱落入三重吉之手。但鸟笼却迟迟不来。
  那之后,时节从秋季到了小阳春。三重吉倒是常常上门,说些关于女人的话题等等就回去了。关于文鸟的说道却全然没有。阳光透过玻璃窗,亮亮地照在五尺廊檐上。我甚至想,若总归要养文鸟的话,应在这样暖和的时节,将鸟笼就置在这廊檐上,文鸟也想必会叫得很好听吧。
  据三重吉的小说,文鸟说是“qiyo”“qiyo”(原文作“千代”,读音“qiyo”,女性常用名字—译者注)地叫。三重吉似乎很是喜爱这叫声,三番五次地写着“千代千代”。或许他曾钟情于一个叫“千代”的女人也未可知。但本人从未提起过那种事,我也不曾想过要问他。只是这廊檐太阳这么好,却没有文鸟的叫声。
  之后到了降霜的季节。我每天在禅房般的书房里度过,一会儿收起这透着寒意的表情,一会儿又露出一片迷茫,一会儿右手支起下巴,一会儿又正襟坐好。双重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火钵里不停地添炭,而文鸟,终于被忘记了。
  那时节的一天,三重吉威风凛凛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正是夜色渐浓时分。因为天冷,我正在火钵上方弯下上身烤着火,故意让火映出自己显得闷闷不乐的脸,但他来了我忽然高兴起来。三重吉身后跟着丰隆。带丰隆来干嘛呢?两人一人手持一只鸟笼。而且三重吉抱着一个大箱子,很有些做大哥的义气派头。五元的钞票变成了文鸟的笼子和箱子,正是在这个初冬的晚上。
  三重吉很是得意。说,瞧瞧!对丰隆说把那灯笼再往这边挪挪!然而他的鼻尖却冻得有点发紫。
  竟是一只很有派头的笼子。台座是涂了漆的。竹子削得细细的,还染着颜色。这个说是三元。太便宜了!三重吉对丰隆说。嗯,便宜!丰隆说。我倒不太清楚是便宜是贵,也随口说,便宜便宜。真正好的要二十元呢,三重吉说。这可是第二回提到二十元了。跟二十元比,不用说是便宜的了。
  这个漆呀,先生,晒在太阳底下,那层发黑的颜色就会褪掉,慢慢地露出朱红色来—又絮絮地说,这竹子是好好地煮过一番的是没有问题的等等。问他什么没问题,却说,哎,瞧这鸟儿,多漂亮的鸟儿呀。
  真是很漂亮。安置在客厅套间里的鸟笼里的鸟儿,从离开四尺的地方看上去,纹丝不动。在薄暮中现出一团纯白,白得若不是栖身在鸟笼中的话,几乎不能让人相信那竟是一只鸟儿。不知为何看上去像是很冷的样子。
  像是很冷的,我说。所以给她作了箱子,三重吉说。到了夜里要把她放进箱子里的。问笼子有两个,是怎么用的呢。答曰那做得粗糙的是放鸟儿进去解手的。我正想着那有些费事,又道鸟粪会污了笼子,需时时清扫云云。为了文鸟,三重吉态度颇有些强硬。
  我连声称诺,接受了那些条款后,三重吉却又从袖里掏出一袋粟米说,每天早上必须喂这个给她吃。若是没有给她换饲料,须拿出装饲料盅,只把粟米壳吹掉亦可。否则文鸟就得自己一粒一粒地把有瓤的粟米拣出来。水也需每天早上换。说先生好睡懒觉,正好可以早起。对文鸟是关爱至极。我也就万事应承。丰隆不失时机地从袖中掏出饲料盅和水杯恭恭敬敬地摆在我面前。就这样我被逼到了“万事具备,只欠实行”的境地,论理论义都不得不去伺候文鸟了。心里是无着无落的,但决计无论如何先试一试。心想若是不行,家里的人会帮我料理的吧。
  过了一会儿三重吉郑重地将鸟笼收进箱子,拎至廊檐,说就放在这里,然后回去了。我在那寺庙似的书斋的正当中设了铺盖凉飕飕地睡了。将文鸟载入梦中的心情,令夜有些凉,但睡得很是安稳,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太阳从玻璃窗照进来。我马上想起该给文鸟喂食了。但又迟迟起不来。這就去喂食,这就去喂食,这样想着,时间终于过了八点。没办法,顺洗脸之便光脚踏着廊檐,拿开箱子把鸟笼放在阳光下。文鸟叭嗒叭嗒地眨着眼睛。想她一定早早就盼着起床,不禁有些不忍。
  文鸟的眼睛是乌溜溜的。眼睑的周围有一圈像是用淡红色的丝线缝上去的细细的线。每一眨眼,那淡红色的丝线就忽然地合拢为一线,然后又忽然睁圆了。把鸟笼从箱子里一拿出来,文鸟就稍稍地歪了歪白白的脖子,转着这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唧唧地叫了。   我轻轻将鸟笼置在箱子上。文鸟腾地从栖木上跳开,然后又跳了回来。栖木有两枝。带些黑色的青木枝,隔开恰如其分的距离并行地横贯在鸟笼中。轻轻栖在其中一枝上的文鸟的脚,看上去是纤弱得不能再纤弱。淡红的细长足趾的尖上镶嵌着珍珠削成似的趾甲,将粗细相宜的栖木乖巧地扣住。忽的眼前又是一闪,栖木上的文鸟已经改变了方向。脖子不时地左歪歪右歪歪。正把歪着的脖子挺直伸像前,白色的羽翅却又一闪。文鸟的脚稳稳落在另一枝栖木的正中央。唧唧地叫。远远地瞧着我的脸。
  我去洗澡间洗脸。回来顺便去厨房,打开碗橱,拿出昨天三重吉买来的那袋粟米。将粟米盛入饲料盅,在另一个小盅里盛满水,又走到廊檐。
  三重吉是事事周到的人。昨天临走前详尽地说明了喂鸟食的要领。据说,不能没完没了地开着鸟笼,文鸟会飞掉。所以要右手一边开鸟笼,左手一边从下面挡住,若不从外边挡住出口是很危险的。拿出饲料盅时也是一样的要领。三重吉甚至将动作示范给我看了,但我最后还是忘记了问他,像这样两手里都拿着东西的时候,怎么把饲料盅放进鸟笼。
  没有法子,我一只手拿着饲料盅用手背哗地把鸟笼的门儿推上去,同时立即用左手遮住出口。鸟儿稍稍回了回头。然后唧唧地叫了。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只遮住出口的左手了。看这鸟儿不像是趁人不备就逃掉的鸟儿,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恻隐之情。三重吉尽告诉人些什么呀。
  我终于把自己的大手伸进笼里。文鸟忽然开始扑扇翅膀。文鸟奋力拍着翅膀,白白地散落的羽毛暖暖的,从削得细细的竹子之间飞出。我忽然开始讨厌自己的大手。把粟米盅和水盅安置在栖木之间,我立即就将手抽回。笼子的门儿啪嗒地自然落下。文鸟又回到栖木上。白色的脖子半歪着,看着笼子外的我。然后又把歪着的脖子持正,眺望着脚下的粟米和水。我回起居间去吃饭。
  那一阵子写小说是我每天必作的功课。一顿饭和下一顿之间大致是面朝桌子握着笔的。安静的时候能听见自己的笔在纸上急行的声音。这寺庙般的书斋有谁也不进的习惯。曾有过从笔的声音听出寂寞的早晨、午间、晚上。但也常常有这笔戛然而止,或不得不止的时候。那种时候我有一个癖好,用手指间夹着笔的手,托住下巴透过玻璃窗眺望被风吹得一片狼籍的院子。结束了这事儿我就揪一揪那曾托在掌上的下巴,若是即使如此笔与纸也不肯合作时,就用两根手指扯一扯揪起的下巴。那天也在那样揪时,文鸟“千代千代”地叫了两声。
  撂下笔悄悄出了门。文鸟面对着我,在栖木上,几乎要跌下来的样子,将白色的胸脯向前挺出,高声地叫道“千代”。那叫“千代”的声音极美,三重吉要是听了肯定会特别高兴。三重吉离开时只说,惯了就会叫“qiyo”,一定会叫的。
  我在鸟笼旁蹲下。文鸟又将蓬蓬松松的脖子一会儿横着一会儿竖着变换了两三次姿势。之后白白的一团的身体腾地从栖木上闪开,定睛看去饲料盅边缘的后部露出一半漂亮的趾甲。若是人的话就是用小指碰一下也立即会翻倒的饲料盅,像吊钟一般稳稳的。文鸟正是这样轻盈。不知为何我觉得这鸟儿像是淡雪的精灵一样的。
  文鸟噌地把喙插进了饲料盅里。然后左右摇了两三下。我平平整整地装进去的粟米啪啦啪啦地洒落在笼底。文鸟举起鸟喙,咽喉部微微做声。她又将喙插入粟米正中央,又微微做响。那声音十分有趣。静静地听时,圆润、纤细,且非常之迅速。简直就像是娇小如堇菜花的人儿,拿着黄金槌儿,不断地敲着玛瑙棋子一样。
  看那喙的颜色时,却是淡淡地羼了些紫色的红。那红渐渐晕开去,至啄粟米的喙尖一带,既呈白色。那是如象牙般的半透明的白。那喙插入粟米时非常地快。向左右摇着撒落的粟米粒又显得非常地轻盈。文鸟几乎是整个身体倒立着将尖尖的喙插进黄色的米粒,涨粗了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左右甩动,无数的粟米飞散在笼底。但即使如此,饲料盅却寂然地纹丝不动。那东西是沉甸甸的。饲料盅的直径该是一寸五分左右。
  悄悄地回到书斋,我寂寂然捉笔写字。廊檐上文鸟唧唧地叫着,偶尔也会“千代千代”地叫。外面刮着初冬的冷风。
  傍晚看到文鸟饮水的样子。纤细的脚扣着盅子的边缘,将含在小小的喙里的那一滴水珠,郑重地仰着脖子饮下。这个喝法的话,这一盅够她喝十天了,这样思忖着我又回到书斋。晚上我把鸟笼收进箱子。睡下的时候,我从玻璃窗向外面望了望,月亮出来了,降霜了。文鸟在箱子里悄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又起晚了,很是对不住她。将鸟笼从箱子里拿出时,又是八点多了。她在箱子里恐怕早已醒来了。然而文鸟却没有显出任何抱怨的脸色。将鸟笼放在光亮里的一瞬间,她忽然开始眨巴着眼睛,微微缩着脖子,看着我的脸。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很美的女人。这女人凭几而立,在思忖着什么。我从她背后悄悄上前,将她和服宽衣带上系的紫色丝带结松开,将那长长垂下的丝带举起,从上方拂着她细细的颈项,女人恹恹地转过头来。那时候女人的眉微微皱成八字。然而眼角和唇边却隐隐含着笑。同时优雅的肩也耸了耸。文鸟看我的时候,我忽地想起那女人来。女人现在已嫁了人。我玩她的丝带胡闹时,是在她亲事定了之后的两三天。
  饲料盅里的粟米还是八分满。但也混杂着很多的粟壳。水盅里浮着一层粟壳,甚是浑浊。该换水了。于是我又把自己的大手伸进鸟笼。如此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然而文鸟还是扑着白色的羽翅慌乱起来。即使文鸟落了多么细小的一支羽毛,我心里也会不忍的。我把粟壳吹得干干净净。被吹散的粟壳被初冬的冷风不知带到哪里去了。水也换了。那水是自来水,很是冰冷。
  那天我一整天寂寂地听着笔划着纸的声音度过。那之间时时听到“千代千代”的叫声。我思量着文鸟是不是也因为寂寞才叫呢。然而出了廊檐看时,她却在两支栖木之间,跳过来,跳过去,来来回回地跳个不停,全无一丝怨艾的样子。
  晚上我把鳥笼放进箱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边儿下了白白的霜。文鸟想必也已经醒了,但我迟迟不愿起来。连伸手去拿枕边的报纸也觉得费事。即使如此我还是吸了一支烟。吸完了那支烟,我想该起床把文鸟从箱子里解放出来了,但却凝望着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的去向。在烟雾中,隐隐望见那位耸了耸肩眯起眼睛,并且稍稍皱起了眉的女子的脸。我从寝床上坐起来。在睡衣上披了件衣服,立即走到廊檐。然后移开箱盖,拿出文鸟的笼子。在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文鸟“千代千代”地叫了两声。   据三重吉说,慢慢地跟人熟了,文鸟会看着人的脸叫的。现在三重吉养着的文鸟,只要三重吉在身边,就会“千代千代”地叫个不停。不仅如此,她还会从三重吉的手指尖上啄食。我也想什么时候用手指尖喂给她试试。
  第二天早上又偷懒了。连昔日那女子的面容也没有忆起。洗了脸吃了饭,才像刚刚想起似的到了廊檐看时,不知何时那鸟笼已被挪到了箱子上面。文鸟已在栖木上像是很有趣似地飞过来,飞过去。而且時时伸出脖子来,从下面窥视着鸟笼外,甚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昔日我用人家的绢带恶作剧的那女子,颈项颀长,身材挺秀,有歪着脖子看人的习惯。
  粟米还有。水也还有。文鸟很满足的样子。我没有换粟米也没有换水,又回到自己的书斋。
  午后又来到廊檐。我打算在五六间(间,长度单位,1间约为6尺—译者注)的回廊上边走转边看书,算是饭后活动身体。然而出去看时,粟米已经吃掉了七分左右。水也完全浑浊了。我将书扔在廊檐上,急忙给她换了粟米和水。
  第二天又起晚了。并且在洗罢脸吃罢饭前一直没有去看廊檐上的样子。回到书斋,我想,或者家里人不会像昨天那样把文鸟笼子从箱子里取出,于是向廊檐只探出头瞧了瞧,笼子是确实取出来了。并且鸟食和水也换了新的。我这才放了心将脖子缩回书斋。但那时文鸟忽然“千代千代”地叫了。于是我又将缩回的脖子伸出去看。但文鸟没有再叫。显得很诧异似的透过玻璃窗望着院子里的霜。我终于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书斋里仍然只是沙沙的驰笔声。手上写着的小说大体快写完了。指尖冰凉。今天早上埋的佐仓炭已经白了,火钵的萨摩铁架上坐着的铁壶差不多冷透了。炭盆是空的。我击掌,但厨房里的家人是听不到的。立起身开了门,文鸟却跟往常不同,安静地停在栖木上。定睛看时,只看得到一只脚。我把炭盆放在廊檐上,从上方躬下身仔细审视。怎么看也只有一只脚。文鸟将全身的重量托在那一只纤弱的脚上,默默地蜷缩在笼中。
  我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关于文鸟,事无巨细全部说明了的三重吉似乎单单忘掉了这件事。我用炭盆装取了炭回来时,文鸟仍是用一只脚站着。在寒冷的廊檐稍立片刻望着她,但文鸟纹丝不动。悄无声息地望着她,文鸟的眼渐渐眯起来。我想大概是瞌睡了,便悄悄地预备回到书斋,正要举步,文鸟却又睁开了眼睛。同时从纯白的胸部伸出一只细细的脚。我闭了门,将炭加进火钵里。
  小说的写作越来越忙。早晨依然睡懒觉。自从家里人照顾过文鸟的那次开始,觉得自己的责任似乎轻了许多。家里人忘记的时候,我自己给她喂水喂食。自己将她的笼子从箱子里放进取出。我自己不做时也会叫家里人去做。我的任务,似乎成了只要听文鸟的叫声就行了。
  即便如此,到廊檐上去的时候,我必定要在鸟笼前驻足看看文鸟的样子。大体上她看上去并不苦于笼子狭窄,只是在两支栖木之上满足地跳来跳去。天气好的时候沐浴着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日光,不时地啼叫着。但全无丝毫像三重吉说的那样,会看着我的脸叫的样子。
  不用说从我的手指尖直接吃食的事情是没有的。偶尔在她情绪好的时候将面包屑什么的放在食指尖上从竹篾之间稍稍伸进,但文鸟却绝不会靠近。再稍稍不客气地伸进去一些时,文鸟只是被粗大的手指惊得乱扑着白色的羽翅,笼中一片骚动。这样试过两三次后,便于心不忍了。于是永久地放弃了这个游戏。我对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做到这种事颇感怀疑。那恐怕是古代圣徒做的事吧。三重吉一定是撒了谎。
  一天,我正在书斋里照例在驰笔的声音中写着些寂寞的事,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廊檐上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有些像女人在拨开长长的衣裾,但那样说又过于夸大其词了。也许可以形容成,像女儿节的人偶娘娘,走在人偶架上,擦到裙裾上的裙褶的声音。我把手上写着的小说推到一旁,来不及放下手里的笔,走到廊檐。我看到文鸟正在洗浴。
  水恰好是刚换了的。文鸟将轻巧的双足踏在水盅正中央,水浸到胸部的绒毛,她不时左右伸展白色的羽翅,稍稍在水盅里蹲下压低腹部,再将全身的羽毛猛地一抖。之后轻轻飞到水盅沿上。片刻,又跳进水盅去。水盅的直径不过一寸五分。文鸟跳进时尾在外边,头在外边,当然背也在外边。浸在水里的只有脚和胸。然而即使如此,文鸟仍是欣欣然在洗浴着。
  我急忙拿来另一只笼子,将文鸟移到这只笼子里。然后拿着喷壶,到浴室去汲了自来水,从笼子的上方簌簌地淋给她。喷壶的水淋完时,白色的羽毛上水珠一粒粒滚落下来,文鸟不停地眨着眼睛。
  昔日我用人家的紫色衣带恶作剧的那女子,在榻榻米的客间做活儿时,我曾从二楼用手镜将春日的阳光反射到女子的脸上。女子仰起染了淡淡红晕的脸,纤细的手遮住额前,显得很不可思议似的眨着眼睛。这女子跟这文鸟该是一样的心绪吧。
  随着时日增加,文鸟叫得多起来了。然而她却常常被忘却。有一次饵壶里只剩下些粟壳。还有的时候笼底里满是粪便。一次晚宴回来得迟了,冬月照进玻璃窗来,宽敞的廊檐柔和地亮着,鸟笼悄无声息地放在箱子上。笼子角落的文鸟,身子像一抹淡淡的白,浮在栖木上,让人怀疑是在那里呢还是不在。我将皮毛外套翻了面,立即将鸟笼收进箱子。
  第二天文鸟照例快活地唱着。那之后也时常有寒夜里忘记将鸟笼收进箱子的事。某晚,像往常一样在书斋里一心听着自己驰笔的声音时,突然廊檐上“咔嗒”的一声,像是有什么打翻了。但我没有立起,依然急急忙忙地写着小说。若是特意立起去看,却什么事也没有的话是很讨厌的,所以虽说我并不是不在意,但仍只是竖起耳朵稍微留心听着,而不去理会。那夜里睡下的时候十二点过了。如厕时,还是有些放不下,安心起见顺便去廊檐看了看—笼子从箱子上落下了,并且横倒着。水盅与饵壶都打翻着。廊檐上粟米撒了一地。栖木也掉下来了。文鸟静悄悄地紧紧抓着笼子的细竹条。我发誓明天起决不让猫进这廊檐。
  第二天文鸟没有叫。粟米盛得满满的,水也装得快要溢出。文鸟只用一只脚站在栖木上久久没有丝毫动静。吃罢午饭,我想给三重吉写信,刚写了两三行,文鸟唧唧地叫了。我停下了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地叫了。出去看时粟米和水都少了很多。信就停在那两三行被我撕破丢掉了。   第二天文鸟又不叫了。不在栖木上了,却在笼子底,腹部压在下边。胸部稍稍隆起,细细的绒毛微微起着些涟漪,显得有些凌乱。我今天早晨收到了三重吉的信,说是为先前的某事让我去某处。见面的时间是十点,于是我就那样离开文鸟。见了三重吉,为那件事的各种事宜话说得长了,于是一起吃午饭。又一起吃晚饭。然后又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回家。回到家里时是夜里九点左右了。文鸟的事情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我觉得有些疲乏,立即钻入寝床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立即想起先前提到的那件事情来。即使本人事先已经了解,但嫁到那么个人家去决不会有好结果。那女人还是个孩子,所以不管说去哪里都会听话地去的。然而一旦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出来了。世上心满意足地陷入不幸的大有人在。等等。我想着这些事,用牙签剔着牙,吃罢早饭又为处理那事情出了门。
  回到家里时是三点左右。将外套挂在玄关,穿过走廊进入书斋时顺便出了廊檐看时,鸟笼在箱子上边。但文鸟翻到在笼底。两只脚僵硬地贴在身体上伸成直线。我立在笼子边上,久久地凝视着她。黑眼睛是闭着的。眼睑泛着淡淡的青色。
  饵壶里只积着些粟壳。可啄食的一粒也没有。水盅底干得闪亮。偏西的太阳泄进玻璃窗,斜落在笼子上。笼子台座上涂的漆,像三重吉说的那样,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黑色,露出了朱红。
  我望着染了冬日夕阳的朱红的台座。望着空空的饵壶。望着空寂的横贯在笼中的两支栖木。也望着那栖木下边横卧着的僵硬的文鸟。
  我躬下身用两手抱住鸟笼。然后将它抱进书斋。我将鸟笼安放在十张榻榻米大的书斋的正中央,在前面正坐了,打开了笼子,将我的大手伸进去,握了握文鸟。柔软的羽毛已经冷透了。
  我将拳头从笼中抽出,伸开了握着的手。文鸟在手掌上静静的。我就那样张着手,久久凝视着死去的鸟儿。然后将她放在坐垫上。然后,激烈地击掌。
  十六岁的使女,口中称“是”跪在房间门口双手接地。我冷不丁将坐垫上的文鸟抓起,抛在使女的面前。使女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榻榻米。我说,就因为你们不好好喂食,到底死了,一边瞪着使女的脸。使女对此也是沉默着。
  我又坐在桌前,开始给三重吉写明信片。是这样写的:“因家里的人没有喂食,文鸟到底是死了。不管人家愿意与否就将之关进笼中,并且连饲养的义务都没有盡到,真是残酷之极。”
  我出门将此信寄出,回来后让使女将那鸟儿拿开。使女问我,该拿到哪里去。我对她怒喝道随便拿到哪里去。使女惊慌地拿着鸟儿往厨房那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后院里孩子们在嘈杂着争论是埋文鸟还是不埋。被叫来打理庭院的园丁说,小姐,埋在这里好吧。我在书斋持着滞涩的笔写字。
  第二天不知为何脑子里昏沉沉的,到了十点才终于起床。一边洗脸一边朝后院看去,昨天听到园丁声音的地方,一支小小的告示牌,与一株青青的木贼并排立着。牌子比木贼要矮得多。我穿上院子里穿的木屐,踏碎了背阳处的霜,走近那牌子,只见那牌子的正面写着,请勿攀登此土坡。是私塾小孩子的手笔。
  午后三重吉的回信来了。只说可怜了那文鸟,却全然没有写我家里人不好或者残酷之类的词句。
  (摘自中国文史出版社《文鸟》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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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温暖的蒙古包  米格德玛是个美丽的蒙古族女子,1989年结婚,有3个孩子。1994年,父母相继去世,一直由父母照料的大姐的两个孩子陷入窘境。大姐耳朵听不见,眼睛高度近视。米格德玛把两个不到8岁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  新增两口人,生活的担子一下子重了。7182亩并不丰饶的草场,养了60多只羊,一年的收入只有几千元。米格德玛和丈夫省吃俭用,勉强让7口人不受饥寒。  就在这时,几十公里外的老乡乌云其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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