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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多了一个阿姨,于是女儿不去学校的时候就住在母亲那里。杨帆娇气,衣服要手搓多不方便,就去父亲那里扛了洗衣机放到母亲屋里。不料这举动又酿成更大的冲突。
杨和平抵不住女人的讥讽,一天上班的时候拦住王芝银,塞給她300块钱,“把洗衣机还我吧”。前妻回说,女儿在用,你找她。
“后来他们闹着一定要下了我的户口,”王芝银说。
来回几次,杨帆心疼母亲了,女儿咬着唇说:“妈,别理他们了,以后我给你买一套房子。”
2005年底,王芝银果然迁进了新建的楼盘“东方港湾”。一室一厅,40平米,东南向,嘉陵江边,正对着喧嚷的石门大桥。
“八姊妹”中,她“第一个住进花园式小区”。女儿为她挣足了面子。
厂里的违章建筑,她租了出去,每月300元,加上退休工资,她每月能有800块的收入。女儿女婿忙,她帮着照看三岁半的小外孙;闲时刺绣,日子渐归平静。
虽然仍爱穿牛仔裤,总想把自己装扮得年轻,皱纹还是倔强地爬上了这位年轻外婆的额头。
70年代的爱情
过去近十年“八姊妹”的聚会,杨和平全部缺席,以至于后来大家也不约他了。
2006年4月30日晚,重庆江北区石门大桥附近一家餐厅,因为我的来访,“八姊妹”聚会。喝了两瓶“小角楼”,说了一堆疯话,笑了一宿。
席间只缺余长芬。
这一次聚会,杨和平表现得最为亢奋,一一敬酒,再三说抱歉,道惭愧。至于屡屡失约的原因,欲言又止。
即便不说,大家也能猜个十之八九。饭毕大伙兴致高,相约去邓其伟家里继续聊。接了个电话后,杨和平面露难色,起身说先告辞了。邓其伟告诉我,是他爱人的电话,之前她想参加这个聚会,杨和平拒绝了。
第二天,这个关注时事,爱看凤凰台,尤喜《李敖有话说》的中年男子,郁郁地坐在瓷器口近旁的家中,一再向来访的我表示歉意。不出邓其伟所料,两口子又因聚会的事闹了别扭。杨和平说,屡屡失约,一则因与王芝银的离婚闹得不愉快,二是“我现在的老婆守旧,不愿我与王芝银有过多的来往”。
干笑两声,面带尴尬。
可我面前这男子年轻时敢说敢干,要多风光,有多风光——1971年重庆知青远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到墨江遭遇地震,知青摩擦,打起架来,“杨和平通过朋友摆平了这场群架”。
刚到连队不久,杨和平又因打架被关了禁闭,王长玉和另一名知青偷偷爬墙给他送饭,令他“特别感动”。他是8人中最早离开连队的,只在8连呆了5个月便上调团部执勤连,给连长当警卫员兼通讯员,配了枪,和一辆“永久18型加重自行车”。送送文件,取取报纸,轻闲惬意。
离景洪县城近了,接触人多,面广,学得世故起来,渐渐疏了与大家的来往。用王长玉的话,“杨和平把朋友分等”,失了真诚。
在那个什么都靠供应的年代,杨和平左右逢源,日子过得最为舒适。有一年周必德探亲,接了杨母来云南,到昆明下火车,杨和平找人用车接了他们返版纳——几天的路程,那是多大的一个人情。
钟玉良到杨和平那里耍,聊起连队的事,无意间说起一个北京知青在追王芝银,杨和平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我们学校就没人了吗?你回去捎个信,说我来。
钟玉良有口无心地传了杨和平的话。
不久团部开招待会,各营抽招待员,王芝银来招待所帮忙。杨和平负责保卫,每天无事就往她的房间串,去来多了,身边女娃儿说,“他们在耍朋友哟”。
就真的恋爱了。
这是1972年10月间的事。双方都是初恋。
杨和平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1973年1月杨和平回重庆探亲,双方家里都不同意。王芝银母亲姓杨,怪责女儿,“咋又要嫁回杨家了?”
他们的爱情颇经历了些风雨。王芝银清秀漂亮,追求者众,“不下一个排”。传到“大耳朵”(杨和平知青时期的外号)耳里,难免失真,杨和平肝火起,吵闹着竟断了恋爱关系。
反复几次,还是走到了一起。王芝银承认,与杨和平好有着现实的考虑,当时都以为无法返城了,嫁给杨和平“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留在景洪县城”。坐月子时,妻子吃了十来只鸡,这也成了日后杨和平向身边朋友炫耀自身条件的谈资。
1979年知青返城时,陈开全帮邓其伟代办了返城手续,因而遭到一位女青年的忌恨。邓其伟当时身在重庆,他担心回农场后下不了决心离开。
1996年陈开全作为知青代表重回景洪农场,成为女中年的女青年不理他。“还在生我的气啊,都二十年了。”陈开全回来戏谑邓其伟。
女青年叫念红霞,是邓其伟知青时期的恋人,当地老工人子女。邓其伟说,“我有负于她。”
从云南回来后的头几年,常常梦到西双版纳的知青生活,语文老师、奉行知足常乐的、感性的知识分子邓其伟经常“没出息地哭”。他至今仍能吟诵1979年所填的《忆江南》:匆匆走/时不待我留/本是客舍画南国/朋友抽泣我亦然/掩面不回首。
“那时的人嘿现实,我不可能去云南,她也进不了重庆的户口。”邓其伟说,通了几封信,双方分手了。而他们的朋友余长芬,户口迁回重庆,在重庆织造厂上了一年的班后,同样因为爱情,又折返西双版纳。
在人生的同一结点上,两个好朋友作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1987年的某一天,邓其伟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他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后来就偶尔通通电话,或者发一两个短信。邓其伟说念红霞“对自己一直恋恋不舍的”,因为互有家室,他刻意保持了距离。
邓其伟和陈开全是“八姊妹”中的高材生,二人拥有大学专科文凭,分别是各自所在单位送去学院脱产进修所获,被其余姊妹们谑为“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邓其伟在连队也只种了半年的橡胶,便因为能唱歌进了宣传队,半脱产,后来调到农场子校教书,成了继杨和平之后“八姊妹”里第二个不再举锄头的人。
1979年,邓其伟顶替父亲进重庆电瓷厂当工人,一干8年。1988年织造厂子校缺教师,校长是邓其伟当年的小学老师,他因此重回讲台。
4月30日下午,我顺着邓老师头一晚给我的指示寻找他任教的学校。下石门大桥右转,穿过织造厂、搪瓷厂、电瓷厂——“八姊妹”出生、成长和工作过的厂区,有的破产,有的转制,有的出租,了无生气。只有山脚的嘉陵江,几十年如一日,静静地流淌。
滨江小学原为搪瓷厂子校,2000年移交地方,邓其伟也是那一年调入。他现在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兼语文老师。邓老师在一间阴暗的旧房子里办公,因为当天试卷没印出来,原定的半期考试延后,邓老师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组织了晚上的聚会。
从前的聚会也多是开朗的邓其伟在牵头,他们管他叫“旗手”——旗手?那是江青。邓老师用一贯的幽默反诘。
4月30日夜里的聚会,以陈开全话最少,满腹心事的样子。
席间说起钟玉良与王长玉是“怎样接上火的”,陈开全猛然爆料:“我经常看到王长玉給钟玉良买‘金沙江’(香烟)。”
邓其伟接话:“其实那阵大家彼此也没有啥子想法。”
陈开全:“如果有想法,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
大伙笑。
这个温暖的“小团伙”是如何形成的?
杨和平的理解:“临走的头一天夜里,1971年4月20日,大家在邓其伟家里聚会,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王长玉:就我不在),家长们左叮咛右嘱托,奠定了一个相互照顾的基础;再则,到兵团后,8人都分在同一个连队(一师一团二营八连);其三,8个人都单纯善良,性情相投。”
“对。我记起来了,我家就挨着邓其伟家。”陈开全说。
“你娃干活太亡命,”杨和平敬陈开全酒,“我一直忘不了的是,你娃磨刀的姿态,天天磨,10公分宽的砍刀,竟生生被你娃磨窄了。共产党员的典范,喝!”
咣,碰了一杯。
周必德有肾结石,范文淑坐旁边,不让他多喝。大家出主意,杨和平的建议是,“多做仰卧起坐”;钟玉良说,“‘小角楼’能化石”,和周必德碰了一杯。
“他当初是没有资格去云南的,是偷偷把年纪改大了三个月。”邓其伟又拿周必德开涮。
“对啊,当初屋头都不准去支边,我们估倒要去,奇怪得很,当时就想走远远的。下乡知青回来说,好苦啊,我就不愿在农村插队,宁愿远点,为啥子呢?”王长玉问。
“还不是因为有20多块钱的工资?!”杨和平和邓其伟不怀好意。
大家哄笑。
“这话倒是实情,至少是一个重要因素。”杨和平附和。
王长玉:“刚到连队第一天会餐,大块大块的肉,男娃儿就偷偷笑,伙食不错嘛。可过几天就没肉了,就是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钟玉良:“第二天就开会,朗晴的天突然就乌云翻滚,云南的暴雨说来就来,风又大,草棚棚搭的会议室一下就吹垮了,几十个人全压在下面。就陈开全一个人跑了出来。”
王芝银:“几天后又闹地震。电灯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女娃们全都哭了。”
陈开全提醒王芝银:“有一次你在屋里生火,点汽油,‘嘭’一下子燃了起来,草棚子全着了。”
邓其伟:“对啊王芝银,8连差点被你毁了。”
大伙又笑。
陈开全:“周必德和钟玉良当炊事员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没少享福,有肉的时候就多舀一点,每个月的定量老是吃不完。”
周必德:“我和钟玉良、陈开全被连队分去喂猪,还不是经常偷鸡啊、肉啊给你们吃?”
杨和平:“周必德给女朋友画了张像,从云南寄回来,小范就挂在家里,她妈妈看到就给她撕了,说:大活人挂啥子像嘛?”
大伙哄笑不止。
王长玉:“头一次上山干活,身材魁梧的班长就教我们如何挖坑,然后放种子。他说,以后你们就要像这种子一样,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
回到35年前。班长的话一落,15名十七八岁的女知青一下子全哭了。
哭着跑下山。